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市局搞無煙辦公室創(chuàng)建,但又不能將那一幫資深煙民統(tǒng)統(tǒng)開除公職,只好辟了個不常用的會議室,給這些人間煙囪當(dāng)做吸煙室。
里面煙霧繚繞,活像一個熏制腌臘食品的工廠。
一般人進去,也就是呆個十多分鐘,吸完一根煙過個癮就出來。大不了待會癮上來了,再去。畢竟再怎么無可救藥的老煙槍也不會喜歡別人的二手煙,更無論讓自己浸泡在二手煙的海洋里。
可譚西晨都在里面呆了快一個鐘頭了,為了避免被人說成消極怠工,他還特意帶了一沓資料進去翻看。
吳新江的卷宗。
他這么一根接一根的吸法,怕不是嫌棄自己的肺太鮮嫩了,準(zhǔn)備將之變成一塊熏干?
其實譚西晨平常都算不得有煙癮,和同事們混在一起,別人都抽,他也就跟著點一根,乃是標(biāo)準(zhǔn)的社交煙民。別的時候,除非是壓力太大,或者心情煩躁到了極點,他其實也很難想起這一茬。
找了個機會過來摸魚的汪州被譚西晨面前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臒熁腋讎樍艘淮筇骸白T隊,你這煙,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譚西晨幽幽的抬眼掃了汪州一眼,被濃厚的煙霧刷了一層濾鏡,這道眼神看起來格外嚇人。
不小心踩了頂頭上司逆鱗的汪州,吞著唾沫后退了半步。
周圍的同時覺得氣氛不對,“轟”的一下作鳥獸散。
汪州不是不想跟著一塊兒溜,只是他從譚西晨的臉上看出了“欲言又止”四個字,總覺得這個時候臨陣脫逃未免太不講義氣,做好了被揍一頓的心理準(zhǔn)備,硬著頭皮的杵在原地。
譚西晨絲毫也不介意自己朝著煙囪的方向進化,又從桌子上的煙盒里摸了一根——他自己帶來的早就抽完了,這還是某個乖覺的同事臨走前留下的半包。
“譚哥,究竟咋了?”沒有外人的吸煙室里,汪州選了張譚西晨對面的椅子,小心翼翼的坐下來。
隊里的其他同事們也會稱他為“哥”,但是不常用。白藝有的感覺,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有——一言以蔽之,譚西晨此人,表里不一。
不是罵人,就是字面的意思。
除了那種既吸引女人,又讓女人退避三舍的“壞”之外,還有一種很難形容的疏離。并非冰山臉、撲克臉那一類用爛了的人設(shè),其實乍眼看過去,都覺得譚西晨這個人很容易打交道,幾句話聊開了,便能夠勾肩搭背混成一片。他疏離的部分,或者說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部分,是只有熟人才能看見的。
所以,刑偵隊里有個未曾說破的共識,對于譚西晨,公事的時候自然是稱呼“譚隊”,其他時候也基本都是這么叫,再不濟了,直呼其名似乎都沒有叫他一聲“譚哥”來的別扭。
汪州也是許久沒有這么叫了,他畢竟從警校畢業(yè)已經(jīng)一年,當(dāng)初那個傻乎乎的小警員崇拜譚西晨崇拜的五體投地,哥長哥短,恨不能真的拜了把子,但如今的他怎么也該學(xué)著察言觀色。
但偏偏就是這么一聲有些越界的稱呼,讓譚西晨心頭微微一軟,加之吸煙過量,他似乎有了一點“中毒”的跡象,嘴上一松,便將昨晚與小芮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末了,譚西晨問:“你吻了自己的女朋友,卻不知道她是誰,仿佛懷中抱著的是別人,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沒有女朋友的汪州被狠狠的灌了一口狗糧,一時間他什么也不想說,只想把自己的姓嚎上三遍。但他也發(fā)現(xiàn),這般顛三倒四的問話方式實在不像是平常縝密的譚西晨,又著實不忍心。
“你確定昨晚回的是自己家,家里除了寧姐之外,沒有來外人?”汪州裝作一本正經(jīng)的分析。
譚西晨要抬不抬的挑了下眉梢,連“廢話”兩個字都懶得說。
汪州夸張的“哇”了一聲:“既然確定不是別人,不就得了,多好的事吶,百變女友,你這享的是齊人之福啊譚哥!”
