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
- 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鐘楚曦、楊超越、許娣主演《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原著小說)
- 紀靜蓉
- 10345字
- 2020-12-15 17:09:08
安心要出院了,秦峰辦完手續,來病房接她。他抱起安心,覺得她輕飄飄的。少了兩截小腿也不至于這么輕,衣服底下全是骨頭才是原因。就這樣一路抱到車里也不費力。但是秀芳說:“秦峰,把她放輪椅上。”
秀芳說著,把輪椅推了過來。秦峰看著安心,她這回不鬧了,眼皮一垂,嘴角卻微微下彎,是認命的順從,還是不服輸的郁憤?安心不知道該怎么安置自己,更發現,往后的日子里,“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是她生活的主要內容。其實她已經覺得自己多余了,這樣殘缺的自己,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應該存在。
秀芳從前覺得女兒有點虛榮心沒事,適當的虛榮心是刺激人上進、保持優秀狀態的強心劑。瞧瞧她自己,不就是因為沒有虛榮心,才湊湊合合地嫁了個窮老公,過了窮日子,胖成了個球嗎?但是現在她意識到,安心太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了。那樣優雅輕盈、處處計劃安排得周密,生怕人生哪里有破綻的完美的生活方式,是需要人一直精神緊繃的。幸虧辛苦和收獲成正比,安心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勁頭。但毀容和截肢就像鋼針一樣,把她這個飽滿的氣球扎破了。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在別人眼里,安心這樣天長日久下去,就是一塊肉罷了,還是態度冰冷、惡劣討嫌的肉。往后余生,陪伴安心的恐怕都只能是她這個親媽了。
秀芳示意著,秦峰小心地把安心放進輪椅,秀芳推起輪椅往病房外走。這感覺好陌生啊,她六十歲了,也許這輪椅從此就要這樣推下去了。從今往后她不能生病,不能老,連死的資格也沒有了。她抬頭,背挺直,昂首迎向面前的親家公、親家母。
夜,秦峰洗過澡,坐到床邊。從前的夜,兩個人洗過澡,靠在床上各自忙活,有時刷手機,有時看書,直到其中一個人累了,或者是有想法了,就會擠擠眼睛,拖著長調,發出只有對方懂得的暗示。于是把臺燈調成曖昧的亮度,開始無限的旖旎。此刻秦峰看著妻子,覺得眼前這個軀體既熟悉又陌生。安心無法自己洗頭洗澡,烏黑的長發已經剪短,在腦后扎成短短的一把。臉上的長疤愈合了,黑痂也脫落了,鮮紅的增生嫩肉形成粗粗的一條,像條可怖的大蠕蟲一般趴在臉上,一直蜿蜒至下巴。醫生安慰他們,等傷口再愈合一段時間之后,可以到北京找最頂尖的專科醫院做醫學美容。疤痕不能完全去掉,但淡化是可以做到的。安心卻毫無興致,既不關心何時可以做美容,也不追問哪家醫院的水平高。秦峰覺得出事之后的安心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住在這殘缺軀體里的是另一個靈魂,一個昏睡的靈魂。安心躲避著丈夫的眼神,微微側頭,只把完好的左臉亮給他。出事之后她就很少與他眼神對視,她經不起他的觀察。
如果只看左臉,安心還是美的。即使遭受了大出血、大手術,五個多月未見陽光,吃得很少,睡眠極差,她的皮膚仍有光澤,鵝蛋臉瘦了下去,五官越發顯得立體,下巴尖尖。被子蓋住了安心的腿,看不出那殘缺。秦峰心頭涌出柔情,有一瞬的恍惚,覺得那車禍并沒有發生過。
安心道:“把燈關了吧。”任何光亮都會叫她不自在。
秦峰道:“你累了嗎?要不再待一會兒?”
