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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夾在書縫中的生命落葉

書房里,夕陽穿窗而入。

半空中的塵埃,閃閃發亮,緩緩游弋著,

帶回了歲月,帶走了思緒。

日歷

我喜歡用日歷,不用月歷。為什么?

厚厚的一本日歷是整整一年的日子。每扯下一頁,它新的一頁——光亮而開闊的一天便笑嘻嘻地等著我去填滿。我喜歡日歷每一頁后邊的“明天”的未知,還隱含著一種希望。“明天”乃是人生中最富魅力的字眼兒。生命的定義就是擁有明天。它不像“未來”那么過于遙遠與空洞。它就守候在門外。走出了今天便進入了全新的明天。白天和黑夜的界線是燈光;明天與今天的界線還是燈光。每一個明天都是從燈光熄滅時開始的。那么明天會怎樣呢?當然,多半還要看你自己的。你快樂它就是快樂的一天,你無聊它就是無聊的一天,你匆忙它就是匆忙的一天;如果你靜下心來就會發現,你不能改變昨天,但你可以決定明天。有時看起來你很被動,你被生活所選擇,其實你也在選擇生活,是不是?

每年元月元日,我都把一本新日歷掛在墻上。隨手一翻,光溜溜的紙頁花花綠綠滑過手心,散發著油墨的芬芳。這一剎那我心頭十分快活。我居然有這么大把大把的日子!我可以做多少事情!前邊的日子就像一個個空間,生機勃勃,寬闊無邊,迎面而來。我發現時間也是一種空間。歷史不是一種空間嗎?人的一生不是一個漫長又巨大的空間嗎?一個個“明天”,不就像是一間間空屋子嗎?那就要看你把什么東西搬進來。可是,時間的空間是無形的,觸摸不到的。凡是使用過的日子,立即就會消失,抓也抓不住,而且了無痕跡。也許正是這樣,我們便會感受到歲月的匆匆與虛無。

有一次,一位很著名的表演藝術家對我講她和她的丈夫的一件事。她唱戲,丈夫拉弦。他們很敬業。天天忙著上妝上臺,下臺下妝,誰也顧不上認真看對方一眼,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一天老伴忽然驚訝地對她說:“哎喲,你怎么老了呢!你什么時候才老的呀?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怎么也沒發現哪!”她受不了老伴臉上那種傷感的神情。她就去做了美容,除了皺,還除去眼袋。但老伴一看,竟然流下淚來。時針是從來不會逆轉的。倒行逆施的只有人類自己的社會與歷史。于是,光陰歲月,就像一陣陣呼呼的風或是閃閃爍爍的流光;它最終留給你的只有因無奈而頻生的白發和消耗中日見衰弱的身軀。為此,你每扯去一頁用過的日歷時,是不是覺得有點兒像扯掉一個生命的頁碼?

我不能天天都從容地扯下一頁。特別是忙碌起來,或者從什么地方開會、活動、考察、訪問歸來,看見幾頁或十幾頁過往的日子掛在那里,黯淡、沉寂和沒用;被時間掀過的日歷好似廢紙。可是當我把這一疊用過的日子扯下來,往往不忍丟掉,而把它們塞在書架的縫隙或夾在畫冊中間。就像從地上拾起的落葉。它們是我生命的落葉!

別忘了,我們的每一天都曾經生活在這一頁一頁的日歷上。

記得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那天,我住在長沙路思治里十二號那個頂層上的亭子間被徹底搖散,震毀。我一家三口像老鼠那樣找一個洞爬了出來。當我的雙腿血淋淋地站在洞外,那感覺真像從死神的指縫里僥幸地逃脫出來。轉過兩天,我向朋友借了一架方形鐵盒子般的海鷗牌相機,爬上我那座狼咬狗啃廢墟般的破樓,鉆進我的房間——實際上已經沒有屋頂。我將自己命運所遭遇的慘狀拍攝下來,我要記下這一切。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我個人獨有的經歷。這時,突然發現一堵殘墻上居然還掛著日歷——那蒙滿灰土的日歷的日子正是地震那一天: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星期三,丙辰年七月初二。我伸手把它小心地扯下來。如今,它和我當時拍下的照片,已經成了我個人生命史刻骨銘心的珍藏了。