譚西晨聽出對方是故意調(diào)侃,汪州再年輕,也是刑警,識人乃是刑警必備的基本功,他不會聽不出其中違和的部分。譚西晨沒有跟著他一塊兒貧,而是將昨晚的故事講完:“然后,我就問了她——你是誰?”
汪州簡直聽呆了:“你摟著自己的女朋友,居然問她是誰?好吧,就算她昨晚給你的感覺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人誒,但你竟然敢吻下去?正反兩面,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是送命題啊!”
被送命題折騰夠嗆的譚西晨,昨晚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要不怎么會如此煩躁?此刻他無比后悔同汪州說了這半天廢話,不僅沒能得到一點兒有用的建議,又被鞭了頓尸。
汪州瞅見對方又難看了幾分的臉色,才想起自己是來負(fù)責(zé)療愈的,而不是補刀的。訕訕的抓了抓后腦勺,試圖找兩句人話出來。
就在汪州快要把自己抓禿的當(dāng)口,譚西晨的手機響了一聲——不是微信,是短信。
譚西晨掃了一眼,只扔下一句,“我出去一趟。”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急匆匆的走了。
汪州沒有多問,這是規(guī)矩。為了保密,有些事情在最終結(jié)果出來之前,便是隊里的同事們也需要瞞著。況且,每個刑警手上都有線人,其中不乏單線聯(lián)系的。這種時候問多了,不僅喪失了界線,而且萬一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紕漏,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汪州這回猜錯了,短信并非來自線人,而是白藝,只有一句話——我在柏蒂咖啡廳等你。
別看取了一個洋氣兮兮的名字,那咖啡廳就是一只土鱉。不管點了什么口味的咖啡,也不管價格幾何,老板都是從同一個袋子里摸出一把豆子,扔進全自動咖啡機里打出來一杯就算完事。簡餐也難吃的沒法描述。唯獨環(huán)境清幽,每個的卡座的私密性都極好。所以,即使去過的客人都大呼上當(dāng),但有時候為了找個談話的地方,還是不得不送上門被老板宰。
二十分鐘后,譚西晨一陣風(fēng)似的刮到了柏蒂,在咖啡廳最隱蔽的角落中找到了白藝。
那卡座設(shè)在拐角中,座椅被有限的空間壓縮的逼仄至極,白藝縮在里面,眉頭也跟著縮成一團。
待對方落座,白藝直接開口:“譚隊,你讓我查的事,我實在沒法完成。”
譚西晨自然記得曾經(jīng)委托白藝幫自己弄一點小芮的血樣,他擺擺手,“算了,那原本就是我強人所難。況且血型這種東西,也實在不能證明什么,除了熊貓血之外,人類的血型就四大類,哪怕確定小芮就是A型血,也不能證明什么。”
“正是這個道理。”白藝點頭。但她也明白,這個疑問若是不解決,會成為扎在譚西晨心中的一根刺。
“搞不到血樣,但我想了個辦法——”四下張望了一圈,即使這樣的環(huán)境下,白藝還是壓低了嗓子,“寧芮她們單位上個月組織體檢,所選的正好是我一個朋友的醫(yī)院,他在化驗科上班,我讓他想辦法看了一眼寧芮的體檢報告,血型沒錯就是A。”
譚西晨沒有追問那個朋友與白藝是什么關(guān)系,動這手腳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往輕里說是違背了醫(yī)院制度,往重里說則是泄露他人隱私,關(guān)系一般的朋友很難擔(dān)這種風(fēng)險。
白藝大概也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才會想出這么一招。她不僅給朋友出了難題,自己身為警察,也算是在打擦邊球了。
譚西晨點點頭,表示承了這份人情。“是我考慮不周,此事到此為止吧。”
沒想到反而是白藝?yán)^續(xù)下去:“還有件事,譚隊,那日你在百興商超門口的監(jiān)控,我調(diào)出來了。”
“怎么樣?”譚西晨的急切,不僅超出白藝預(yù)料,連他自己都有點被自己嚇著了。
白藝不愧是隊里碩果僅存的姑娘,雖然平常都被當(dāng)成漢子來使喚,但她女性天生的心細如發(fā)到底沒有被殘酷的環(huán)境腐蝕。曾經(jīng)聽譚西晨說過商超的經(jīng)歷,因為覺得異常,本能的覺得這大概也是一條線索,便自作主張的調(diào)查了一番。
譚西晨陡然意識到,比起四分之一概率的血型,超市廣場的監(jiān)控其實是個更值得抓住的線索,畢竟監(jiān)控擺在那里,有圖有真相,比他的主觀臆斷更能說明問題。
可是,為什么如此重要的線索會被他忽略過去了呢?