他調暗燈光,安心身體僵住。秦峰握住她的手,微往前湊,想親吻她。安心躲了一下,但秦峰接著進攻,吻著她的左臉,漸漸往脖子下移。他已經五個多月沒有過性生活了,出事之前他們性生活非常和諧。出院前醫生也與秦峰溝通過,只要安心不抗拒,他們可以過性生活。越早過上正常生活,對安心的整體康復越有利。此刻,安心的臉頰一如既往地柔嫩,嘴唇一如既往地似張非張,欲拒還迎。發絲散發出熟悉的玫瑰香氣,那是她用慣了的洗發水的味道,脖頸處是陽光下衣物被暴曬過的清潔的淡淡甜香。秦峰喘息聲越來越粗,手滑入安心睡衣的動作幅度也越來越大。安心不再拒絕,微閉上眼,迎合著。但秦峰突然停了,安心睜開眼,見他頭微偏,調整了角度,盡量避免碰到她的右臉,只吻著左邊的臉。安心的情欲一下子退潮,她感覺秦峰的興致也突然消退了,因為他要提防不碰到她的右臉。她并不疼,是他在介意,那種硬硬的觸感會提醒他發生的種種。當日安心被送進醫院時秦峰也在,那樣血肉模糊的一團能恢復成今天這樣已是萬幸。可是慘烈的情景總在眼前,她是個殘疾人,他不想弄疼她。這是一種邊界感,無關憐愛。總之他敗興了。他仍在親著她,努力維持著方才的熱度,但大勢已去,動作越來越慢,原本僵硬炙熱的一觸即發慢慢軟了下去。最后他從她身上下來,嘆了口氣,笑笑道:“你還不太適應吧?沒事,咱們慢慢來。”
分明是他不適應,卻推到自己身上?安心無聲地冷笑了一下。她早就打定主意,不去嘗試和乞求什么。她一直是高傲的,因為經不起拒絕,而避免被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比如她舞跳得好,卻不敢去北京、上海闖蕩,因為她受不了被人挑揀,索性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也因此,她很少遇到拒絕。和秦峰在一起也是他主動示愛的。她如此周全地呵護著自尊心,這一秒鐘卻被自己最愛的人踩碎。為此她恨起母親來,是母親不停地要她打起精神來對秦峰示好,才導致她遇到如此羞辱的。
秦峰伸手關了燈,安心知道他毫無睡意。失眠她已經熟悉,卻沒有試過兩個人一起失眠。兩個人的失眠,這夜便是雙倍的漫長。這才只是開始,以后要怎么度過?
一早秦峰吃過早飯,去上班了。保姆九點到,安心起床吃早飯,見剛跑完五千米的秀芳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進了門,去臥室拿了衣服去洗澡,很快沖完之后,她站到電子秤上稱體重,抬頭欣喜道:“安心,我現在一百七十五斤了。”
母親健身三個月,減了二十五斤,這成果還是相當可觀的,尤其是這種健康的減肥方式。她真的瘦了,肉眼可見的小了一圈。安心哼了一聲:“你說了,三個月要減一百斤,現在看來你失敗了。”
安心有心情抬杠,秀芳很高興:“天宇說了,那樣減會出人命的,你不知道,幸虧他來咱們家,不然我吃減肥藥可能吃出大問題來呢。”
安心一驚,她們搞舞蹈的,也隔三岔五地聽到有人減肥心切,吃藥吃出毛病來的消息。她忍不住責怪:“你可真是瞎搞,早一天減晚一天減有什么關系?著什么急?”
秀芳笑:“為了你啊。我和你打賭了,我減下來肥,你就重新站起來。”
安心不說話了,小口喝著粥。秀芳心想好不容易和安心恢復了正常的對話,得趕緊抓住這個機會。于是她也坐到桌邊吃飯,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和秦峰怎么樣了?”
