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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信(4)

1

三位面試考官中,坐在中間戴眼鏡的有五十多歲,他右邊的人要稍微年輕些,左邊的人相當年輕,看上去也就三十歲出頭。

主要是坐在中間的那個人提問,問的也都是些固定套路的東西,選擇我們公司的理由是什么?如果能進入公司想做哪方面的工作?覺得自己哪一點比別人優秀?基本都是事先準備好的內容,所以直貴答得很流暢。

他以前聽說過,面試沒有深層次的含義,關鍵是看是否符合面試考官的偏好。即便問題回答得很出色,也不一定就能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根據學生時代的成績和筆試結果,面試考官已經基本能推測出參加面試者的實力,然后就只剩下偏好了。要是女生,長得漂亮似乎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直貴也覺得,與其說可能有這樣的事,不如說當然會這樣。有的女生為了參加公司的面試甚至去做整容手術,大概有人覺得不必如此,但直貴覺得她們做的并非沒有抓住要害。

那么男生怎么辦呢?幾乎所有的面試考官都是男人。他們中意的員工是什么樣的呢?有個性,充滿活力的,作為一個人大概很有魅力,可作為公司職員會怎樣呢?與個性相比,上司更需要忠誠。雖說是這樣,也不是說沒有任何特點的類型就受歡迎,也就是說不可過度,既不能過于個性,也不能過于平庸。

“你好像沒有親屬?”中間的那個人一邊看著手頭的資料,一邊問道。

直貴簡要地說明了一下父母去世的情況。這部分不是問題,關鍵是這之后的。

“好像還有個哥哥,他現在做什么呢?”

來了!直貴想。他接受過幾次面試,這是必定會問的問題。他也做好了準備,當然,還不能讓對方察覺他的緊張。

“在美國學習音樂。”

“哦!”三人都是感嘆般的表情,特別是左邊年輕的考官像是更感興趣。

“在美國什么地方呢?”年輕考官問道。

“紐約。不過,”直貴微笑著,“詳細場所我不知道,也沒有去過。”

“說是音樂方面,具體呢?”

“據說主要是鼓樂,還有其他打擊樂。我不大清楚。”

“武島剛志……先生,在那邊是不是有名呢?”

“啊,”直貴笑著扭動了一下脖子,“我想他還在學習中。”

“去美國學音樂是很不容易的事啊,這么說可能有些失禮,但你們不像是能搞音樂的那樣富裕的生活狀況呀。”

“所以才做打擊樂啊!”直貴冷靜地回答,“確實像您說的,我們沒有買樂器的經濟條件,所以不可能練習吉他或鋼琴。不過打擊樂可以用身邊的任意東西代替,正如非洲一些部落的主要樂器是打擊樂器一樣。”

年輕考官輕輕點了點頭。另外兩人臉上表現出不大關心的神情。

這以后,又問了幾個沒什么意義的問題,直貴解放了,結果將在一周以內郵寄給他。出了公司,他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體。

直貴參加面試的公司已經超過了二十家,可是寄來入職通知書的公司一家也沒有。開始的時候他找的是與媒體相關的,特別是出版社,后來也不挑什么行業了,不管怎樣,只要錄取就好。像直貴剛才參加的是食品公司的面試,是以前連想都沒想過的行業。

直貴對自己在大學里的成績有一定的自信,雖說是從函授教育部轉入正規課程的,可他不覺得這在就職面試時會成為什么問題,也沒覺得面試時有什么大的失誤。可即便這樣,怎么都沒有被錄取呢?

沒有親屬這一點是不是個大事呢?直貴想。作為公司一方,肯定想雇用身份非常清楚的人。要是成績和人品沒有多大差別的話,肯定會選擇身份有保證的學生。

或者,他是不是過于盯著大公司了?前些天指導就職的教授說過,要是對自己的學習成績有信心的話,去那些錄取數量不多、追求精銳的企業參加面試,被錄取的概率會高些。大概那位教授也認為直貴不被錄取,和他完全沒有親屬這一點有關。

當時直貴并沒有明確回答,但他有自己的考慮。他也覺得參加錄取人數不多的公司面試沒準更為有利,可又擔心那樣的公司,有可能對每個應聘的人進行徹底的調查,不知道調查的深入程度如何,但諸如哥哥確實去了美國沒有,如果沒去的話現在在什么地方,他們會調查這些的。如果知道了武島直貴的哥哥實際在哪兒,在做什么,公司是絕對不會錄取自己的。可是這些事不能跟教授講,在大學里,他沒跟任何人講過剛志的事情。

他在便利店里買了便當,回到位于新座的公寓,天已經暗了下來。他搬到這里已經快一年了,要從電車站換乘巴士,而且還要再走十幾分鐘,但房租比以前住的地方便宜。

直貴打開房門,查看了一下附在門內側的郵箱,沒有他參加面試的公司來的通知,倒有一封信。看到收信人的名字,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是熟悉的筆跡。

直貴:

身體好嗎?

如果這封信直貴能看到就太好了,說明確實收到了。實際上這段時間不知道你的住址,無法給你寄信。一年之前,給你的信退了回來。沒辦法,想給直貴高中時的班主任梅村老師寫信問,可梅村老師的住址也不知道,只好試著寄到了學校。增加收信人的時候要辦理各種各樣的手續,比較麻煩,不過大概因為是給公立高中的老師發的,沒有大的問題,所以得到了許可。梅村老師真給我回了信,告訴我你跟他說過搬家的事,而且告訴了我你的新地址。直貴有各種事情要做,非常忙,大概是忘記了告訴我搬家的事。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了,請放心。

新座那個地方是在大泉學園和石神井附近吧?聽到以后覺得有些懷念。以前因工作去過石神井,那個公園里有個很大的水池,聽說里面還有鱷魚,當時我和工作上的伙伴們一起找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你現在的住所是在公園附近嗎?要是去公園的話,請告訴我那里變成什么樣子了。

另外,梅村老師的信中寫了,你是不是馬上就要忙就職的事了?聽說最近就業的形勢不好,我有些擔心。不過,連大學都上了,一定會找到好工作的,好好努力吧!

知道你很忙,但哪怕是明信片也好,請回個信。只是說明這封信你收到了也好。

我身體還挺好,就是最近稍微胖了一些,大家說是因為我的工作比較輕松,現在的工作主要是用車床。

那么,下個月再給你寫信。

剛志

匆匆看了一遍哥哥的來信之后,直貴咬著嘴唇,把信紙撕碎。他有些恨梅村老師自作主張告訴哥哥自己的住址,也后悔告訴了梅村老師他搬家的事。

要切斷和剛志的聯系!直貴想。當然血緣關系是怎么也改變不了的,可在自己的人生中抹掉哥哥的存在大概不是不可能。沒有通知他搬家后的地址,也是基于這種考慮。直貴還想過給剛志寫信,說明他想斷絕關系的事,可不知怎么總下不了那個決心。他知道剛志走上犯罪道路,是為了讓弟弟上大學,如果那個弟弟給他寄去要斷絕關系的信,剛志的心情會怎樣呢?一想到這些,他覺得那樣做過于殘忍。

雖然他知道搬家而不告訴剛志新的住址這件事也有些殘忍。可是,直貴期待著哥哥能理解他現在的處境和心情。他覺得,這和相處很久的戀人分手時的心境,大概也是一樣。而且不管哪一方面的想法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他十分清楚這一點。

直貴焦急等待的入職通知書,終于在一周后送到了。決定雇用他的,是作為電器產品的量販店而出名的一家企業。面試的時候他就覺得有點兒機會,關于親屬的事對方就幾乎沒有問。

就職的事情定下來了,卻沒有什么要通知的人,甚至是在各方面給了自己很多照顧的梅村老師也沒心思告訴,因為怕他又去告訴剛志。

最后他只通知了一個人——白石由實子。雖這么說,也不是他特意去告訴她的,只是在她打來電話的時候,順便說了而已。她一直在為直貴就職的事情定不下來發愁。

“慶賀一下吧!”由實子說。于是,他們約好在池袋的一家居酒屋見面。

“真是太好了!總是定不下來,我有些擔心。聽說今年找工作比去年還要難。”兩人用生啤酒的大玻璃杯碰杯后,她說道,“而且,新星電機是一流企業啊!”

“算不上一流吧,只是在秋葉原一帶有些名氣。”

“那就可以啦!能有工作就是幸福啊!”

