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畫中村

翌日，天剛蒙蒙亮，熊就把睡眼惺忪的凡平拽出了門，輕松至極，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但熊昨晚的呼嚕聲實在是太響了，即便凡平在耳朵里塞了兩大團棉花球，依然不能阻止那雷鳴般的聲響像發狂的水蛭一樣鉆進他的耳朵。所以，他睡得很差，以至于眼睛周圍出現了大大的黑眼圈，這令他看上去多少有幾分像熊的近親——熊貓的樣子。

“放開我，我不想去。”凡平不喜歡自己像提線的木偶一樣被人控制著，他好幾次倔強地停下了腳步，但馬上就被熊拖著往前走了。雪地上于是出現了兩條曲線，像是魚兒劃破水面留下的痕跡。

“不想去？你掙得脫我的手嗎？”熊笑呵呵地問。

“廢話，你是大熊，我是小孩，我怎么會有你力氣大呢？”新鮮的空氣撲進了凡平的鼻子，不管嘴上是否承認，他心里已經漸漸覺得，外面的景色其實不錯。

“這不就得了？還是乖乖跟我走吧。”熊繼續拽著凡平向前。

凡平不吱聲了，只是加快步伐，以便跟上大熊飛快的節奏。大熊好像也注意到了這點，不僅刻意放緩了腳步，步幅也變小了，這讓凡平的心里“嗖”一聲，躥出了一束溫暖的火苗。凡平的心里有間永遠都填不滿的小黑屋，但火光一亮，就輕松照到了每一個角落。

“知道這是什么森林嗎？”熊突然玩性大發，一邊輕輕踢著地上松軟的積雪，一邊問。

“不知道。”凡平搖了搖頭，也學著熊的樣子，踢了起來。

“真笨，這森林望出去無窮無盡，當然叫無盡森林啦！”

“為什么不叫無窮森林呢？”

“我說過，我是一頭富有的熊，富有的意思就是不窮，不窮的意思就是無窮。”

“對啊，那就更該叫無窮森林啦！”

“反正我不喜歡‘窮’這個字眼兒。”熊吐了吐舌頭，掩飾自己的尷尬。

“知道這些是什么樹嗎？”熊拉著凡平的手，在雪地里轉了一圈，拋出了新的問題。

“不知道。”凡平又搖了搖頭。

“真蠢，這些樹掉光了葉子，當然叫枯樹啦！”

“哦！”

“知道樹上為什么沒有鳥窩嗎？”

“不知道。”

“真糊涂！這片森林才出現沒幾天，鳥們怎么來得及做窩呢？”

“哦！”

“知道……知道……知道……嗎？”

“不知道……哦……不知道……哦……不知道……哦……”

面對這頭喋喋不休的話癆熊，凡平真想揉個大雪球塞進他的嘴里。但他做不到，熊那么高，就算他跳起來，也只能勉強夠到熊的下巴。

也不知走了多久，熊終于在一棵大樹前停了下來。

“知道這是什么樹嗎？”熊拍了拍樹干，結成塊的雪花立刻變成了松軟的雪粒，紛紛揚揚地從樹枝上震落下來。

“知道，你剛才說過，這一片都是枯樹，所以這一棵當然也是枯樹。”凡平還以為自己的回答很棒。

“錯了，這是一棵七葉樹。”

“騙人，這分明是棵沒有葉子的樹，應該叫它無葉樹，或者零葉樹。”

“這的的確確就是一棵七葉樹。雖然葉子掉沒了，果子也全被雪埋了，但是你瞧瞧，這直挺挺的樹干，灰褐色的樹皮，淡黃色的皮孔，還有大大的富含樹脂的冬芽……唉，說這么多你也不懂，反正這就是一棵七葉樹，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熊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

“好吧，我相信這是一棵七葉樹了，但樹上又沒蜂蜜，你那么興奮干嗎？”

“因為——我們到家啦！”熊特意把“我們”兩個字說得又重又響。

“到家？河呢？你不是說你家在頓頓的靜河邊上嗎？”

“看過《西游記》嗎？”熊神秘地笑了笑。

“當然看過啦！”凡平得意地點點頭，“我都看過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了。”

“那你還記得比丘國國丈的洞府嗎？”

“當然記得，比丘國的國丈其實是南極仙翁所騎的白鹿。他的洞府在柳林坡，叫作清華洞，洞口有一棵楊樹，來到樹跟前，先左轉三圈，再右轉三圈，然后雙手往樹上一拍，連叫三聲‘開門’，洞門就開了。洞里不僅住著國丈，還住著一個玉面狐貍精……”