安心淡淡道:“不怎么樣。”
秀芳道:“問題在你,不在他。”
安心道:“問題當然在我,我就是問題本身。”她的口氣不禁慘然。
秀芳道:“你的問題就是,你太把這件事當問題了。安心,既然死不了,就要好好活。活好活不好,自己說了算。”
她彎起胳膊,向安心展示擼鐵的效果。安心見那手大臂下原本肥大的“蝴蝶袖”已縮小,肱二頭肌上肥厚松散的肉團也小了下去。秀芳道:“每天跑兩個五千米,一周進健身房三次,一次一個半小時。怎么樣,你沒想到你媽能有這么大決心吧?”
保姆拖著地到這里,見狀道:“大姐,你在健身房健身?好時髦啊。”
秀芳傲然道:“健身和歲數可沒什么關系。”
她跟兩個人說起老王和老老王。當聽到老老王已經八十二歲了,還能舉四十五公斤的杠鈴時,兩個人忍不住發出哇的一聲。秀芳對安心道:“老王父子倆一早總在人民公園鍛煉,明天我帶你認識一下他們?”
她這是想趁機帶安心出門。安心愿意坐輪椅是第一步,第二步得常出門走動走動,恢復正常人的生活。安心搖搖頭道:“你要帶我見帥哥,我還有點興趣。見八十多歲的糟老頭子,算了吧。”
秀芳道:“老老王可不是糟老頭,他是人民公園一枝花。”在人民公園眾多晨練的老人堆里,老老王可是風云人物,不光擅長長跑、單雙杠、吊環,甚至還會滑輪滑,玩的花樣和老年群體不一樣。行頭也特別,紅色T恤加黑短褲,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安心撇撇嘴。秀芳又道:“不想見老老王,那有個帥哥你見不見?”
“誰呀?”
“天宇。”
天宇知道安心出院了,說要來看她。秀芳知道安心最介意往日的同事、熟人等看到她這個樣子,但不能總不見人啊。能見熟人,也是她心理康復的第一步。
安心沉吟了半晌,居然道:“行,你讓他來吧。”
客廳很小,天宇進屋,第一眼就看到安心坐在輪椅上,臉色蒼白,右臉上一道長長的疤痕非常醒目,裙子下方露出兩條光禿禿的殘肢。她瘦小了許多,也許不只因為身體短了一小截,還因為那氣勢。從前的安心永遠是挺拔優雅的,修長的脖頸使她看上去比實際更高。無論上課多累,下了課也是脊背挺直。而今她整個人有種萎縮了的感覺,佝僂著背,一副要把自己窩在輪椅上以尋得保護的模樣。車禍是頭怪獸,吞噬了她五個月,再吐出來時,她的精氣神已被悉數吸盡,只剩個空殼了,看上去是那樣地可憐。
安心道:“天宇,好久不見。”
天宇嗓子啞了一下:“安心姐。”
天宇把帶來的鮮花、水果等交給秀芳,拘謹地坐下。兩個人相對,一時無話。天宇看著安心,曾經安心的一頭長發是最讓天宇著迷的,扎起時充滿活力,放下時很有女人味。上課時,安心教學員跳爵士舞,甩著長發扭動腰肢時,性感嫵媚得叫天宇移不開眼睛。不過眼前的安心頭發已剪短,扎成小小的一把,看著微顯土氣。從前那種略帶傲氣的美艷沒了,倒有點像個學生,帶點稚氣,卻也顯得親切。天宇心中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安心倒不回避,任由天宇打量。原來認輸的感覺沒那么糟糕,是的,她就是那個家里非常窮、兩歲喪父、媽媽下崗了打零工、學習也不好的小女孩。她曾拼命奔跑,想跑贏命運,她贏過一陣子,但終究被打回塵埃里。原來不再掙扎是這么舒服,能經得起健康的帥哥上下打量。
安心向天宇道謝,為他帶著母親減肥。天宇盛贊秀芳的堅強,說她和老老王父子一起已經成了健身房的明星了。有幾個辦了卡、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被他們刺激到,開始認真地對待健身這件事,連自己都受到了鼓舞,把晨跑重新撿了起來。安心看著正在廚房里忙碌的母親,逆光中她的身影已瘦了下來,連帶著動作都敏捷了許多,不復從前的笨拙。
天宇告訴安心,鄭校長打算選拔一批優秀的街舞學員,訓練后參加省電視臺舉辦的街舞大賽。他們進步都很快。如果能在大賽中得獎,對于翱翔學校二輪融資特別有幫助。
安心道:“要不老鄭是校長呢,腦子夠好使。都是學舞蹈出身的,我們只知道傻跳舞,人家卻把這做成大生意。”她想起鄭校長曾經對她勾勒的美好藍圖——等她生完孩子回到學校,就給她開設“安心舞蹈工作室”,把她打造成學校的第一位名師,不由黯然。今生今世,她還能有起舞的機會嗎?