“嗯。”直貴就著烤雞肉串喝著啤酒,覺得別有風味。

“是不是告訴哥哥了?他一定會高興的,肯定非常高興。”由實子快活地說著,臉上的表情有種輕率的成分,直貴覺得。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直貴的臉沉了下來,她像偷窺般地向上翻著眼睛看他。

“怎么了?”

“沒什么。”直貴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

“鬧不好……你沒告訴哥哥?”

直貴沒回答,嚼著多春魚,把目光移向一旁,嘆了口氣。

“為什么呢?”由實子用嘆息般的聲音問道,“要是告訴他該多好啊!”

“你管得太多了!”

“也許是吧……可你哥哥會高興的。為什么不讓他高興呢?!”

直貴悶頭喝著啤酒,覺得酒的味道也變得淡薄了,也許是心理作用。

“直貴君!”

“討厭!”他有些厭煩了,“已經決定不再和哥哥聯系了!”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的?!你有完沒完啊?!這是我的問題,不要你管!”

由實子像被他嚇著似的縮了一下脖子,不過還是盯著他說:“是因為哥哥,不得不跟自己喜歡的人分手?”

“我都說過了,你要是再煩人,我就揍你!”

直貴聲音不自覺地高了起來,周圍的客人在往這邊看。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跟店員又要了一杯。

“要是想揍我的話,你就揍吧。”由實子嘟囔了一句。

“誰也不會干那樣的事。”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理解哥哥的心情。直貴君要是覺得哥哥就是罪犯,那是不對的。現在他是在服刑,犯罪是過去的事情了。”

“可世上的人不這么看啊!”

“管他世上什么呢!對想說什么的人,就讓他們說去好了。”

“那是行不通的,比如這次找工作的事。我撒謊說哥哥在外國,好不容易才拿到了入職通知書,要說在監獄里,我立刻就會被刷掉。”

店員端來新的大杯啤酒。直貴接過來,一口氣喝掉一半。

“正因為這樣,你要跟哥哥斷絕聯系才不對呢!那樣做的話,直貴君不也和世上的那些家伙一樣了嗎?”

“沒辦法啊!”直貴嘆了口氣,“要是經常聯系,哥哥的事情早晚會敗露的,以前不都是這樣。哥哥來的信,總是扯我的后腿。”

之前發生過的各種事情在直貴腦海里來回穿梭,他像要把它們趕走一樣使勁兒地搖著頭。

“可是,終歸現在哥哥的信還來著呢。”

“打算明年就搬家。”

“還要搬?不是剛剛搬過家嗎?你那么有錢嗎?”

“想辦法吧。晚上在‘BJ’工作,今后再干兩三個月白天按天雇用的短工,大概就能湊夠租房的押金和租金。”

“有必要那樣干嗎?就為了逃避哥哥。”由實子目光中顯露出悲傷的神情。

“我啊,已經受夠了!”盯著沾著啤酒泡沫的杯子,直貴說道,“每次哥哥的事情一敗露,我的人生就亂了套。這樣的事情再反復幾次,早晚我會恨哥哥的。我害怕變成那樣。”

“可是……”由實子說了半句又打住了。

從那以后不久,直貴真的開始干起了道路施工的短工,幾乎不去大學。畢業所需要的學分都拿到了,他決定只在周日寫畢業論文。

白天晚上都要工作,他的身體疲勞已經接近極限了。可想到這樣做也是為了自己的人生,他一直堅持著。剛志每月一次有規律地寄來的信,更加激發了他的干勁兒。他自言自語地說,今后一定要去不再有這樣來信的地方。

他開始不再讀那些來信了,只是一瞥信封上的字,就立即丟到垃圾箱中。他知道自己的弱點,如果讀了信里的內容,還會忘不了情分。

這樣迎來了三月,直貴拼命打了這么長時間的短工,可存下的錢并沒有很多。因為馬上要參加工作了,他必須備齊西服和鞋子之類的東西。他認識到在短期內搬家不大可能了,一旦開始正式工作,就不能再打工了。

大學畢業典禮那天,像預先知道這事一樣,又收到剛志寄來的信。正好是沒有打工的日子,他在房間里睡覺,沒心思去參加畢業典禮。

最近的信總是沒開封就扔掉,可這天他打開信封,只不過是一種隨意。他覺得反正信里也沒寫什么大事。

可是,讀了信紙上寫的東西,直貴從被窩里跳了起來。

直貴:

最近好嗎?

是不是馬上就要畢業了呢?直貴上大學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高興,能夠順利地畢業,簡直就像在夢里一樣。真想讓天國的媽媽看看你現在的風姿。當然,我也真的很想看到。

而且從下個月起就是公司職員了,真了不起!雖然我不大清楚新星電機公司的情況——

看到這兒,直貴拿著信給由實子打電話,可傳來的只是主人不在家的錄音聲。他想起今天不是休息日,由實子應該是在公司上班。

他等不到晚上了,看了看表,馬上從房間里飛奔了出去。

直貴要去的地方是汽車公司總部的工廠,他工作過的地方,只不過他不是那家公司的員工。

從還有印象的大門進到工廠里。他知道大大方方地往里走,是不會被守衛叫住的。

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身穿工作服的工人們悠閑地走著。他朝著自己工作過的廢品處理場走去。

處理場有兩個男人在小山般的廢鐵堆旁吃著便當,兩人都像有三十多歲。沒看到立野的身影,直貴心里踏實了一些,他躲到建筑物后面,眺望著旁邊的工廠入口。

不久,工人們開始返回工廠,午休時間就要結束了。直貴四下看著。由實子和其他女工談笑著走了過來,直貴小跑著迎了上去,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她就先看到直貴了,像是吃了一驚站住了。

“怎么了?”一起走的人問道。

“沒什么,你們先走吧。”

那個朋友懷疑般地看著直貴走了過來,由實子繃著臉看著直貴。

“你過來一下!”直貴抓住她的手腕。

拐過工廠墻角的地方后他松開了手,從口袋里拿出信封,伸到由實子面前:“這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由實子揉著被他抓過的手腕。

“你還問什么?哥哥來的信。他怎么知道我就職的事,連我工作的地方也知道。是你告訴他的吧?”

由實子沒有回答,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除了你沒有別人,就職的事我跟誰也沒說過,通知我哥的只能是你。老實告訴我!”

由實子吐了口氣,瞪著他。

“是我告訴他的,不行嗎?”

“當然!你忘記我以前跟你說的話了嗎?我說不想再跟哥哥聯系了。”

“所以我才替你做的。沒什么不對的吧,我給誰寫信不是我的自由嗎?”

“你真是的!”

直貴的臉扭曲了,險些伸出手去。在那之前停住,是因為看到由實子的視線注視著他的背后。直貴回頭一看,一個像是工廠的班組長那樣的男人正朝這邊跑過來,大概是剛才由實子的女友通知的。

“快點兒走吧!”由實子貼近直貴耳邊說道。

“你要干嗎?找白石小姐有什么事嗎?”那人緊皺著眉頭。

“他是我的親戚,家里有點兒事,來告訴我的。”由實子努力掩飾著。

“發生什么事了嗎?”

“啊,稍微有點兒事,不過,不要緊的。”她仰視著直貴,“謝謝!我會再跟你聯系的,問伯母好!”

她的目光似乎在懇求直貴:快點兒走好嗎?

不能在這里引起什么騷亂,直貴雖不甘心,但不得不轉過身來,朝著還懷疑地看著他的班組長點了下頭,離開了那里。

出門前直貴又路過廢品處理場,剛才吃便當的兩人,正繃著臉收拾著鐵屑。曾幾何時,他也在那里。

再也不想回到那種生活了,他心里想。

他滿腹焦急地在房間里消磨著時光。晚上七點過后,門鈴響了,直貴打開門一看,由實子站在那里。

“對不起,我覺得比起打電話,還是來這里更快些。”

“你倒是真能找啊!”

“嗯,路上問了問警察。……我進來行嗎?”

“嗯。”

直貴現在的住處由實子第一次來。她環視了一下屋內,坐了下來。

“還打算搬家嗎?”

“要是存夠錢的話。”

“真的不想再跟哥哥保持聯系了?”

“你真是沒完沒了!”

由實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地點了點頭,從她身旁的包里取出一個信封,放到直貴面前:“這個,你先用吧。”

“什么啊?”