由此,我懂得了日歷的意義。它原是我們生命忠實的記錄。從“隱形寫作”的含義上說,日歷是一本日記。它無形地記載我每一天遭遇的、面臨的、經受的,以及我本人的應對與所作所為,還有改變我的和被我改變的。

然而人生的大部分日子是重復的——重復的工作與人際,重復的事物與相同的事物都很難被記憶。所以我們的日歷大多頁碼都是黯淡無光。過后想起來,好似空洞無物。于是,我們就碰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于人本的話題——記憶。人因為記憶而厚重、智慧和變得理智。更重要的是,記憶使人變得獨特。因為記憶排斥平庸。記憶的事物都是純粹而深刻個人化的。所有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個案”。記憶很像藝術家,潛在心中,專事刻畫我們自己的獨特性。你是否把自己這個“獨特”看得很重要?廣義地說,精神事物的真正價值正是它的獨特性。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種文化。記憶依靠載體。一個城市的記憶留在它歷史的街區與建筑上,一個人的記憶在他的照片上、物品里、老歌老曲中,也在日歷上。

然而,人不能只是被動地被記憶,我們還要用行為去創造記憶。我們要用情感、忠誠、愛心、責任感,以及創造性的勞動去書寫每一天的日歷。把這一天深深嵌入記憶里。我們不是有能力使自己的人生豐富、充實以及具有深度和分量嗎?

所以我寫過:

“生活就是創造每一天。”

我還在一次藝術家的聚會中說:

“我們今天為之努力的,都是為了明天的回憶。”

為此,每每到了一年最后的幾天,我都是不肯再去扯日歷。我總把這最后幾頁保存下來。這可能出于生命的本能。我不愿意把日子花得精光。你一定會笑我,并問我這樣就能保存住日子嗎?我便把自己在今年日歷的最后一頁上寫的四句詩拿給你看:

歲月何其速,

哎呀又一年,

花葉全無跡,

存世唯詩篇。

正像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變為酒;保存歲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把歲月變為永存的詩篇或畫卷。

現在我來回答文章開始時那個問題:為什么我喜歡日歷?因為日歷具有生命感。或者說日歷叫我隨時感知自己的生命并叫我思考如何珍惜它。

2002.12.28

空信箱

我的信箱掛在大門上,門板掏個長形的洞,信打外邊塞進來。只要聽郵遞員“叮叮”一撥車鈴,馬上跑去打開,一封信悄然沉靜地立在箱子里。天藍色的信封像一塊天空,牛皮紙褐色的信封像一片泥板,沉甸甸。扯開信時的心情總是急渴渴,不知里邊裝著的是意外是傾訴是愁苦是體貼是歡愉是求助,或是火一樣的戀情煙一樣的思緒帶子一樣扯不斷的思念。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朋友們的行蹤消息全靠它了。

有時等信等得好苦,一天幾次去打開它,總以為錯過了郵遞員的鈴,打開卻是空的。我最怕它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的樣子。我的院墻高,門也高,陽光跨不進來,外邊世界的興衰枯榮常常由它告訴我;打開信箱,里邊有時幾團柳絮幾片落花幾個干卷的葉子,還有潔白的雪深暗的雨點。它們是從投信孔鉆進來的。有時隨著開門的氣流,幾朵蒲公英的種子“噗”地毛茸茸地撲在臉上,然后飄飄搖搖飛升,在高高的陽光里閃著,有如銀羽。目光便隨它投向淡淡的天,亮的云。春天也到達我塞外朋友那里了吧,我陷入一片溫馨的癡想……

它是拿幾塊木板草草釘上的,沒涂漆,日曬雨淋,到處開裂,但沒有任何箱子比它盛得更多。

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心的一部分。

用心生活是累人的,但唯此才幸福。

大災難把我這部分扯去。信箱的門兒叫一個無知的孩子掰掉。箱子的四邊像個方木框殘留那里。一連幾個月等不到郵遞員鈴的召喚,朋友們的命運都會碰到什么?