天宇此番來,除了探望安心,還有一項任務。安心五個月沒來上班了,基本工資照發,保險照交,但鄭校長也沒有明說到底她的工作崗位還保不保留。少了一個骨干老師,學員又越來越多,課排不開,教務處主管有點為難。截肢了的安心無論如何回不來了,可是看樣子校長念舊情,也不想主動開除安心,畢竟安心是學校草創之初就加盟的忠心老員工。但學校也沒有永遠養著她的義務,也許想拖一拖,拖到安心自己不好意思了,主動離職?總之校長丟下一句“你來安排”就走了。真是老狐貍,居然把難題踢給了他。和這樣的重殘員工開口談辭退,簡直太要命了。教務處主管正琢磨著,看到天宇路過,想起他一貫與安心交好,靈機一動,讓他去探望出院的安心,順便試探一下她接下來的安排。話不能說得太直,避免傷到她,但也要把意思帶到。
教務處主管道:“說實話,學校主動辭她,法律上沒有問題,因為她不是因公受傷,而且脫離工作崗位太久了。她去咨詢律師就會明白,學校現在這樣對她,已經非常人道了。我是為她著想,她自己辭職比較好,心里會比較舒服。學校會給她點補償金的。”
明知道安心這狀況,單位遲早不要她。校長捐了五萬,又幫她留了五個月職位,已屬仁義。但這一天來臨時,天宇還是心情沉重。此時他躊躇著,問道:“安心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安心哈哈兩聲,道:“我有以后嗎?”
這話叫天宇不知道該怎么接了。秀芳從廚房端出沏好的茶和果盤給倆人,道:“你怎么沒以后?我早說過,去配個假肢,你不聽。現在的假肢做得可好了——”
安心截住母親的話,懶洋洋地道:“然后呢?去殘聯申請個殘疾證,把它掛在胸前,好一上車就有人給我讓座兒?去街道登記失業,等著哪天分我點兒穿珠子織毛衣的活兒干一干?我覺得,給我買輛殘摩讓我出去兜兜風、散散心更實際一點。”
秀芳、天宇面面相覷。安心似乎覺得把母親為難住很愉快,嘲弄道:“媽,你總是試圖鼓勵我,但你怎么就沒有看出來?人的命,天注定。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你把自己過好了就行了,少給我打雞血。”
秀芳道:“孩子過不好,當媽的怎么可能過得好?”
安心冷笑道:“那就對不住了,我不可能為你而活。我的事和你有什么關系?”
秀芳沉聲道:“怎么沒關系?就說眼下你站不起來,吃喝拉撒誰來侍候你?保姆一個月五千,我退休金才三千五,你的賠償金能用多久?靠你老公又能維持多久?”
安心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聽到秦峰更火了:“我說了要靠他嗎?”
秀芳也生氣了,把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放:“我六十了,遲早死在你前頭。你不靠自己站起來,到時候怎么辦?”
安心大聲說:“該怎么辦怎么辦。就算你們都嫌棄我,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一死,我死過一回的人我怕什么?本來這次我也沒打算活下來,誰叫你搶救我的?”