“你看看就知道了。”

直貴看了一下信封里,一萬日元面值的紙幣大約有三十張。

“有這些是不是夠搬家用了?”由實子問道。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不是想搬家嗎?沒有錢搬不成,我先借給你就是了。”

“以前你不是反對我搬家嗎?”

“以前是的。不過,現在稍微變了。是不是這樣做對直貴會好些,也許對于你哥哥也……”說著她低下了頭。

直貴來回看著信封和由實子,原想如果可能的話,他要在進公司之前搬家。趕快找房子的話,也許現在也還來得及。

“工作的地方,聽說在西葛西。”他說,“前天來了通知,歡迎儀式在各個營業所舉辦。”

“西葛西?從這兒走的話可夠遠的。”

“嗯,這也是想搬家的一個理由。”

“那么,這個錢,能幫上忙吧?”

直貴點點頭,說:“我會盡可能早些還給你。”

“直貴君,真的再也不跟哥哥聯系了嗎?”

“是這樣打算的。我跟哥哥已經是沒有關系的人了。”

由實子嘆了口氣,嘟囔了句:“是嗎?”

第二天,他趕緊去了江戶川區,找了兩家房地產商,在第二家找到了合適的房子,騎自行車就可以去公司,不需要保證人,但押金收得多,由實子借給他的錢正好派上用場。

到了四月,從搬進新居到進入公司,直貴有種面貌一新的感覺。他暗自發誓:這次一定要過上和別人一樣的生活,沒有人在背后說三道四的遭受不公正待遇的生活。

直貴接受一個月的培訓之后,確定了具體工作的部門,是銷售電腦的賣場。聽說是最忙最辛苦的地方,他稍微有些緊張,但同時覺得那兒是有干頭的地方。

直貴開始了身穿印有商店標識的工作服,每天應對著絡繹不絕的顧客的生活。不用說擺在店里的商品,就是店里沒有經營的產品,或是預定今后將要銷售的產品,直貴都需要預先熟悉。他回到公寓以后也開始沒有間斷地學習,不僅看了所有的資料,休息日還會去書店和圖書館,充實一下電腦方面的知識。當然,只是有知識還不能勝任這份工作,他還觀察著接待客人非常到位的前輩的做法,偷偷學他們的技巧。不光讀電腦方面的雜志,連有關正確使用敬語的書他也不放過。他想讓周圍的人認識到,武島直貴這個人作為社會的一員是夠格的。

過了大約三個月,他確實得到了“武島這個人能干”的評價。他很滿意,一心期待著今后就這樣,什么事也沒有,他可以乘著上升氣流往前走。

剛志的信也不來了,因為除了公司以外,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新的住址,當然不可能收到,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

2

那天早晨,直貴像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去上班,看到商店門前停著兩輛警車,還有警察的身影。他要進到里面的時候,被要求拿出工作證件來。

“發生什么事了嗎?”

他一邊拿出證件,一邊問道,身穿制服的年輕警官沒有回答。看上去對方不是嫌麻煩,而是不好判斷是否應該回答。

直貴工作的電腦賣場是在二樓,里面有個小的更衣室,大家習慣在那里換衣服,出勤計時器也在那個地方。可是樓梯前也有警官,叉開雙腿站在他的面前。

“不能進去!”板著臉的警官不客氣地說道,“乘電梯到五樓去!”

五樓是辦公室的樓層。

“發生什么事了?”直貴又一次問道。

“一會兒會有說明的。”警官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其他員工也陸續來上班了,他們受到了和直貴一樣的待遇。大家簡單地打著招呼,相互問著發生了什么事情。

“倉庫那里也有很多警察。”音響賣場的前輩小聲說道。

倉庫在商店的背后,馬路對面。庫存商品基本上都放在那里。

到了第五層,已經有一些進不了賣場的員工等在那兒。沒有那么多座位,多數人站在過道上說話。

好像發生了盜竊事件,消息漸漸地傳開了。據說是預定今天上市的七十臺游戲機,連同游戲機軟件、電腦軟件和電腦主機等,被人悄悄地從商店里偷走了。倉庫那邊倒沒有丟失什么。

“喂,請大家聽一下!”滿頭白發的分店店長高聲說。

大家立即閉上嘴,看著分店店長。

“可能有些人聽說了,昨天晚上……唉,也許是今天早上,有小偷進到這里,被偷走的東西目前還沒有查清,但游戲機和電腦賣場有遭到偷盜的跡象。因此,至少上午你們不能進入賣場,賣場以外也有幾個地方不能進入。那么,暫定今天臨時停業,希望大家務必協助警察的搜查工作,下面要聽從警察的指示。”

分店店長的語氣是輕松的,可臉上的表情充滿了緊張,幾次舔著嘴唇,連站得很遠的直貴都看到了。

接著,一個沒見過的男人走到前面,看到分店店長向他低頭致意,直貴覺得他應該是警察方面的負責人。他身穿西服,可是目光中有種公司職員沒有的銳利和陰沉。

男人沒做自我介紹,語速很快地說著,讓大家按各自所在部門分開等待,不得隨意外出,要是去什么地方需要跟附近的警官打招呼,等等。那種態度明顯表示出我們是為了你們在進行調查,不管說什么,你們都應該聽從。直貴周圍的人群中流露出不滿的聲音。

“什么啊?!那老家伙,什么情況也沒有說明。”

“讓我們等著,在哪兒等好呀?我們除了賣場沒地方去啊!”

“大概要等到什么時候啊?”

結果他們還是只能待在辦公室里按部門分成幾撥等著。椅子不夠,有人坐桌子上,有人干脆席地而坐,也沒有人出來說什么。

“偏偏是今天被偷,我們運氣不好啊!”一個叫野田的男人說,他比直貴大兩歲,“那東西今天是首次銷售,估計是相當大的一筆錢。”

那東西指的是什么,在場所有的人都清楚,是新上市的游戲機。

“預訂的怎么辦呢?”直貴問。只要是受歡迎的游戲機,上市之前都會接受很多預訂。

“啊,馬上就是開門時間了,突然停業,估計顧客抗議的電話都會打進來。”

“可是,看到警車都來了,大家會察覺發生了什么事,不會有抗議的事吧。”

“傻瓜!顧客都是那么明事理的人嗎?”

野田的話說中了,從開門前幾分鐘開始,辦公室的電話就響個不停,連直貴都在忙著應對。電話的內容基本是一樣的,都在詢問被盜走的游戲機下次什么時候進貨。他們知道了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他們從開門前就來了。正因為有那種熱情,也讓人覺得他們根本沒考慮被關在現場的員工的立場,滿腦子都是自己想得到的游戲機的事。要是員工回答因為事情剛剛發生,還不清楚游戲機下次什么時候能到貨,估計對方會發火,所以他們只能拼命回答說,現在正在調查,哪怕早一刻也好,正在努力辦理進貨。就算這樣,對方也不會簡單罷休,每個電話都要費上十多分鐘。

“小偷真會選擇時機啊!要是別的日子,我們也不用這么費事了。”接電話的間隙中野田說。

“可要是別的日子,不就沒有意義了嗎?”直貴說。

“什么?”

“我覺得小偷盯著的就是那批新上市的游戲機。”

“哦,那倒是。”野田摸著下巴說道。

昨天,直貴看到游戲機賣場的兩個員工在搬運游戲機,當時還想著明天又要熱鬧了。

電腦賣場的負責人河村走了過來,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電腦賣場是河村和野田,再加上直貴三個人具體負責。

“喂,你們兩個過來一下。”河村小聲說。他才三十出頭,頭頂上就已經有些稀疏,看上去更顯老一些。

“又要聽別人訴苦嗎?”野田發牢騷說。

“不,說是要取一下指紋。”

“指紋?”直貴轉過臉去看著河村,“為什么要我們的指紋呢?”

“也開始懷疑我們了嗎?”野田說著,口氣像是說,怎么能這樣呢?

“按他們的說法是排除法,”河村一邊走一邊小聲說,“也就是說,從現場采集到的指紋中,排除掉員工的,剩下的里面就有小偷的指紋。”

“哎!小偷會留下指紋嗎?”野田咧著嘴說道。

“而且案發現場是賣場,到處都是顧客的指紋,怎么看出來哪個指紋是小偷的呢?”