我這才懂得,心不相連人極遠。

它空在那兒,似乎比我還空。

可是……奇跡出現了。一天天暮,夕陽打投信孔照進來。我院子頭一次有陽光。先是在長條形洞孔迷蒙燦爛地流連一會兒,便落到墻腳,向例最暗最潮最陰冷的地方,把滿地青苔照得鮮碧如洗,俯下身看,好像一片清晰雨后的草原,極美。隨后這光就沿著墻根一條磚一條磚往上爬,直爬到第五條磚,停住,幾只螞蟻也停在那里默默享受這世界最后的暖意和光明。不知不覺這光變得漸細漸淡直到無聲無息地熄滅。整個信箱變成一塊方形的黑影。盯著它看,就會一直走進空無一物的宇宙。

蜘蛛開始在信箱里拉網了,上下左右,橫來斜去,它們何以這樣放膽在這兒安家?天一涼,秋葉鉆進來,落在蛛網上。金色的船,銀色的漁網,一層網一層船,原來寂寞也會創造詩。詩人從來不會創造寂寞。

忽然一天,“叮叮”,我心一亮,郵遞員,信!

跑出去,遠遠就見白白的一封信穩穩豎在箱中。過去一捏,厚厚的,千言萬語,一個幾次夢到的朋友寄來的。一拿,卻有股微微的力往回扯,是黏黏帶點兒韌勁的蛛絲。再拉,蛛絲沒斷卻拉得又長又直,極亮,還微微抖顫,上邊船形的黃葉子全在一斜一直、一直一斜來回扭動。一如五線譜上甜蜜的旋律,無聲地響起來……

昨夜我忽然夢到這許久以前的情景,一條條長長亮閃閃的蛛絲,來回扭動的黃葉子,我夢得好逼真,連拉蛛絲時那股子韌勁都感覺到了。心里有點兒奇怪,可我斷言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美的一個夢境。

1986.12.30天津

時光

一歲將盡,便進入一種此間特有的情氛中。平日里奔波忙碌,只覺得時間的緊迫,很難感受到“時光”的存在。時間屬于現實,時光屬于人生。然而到了年終時分,時光的感覺乍然出現。它短促、有限、性急,你在后邊追它,卻始終抓不到它飄舉的衣袂。它飛也似的向著年的終點扎去。等到你真的將它超越,年已經過去,那一大片時光便留在過往不復的歲月里了。

今晚突然停電,摸黑點起蠟燭。燭光如同光明的花苞,寧靜地浮在漆黑的空間里;室內無風,這光之花苞便分外優雅與美麗;些許的光散布開來,朦朧依稀地勾勒出周邊的事物。沒有電就沒有音樂相伴,但我有比音樂更好的伴侶——思考。

可是對于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眾。比如大眾俗語中,把臨近年終這幾天稱作“年根兒”,多么真切和形象!它叫我們頓時發覺,一棵本來是綠意盈盈的歲月之樹,已被我們消耗殆盡,只剩下一點點根底。時光竟然這樣的緊迫、拮據與深濃……

一下子,一年里經歷過的種種事物的影像全都重疊地堆在眼前。不管這些事情怎樣龐雜與艱辛,無奈與突兀。我更想從中找到自己的足痕。從春天落英繽紛的京都退藏到冬日小雨空蒙的雅典德爾菲遺址;從重慶荒蕪的紅衛兵墓到津南那條神奇的蛤蜊堤;從一個會場到另一個會場,一個活動到另一個活動中;究竟哪一些足跡至今清晰猶在,哪一些足跡雜沓模糊甚至早被時光干干凈凈一抹而去?