凡平滔滔不絕地講著故事時，熊已經圍著七葉樹走了起來。

左轉三圈，右轉三圈，熊掌往樹上一拍：“鯉魚開門，鯉魚開門，鯉魚開門！”

連喊三聲后，樹干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暗色的旋渦，“嗖”一聲，把熊和凡平吸了進去。凡平還來不及張嘴喊救命，那個旋渦就把他和大熊吐了出來，整個過程簡直比眨眼睛還要快。

出現在凡平眼前的是一個油畫般寧靜而美麗的村落。

天空是深深淺淺的藍，大地是濃濃淡淡的綠，每一棟散落其間的房子都有著彩虹般絢麗的顏色，每一片云朵都呈現出有質感的白，梨花白，杏花白，棉花白，雪花白。一般人或許根本分辨不出這些顏色的細微差異，但凡平可以，而且毫不費力，輕而易舉。

就像變魔術一樣，凡平一下子忘掉了那團如同陰云般緊緊盤踞在心頭的憂傷。他仿佛化身為一只剛出籠的小鹿，奔跑著跳躍著打著轉兒撲進了這片陌生大地的懷抱。

“想不到這里還算有點兒美麗嘛！和我家墻上掛著的那幅油畫相比雖有不及，卻也差不太多了。”嘴上雖然這么說，歡脫的動作卻早已出賣了他的內心。

“是啊，很美，因為這里是畫中村，如畫的鄉村！”熊才不會和一個小男孩一般見識。

但很快，凡平就發現了這個村子的不同尋常。

四下里居然沒有風，一絲都沒有。

風這種東西雖然不能看見，卻能親身感受，哪怕是極為微弱的風，都能引起頭發或者是睫毛的輕輕顫動。但此刻凡平卻沒有感覺到一絲風的存在，即使奔跑起來都沒有。

凡平終于站定了腳步，開始仔細審視起這個村子。

家家戶戶煙囪里的炊煙都是筆直上升的，好似一根根白色的柱子。

即便用手去撥弄柳樹的枝條，它們都不會擺動起來，更別提發出的“沙沙”聲響了。

當然，天上的每一朵云，也是固定不動的，形狀也好，位置也好，都不會有變化。

凡平突然怔住了，就像一只深夜時分被一盞大功率的手電筒照射住的青蛙。不能說是害怕，但無疑是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

“這煙——”良久，凡平才支支吾吾地吐出了兩個字。

“這煙叫作漠孤煙。”熊開始行使他的向導職責。

“蘑菇煙？它哪里像蘑菇啦，分明像一把寶劍。”

“你沒有讀過王維的詩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煙這么直，當然叫漠孤煙！”

“那這些柳樹叫什么名字呢？”

“不聞其聲，也不見其動，這些柳樹理所當然就叫不不柳啦！還有這些草，沒有風，自然不會形成波浪，所以叫不浪草。”

“那這些云呢？”

“任憑風吹雨打……不對，我們這兒壓根就沒有風，也沒有雨，由于這些云年年歲歲巋然不動，所以我們叫它巋然云。”

“為什么不是叫不動云呢？”面對畫中村這樣的奇幻世界，凡平的內心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他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這和出發時的情形截然不同。

“你不覺得巋然云更有詩意嗎？”

“一點兒都不覺得，不僅難聽，而且筆畫太多，難寫。”凡平噘起嘴，搖了搖頭。不過，他心里也是挺佩服熊的，這不僅是頭力氣很大的熊，還是一頭很有文化品位的熊。

熊突然笑了，笑得很大聲。他一手捂著圓滾滾的肚子，一手不停地拍打著不不柳的樹干，仿佛一旦停止不笑，自己的肚子就要爆炸了一樣，那是一種由衷的開心的放肆的歡笑。

他真心為凡平感到高興。最初見到凡平的時候，熊總覺得眼前的男孩像個古怪的小大人，時而沉默不語，時而抱怨個不停，連出去轉轉都一萬個不樂意。但此刻，他感覺凡平就是一個孩子，天真的活潑的帶點兒任性和淘氣的孩子。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過了半晌，熊終于止住了大笑。他不由分說地一把抱起凡平，將他高高舉起，放在了自己厚實的肩膀上。

凡平猝不及防，不過也沒有絲毫的緊張，他感覺自己坐在了一座小山上，而且是一座溫暖的柔軟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