河村停住了,確認周圍沒有人后,然后貼近直貴他們說:“我只是在這兒說,警察像是懷疑內部有人作案。”

啊!野田身體向后仰去。河村皺緊眉頭,把食指放到嘴上。

“很明顯,小偷盯著的是游戲機,但他們是怎么知道游戲機會今天放在賣場里的呢——警察注意到了這一點。”

“誰都知道今天要賣那個新游戲機呀!”野田輕聲說。

可是河村的表情沒有松弛。

“按警察的說法,小偷一般都是沖著倉庫去的。可倉庫那兒沒有被入侵的痕跡,所以只能認為小偷從一開始就知道游戲機要放在賣場里。”

“所以說內部……”

沒等直貴反駁,河村接著說:“因為那些游戲機搬到賣場是在昨天關門以后的事。”

被采集指紋的不只是直貴他們。在他們之后,賣場其他的人也被叫到了警察所在的房間里。

采集指紋之后,是按賣場的部門分別詢問情況。來問直貴他們的,是個叫古川的刑事警察。他看上去三十多歲,體格很好,頭發剪得短短的。

提問的內容和預想的差不多。是不是知道新上市的游戲機搬到賣場里的事?知道的話,有沒有跟外面的人說過呀?

“知道,但沒有跟誰說過。”直貴回答道。野田和河村的回答也是同樣。

“那最近有沒有什么異常的情況呢?”古川改變了詢問的內容。

“異常情況?”河村鸚鵡學舌般地反問。

“不管什么都好,看到可疑的人啦,或是比較奇怪的顧客等等。”

直貴他們相互看了一下。野田和河村都是不知所措的樣子,直貴想自己大概也是一樣的表情。

“怎么樣?”古川焦急地問。

“不,你這么問……”河村撓著頭,看著直貴他們。

“是不是沒有什么呀?”

“要說沒有吧……”河村有些猶豫不定,“因為是這樣的量販店,每天有各種各樣的顧客來,比起實際買的人,稍微看一眼就走的人要多得多。那么多人記也記不下來,而且即便其中有幾個樣子稍微有些怪的,要是都注意他們的話,我們就沒法干活了。”

對前輩說的話,直貴和野田只是點頭。河村替他們兩人說了。

警察貌似不大滿意,但也沒有再問別的。

這一天,直貴他們一直被關到平日下班的時間。直貴在回家路上的快餐店里,看到了電視中報道事件的新聞。長時間被禁止外出,什么信息也沒得到,看到報道后直貴才知道事件的概要。據說賣場的卷簾門是被人用力撬開的,但出入口的門鎖好像沒有損壞的痕跡,防盜攝像機的線路也被切斷沒有工作。考慮到被偷的東西體積相當大,警察推測罪犯可能是多人,而且可能是相當熟悉此道的犯罪團伙。

直貴一回到家,電話馬上就響了,是由實子打來的。她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事情。

“真不得了!直貴君的賣場也被偷了嗎?”

“電腦軟件什么的被偷走了。今天因為這事整理了半天單據,又被警察傳訊,還被采集指紋,真是倒霉的一天。”

“指紋?為什么要采集直貴的指紋呢?”

“說是什么排除法,聽說警察懷疑有內鬼。”他說了從河村那聽到的說法。

“哎!那算怎么回事?直貴君也不可能做那樣的事。”

“大概警察有固定的程序吧,而且看了報道就會明白,警察懷疑內部人作案的根據,大概因為小偷不只是知道游戲機的事。”

“另外還有什么嗎?”

“防盜攝像機沒有工作啦,門上的鎖沒有損壞啦,像是有不少內部人接應的跡象。”

“哎!那么,真是商店里有接應的人?”

“想不到啊!”

“……直貴君,明天去上班嗎?”

“去啊。今天還做了各種各樣的準備呢,店長告訴我們注意不要影響商店的形象,明天要比平日更大聲招呼,接待好客人。”

“哎,不要緊嗎?”

“什么?”

“可是,”由實子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也許犯人就在店里呢。”

直貴拿著聽筒笑了:“那又怎么了?”

“所以,我想是不是會有危險呢?報道里說是很厲害的團伙犯罪。”

“也許是有組織的犯罪,可又不是什么武裝集團,不過是些小偷呀!”

“是嗎?”可她還是有些擔心。

“別總是瞎想,沒必要擔心。對了,上次的錢,下回發獎金的時候我把之前沒還的都還上。”

從由實子那兒借的錢,直貴發半年獎金的時候已經還了一部分。

“不用那么急,什么時候都沒關系。”

“那樣可不行!”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后掛斷了電話。她最近不大提起剛志的事了,大概是知道直貴會不高興。

發生事情后的第五天,直貴正在賣場里給一個女顧客介紹電腦,河村湊到他跟前耳語道:“這里我來應付,你去五樓一下!”

直貴一驚,回頭看了看前輩的臉:“現在馬上去嗎?”

“嗯。”河村點頭說,“我也不清楚什么事,只是說叫武島君來一下。”

“啊!”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晃著腦袋走向員工用的電梯。

五樓辦公室里,職員們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忙碌著。雖說盜竊事件的影響不小,但商場好像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狀態。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武島君!”旁邊有人叫道。禿頭的總務課長走了過來,“工作中,不好意思。”

“啊,不!”

“請到這邊來一下!”說著他推了一下直貴的背部。

辦公室的一角有個被帷幕隔開的空間,他被帶到了那里。里面有張會議用的桌子,兩個男人坐在桌旁。其中一個他以前見過,是古川刑警,另一個大概也是刑警。

古川對把他在工作中叫出來的事表示道歉,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有點兒事想稍微確認一下。”古川說。

“什么事?”

“請你聽了不要太在意。對這次事件,警察認為應該從各個方面展開調查,更清楚地說,就是我們還是覺得內部有人參與了犯罪。于是我們想在一定程度上,掌握所有員工的人際關系。并不是要介入個人隱私,但比如是否和暴力團有關系啦,是不是負有很大的債務啦,家屬中有些什么人啦,就是這些事情要預先摸清楚。”

刑警說的意思很明白,直貴想大概的確有那個必要。同時,他也揣摩著為什么叫他來,祈禱著最好不是那個原因。

但他的祈禱沒有奏效,古川拿出的東西是直貴的履歷書。

“你有個哥哥是吧?”說著刑警緊盯著直貴。

3

直貴看著總務課長。刑警究竟把多少疑問告訴公司方面了呢?還是只調查了有沒有其他家屬的事?

“是的,有個哥哥。”他朝著刑警點了點頭。他的履歷書上寫著的,這個不能撒謊。

“據你對公司的說明,現在他在美國,為了學習音樂……”

“嗯,差不多吧。”直貴感到全身發熱,心臟的跳動也快了起來。

“美國的什么地方呢?”

“紐約附近……吧,我也不大清楚,和他完全沒有聯系。”

直貴的話,古川用懷疑般的表情聽著,然后把履歷書放到桌上,兩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身體向前探了出來。

“這話是真的嗎?”

“哎,什么?”

“你哥哥去美國的話,是真有那么回事嗎?”

刑警的視線纏繞著直貴,他把手指放到嘴邊擦著。

“你哥哥是辦的工作簽證呢,還是以留學的形式過去的呢?”

直貴搖了搖低下的頭:“我不清楚。”

“不管是哪種形式,按理說都不會去了以后就沒有任何消息了。他最近一次回日本是什么時候呢?”

直貴無法回答,要是不小心說漏了些什么,鬧不好馬上就會出現矛盾。他瞥了一眼總務課長,課長把雙臂盤在胸前,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有什么不便回答的事情嗎?”刑警問。

“不,那個……哥哥的事我不太清楚。”

“不過你們是兄弟吧,按理說應該知道些情況的。如果真是不知去向的話,我們可要開始展開正式的調查了。”

“事件和我哥哥,有什么聯系嗎?”

“那可說不好,所以要調查。你說的話我們不能囫圇吞下去就完事了。不是不信任你,這是必需的程序。”

刑警說的直貴也明白,可是他不想在這個地方說剛志的事。

于是,刑警說:“是不是總務課長在這里不便說呀?要是那樣的話,可以請課長先離開。”

“啊——”直貴不由得發出聲音,覺得自己的內心被人看透了一樣。

“我離開吧,”總務課長直起身來,“我倒沒什么。”

直貴稍微點了下頭。同時,他意識到,他今后恐怕不能在這家公司繼續干下去了。

總務課長出去以后,刑警嘆了口氣。

“長期做這個工作啊,養成了特殊的直覺。也許并不科學,可確實存在。一開始看你的履歷書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就感覺不對,我記得是關于你哥哥的表述引起的。這里面是不是隱藏著什么,所以想跟你見個面。看來我的直覺還是管用的。”

直貴沉默著,刑警又重新問了一遍:“你哥哥在什么地方?”