我瞪著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勁看去。就在燭光散布的盡頭,忽然看到一雙眼睛正直對著我。目光冷峻銳利,逼視而來。這原是我放在那里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卻變得分外有力。它何以穿過夜的濃霧,穿過漫長的八百年,銳不可當、拷問似的直視著任何敢于朝他瞧上一眼的人?顯然,是由于八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間雕工傳神的本領、非凡的才氣;他還把一種陽剛正氣和直逼邪惡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無名雕工早已了無蹤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卻保存下來。

在這里,時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嗎?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種子里;詩人離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詩句里。

時光對于人,其實就是生命的過程。當生命走到終點,不一定消失得沒有痕跡,有時它還會轉化為另一種形態存在或再生。母與子的生命的轉換,不就在延續著整個人類嗎?再造生命,才是最偉大的生命奇跡。而此中,藝術家們應是最幸福的一種。唯有他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個新的生命。小說家再造的是代代相傳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們那個可以聽到的迷人而永在的靈魂。

此刻,我的眸子閃閃發亮,視野開闊,房間里的一切藝術珍品都一點點地呈現。它們不是被燭光照亮,而是被我陡然覺醒的心智召喚出來的。

其實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跡,應是書桌下邊,水泥的地面上那兩個被自己的雙足磨成的淺坑。我的時光只有被安頓在這里,它才不會消失,而被我轉化成一個個獨異又鮮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然而我一年里把多少時光拋入塵囂,或是支付給種種一閃即逝的虛幻的社會場景。甚至有時屬于自己的時光反成了別人的恩賜。檢閱一下自己創造的人物吧,掂量他們的壽命有多長。藝術家的生命是用他藝術的生命計量的。每個藝術家都有可能達到永恒,放棄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著我,等我回答。

我無言以對,尷尬到了自感狼狽。

忽然,電來了,燈光大亮,事物通明,恍如更換天地。剛才那片幽闊深遠的思想世界頓時不在,唯有燭火空自燃燒,顯得多余。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燈光里仿佛換了一個神氣,不再那樣咄咄逼人了。

我也不用回答他,因為我已經回答自己了。

1998.1.19寒夜

夕照透入書房

我常常在黃昏時分,坐在書房里,享受夕照穿窗而入帶來的那一種異樣的神奇。

此刻,書房已經暗下來。到處堆放的書籍文稿以及藝術品重重疊疊地隱沒在陰影里。

暮時的陽光,已經失去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它變得很溫和,很紅,好像一種橘色的燈光,不管什么東西給它一照,全都分外的美麗。首先是窗臺上那盆已經衰敗的藤草,此刻像鍍了金一樣,蓬勃發光;跟著是書桌上的玻璃燈罩,亮閃閃的,仿佛打開了燈;然后,這一大片橙色的夕照帶著窗欞和外邊的樹影,斑斑駁駁投射在東墻那邊一排大書架上。陰影的地方書皆晦暗,光照的地方連書脊上的文字也看得異常分明。《傅雷文集》的書名是燙金的,金燦燦地放著光芒,好像在驕傲地說:“我可以永存。”

怎樣的事物才能真正地永存?阿房宮和華清池都已片瓦不留,李杜的名句和老莊的格言卻一字不誤地鐫刻在每個華人的心里。世上延綿最久的還是非物質的——思想與精神。能夠準確地記憶思想的只有文字。所以說,文字是我們的生命。

當夕陽移到我的桌面上,每件案頭物品都變得妙不可言。一尊蘇格拉底的小雕像隱在暗中,一束細細的光芒從一叢筆桿的縫隙中穿過,停在他的嘴唇之間,似乎想撬開他的嘴巴,聽一聽這位古希臘的哲人對如今這個混沌而荒謬的商品世界的醒世之言。但他口含夕陽,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

昨天的哲人只能解釋昨天,今天的答案還得來自今人。這樣說來,一聲不吭的原來是我們自己。

陳放在桌上的一塊四方的鎮尺最是離奇。這個鎮尺是朋友贈送給我的。它是一塊純凈的無色玻璃,一條彎著尾巴的小銀魚被鑄在玻璃中央。當陽光徹入,玻璃非但沒有反光,反而由于純度過高而消失了,只有那銀光閃閃的小魚懸在空中,無所依傍。它瞪圓眼睛,似乎也感到了一種匪夷所思。

