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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技驚四座

四歲那年,蘇和以為自己坐在山頭,彈奏潮爾,能彈出自己的全部人生。

無憂無慮,放聲歌唱。

連之前常找他麻煩的圖日根都變成了他的朋友,時常來到他彈潮爾的山包前,聽他彈唱。

圖日根偶爾也會跟蘇和聊天,談部落里的其他孩子,談究竟是格薩爾王厲害,還是江格爾王更強。

蘇和想了想,驕傲的說:“我阿爸最厲害。”

圖日根不屑的看著他,說:“你阿爸只有一只手,有什么厲害的?”

蘇和氣呼呼的坐起來,說:“我阿爸就是只有一只手,也能重回戰場,成為部落里的大英雄!”

那天兩個孩子針鋒相對,從格薩爾王談到自己的父親,孩子們的大話總是沒邊的,蘇和還站起來說:“我阿爸就是比不上格薩爾王,也比你阿爸厲害多了!你阿爸能練箭練到滿嘴是血嗎?”

圖日根:“你阿爸少一只手!”

蘇和:“你阿爸會做潮爾嗎?敢在部落里到處找人摔跤嗎?”

圖日根:“你阿爸少一只手!”

蘇和氣呼呼的無言以對。

無言以對,蘇和就以拳相對,他揮拳砸向圖日根,兩個孩子很快扭打起來,鼻青臉腫的分開時,蘇和還大聲對圖日根說:“你等著吧,我阿爸一定會再次成為最強的戰士!”

這話很快從圖日根的口中傳開了,當天正在吃飯的莫日根呆了一呆,心想完了,牧仁是徹底瘋了。

那幾天里,部落里常見竊竊低語,都是對牧仁的諷刺,蘇和望著這些人搖頭撇嘴的神情,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為什么明明自己不努力,卻還可以嘲諷其他努力的人?

為什么明明自己低頭認命了,還要嘲諷其他仍在燃燒的人自不量力?

很多年后,蘇和終于明白,其實這些人只不過是怕牧仁成功,假如一只手都可以成為英勇的戰士,那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如果大家都是一樣的平庸,那才是其樂融融。

可惜英雄從不會像庸人期待的那樣生活。

牧仁看出回到家里的蘇和悶悶不樂,他笑著把蘇和的腦袋摸成雞窩,說:“不關你的事,過幾天首領開宴會,我本來就會告訴所有人,他們最年輕的十戶長回來了。”

蘇和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都是星星,他說:“阿爸,你會把什么圖日根莫日根都打敗的,對不對?”

牧仁哈哈大笑,重重點頭說:“會,一定會的!”

西北風不住的刮著,首領舉辦宴會的這天,篝火升起在宴會中央,牛羊肉發出炙烤的香氣。

酒過三巡,還未載歌載舞,蘇和吃得肚兒溜圓,忽然感覺到父親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蘇和抬起頭,發現牧仁笑著站起身來,走向首領身邊,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他說:“可汗,十戶長牧仁,訓練已罷,請求從軍!”

這聲低喝引起了宴會的騷動,不少人又開始互相低語,發出嗤笑。

首領倒是沒有在意部落里的流言蜚語,他怔了一下,就拉著父親的手,笑容滿面的給部落里新近崛起的勇士介紹,說蘇和的父親曾經是最年輕的十戶長,冒著手臂被敵人斬斷的風險救下了曾經的首領。

現在蘇和的父親雖然已經只剩獨臂,卻沒有放棄,仍然苦練摔跤騎馬與射箭,有這樣的人在,我們的部落一定不會衰敗。

首領把蘇和的父親塑造成了人人都應該學習的對象,強調父親身殘志堅的優秀品質,蘇和聽得滿心歡欣。

牧仁卻面無表情。

這個新首領扯了一圈,說自己身殘志堅,就是不提能不能容許自己再次從軍。

其實眼前的首領也與其他人一樣,并不相信一只手的戰士,能勝任生死之間的任務。至于相信自己的,牧仁側目轉頭,或許只有呵呵傻笑的兒子了。

這個傻兒子還看不清狀況,這會兒估計還以為首領對他父親有多看重呢。

只不過片刻之后,牧仁就發現自己的傻兒子身邊又湊過來一個孩子,是莫日根的兒子。

圖日根擠眉弄眼看著蘇和,說:“你現在是不是以為首領對你阿爸很好,你是不是以為你阿爸很快就能重新證明自己厲害啦?”