直貴舔了一下嘴唇,用手撩起了前面的頭發:“在監獄里。”

“哦。”

古川沒顯現出驚訝,也許是他在某種程度上預想到的回答。

“罪名呢?”

“非說不可嗎?”

“要是不想說,不說也行,反正可以簡單地查出來。可那以后為了確認,再次詢問你的話,氣氛可就不大好了。”

刑警說話的方式還是挺高明的,直貴沒有辦法,點了點頭。

“你哥哥做了什么?”古川又一次詢問同樣的問題。

直貴直直地盯著刑警的臉,回答:“盜竊殺人罪。”

這次好像出乎他的預料了,古川的眼睛瞬間睜大了些。

“什么時候的事?”

“大約六年前……差不多。”

“哦,是這樣啊,所以才說去外國了。嗯,要說理解也可以理解,現在就業非常難啊!”

古川把兩肘支在桌上,下巴撐在手掌中,就這樣閉了一會兒眼睛。

“這件事,我們不會向公司方面泄露的。”睜開眼睛后,古川說。

已經晚了吧,直貴這樣想著,點了點頭。

警察沒向公司傳達直貴哥哥的犯罪經歷,但公司方面會想方設法地尋找答案。比如,和直貴一同工作的野田和河村,都被總務課長叫去過,問他們是否知道武島君哥哥是什么情況。當然,兩人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剛志的事被發現肯定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公司要是有那個打算,可以簡單地調查出來,只要委托給專門的調查機構就行了。

那一天終于來了,在盜竊事件后大約過了一個月,直貴再次被總務課長叫去。這天沒有刑警在,人事部長等在那里。

總務課長說了起來,作為公司方面需要準確掌握員工的家庭環境,而且,發現在進入公司前的面試中有弄虛作假行為的,也不能放任不管。因此,對直貴哥哥的事也進行了調查了解。他平淡地說了這些。

接著,總務課長把剛志犯罪的內容、怎樣進行的審判、什么時候以什么形式做的判決、現在在哪個監獄服刑等,這些連直貴也難以整理清楚的事情,流利地說了出來,也許是按照調查報告講的。

“以上的內容沒有不對的吧?”禿頭課長問道。

“沒有不對的。”直貴無力地回答。

“被刑警問到的,也是這些事吧?”

“是。”

“嗯。”他點點頭,然后看著旁邊的人事部長。梳著背頭、戴著金絲眼鏡的人事部長哭喪著臉。

“為什么要撒謊說你哥哥去美國了呢?當然這樣說,大概不會對你的就職產生不利影響,即便如此,你隱瞞了這么大的事,還是有些惡劣。”

直貴抬起了頭,看著人事部長的眼睛:“惡劣嗎?”

“不是嗎?”

“我不知道。”直貴搖了搖頭,又低了下去。

為什么惡劣呢?直貴心里真想抗議。希望被他們雇用的是自己,不是哥哥。為了這個,他在哥哥的事情上撒了謊,是那么惡劣的事情嗎?不是沒有給任何人添什么麻煩嗎?

剛志的事被問了一遍,關于今后的話卻一句也沒說。直貴原想他們馬上就會讓他寫出辭職書來,可他們并沒有那樣做。

但是,以這天為界,他周圍的環境確實在變化。沒過多長時間,似乎所有員工都知道了他哥哥是個什么樣的人。看看一起工作的野田和河村對自己疏遠的態度,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雖這么說,但他并沒有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對待,不如說野田和河村,好像比以前更加關照自己了。直貴如果做沒有報酬的加班時,他們會說,不要那么拼命干,沒關系的。可即使這樣,也并沒有讓直貴感到心情好些。

盜竊事件的犯人,在事情發生后正好兩個月的時候被抓到了,是一個包括外國人在內的盜竊團伙,其中有個是一年前在新星電機西葛西分店工作過的人。他泄露了店內結構和防盜設施的情況。知道新上市的游戲機會在前一天運到店內的事,也是出于他的經驗。

以這個事件為契機,公司內大幅改善了安全管理體制,不單單是充實了防盜系統,甚至深入到了員工的人際關系。這樣做也許和查明了那個前員工有大量的欠債,他為了還債才參與犯罪的事有關系。

所有員工都再次填寫了有關家庭情況、興趣愛好、特殊技能、有無獎懲等內容,提交給公司,甚至還增加了分期付款的欠款余額欄目。雖說暫時不想填寫的部分可以空著,但怕引起別人胡亂猜疑,幾乎所有人都盡可能詳細地填寫了。

“讓填這樣的東西,能有什么用處呢?不便寫的,不寫也能過去。”野田手里拿著圓珠筆發牢騷。

“因為這次事件涉及原來的員工,公司方面必須考慮些什么對策才行啊。估計提出讓填寫這些的家伙,自己也知道沒什么用處。”河村勸解道。

直貴有跟他們兩人不同的感覺。他覺得讓大家填寫這些東西的,沒準就是那個總務課長。看到直貴的情況,總務課長察覺到員工中,可能有人隱藏著大的秘密,于是他想利用這個機會,盡可能地掌握那些秘密。

直貴在親屬欄中寫下了剛志的名字,在旁邊注明:在千葉監獄服刑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什么事情也沒發生。直貴每天按時到公司,換上制服后開始工作。雖說經濟不景氣,但電腦賣場還是很忙。打聽新產品的顧客,詢問說明書上沒有記載的內容的顧客,還有因為買的電腦沒像預想的那樣運行而來訴苦的顧客,來到店里的顧客千差萬別。不管是什么樣的顧客,直貴都認真地接待,對顧客提出的問題也幾乎都能做出解答,就算顧客提出很難做到的要求也盡力去應對。他覺得自己實際上比野田和河村賣的要多很多。

也許能這樣一直干下去了,正當他開始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有了人事變動。他是被人事部長叫去當面任命的,給他的新工作是在物流部。

“那邊說需要年輕的人手,你來公司時間比較短,變動一下工作不會有什么大的影響,所以就這么決定了。”人事部長冷淡地說道。

直貴覺得不能接受,沒有去接人事部長遞過來的調動命令。

人事部長盯著直貴,目光似乎在問:怎么啦?直貴也看著他的眼睛。

“是不是還是因為那個問題呢?”

“那個問題?什么?”

“我哥哥的事。因為哥哥蹲了監獄,所以我必須變換工作崗位嗎?”

人事部長把身體向后仰去,然后又探到桌子前面。

“你是那么想的嗎?”

“是的。”他干脆地回答。

“是嗎?好啦,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只是希望你記住,對于公司職員來說,想回避公司的調動工作是行不通的。不合本人意愿而不滿的人有的是,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不是不滿,只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你是公司職員。”說完這句話,像是沒有什么要說的了,人事部長站起身來。直貴只能無奈地看著他的背影。

“這是什么事啊?絕對要去表示抗議,這樣做是不對的!”

手里拿著啤酒杯,由實子噘著嘴說道。

兩人現在在錦糸町的居酒屋里,是直貴招呼她來的,想跟她發發牢騷。她好像對約她來感到很高興。

“怎么抗議呀?說工作調動是公司職員的宿命,說不出反駁的話啊!”

“可是,那不是不講道理嘛。直貴君在店里的銷售成績不是很好嗎?”

“大概沒有什么關系。”

“我寫信去,對新星電機的社長表示抗議。”

聽了由實子的話,直貴險些將啤酒噴了出去。

“可別,要真那樣做的話,反而更扎眼了,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

“我覺得,沒有被解雇就算不錯了。以前只要哥哥的事一敗露就全完了,打工是那樣,樂隊要公演時也是那樣,什么機會都被奪走了。”

“戀人也是……啊。”由實子向上翻著眼睛看他。

直貴嘆了口氣,把頭轉向一旁,就那樣喝著啤酒。

“沒被解雇就算不錯了,我已經看透了。”

“看透?”