一只螞蟻從陰影里爬出來,它走到桌面一塊陽光前,遲疑不前,幾次剛把腦袋伸進夕陽里,又趕緊縮回來。它究竟畏懼這奇異的光明,還是習慣了黑暗?黑暗總是給人一半恐懼,一半安全。

人在黑暗外邊感到恐懼,在黑暗里邊反倒覺得安全。

夕陽的生命是有限的。它在天邊一點點沉落下去,它的光卻在我的書房里漸漸升高。短暫的夕照大概知道自己大限在即,它最后拋給人間的光芒最依戀也最奪目。此時,連我的書房的空氣也是金紅的。定睛細看,空氣里浮動的塵埃竟然被它照亮。這些小得肉眼剛剛能看見的顆粒竟被夕陽照得極亮極美,它們在半空中自由、無聲和緩緩地游弋著,好像徜徉在宇宙里的星辰。這是唯夕陽才能創造的景象——它能使最平凡的事物變得無比神奇。

在日落前的一瞬,夕陽殘照已經挪到我書架最上邊的一格。滿室皆暗,只有書架上邊無限明媚。那里擺著一只河北省白溝的泥公雞。雪白的身子,彩色翅膀,特大的黑眼睛,威武又神氣。這個北方著名的泥玩具之鄉,至少有千年的歷史,但如今這里已經變為日用小商品的集散地,昔日那些渾樸又迷人的泥狗泥雞泥人全都了無蹤影。可是此刻,這只幸存下來的泥公雞,不知何故,對著行將熄滅的夕陽張嘴大叫。我的心已經聽到它凄厲的哀鳴。這叫聲似乎也感動了夕陽。一瞬間,高高站在書架上端的泥公雞竟被這最后的陽光照耀得奪目和通紅,好似燃燒了起來。

2005.11.28

書桌

我有張小小的書桌。它又窄又矮,破舊極了,在外人眼里簡直不成樣子。上邊的漆成片地剝落下來,殘余的漆色變得灰暗發黑,連我自己都認不準它最初是什么顏色。桌面又滿是劃痕、硬傷,還有熱水杯燙成的一個個套起來的深深淺淺的白圈兒。它一邊只有三個小抽屜,抽屜的把手早不是原套了。一個是從破箱子上移來的銅把手,另兩個是后釘上去的硬木條。別看它這副模樣,三十年來,卻一直放在我的窗前,我房間透進光來的地方。我搬過幾次家,換過幾件家具,但從來沒有想到處理掉它……

“這么難看還要它干嗎?!要是我早劈掉生火了!”

“它又不實用。你這么大人將就這樣一張小桌子,早晚得駝背!”

“你怎么就是不肯扔掉這破玩意兒。難道它是件寶?你說呀……”

我笑而不答。那淡淡的笑意里包含著任何知己都難以理解、難以體會到的一種,一種……一種什么呢?

沒有共同的經歷就不會有同感。有時,同感能發揮出非常奇妙的作用,它能成為兩顆心相融的最短、最直接的通道。如果沒有同感,說它做什么?還不如獨自一人到樹林里,踩著落葉,自己對自己默默地說它一陣子,排遣出來,倒是一種安慰。

我無法想起,究竟是什么時候,我開始使用這小桌的。我只模模糊糊記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面寫寫畫畫,而不是坐著。待我要坐下時,屁股下邊必須墊上書包、枕頭或一大疊畫報,才能夠得上桌面……

記憶里,幼時的事,都是穿不成串兒的珠子。這珠子卻在記憶的深井的底兒滴溜溜、閃閃發光地打轉,很難抓住它們——

我把“人”字總誤寫成“入”字,就在這桌上吧!

我一排排地晾干彈弓子用的小泥球兒,就在這桌上吧!

我在小木板上釘釘子,就在這桌上吧!