她撩開裙子,用力拍打著那光禿禿的兩條殘肢:“我是跳舞的,跳舞的!見過斷腿的舞者嗎?媽,你為什么要讓我活下來?你太殘忍了。”她的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
出門送天宇,秀芳道:“不好意思,讓你看到她這么不爭氣。你別見怪,她和你不見外才這樣,這么長時間她只見了你一個人,所有人都沒見。”
天宇道:“我知道,我理解她。”
他轉頭想走,一面咒罵自己為什么要攬下這么棘手的難題,一面躊躇。
秀芳看出端倪:“你還有事?”
天宇咬咬牙:“阿姨,你明天去趟學校,幫安心把離職手續辦了吧。自己辦,比他們叫安心回去辦,對她的打擊小一點。”
秀芳像被人當面啐了一口般,臉上熱辣辣的:“學校叫你來的?”
天宇似答非答:“畢竟是私企。”
天宇走了,秀芳呆立在樓下,許久才回過神來。她開導自己,鄭校長對她們不薄,該知足了,換自己是老板,也未必能處理得更好。這樣想著,剛才那種羞恥感下去了不少,但心底一片冰涼。
秀芳去學校,幫安心把離職協議等相關文件帶回家,只說是自己主動跟學校提的,鄭校長對她們不錯,做人要清爽,一碼歸一碼。安心連內容都不看,草草簽了字,擲筆,摁動電動輪椅進了臥室。她為自己生造了一個黑夜,門窗緊閉,窗簾低垂,光線便透不進去。秀芳想阻止,卻又停下,在這樣的夜里安心會更自在一點。白天的世界,每一樣存在都是一記又一記的耳光,扇在她臉上。
半夜,安心的幻肢痛發作了。她先是輾轉反側,不敢幅度太大,怕驚動秦峰,只能悄悄地挪動著身體。隨著疼痛的加劇,她不得不坐起身來,佝僂著背,手緊緊捏成拳。該拿這不存在的痛怎么辦?如果旁邊沒有人,她就可以抓起枕邊大部頭的睡前書猛烈地砸打著那本該是小腿的空白,或者哭出來。但是秦峰明天要上班,她不能弄出動靜來。安心抱著頭,在黑暗中的疼痛海洋里一次次溺水,一次次掙扎,終于發出呻吟的哭聲。秦峰醒了,見狀趕緊起床開燈,為她找止疼藥。秀芳也驚醒了。安心吃了藥,疼痛慢慢減輕,秀芳見她脖子和額頭都出汗了,一摸她后背,也是薄薄一層汗。這得多疼才會出這么多汗?
秦峰坐在床邊,睡眼惺忪,他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再這么折騰,的確難為他了。秀芳叫他去自己屋睡,一邊想,從今晚起,該讓夫妻倆分床睡了。
一早起來,秦峰呵欠一個接一個,早飯也顯得沒有食欲,草草往喉嚨里倒了碗粥就走了。秀芳到醫院,找給安心做截肢手術的醫生咨詢。醫生謹慎道:“幻肢痛是截肢患者普遍存在的現象,有人幾個月就消失了,有人則能持續十幾年。目前沒有什么有效的治療方法,但臨床上常見的是穿戴假肢的患者,幻肢痛發作時間短甚至消失。所以盡早穿戴假肢,盡早磨合適應,讓身體神經接受這一事實,值得一試。”
醫生告訴秀芳,假肢需要定做,醫院的骨科就能做,外觀及觸感越逼真、功能越接近真腿的假肢越貴。假肢安裝上以后,還得進行必要的康復訓練,醫院的康復中心有專業的康復訓練師和訓練器材。這是一個漫長煩瑣的過程,患者和家屬要有極大的耐心才行。
假肢當然是必要的,有了假肢,加上康復訓練,安心恢復到生活自理的程度是沒有問題的。保姆就可以不用了,一年六萬的費用對秀芳來說是筆很大的開銷。雖然安心的手術費等有醫保,有肇事司機的賠償,有她與秦峰的積蓄,足以支撐,目前的生活質量也仍維持在出事前的水準,但秀芳考慮的是長久的“以后”。安心怎么可能沒有以后?幾十年的窮苦生涯,她早已學會對生活察言觀色。而目前,她已嗅到一股危險的氣息步步逼近。果然,之前的歲月靜好是假象而已。生活怎么可能不對她們下手?