“我自己的人生啊。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可能站到前臺來了,就跟在樂隊時不能登上舞臺一樣,在電器店上班卻不能在店里工作。”

“直貴君……”

“好啦!我已經放棄了。”說著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直貴新的工作,簡單說就是看倉庫的,把包裝好的產品搬進來,再搬到店里去,清點庫存的東西等。制服也從色彩鮮艷的運動上衣,變成了灰色的工作服,而且還要戴上安全帽。直貴一邊用手推車或鏟車運送著紙箱,一邊想著,我這不是跟我哥一樣了嗎?剛志原來是搬家公司的,后來因腰疼干不了了,想不出別的賺錢辦法,才潛入別人家里去的。

我會怎么樣呢?直貴想。如果我身體損傷了會怎樣呢?如果公司會給別的工作還好,可是如果不會的話呢,只能辭去工作,然后會因沒錢苦惱,最終會不會也產生去偷盜別人東西的想法呢?現在肯定不會有那樣的事。可是剛志呢,他也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小偷,又沖動地殺死老太太吧。自己和哥哥身上流淌著的是一樣的血脈。而世上的人們所畏懼的,恰恰是那血脈。

4

直貴正在倉庫里清點庫存的時候,察覺到身后有人,回頭一看,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笑著站在那里。身穿褐色的西服,系著同樣色系的領帶,年齡看上去有六十多歲,有些禿頂,剩下的頭發也是雪白的。

“有什么事嗎?”直貴問,心想大概不是外部的人。倉庫除了搬運物品進出的時候,大門都關著,入口處還有傳達室。傳達室里的人雖說是個中年女臨時工,但不會不負責任地讓外面的人進來。

“不,你別在意,繼續做你的工作吧。”那人說道,口氣中充滿著從容和威嚴。

直貴“嗯”了一聲,又把目光返回手中的單據上,可心里總惦記著那個人,精力很難集中到工作上。

這時,那個身份不明的人說:“這里的工作習慣了嗎?”

直貴看了看他,他還是微笑著。“大體上吧。”直貴回答道。

“是嗎?公司的流通系統就是生命線,倉庫的工作很重要的。請你多費心。”

“嗯。”直貴點了點頭,再次看了看那男人的笑臉,“那個……”

“嗯?”對方稍微抬起頭來。

“您是公司里的人嗎?”

他一問,對方更是笑容滿面。他把兩手插進衣袋中,走近直貴。

“算是吧,我在公司的三層上班。”

“三層……是嗎?”他這樣一說反而更沒底了。三層是公司總部,他只在面試的時候去過一次。

大概是察覺到繞圈子的說法行不通,那男人抹了下鼻子:“三層有公司管理人員的房間,最里面那間是我的房間。”

“管理層的最里面那間……”這么嘟囔了一句后,直貴一下子張大了嘴巴,同時瞪大了眼睛。

“啊!那么,那個,”他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唾沫,“社長……是嗎?”

“嗯,我叫平野。”

直貴站直了身體。社長姓平野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他一邊挺直后背,一邊想,社長怎么跑到這個地方來了呢?

“武島君,是吧?”

“啊!是的。”對方連自己的名字都知道,他吃了一驚。

“你覺得這次的工作調動有些不當是吧?”

突然被這樣一說,直貴不知如何回答,腦子里一片空白,怎么社長連這事都知道啊。平野社長苦笑著,點著頭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突然被社長問到這個,大概不好一下子回答‘是的’。我是這樣想的。好啦,不要那么緊張,就當作認識的大叔來了就行了。”平野社長說著坐到旁邊的紙箱上,是裝電視機的紙箱,“你也坐下怎么樣?”

“不,那個……”他撓著頭。

社長呵呵地笑了。

“絕對不能坐到商品上面,大概是這樣教育你們的吧。全公司好像都有這個規矩,我可沒有印象下過這樣的命令。好啦,坐吧,又沒有別人看見。”

“嗯。”雖然他這么說,可還是不能坐下。直貴把手背到身后,用稍息的姿勢站著。

社長盤起腿,從上到下打量著直貴。

“這里人事的事情都委托給了人事部,所以,你工作調動的事我并沒有直接參與。關于調動的過程,我也是剛剛才確認的。”

直貴低著頭。社長打算要說什么,根本看不出來。

“不過,我覺得,人事部的安排沒什么錯,只是做了應該做的。”

直貴還是低著頭,深深地呼吸著。喘息聲應該傳到社長耳中了吧。

“估計你會這樣想,就是受到了歧視。進監獄的不是自己,憑什么自己要受到這樣的待遇?”

直貴抬起頭來。因為平野社長的聲音中,沒有了剛才還有的笑意。實際上社長也沒在笑,而是用認真的目光看著剛進公司的倉庫管理員。

“以前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事?受到不當的待遇。”

直貴慢慢地點了點頭:“有過,各種各樣的。”

“大概是的,每次都讓你痛苦,是吧?受到歧視肯定會生氣的。”

直貴閉著嘴,眨了眨眼,算是肯定。

“有歧視,是當然的事情。”平野社長平靜地說道。

直貴瞪大了眼睛。他以為對方會說出沒有歧視對待那樣的話來。

“當然……是嗎?”

“當然。”社長又說,“大多數人都想置身于遠離犯罪的地方。和犯罪者,特別是犯下盜竊殺人這樣惡性犯罪的人,哪怕是間接的關系也不想有。因為稍微有點兒什么關系,沒準也會被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去。排斥犯罪者或者其親人,都是非常正當的行為,也可以說是人的自我保護的本能。”

“那么,像我這樣的親屬中出現犯罪者的,該怎么辦呢?”

“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這樣說。”

聽了社長的話,直貴有些生氣。就為了宣告這個,特意跑到這里來的嗎?

“所以,”像是看透了他的內心似的,社長接著說,“犯罪者也應該醒悟,不是自己蹲監獄就完事了,必須認識到受到懲罰的不只是自己。你對自殺怎么看呢?是容忍派嗎?”

“自殺?”突然改變了話題,直貴有些蒙。

“是不是認為有死的權利?我是問這個。”

“哦。”稍微考慮了一下,他回答說,“我覺得有權利。因為生命是自己的,怎么做不是自己的自由嗎?”

“果然,像是當今年輕人的意見。”平野社長點頭說,“那么,殺人呢?能容忍嗎?”

“那怎么能?”

“是吧。那么,殺人為什么不能容忍呢?因為被殺的人失去了意識,失去了一切。哪怕他有想再活下去的欲望也好,生命被奪去的憤慨也好,都沒有了。”

“因為,那樣的話……要是殺人也可以的話,就會擔心自己也可能被殺掉,那樣的事肯定不好。”

“不過,這個理由,對于決心要死的人是行不通的,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被殺掉沒什么。對這樣的人,應該怎么勸導他呢?”

“那樣情況的話……”直貴又舔了舔嘴唇,“也許他有親屬或愛他的人,那些人會傷心的,所以最好別那樣做。”

“是吧。”社長像是感到滿意,表情也有些松弛,“正是這樣。人都有著各種各樣的關聯,有愛情,有友情,誰也不能擅自將它切斷,所以絕對不能認可殺人。從這個意義上講,自殺也是不好的。所謂自殺,就是殺掉自己。即便自己認為可以這樣做,但身邊的人不一定愿意這樣。你哥哥可以說像是自殺一樣,他選擇了社會性的死亡。但是,他沒有考慮留下來的你會因此多么痛苦。沖動是不可能解決問題的。包括你現在受到的苦難,都是對你哥哥所犯罪行的懲罰。”

“如果被歧視對待而生氣的話,就恨哥哥吧,您是想這樣說是吧?”

“你恨不恨哥哥是你的自由,我只想說,恨我們不合情理。要是稍微深入一點兒說,我們對你區別對待,這也是為了讓所有的犯罪者知道,自己要是犯了罪,親屬也會痛苦。”

直貴看了平野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很平淡。迄今為止直貴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但聽到將這種行為正當化的說法還是第一次。

“大概在小學等地方是不會這樣教育的,也許會說犯罪者的家屬也是受害者,應該以廣闊的胸懷接納他們。不僅是學校,社會上的人們也是這樣認識的。我想你哥哥的事情在你工作的地方也被傳開了,可你有因此受到過什么故意跟你找碴兒的對待嗎?”

“沒有。”直貴搖了下頭,“不如說,大家比過去更客氣了。”

“是吧。不明白那個理由?是大家覺得你很可憐,所以要對你好了一些嗎?”

