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處去 之初
- 撼動靜默的心臟2
- 千倉
- 3171字
- 2020-12-18 11:16:10
交疊的大山被一層薄薄的水霧籠罩,與遠處隱約灰白的天際形成呼應。此刻的十萬大川如潑灑在巨幅綢緞上的水墨畫,淺、稠、色、稀,韻味十足。
大山中最高峰一處峭壁,有幾股白練無聲垂落,悠揚壯觀。低處雨水凝聚成的大溪歡快激昂,沖刷著所觸及到的那些不甚堅定的山石和土塊。它們被溪水裹挾著瞬間性情大變,反過來又助長著洪流一路高歌,咆哮,奔流在山谷間,沒在峭壁后的大江中。
滇地多山、險貧,生活在這片熱情的土地上的人們從不否定。但要說有哪里比滇地多雨,他們不光會辯駁,甚至會伸長脖子,掐著那人的厚臉皮親自來瞅瞅,到底有什么勇氣說出這樣惱人的話。
此時躲在門檻里自封方圓幾十里地最有涵養(yǎng)的大先生朱芽妹都忍不住搖頭:“這龜兒子老天,哪有半點春雨如油的悟性!真真是成事不足,敗事無出其右...一載四季,竟有近7個月都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雨,使農(nóng)之不耕,獵無可獵...”
另一位裹著灰色頭巾的黑臉漢子張二狗,就是最好的印證。他想不出什么大道理,往往想出的道理又非常質(zhì)樸:
“想裹腹就要有糧,山區(qū)又沒有大良田,幾張嘴都指望著山腳開墾出的幾塊薄梯田,夠個鳥用!那破田,一年到頭收不了百十斤白米,又經(jīng)常下著雨,山里獵物都找山洞躲藏了起來,肚子里早就沒有半點油星。”他眨巴著不甚清明的眼睛嘀咕,一會看著屋內(nèi)的米缸,一會瞅了瞅吊在房梁上的半只野豬腿,咽了咽口水。
“真真矛盾的很吶...”
朱芽妹把坐立不安的張二狗心事盡收,沒來由的一聲輕笑。蹲在一邊的張二狗想來想去還是這糟心的霉雨,可越是急切越是無奈...
“唉!”張二狗無奈嘆氣,眼巴巴的望著朱芽妹,看著他唯一的消遣。從煙斗里飄出灰白色的煙霧,混入潮濕的空氣使之越發(fā)的濃稠,也越發(fā)的心情煩悶,像是一個不良循環(huán)。
茂密的山林間,頑強地生長著這片大山特有的慈竹。暗紫色的竹竿,每節(jié)單面生著的丫節(jié)上茂盛的竹葉,像戴著的斗笠,遮蔽著地上的枯黃。厚厚的枯竹葉底,隱約有蟲鳴,它們貪婪地嗅著淡淡的竹子清香,與其彌漫林間。
對面寨子里的俏婦小娘,哼著好聽的山歌,坐在自家的竹棚里,拿著用山里砍下晾干的慈竹,趁著濕潮剝掉淺淺的最有韌性的表皮,磨掉鋒利的邊角,用小巧的雙手左繞右纏,修補或編制著生活用具,滿是笑意的漂亮眸子,望著竹床上睡熟的孩子盡是滿足。
雨水依然不停歇,籠罩著山林霧蒙蒙的。近傍晚時分山林子里悉悉索索傳來一陣細微聲響,在濃密的雨聲中不甚明顯。
雨中,一個渾身濕透,不住顫抖的纖弱女人鉆出了竹林。她緊緊抱著懷里鼓起的披風,從剛摔了一腳的濕滑山路水洼里艱難的爬起。她頭發(fā)緊貼在額頭上,也遮住了大部分的視線,蒼白的臉上神色慌張,腳步沉重凌亂。她在山路上七歪八拐行進著,身后扯出一道細細的血線,又被竹葉上不堪負重的水滴沖散。
懷中的披風里露出一雙漂亮的小眼睛,緊緊地盯著女人的下巴,久久不眨一下。蓋在頭上的連帽也快被雨水洇透,小手忍不住去縷了縷貼在女人臉頰上的頭發(fā),乖巧的不發(fā)一聲。
女人體力嚴重透支,急行中腳下支撐不住,重重摔在泥濘濕滑的羊腸山道上,緊抱在懷里的孩子被甩出。孩子一臉錯愕,慌忙爬過來,紅著眼睛盯著眼前的女人,伸出因為雨水的澆淋帶走溫度的小手,顫抖著使盡拽著女人的衣袖。孩子漲著憋紅的臉蛋努力了幾次,終究是無法勝任如此艱巨的工作。
她抬頭,望著面前的孩子,蒼白秀美的臉上擠出凄苦的笑容,心里滿是濃濃的不舍與憐愛,晶瑩的淚珠掛滿靈秀的眼眸:
“走...快走...”
“一起...你,一起!”孩子不甚清晰的語音讓人心顫。
“聽話,乖...向前...一直跑...跑...”顫抖的聲音越發(fā)的虛弱,身體已經(jīng)不受控制的抖動。
“一起...要一起...走!”孩子執(zhí)拗,想再次拽起面前的女人。
“跑!”女人打掉再次遞過來的小手,嘶啞的咆哮兀自炸響他耳邊。
孩子楞了一下,委屈的眼淚涌出。他還從來沒被她這樣大聲兇過,哪怕打碎了家里的幾個好看的瓷瓶子,也不曾被這樣呵斥。他癟著小嘴不知所措捏拽著她的衣角,抖動著略青的小嘴不敢出聲。
“拿上....跑...”她復雜的望著身前的嬌小身體,顫抖著再次撕吼:“跑...!”