秀芳回家,嘗試與安心說起假肢的事。安心拒絕,不但如此,她甚至暴躁起來了。母親總是要她打起精神來,這一點最讓她受不了。為什么母親就是不明白,她要么零,要么一百。中間狀態是什么狀態?她曾經是鳳凰,如今是只落草的雞。那她承認這個事實便是,為什么非要去抗爭?一個套著假肢、拄著拐杖、行動遲緩的女人,帶著半邊毀掉的臉,再給個盆,往天橋一躺,就可以乞討了。她在街頭見過這樣的群體,一想到將與他們為伍,就眼前發黑。不,她不需要。她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待著。輪椅會是她這輩子的歸宿。
眼看安心又進了臥室,秀芳心里非常煩悶。她不想再在屋里待下去了,反正有保姆,離開一段時間也沒事。于是她穿上跑鞋,一路跑到人民公園。
現在秀芳鍛煉上了癮,一天不跑渾身不自在,每周三次進健身房也成了她的期盼。鍛煉完之后的大汗淋漓使她無比酣暢,健身不只強壯身體,還改變心情,甚至改變對世界的看法,這是她慢慢悟到的。最近她有意識地在給自己加碼,杠鈴由二十公斤加到二十五公斤。從前跑五千米,現在她加到了六千米。有天吳教練說她再這么下去,可以去練半程馬拉松了。
此時是黃昏,人民公園已經有很多人在鍛煉了,基本都是老年人。有打太極拳的,有跳廣場舞的,有抖空竹的。老老王父子也在。老老王這人就是奇怪,別人都甩陀螺,他卻在用長鞭子甩一個小煤氣罐兒。鞭子比別人的長還粗,啪啪啪,帶著哨聲,聽著氣勢十足。老王的肚子下去了一點,還是不愛動,背著手踱來踱去,有時坐在角落抽煙,低著頭看著腳面兒,周身籠著裊裊輕煙,看上去很苦悶。秀芳和他們打過招呼,沿著湖邊的路開始跑。
從前怎么不知道跑步這么好呢?如果知道,喪夫了,下崗了,孩子生病了……所有的痛苦來襲時,就不會傻待在屋里只知道哭了,而會穿上跑鞋,只管往前跑,跑,跑……
一圈又一圈,秀芳不知不覺跑了十五圈。一圈四百米,她已經跑了六千米了,但居然不覺得太累。跑的時候,腦海中像是浮出一個隱喻:跑得足夠快,不幸就追不上她。這么想著,她越跑越快。耳邊風呼呼的,自己像在御風而行。吳教練說了半馬二十一公里,乍一聽覺得多,其實也不是不可想象。如果能跑五公里,就能跑十公里。能跑十公里,就能跑二十公里。今天她要嘗試看能不能跑十公里。
八公里時,秀芳感覺呼吸緊迫,胸口發堵。九公里,耳膜脹痛,喉嚨像嗆到了煙霧般辣痛。原來長跑不是簡單地增加公里數而已,越到后面,就像爬山要登頂一樣,越艱難。最后一公里,她眼睛被汗迷住了,腿如墜了千斤重物般抬不起來,幾乎只是憑著本能在移動了。轉彎的時候,秀芳不小心腳絆了一下,踉蹌幾步,差點摔滾在地上。幸好沒摔倒,小腿肚卻一陣強直,抽筋了,肌肉僵硬,疼痛難忍。幸好只有一百米了,她要堅持著跑完。吳教練說過,跑馬拉松要有超強的意志力才能完成。她什么也沒有,只剩意志力了。意志力真是好東西,可以讓她挺過化工廠大夜班時的疲憊,抱著安心爭取亡夫撫恤金時被四處推諉呵斥的屈辱,炸雞時滾燙的熱油飛濺在身上灼起的顆顆血泡。她沒錢,沒姿色,沒文化,沒家底,沒外援,意志力這玩意兒倒是管夠。