“我不那么想。”

“為什么呢?”

“為什么……說不好理由,但覺得不應該是那種氣氛。”

社長像是對直貴的回答感到滿意一樣點著頭。

“是因為怎樣跟你相處才好,大家搞不清楚。本來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可若明顯表現出那種態度又不道德,所以才格外用心地跟你接觸。有反向歧視的說法,就是那樣。”

對于社長的說法,直貴無法反駁。在原來工作的地方有過那種不自然、不協調的感覺,可以說就是這個緣故。

“我說人事部的安排并沒有什么不對,就是考慮到了這種情況。因為不管是歧視,還是反向歧視,如果職員不得不把精力用到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就做不好對顧客的正常服務。要消除歧視或反向歧視,只有把你轉到其他的不大會因為這種事情而產生不好影響的場所。”

就是這個陰暗的倉庫?直貴的目光落到自己腳下。

“如果被誤解,我們也感到為難。并不是說你這個人不可信賴,也沒有因為你是罪犯的弟弟,有著相通的血脈,產生你有可能會做同樣的壞事這樣不科學的想法。如果不信任你,就算是這個地方也不會把你安置來。不過,對于公司,重要的不是看一個人本性如何,而是他與社會的相容性。現在的你是有所欠缺的狀態。”

你哥哥可以說像是自殺一樣,他選擇了社會性的死亡——直貴回味著剛才平野說的話。是不是可以說,剛志選擇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的社會性死亡呢?

“可是,和真正的死亡不同,社會性的死亡是可以生還的。”平野說,“方法只有一個,孜孜不倦地一點一點恢復他與社會的相容性,一根一根地增加與他人聯系的線。等形成了以你為中心的像蜘蛛網一樣的聯系,就沒有人能無視你的存在。那么,你邁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在這里。”說著他用手指指著腳下。

“您是說從這里開始……”

“不行嗎?”

“不,”他立即搖起頭來,“社長說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過,我能做到嗎?”

于是,平野咧開嘴笑了起來。

“你的話,行!”

“是嗎?可社長對我的事知道什么啊?”

一不留神,直貴說話變得不客氣起來,等他意識到,要改口再說點兒什么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平野正從懷里掏什么東西。

“我確實對你的事幾乎不知道什么。不過,知道你有抓住別人的心的能力。如果沒有那個,這東西也不會跑到我這兒來。”

平野拿出來的是一封信,直貴伸出手準備去接的時候,平野又一下子收了起來。

“不好意思,不能給你看。寫這封信的人拜托我無論如何不能讓你知道,還寫了因為這封信是自作主張寫的,要是我讀了這封信有什么不愉快,也不要責怪你。”

聽了這話,直貴有些察覺,寫這樣信的人只有一個。

“是不是你也猜出來是誰寫的了?”平野說,“如果那樣,大概也能察覺寫了些什么內容吧。寫信的人深切地說,到目前為止你是多么辛苦,現在還那么煩惱,還有你身上有很多優秀的地方,信里主要是深切地述說這些。因此,拜托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你一把。文章寫得雖然不是那么漂亮,可確實打動了我的心。”

“這家伙……”

“剛才我說了你邁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這里,也許應該更正一下,因為你已經把第一根線抓到自己手里了,至少和寫這封信的人的心是連在一起的。今后只要兩根、三根地增加就行了。”

平野把信收回懷里,一直盯著直貴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斷言,要是辜負了寫信人的期待,你就沒有未來了。

直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說:“我會加油干的!”

“我期待著!”平野用手拍了兩下放進信的口袋,轉身離開。他那不高又有些瘦的背影,在直貴眼里變得高大了起來。

這一天工作結束后,直貴沒有直接回家,他乘上電車,目的地當然是寄信人的地方。他一邊抓著電車吊環晃動著身體,一邊一句一句地反思著社長的話。

他想,沒準真是那樣。自己現在受的苦難,正是對剛志所犯罪行做出懲罰的一部分。犯罪者必須有這樣的思想準備,就是自己犯罪的同時,也抹殺了自己親屬在社會上的存在。為了顯示這種客觀事實,現實需要存在歧視。以前直貴連想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覺得自己被別人白眼看待,肯定是周圍的人不對,一直詛咒著這是不合理的事情。

沒準這種想法是一種對自己的寬容。歧視不會沒有的,問題是在這個基礎上怎么做。在這基礎上的努力,自己都做了嗎?直貴在心里否定著。自己一直是在放棄,一直在扮演著悲劇中的主人公。

到了由實子的公寓,他按了門鈴,但沒有反應。信箱中也塞著郵件,看來她還沒有回來。他后悔來之前沒給她打個電話。

要到什么地方待會兒,還是就這樣在門前等著?直貴猶豫著。由實子也有自己的事,大概工作單位里的人邀她一起去喝酒的事也會有吧。

要不去咖啡店什么地方,過一會兒再打電話看看吧——他這樣想著,無意中掃了一眼信箱,目光停留在夾在那里的一個信封上。準確地說,是注意到了寫在信封后面的郵政編碼的數字。那些數字有些特別。

難道說……他想著,把那封信抽了出來。

一看信封正面,他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簡直不能相信看到的東西。

武島直貴 收——這筆跡他已經熟悉到了厭煩的程度。

5

直貴:

身體好嗎?

時間過得真快,今年轉眼間又要過去了。對直貴來講,今年是個什么樣的年頭呢?我這里還是跟以往一樣。認識的人中有幾個放出去了,又有幾個新面孔進來。說起來,上周進來個有意思的家伙,長得像演員志村健,大家都讓他模仿志村健。開始他好像不大愿意,但又好像并非真的不愿做。就是這樣一個家伙,一問為什么進來的,真讓人有點兒吃驚。人不可貌相,真是那樣。想仔細跟你說吧,可那樣的事不讓寫。從這兒出去的時候再說吧。不知怎么,最近關于“出去”的話題多了起來,是因為直貴寫了這樣的事吧。說起來,直貴上個月的信中,寫了等我從這里出去后,首先一起去給媽媽掃墓。你能這樣說,我真高興。我當然打算去給媽媽掃墓,不過,還是應該先去緒方家的墓地。在緒方墓前重新謝罪,然后才能去別的地方。

怎么又寫起來出獄以后的事了,還有好幾年呢!我盡量不去想那些事情。不管怎樣先努力干,好好度過每一天。可是直貴連我出獄后的事都考慮到了,我真的感激。還是兄弟好啊!真想重新感謝媽媽為我生了個好弟弟。

今年以來,每個月都認真地給我寫回信,我很高興。坦率地說,這以前感到有些寂寞。不過,直貴不必太勉強,電器店的工作很忙吧,務必注意身體!只要在你高興的時候給我寫個回信就行了。

天要冷了,注意別感冒!下次寫信再說。

武島剛志

看到那熟悉得有些膩味的文字,直貴拿著信的手在顫抖,腦子里一堆的疑問在轉悠。為什么給自己的信會在這兒?剛志究竟在說什么?上個月的回信是怎么回事?

不過一看信封上收信人的部分,很容易想到答案。上面寫的住址是由實子的公寓,住址后面寫著“白石轉交”的字樣。

也就是說,剛志以為這里是直貴的新住所,把信寄到這里來的。他為什么會這樣認為,答案只有一個。

正在這時,聽到有上樓梯的腳步聲,直貴轉過臉去一看,是由實子。她一看到他,臉上就露出高興的神情。

“直貴君,你來啦!”她跑了過來,“怎么啦?”

“這個是怎么回事?”直貴把手中的信封和信紙伸到她的眼前。

由實子的表情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眨眼。

“我在問你這是什么?你說啊!”

“我慢慢跟你說,你先進來好嗎?”她說著打開房門。

“你這樣自作主張,究竟要干什么……”

“求求你了,”由實子轉過頭來,用哀求般的目光看著他,“到里面來!”

直貴嘆了口氣,跟著她進了房間。

由實子脫下白色的外套,馬上站到水池前。

“直貴君,咖啡可以嗎?”