女人又一次的嘶吼嚇壞了他。他遲疑了一下,抱起水洼里的布兜轉身,順著細長的小路往山上跑去,眼淚也終于掉落。他一邊跑一邊擦著淚珠,又委屈地回頭看,看她的臉還是不是這樣的生氣。當他確定她還瞪著雙眼望著自己時,才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幾次摔倒又倔強爬起來。
幾句嘶吼耗盡了受傷女人身體內(nèi)最后一絲力氣。她雙手前伸,青色嘴唇,眼中滿是悲痛...
雨珠砸在竹葉上的聲響,蓋過了她口中所發(fā)出的蚊弱呢喃。雨水執(zhí)著的引誘著她纖瘦肩膀上與腰際滲出的鮮紅,緩緩匯入身下淺水洼里。紅色越聚越濃,雨水也越聚越多,終于順著細股雨流分多支向低處流淌。這幅由大山為幕,身體為主題,鮮紅做染料,雨水攪拌混合而成的天然畫卷,說不出的哀傷與凄涼...
當山里的人們沒有了選擇的時候,終究是坐不住的。有人就會扛著短鋤,借著山土被雨水泡軟的檔口挖筍子。這是一件很有必要,也不得不做的事。春分,正是筍子即將破土的時候。那竹筍白嫩肥美爽口,齒間留香...
就算再好吃的東西,一天兩頓,連吃數(shù)月,是誰都是會膩的,任何食物,更別提‘海鮮’了!
山林間有位身穿蓑衣,頭戴斗笠,一身土灰色,緩慢穿過竹林的老人,他姓李,寨子里的人都這樣叫他。他那無限接近山土的顏色,不仔細瞧難以被發(fā)現(xiàn)。他正斜挎著的竹簍里,滿滿當當短胖的春筍,這表面灰褐色類似芋頭樣的東西,就是夏收未至用來頂糧食用的。
李老頭滿臉深壑,警惕駐足,細細聆聽著。雨水厭煩的拍打著竹葉,阻止他聽其余的聲音。老頭眉間擰在一起,深深的皺紋下一雙還算有神的雙眼盯著一處,一動不動。
“聽話...媽媽...不哭...我乖...媽媽...不生氣...”
李老頭聽清楚了,那好像是個人發(fā)出的聲音。他又遁著聲音的方向,探著腦袋想盡量再看的清楚些。那稚嫩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他也終于能確定,急忙向聲音尋去。
“這么初春還寒的雨天可不是出門的好時候,尤其還帶著娃娃。”李老頭邊走邊埋怨。
“這該不是寨子里哪家的娃娃跑出來了?”李老頭越發(fā)疑惑。
等尋摸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寨子里的孩子。他愣了一楞,丟掉原本挎著的竹簍,轉著身子一邊尋找什么一邊嘀咕:“這鬼天氣,誰家沒腦殼的大人這么狠心,讓這么小的娃娃自己走山路!”
聽著哭訴的聲音漸小,李老頭快速脫下蓑衣,解開還算干厚的外套一把抱住孩子,緊緊包裹住,往山上趕去。他很揪心,摟抱著的小身板意識漸漸模糊,聲音越發(fā)羸弱。
“不知道發(fā)燒了沒有...還趕不趕的及...”
山路難行,濕滑的山路更是難走,李老頭幾次差點摔倒。他強行改變小跑的身體姿態(tài),看著漸漸進入眼簾的石屋,他溝壑分明的額頭上讓人分不清是汗珠還是雨珠。
“朱芽妹...張二狗...”李老頭身形不停,蒼勁的聲音穿透力十足。
“這是咋了?”聽見呼喊聲,兩個頭纏布條的老頭快速跑從石屋跑出,趕迎了出來。朱芽妹手里還捧著一把長槍...
“你拿那東西做啥子...快...幫忙!”李老頭抱著衣服里裹的嚴實的孩子,幾近虛脫。
朱芽妹示意身邊的張二狗接下包裹,轉身往石屋跑去...
... ...
“快...燒水...切姜!”李老頭彎著腰,雙手支著膝蓋,累的渾身打顫,對著張二狗的背影吩咐。
“燒水!燒水...再去寨子叫人!”
“放這,放這,聚柴火,再拿個火盆...”
朱芽妹快速把床上的被子加厚,把孩子包裹在被子里后,又去聚柴,生火。柴火潮濕,不好引燃,李老頭一把拽過手邊木桌上的書本,扯下幾張發(fā)黃的書頁,顫著黑黃的枯手遞過去引火。
朱芽妹破天荒地沒有跳腳大罵。他心情復雜,這要命的時候哪顧得了這么多。
這嬌滴滴的火苗終于跳脫,溫暖的火光映在三個老頭的臉上,襯著本就黑黃的臉更顯得黑瘦發(fā)亮。
“張二狗,生姜!”李老頭顧不上換衣服,顫著手奪過張二狗遞來的一把生姜,丟進冒著熱氣的大鐵鍋里后,又大聲吼道:“叫人去??!”
“這水太熱了點?”張二狗問。
“閉嘴!”朱芽妹心疼,無心玩笑。
“你...你們...該不會想煮...唉吆!”張二狗還沒說完,被李老頭一腳踹了出去。
“你的腦殼吆...真想扒開看看!”
“這...”張二狗訕訕嘀咕,呆愣著不知道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