最后五十米,秀芳以為自己在跑,但其實在別人看來,她只能算是在蹣跚地挪動,步伐機械,靠本能擺著雙臂,臉上是夢游的表情,來一陣風沒準兒就能將她吹倒。她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有點重影,這種感覺人生中只出現過一次,就是生安心的時候。那時她用力掙著,想把這體內的負累掙出來。掙到眼底充血,眼球快要彈出來,耳膜都要破裂。在她覺得靈魂出竅的那一刻,安心終于噗的一聲,被娩出體內。此時她覺得這長長的跑道也像產道,她奔跑在這產道上,只要堅持跑到盡頭,新的自己就會被娩出。
終于“跑”到盡頭的那棵樹下了。秀芳長出一口氣,抱著樹干緩了片刻,接著慢慢滑到地上,靠著樹昏昏沉沉,只覺得天地在急速地旋轉,心里卻是一片寧靜的滿足,像是生完安心抱起她的那一刻。她才長跑了幾個月,居然挑戰成功了十公里。簡直要為自己驕傲起來啦!
許久,秀芳感覺有人站到自己面前,她睜開眼一看,是老王,背著手,看著她,半憐惜半嘲笑。
“秀芳,當心把命給跑沒嘍!”
他伸出手來,秀芳拉住他的手,慢慢站起來。兩個人走向廣場,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老老王還在抽著煤氣罐兒,長鞭不時一揮,煤氣罐兒滴溜溜轉。
老王笑道:“我爹嫌陀螺不夠帶勁兒。你信嗎?你要叫他抖空竹,他能抖一捆鋼筋。”
秀芳仍在喘息,有氣無力地笑道:“我信。有這么一個爹,你不感到自豪嗎?”
老王道:“我只擔心他哪天嘎嘣一聲,突然出事了。人家老了都一身病,他一點毛病也沒有。都說這樣的人反而容易出事,因為身體一點預警都沒有。”
這時老老王收起鞭,提起煤氣罐兒往這邊走來,走到近前,鞭子一揮,不輕不重地打在兒子的腿上。老王縮了一下,瞪著他。老老王罵道:“你個老小子,我叫你來公園,是讓你來聊天的嗎?說好了跑半小時,你跑了嗎?”
老王道:“我昨天在跑步機上跑啦。”
老老王道:“你上周吃過飯啦,為什么今天又吃?快跑去,不跑你給我去那邊吊環,不然跟老牛打羽毛球,跟林大媽她們踢毽子也行。總之你不能待著。”
老王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站起來,不情愿地跑起步來。老老王直著嗓子沖他的背影喊:“我給你掐著點兒呢。半小時,沒跑完不準回來。”
秀芳笑著看著這對父子。
老老王這才發現秀芳滿臉是被蒸熟了的通紅,衣服都濕了,知道她跑了十公里之后,豎起大拇指直夸她棒,又哀嘆老王不上進。
秀芳道:“王大爺,說起來我和王大哥都花甲之年了。要不是我家攤上這事,我也不上進啊。老都老了,干嗎那么上進呢?”