蘇和仰著頭,說:“當然,我阿爸本來就厲害。”

圖日根哈哈大笑,他說:“我爹都告訴我了,首領越強調你阿爸身殘志堅,大家就越會覺得你阿爸只有固執的堅持,早沒有十戶長的本事了。”

蘇和大聲說:“我阿爸有本事,你才沒本事!”

話音未落,怒氣勃勃的蘇和就起身一拳,砸向圖日根,不過人高馬大,又平素喜歡捕獵打架的圖日根反應迅速,雙手一攔一推,又把蘇和推到在地。圖日根眉頭挑起來,說:“我阿爸說的明明沒錯,沒用的父親才會有你這么沒用的兒子,你憑什么打我?”

圖日根居高臨下盯著倒在地上的蘇和,踏前一步,還要揮拳繼續打。

這只拳頭被人握住了,凝在半空,動都不能動。

圖日根回頭,發現是沉著臉的牧仁,牧仁盯著他說:“蘇和賽馬贏你的時候,可沒你這樣耀武揚威吧?”

圖日根被牧仁的眼神嚇得有些發抖,莫日根終于看不慣了,他也在宴會中站起來,揚聲說:“牧仁,小孩子的事,大人摻和什么?況且我兒子也沒說錯,你的意志我們佩服,要說本事,你真當別人都瘋了,像你兒子那樣信你?”

這話的尾音還在回蕩,牧仁就甩開了圖日根的手腕,望著莫日根說:“那今天就來比一比,看是你我的箭術究竟誰高?”

篝火的溫度似乎冷了下來,一只手的射手,會比成名已久的神箭手更精準,這無異于是一種侮辱,莫日根霍然站起身來,勻稱而堅實的軀體筆直的立在蘇和父親身前。他像是一株穩穩的胡楊樹,瞪著蘇和父親說:“牧仁,你真的瘋了。”

牧仁沒瘋,他目光堅定,說:“如果我輸了,我再也不提重回戰場之事,還去為你家劈柴,如果你輸了,你和你兒子給蘇和道歉。”

莫日根氣極反笑道:“好,瘋子是該有人罵醒的!”

宴會舉辦到這個時候,已經沒人的心思還在吃喝歌舞,以及小孩子的爭論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莫日根與牧仁身前,首領嘴角抽搐著,事到如今,他也沒有理由沒有阻止這一場比拼,無論是勇士的尊嚴,還是對自己話語的堅信,兩方都有不可拒絕的理由,只要有一方提出了比斗,就再也不可能停下來。

首領揮了揮手,勉強笑著,說:“既然兩位勇士有興趣,就當為宴會助興吧!”

夜風還在凄厲的吹著,草原的夜色被星斗和篝火照亮,遠方豎起了幾個人形的草垛,更遠處是寂寥的天際與無聲的大地。

莫日根已經拉開了弓弦,耳朵輕輕晃動,聽著風聲細微的變化,腦海中浮現出風的速度與方向。他還抽空看了一眼牧仁,后者也正閉著眼感受風向,但他單手提著一把軟弓,背后負著一壺羽箭,是要準備走速射的路子。

莫日根到現在也沒想通,一只手該怎么開弓射箭。宴會上其他觀戰的人更是嘆息不已,交頭接耳,紛紛說就算蘇和父親經驗豐富,判斷的更準確,現在他也只剩一只手,還怎么開弓射箭,他這場恐怕輸定了。

“開始!”風聲呼嘯間,首領一聲斷喝,傳出了比賽開始的信號。

莫日根迅速抽箭,搭弓,眼睛與箭尖,草人三點一線,弓身輕輕晃動,迎合這北風的呼嘯,繼而弓弦一松,箭如流星般射出,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最終也穩穩扎在了草人的脖頸上。

莫日根自得地笑,他想自己的發揮堪稱完美,即使蘇和父親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絕技,也可以憑豐富的經驗與自己一般精準,他也絕對沒有自己的速度。

一個獨臂的箭士,如何能比得過自己?