因為當(dāng)下他正處于焦頭爛額之際?也因為那監(jiān)控中所記載的并非什么窮兇極惡逃犯的蹤跡?
不,不僅如此。
譚西晨說不出所以然,但他知道自己的思緒中出現(xiàn)了一個不合常理的盲點。
有些被對方急切嚇著的白藝,嘴唇開闔了好幾次才勉強說出結(jié)論:“沒有找到拉小提琴的,男女老幼都沒有。根據(jù)監(jiān)控畫面,我還找了那附近的幾個攤位,詢問過幾個商販,他們都一致表示那里從來就沒有什么人在那個廣場拉小提琴。”
這番話,白藝是幾經(jīng)斟酌加了濾鏡的。她還記得自己詢問附近一個賣冰粉的大媽,對方的原話是——
“你說那人啊,我太有印象了,沖著人家賣糖炒栗子的直鼓掌,看著倒是人模狗樣的,可別是哪家精神病醫(yī)院跑出來的吧?炒栗子的也不知是招誰惹誰了,沒看到嗎,嚇得這幾天都沒敢出攤。”
白藝隱去讓人尷尬的真相,字斟句酌的給對方編理由:“譚隊,你當(dāng)時是不是有了幻覺?畢竟你之前失血過多,才住了幾天院,沒那么快恢復(fù)過來。”
“幻覺?不可能有如此真實的幻覺,我甚至還記得錫鐵盒這個細節(jié)。”
“盒子里還有零錢,你之前就告訴我了。不過,你也說了,沒有看見轉(zhuǎn)款的二維碼。”
下面的話更加難以啟齒,白藝越說聲音越小——這個狀態(tài),別說是說服別人了,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這些細節(jié),我通過朋友找了一個神經(jīng)內(nèi)科的醫(yī)生問了——哦,就是化驗科的那個朋友,譚隊你放心,私下問的,而且就事論事,沒有提多余的話。我那朋友傳醫(yī)生的話說,人們在編造幻覺的時候,為了逼真,會下意識的添加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不過,‘二維碼’這一點不行,因為它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掃了二維碼,手機里就會留下記錄。和瞟一眼的零錢不一樣,這件事會留下痕跡,也就是破綻,所以它不能出現(xiàn)在幻覺里。”
譚西晨耐著性子,認(rèn)認(rèn)真真的聽了,他不是聽不出對方的關(guān)切,也不是聽不懂對方的暗示,但他全然沒理會這些,一門心思都放在那位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本人的判斷上。
這里面,仿佛隱藏了很重要的東西。
只可惜他一時間理解不透。
“絕對不是幻覺,我……”譚西晨驀地卡殼。
白藝更加膽戰(zhàn)心驚:“譚隊,要不我還是給你請傷病假吧?”
還是沒有得到回應(yīng)。
白藝的頭皮都快炸了,連忙檢討一番,是不是自己方才的措辭還是不夠委婉?其中的某一句戳了自家隊長的心?
不等她檢討完,就發(fā)現(xiàn)譚西晨的目光正直勾勾的盯著窗外,他手上本來掩飾性的端著一杯檸檬水,如今水杯就湊在嘴邊,忘了喝,整個人仿佛被施了石化咒。
白藝下意識的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出去——由于是在角落中,窗戶只得半扇,刷成灰藍色的木頭窗欞此刻化成了一個畫框,框出外間的街景。
身著棕色暗格紋的中年大叔,旁若無人的拉著小提琴。
幾乎只是一眼,白藝便反應(yīng)過來自己看到了什么。
“你也看見了,是不是?”譚西晨急切的聲音鉆進了白藝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