不上進是一種資格,她沒有。
老老王看著兒子跑得笨拙的身影,道:“都是花甲,看看你這精氣神兒,再看看他。唉,我這兒子不爭氣,在家從母,婚后從妻。老婆死了之后傻眼了,打算從子。可我孫子不讓他從呀。”
老老王說,孫子小王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上海,老王有老婆管著,還在上著班,天各一方,日子也算太平。但前年老王老婆死了,老王去年退休了,這兩件事一下子讓他垮了。老王這個人,一輩子沒有什么愛好,因為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一個妹妹,家里只他一個兒子,被爺爺奶奶和父母寵壞了,家務都不會干。正好,娶了個老婆很強勢能干,管著他錢的同時包攬了全部家務,他也樂得不費腦子。可是家里只剩他一個人時,這個后果就顯現出來了。他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般,軟塌塌的,六神無主,天天抓肝撓心的,不知道干點什么好。
小王是獨生子,被老王視如心肝寶貝。可是人家成家了,單獨一個小家庭,和老王有什么關系呢?老王年前去上海住了一陣,小王家是個兩居老破小,在內環線。孫子一間,小夫妻一間,老王去了只能跟孫子睡。孫子抱怨爺爺打呼嚕吵得他第二天上不好學,一身煙臭味兒熏得他難受。奇怪了,老王在上海根本一根煙都不抽,哪來的煙味兒?小王說因為他抽了一輩子煙,體內都是煙油,自然散發出煙味來。老王后來只能睡客廳,睡著睡著就滿臉的委屈。小王老婆也不高興,私下和小王說如果他爸要長住,她也要把自己媽弄過來住。兩口子共擔首付買的房,憑啥讓他爸住而不讓她媽住呢?他爸死了老婆,她媽也死了老公呢,都孤苦伶仃,都得照顧。要說起來,老太太對小家庭的貢獻還更大呢。老太太能洗衣、做飯、買菜、收拾屋子,老頭能干嗎?不會做飯,中午得記著給他訂外賣不說,連把衣服扔進洗衣機里洗,他都不懂內衣和襪子要分開。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說的是老太太,可不是老頭子。只吵得小王不勝其煩,給老老王打了個電話。老老王借口自己閃著腰了,勒令兒子馬上回來侍候他,老王這才不情不愿地從上海回來。回來之后老老王訓他不知眉眼高低,硬要往人家和美的三口之家插。老王恍然大悟,羞愧難當,自此再不提去兒子家住的事了,卻又忍不住,隔三岔五就給兒子打視頻電話,要聊天,要見孫子,要關注,要愛……
老老王說著,秀芳不勝唏噓。她從來沒有教導過女兒,長大了必須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又或者說,她天然地認為安心不會離開自己。和女兒一輩子生活在一起這件事,就像呼吸空氣一樣自然,毋庸置疑。這么多年相依為命的生活,母女已是血肉融合,難以分開了。而安心也自覺地把她這個母親放進人生安排里,比如一畢業就立刻回家找工作,比如婚后長期住娘家,明顯整個生活重心都偏向她。如果安心像老王的兒子一樣,她的晚年又該怎么過?老老王的話突然讓她意識到,原來不是所有人都能天然地,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擁有自己的孩子。
老老王抬頭看著兒子緩慢奔跑的背影,頓了頓,咬咬牙,太陽穴的青筋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地說:“小趙,我這個當爹的失職,沒有教育好兒子。”
秀芳吃了一驚:“大爺,您可別這么說。”
老老王說:“我八十二歲了,就算我活到九十五歲,我兒子才七十四歲,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到時候他怎么辦?一個孤老頭子沒朋友沒家人沒愛好,身體又不怎么樣,日子該怎么過?難道進養老院等死嗎?所以我一定要在死前培養他鍛煉的習慣。”
秀芳眼圈一紅。這就是當父母的心,無論孩子多大,在他們心中,永遠是孩子。老老王看著她,會心地笑了。秀芳覺得不好意思,又覺得心酸,又覺得好笑。笑著笑著,眼淚滑了下來。老老王眼睛晶瑩,扭過頭。老王剛從路盡頭掉過頭,停下來擦汗。秀芳知道他不是擦汗,其實是倦怠。跑步最難克服的就是單調帶來的倦怠,中途跑著跑著老想歇下來休息一下,看看手機,賞賞景色,發個朋友圈什么的。但如果過了這一關,讓肌肉和大腦形成習慣,跑步就會成為享受。老王鍛煉那么長時間了,還沒有過這心理關,可見此人意志力實在薄弱。
老老王見兒子停下來,往地上一甩鞭,大吼道:“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