正在此時,莫日根突然聽到了連續三聲的破風疾響,剎那間,宴會眾人也傳來抑制不住的呼聲。莫日根迅速扭頭望去,牧仁還在射箭!

牧仁的右臂穩穩的停在胸前,脖頸一歪,嘴巴準確的叼住了背負的羽箭。甩頭,搭弦,嘴巴一張一合,拉弦出箭,箭如流星!但這遠遠不是結束,在滿場的驚呼聲里,第一箭射出后,牧仁又連續叼出了兩只羽箭,手中軟弓在風中不斷變換著方位,但當羽箭搭弦的一瞬間,總是可以沒有絲毫停滯的射出去。

“亂射的,他一定是亂射的,這樣強勁的風,軟弓的力量絕不可能不歪。”莫日根的目光驚疑不定,隨著箭矢投射在草人上。

三箭一線,箭矢已在咽喉!

嘈雜的宴會忽然寂寥無聲。

這樣精準的箭術,就算用的是軟弓,也足以給敵人造成有效的殺傷。莫日根臉色灰敗,突然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箭術,竟真的比不上一個獨臂射手。

北風還在吹,篝火還在抖動,宴會上的所有人都被牧仁的箭術所震驚。整片草原上,蘇和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他大聲歡呼著,說阿爸厲害!隨后歡呼成才響成一片,就連首領都難以掩蓋自己臉上的震驚之色,再一次鄭重握起牧仁的手,笑著說:“幸好有孩子們的玩鬧,不然我險些錯失一位真正的勇士。”

牧仁對首領笑了笑,走向一旁的莫日根,他說:“愿賭服輸,去向我的孩子道歉。”

莫日根漲紅了臉,扯著呆滯的圖日根來到蘇和面前,悶聲道:“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蘇和哈哈大笑,說:“沒關系,只要你別再小瞧我阿爸就好啦。”

宴會還在繼續著,但似乎氣氛又一次發生了改變,宴會的主角從首領變成了牧仁。人們開始圍著他問東問西,詢問如何才能有那樣驚才絕艷的箭術。

牧仁淡淡的笑,說:“沒有什么訣竅,我沒了一只左手,所以剛開始重新練箭時很難開弓,就只能花更多的時間靜下心來,感受風的輕柔或狂暴。當我捕捉到風的軌跡,才會開始出箭。練到后來,能夠穩定在用軟弓射箭,后面的事情就簡單多了,不過是練一個快字而已。”

其實一個快字,又豈是那么容易練的?多少崩斷的弓弦與牙齒,多少滴牙齦里的鮮血,才終于成就神一樣的箭術?

但部落里的眾人不這么想,他們只以為原來事情真的這么簡單,如果自己斷了一只臂膀,或許也能練出驚才絕艷的箭術。

莫日根來到牧仁身前,神情復雜,他低聲說,你這樣好嗎?箭術從不簡單。

牧仁笑著說:“草原上誰不知道這個道理?只不過大家愿意自欺欺人,愿意相信天才,我曾經也是這樣的人,又何必揭穿?或許當人遇到長生天的考驗,只要你走過去,你自然就會明白一切。”

莫日根沉默片刻,他凝望著這段時間,自己一直以為瘋掉了的人,苦笑道:“看見你這副模樣,我忽然也想被斬掉一只臂膀了。”

牧仁哈哈大笑,舉起杯來,與莫日根共飲。

草原上的男兒,多的是杯酒泯恩仇,當一杯酒下肚,兩人對視的目光又已火熱。

宴會一般都是持續到凌晨,草原的冬天雖然寒冷,但在酒肉的包圍下,篝火的涌動里,人們的熱情反而越發高漲。

宴會上還有半醉的人大聲說,不如就讓首領恢復牧仁十戶長的地位。

首領一直笑著,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

蘇和疑惑的問父親,說這次還是不答應嗎?