“你快點兒說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直貴把信紙和信封扔到地上。

由實子把水壺放到火上,默默地拾起信紙和信封,小心地把信紙疊好收到信封里,插到掛在電話旁邊墻上的信袋中。那里面已經有了幾個同樣的信封,都是直貴非常熟悉的筆跡,大概都是寫給他的。

“對不起!”她跪坐在地上,低下頭說。

“你這是干什么呀?這樣鄭重地道歉,讓人討厭。”

由實子吐了口氣。

“我知道是我自作主張,可沒有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你沒告訴我就給哥哥寫信,還故意做成像是我搬到這里似的,讓哥哥把信寄到這兒。這事沒錯嗎?”

“從法律上講,是錯誤的。”她低著頭說道。

“從道義上來講也是錯的。用我的名義回信,又隨意地讀我哥哥的來信。”

“那個,”由實子像是咽了口唾沫,“每次打開你哥哥來信的時候,總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可是,要是不看你哥哥寫的,我又無法寫回信。”

“所以才說你干嗎要干那事呢?由實子用我的名義和哥哥通信,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可是,”由實子稍微抬起點兒頭,并沒有看直貴的臉,可他還是看出她的睫毛濕潤了,“直貴君,因為你說過,再也不給哥哥寫信了,新的住址也不告訴哥哥。”

“那跟由實子有什么關系?”

“沒有什么關系……可是那樣,他不傷心嗎?本來是兄弟,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卻不再聯系了。”

“我以前說過,我要跟哥哥斷絕關系。就是想在沒有哥哥來信的地方,在和哥哥沒有關系的世界里活下去。”

“你非要那么做,有什么意義呢?”

“不知道有什么意義。只是再也不愿意被別人用那樣的眼光看著,不愿意被別人歧視對待。”

他叫喊著說到這兒,忽地一驚,自己剛剛說的“歧視”一詞,就像針一樣深深地扎進他的胸膛。同時,想起就在幾小時前,平野社長跟他說的話。

由實子慢慢地抬起頭來,雙頰上流淌著淚水。

“就算你隱瞞著,也不會改變現實的。不管直貴君怎樣掙扎著逃脫也沒有用的。那樣做,還不如面對它更好些。”

她的話又一次敲擊著直貴的心。是啊,在此之前,自己想的過于簡單了。必須在不能從歧視中逃避這個前提下,摸索如何生存下去的道路,并努力去實現它!他剛剛下定決心。

直貴緊閉著嘴,在由實子面前跪了下來,把手放到她肩上。她好像覺得有些意外,瞪大了眼睛。

“對不起!”他短促地嘟囔了一句。

“欸?”由實子張大了嘴。

“我今天原本沒打算說這些話,我是來感謝由實子的。”

“感謝?”

“給社長的信,寫那封信的人,是由實子吧?”

“啊……”她好像弄明白了,輕輕點了下頭,“那個,也許是多管閑事……”

直貴搖了搖頭。

“社長來找我了,而且跟我說了很多。我弄懂了些事情,明白了以前我還是太自以為是了。”

“那么,不會為我給社長寫信發火了?”

“嗯。而且……”直貴把目光投向信袋,“我為你給哥哥寫信生氣的事也許也錯了。能夠給在監獄里的哥哥帶來安慰的,大概只有我的信。”他看著默默點頭的由實子,又說,“可是,不是我的筆跡,哥哥怎么認不出來呀?”

由實子微微一笑,指了指桌上。

桌上放著一臺便宜的文字處理機。

6

直貴:

身體好嗎?

又搬家了?這么頻繁地搬家,籌集押金和租金很困難吧。可要是為了工作上方便,也許就沒辦法了。

新的住所寫著白石轉交,是不是在叫白石的人家里借宿呢?要是借宿的話,是不是伙食也可以提供呢?那樣倒是挺好的。因為你剛參加工作,有很多事情要忙。(以下略)

——4月20日郵戳

直貴:

身體好嗎?

沒想到這么快就能收到回信。坦率地說,我吃了一驚。是不是有空閑時間寫信了。不,當然,我非常高興。只是沒有期待過你馬上就給我寫回信。對了,上個月寫信時忘記問了,你開始使用文字處理機了?看不到直貴的筆跡會覺得有些冷清,不過使用文字處理機大概便利些。畢竟是賣電器的,不會用文字處理機就怪了。現在就連進了我們這兒的,會用電腦的人都有很多,甚至還有因為使用電腦犯罪被抓進來的家伙。不過,不能寫他做了什么壞事。(以下略)

——5月23日郵戳

直貴:

馬上就要到連續悶熱天氣的季節了,雨水也多,到處都散發著發霉的味道。不能隨時洗衣服,因為比較麻煩。但不可能不出汗,只好盡可能不讓汗水弄濕衣服了。也就是說,在很多場合盡可能光著身體。這樣做的人很多,房間里總是像澡堂子似的。

你工作非常辛苦啊!上次來信說,要記住的事太多了。連腦瓜兒好的你都這么說,可見是相當難啊!每天都要把資料帶回家,晚上還要學習呀?真不得了!要是我,不論怎樣努力也做不好吧。(以下略)

——6月20日郵戳

直貴:

身體好嗎?

來信收到了。真好啊!發獎金,我也真想使用一次這樣的詞匯,說發獎金啦!想知道能拿到多少獎金,不過,你要是說不告訴我也沒辦法。即便這樣,聽到發獎金的事,再次感到直貴已經成了公司職員,都是你努力的結果啊!你真能干!一邊工作,一邊上大學,然后成功地找到了好的工作。我真想跟別人吹吹,你是我的弟弟!實際上已經跟同房間的家伙們吹過了,我弟弟多了不起!(以下略)

——7月22日郵戳

讀著剛志的來信,直貴的眼眶熱了起來。剛志并不知道,自己寫的信被一個叫作白石由實子的不認識的女人讀過,也不知道是那個女人以直貴的名義給他寫的回信,只是高興地寫著信。大概剛志把弟弟的回信當作對自己最大的激勵,可直貴到現在為止連想都沒想過,自己的信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直貴抬起頭,把目光從信上移向旁邊垂著頭的由實子。

“明白了,由實子總是問我公司的事啊,各種各樣的事啊,原來是想收集給哥哥寫信的材料啊。”

她微笑著。

“不光為了這個,我也愿意聽直貴君說話。”

“可是,哥哥一點兒也沒發現是別人代寫的嗎?”

“嗯。各方面都是小心翼翼地寫的。”

“原來如此。”他回到原先坐的地方盤腿坐下,“可是,為什么要那樣做呢?”

“嗯?”

“以前也想過問你,為什么要為我做這些事呢?”

“那個……”由實子稍微有點兒別扭似的低下頭。

“我想過,到現在,不管是誰,只要跟他說了哥哥的事,都會從我身邊離去。可并不完全是那樣,只有一個人,沒有離開我,那就是由實子。為什么呢?”

“你希望我離開?”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由實子臉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像是在思考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她還是低著頭,開口說:“我也是一樣的。”

“一樣?”

“我爸爸,是自行申請破產的。”說著她抬起頭來,“像傻瓜一樣,他迷上了麻將賭博,借了很多錢,大概是被什么壞家伙騙了。”

“是付不起輸的錢破產的嗎?”

由實子搖了搖頭。

“為了還賭債到處借錢,信用卡公司、高利貸……我想起來就起雞皮疙瘩。每天被人催著還債……”她故作微笑地接著說,“甚至有人來說,還不起債,就讓我去土耳其浴室[5]干活。”

聽了這話,直貴也覺得要起雞皮疙瘩。

“親戚們多少幫了些忙,可還是杯水車薪。結果,他跟半夜逃走一樣離開家藏了起來,一直到自行破產申請得到認可才出現。我被寄養在親戚家,好歹熬到高中畢業。進現在的公司,我也有過各種各樣的難處。要是父親的事被公司知道了,估計就職的事也就吹了。”

“你爸爸現在呢?”

“在一個為寫字樓清掃衛生的公司里干活,媽媽也在干著鐘點工。可是,我們好幾年沒見了,爸爸好像覺得沒臉見我們。”由實子看著直貴,微笑著,“是不是像傻瓜一樣。”

直貴想不出回答的話。她也有過那么辛酸的過去,他連想都沒想過。直貴一直以為總是鼓勵自己的她,大概是在優裕環境下長大的。

“我們一直過著東躲西藏的生活,我討厭逃避了,看到別人逃避也討厭。所以不希望直貴君逃避,只是這樣。”

一滴淚水從她眼中溢了出來,直貴伸出手,用手指擦了一下。由實子用自己的兩個手掌,將他的手包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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