牧仁忍不住又笑,他拍拍兒子的腦袋說:“十戶長是何等重要的職位?首領沒有當場拒絕,就是已經在考慮了。”

蘇和振奮起來,他只恨潮爾不在手邊,不能讓他長歌一曲,抒發心中痛快。

這世間的悲傷與快樂,或許是一樣多的,所以當有人快樂的時候,角落里就總會有人悲傷。

悲傷的是達林臺。

如果蘇和父親重新成為十戶長,那他曾經的屬下,是不是又要聽從他的命令?這些年來達林臺多少冷眼,是不是都要被牧仁記在心里?

醉意醺然的達林臺,灌下一口酒,霍然站起來,魁梧雄壯的身軀逼近牧仁,說:“十戶長不是只會射箭就行的,還有多少近身的廝殺。你如果想回到戰場,贏不了我,我第一個不服。”

首領的臉色當即沉下來,部落里的眾人也七嘴八舌,說達林臺你有完沒完?欺負一個獨臂的勇士有意思嗎?

達林臺臉有些紅,但這么多話扎過來,他更不可能退步,他只能繼續逼近牧仁,說:“怎么,不敢了?”

牧仁還是微笑著,他伸出右手,壓低眾人的聲浪,他直視達林臺說:“好,我跟你比。我輸了不會再上戰場,你如果輸了,回來當我的部下,當年我沒能好好教你,這次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出落成這副模樣。”

宴會上嘩然一片,一只手怎么摔跤?牧仁是喝多了,還是太自負了?

月明星稀,篝火熊熊,牧仁與達林臺在眾目睽睽中交手。

風從遠處掠來,帶著夜的寒氣與草的清香,達林臺吐出一口酒意,猛虎般撲向牧仁。

牧仁只能退,退絕沒有進快,達林臺很快搭上牧仁的肩頭,合身一撞,試圖將牧仁摔翻。牧仁的左臂已經沒了,只要向左側翻,就一定會倒地不起。

只是達林臺這一撞之后,卻發現牧仁竟沒有倒。

這時人們才發現,牧仁的左腿異常的粗壯,下盤穩穩扎在草地中,似乎無論什么都無法將他挪開。酒氣的作用,使達林臺爆發力足夠,而持久性不強,達林臺神飛天外,他想不可能,自己一撞之力,連奔馬都能撞到,為什么牧仁還能站著?

片刻的猶疑,達林臺換了一口氣,電光火石之間,牧仁倏然出手。

牧仁左腿向前伸出,插進達林臺的足下。之后步步緊逼,一只右臂搭肩拍肋,達林臺被迫后退,再也沒了站穩腳跟發力的機會。

砰然一聲響,岑寂的夜色里,達林臺倒在了地上。

宴會上的眾人再一次屏住了呼吸。他們不可置信的望著牧仁,牧仁卻像是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笑著對首領說:“摔跤一向都更注重腳下腿部的力量,達林臺喝醉了,頭腦不清楚,只想利用我缺少一只手臂的弱點,這才敗得更快,是我有些取巧了。”

首領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舉起牧仁的手大聲說:“不是取巧,你就是我們部落中最強的勇士。只要你想重返戰場,你還是當初那個聲名赫赫的十戶長!”

這天晚上,牧仁的臉上又煥發出年輕的風采,蘇和的臉也紅撲撲的,他的身邊圍攏了許多的孩子。這些孩子平時以圖日根為首,現在都覺得蘇和才是草原未來的大英雄。

圖日根表示過不服,說:“蘇和現在還打不過我呢。”

孩子們就嗤之以鼻,說:“蘇和的父親也曾經打不過你的父親,但蘇和跟他父親一樣,永遠都不會認輸,他們,他們就像是格薩爾王,會成為最強大的英雄。”

蘇和咯咯笑著,謙虛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沒有辦法成為格薩爾王,我無法殺那么多的人,即使是壞人我也不想殺。但我……可能會成為另一個格薩爾王,專門保護草原上的可憐人,讓所有可憐人都不會死在戰爭的紛亂里。”

孩子們歡呼著,大聲說蘇和是另一個格薩爾王,只有圖日根悶悶不樂,覺得從今天起,自己失去了草原上很重要的什么。

那是蘇和最快樂的一個夜晚,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也會成為他此生最痛苦的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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