對,就在這兒。桌面上原來有一塊能夠照見自己臉兒的光光的玻璃板,給我釘釘子時打碎了——這件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為此我還挨爸爸一通好打呢!也許打得太疼,我才記得十分牢。但過后我卻一點兒也不后悔。因為,從此我做過的、經歷過的、經受過的許許多多的事,都在這沒有玻璃板保護的桌面上留下了痕跡。

桌面上凈是些小癟坑。有的坑兒挺深,像個洞眼,螞蟻爬到那兒,得停一下,遲疑片刻,最后繞過去……細細瞧吧,還滿是劃痕呢,橫豎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溝;有的輕淺,還有的比蛛絲還細。這細細的印痕,是不是當初刮鉛筆尖留下的?那一條條長長的道道兒,是不是隨意用指甲劃上去的?那兒黑乎乎的一塊兒,是不是過年做燈籠,烤彎竹條時碰倒了蠟燭燒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攪在一起了;這中間還混著許多字跡,鋼筆的、鉛筆的、墨筆的,還有用什么硬東西刻上去的。也有畫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只靴子啦,槍啦,一張側面臉啦,這是不是我的自畫像?年深日久,早都給磨得模糊一片。痕跡斑駁的桌面,有如一塊風化得相當厲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但我從中細心查辨,也能認出某些痕跡的來由,想起這里邊包含著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并聯想到與此有關或無關的、早已融進往昔歲月中的童年生活。

為此,我很少用濕布去拭抹它。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前排坐著一個女同學,十分瘦弱。她年齡與我一般大,個子卻比我矮一頭。兩條短短的黃辮兒,簡直是兩根麻繩頭。一天,上語文課,我沒聽講,卻悄悄把眼前的兩條黃辮子拴在這女同學的椅子背兒上。正巧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一起身,拴住的辮子扯得她頭痛得大叫。我的語文老師姓李,瘦削的臉滿是黑胡楂,連臉頰上都是。一副黑邊的近視鏡遮住他的眼神,使我頭次見到他時以為他挺兇,其實他溫和極了。他對我們調皮的忍耐限度比別的老師都大。但不知為什么,那天他好厲害,把我一把拉到課堂前,叫我伸出雙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氣呢!氣呼呼地直喘,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指著門瞪圓眼對我吼道:“走!快走!”我離開了課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沒什么,但當眾挨打受罰,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我眼淚汪汪地在桌上寫了“李老師是狗!”幾個字。我寫得那么痛快和解氣,好像這幾個字給我報了什么“仇”似的。這幾個字就相當威風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長時間。

在表的嘀嗒聲中,在上下課的鈴聲中,在雨和雪輪番交替地敲打窗子聲中,我長大起來,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幾個字卻不那么神氣了,反而怕被人瞧見,似乎成了一種不光彩,甚至是恥辱的污跡,我帶著一種說不清是對李老師,還是對長大后再也遇不到那個瘦弱的女同學的愧疚心情,用手巾尖兒蘸些水使勁把這幾個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兒抹掉了,好像心里干凈了一些。

我上了中學,畢業了,參加了工作。我的許多事,寫信、寫文章、畫畫、吃東西,做些什么零七八碎的事都在這桌上,它一直伴隨著我。

但它在我長大起來的身軀前,漸漸顯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來愈破舊,在后來買進來的新家具中間,顯得寒磣和過時。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間物換星移的常規里等待著接受取代。

有一天我畫畫。畫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畫紙垂到桌下,先畫鋪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畫得差不多時,再拉上紙來畫另一半。這樣就很難照顧到畫面的整體感,我畫得那么別扭,真急了,止不住憤憤地罵道:

“真該死,這破桌子!”

它聽著,不吭一聲。等我畫好了畫兒,張掛起來;畫面卻意外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這樣與我為伴,好像我不拋掉它,它就一心而從無二意地跟隨著我。是不是由于它僅僅是無生命的物品,我從未把它作為一只小貓、小鳥、小兔那樣的伴侶?但是,小兔死了,小貓跑了,小鳥飛了,它卻不聲不響地有心地記下我生活經歷過的許多酸甜苦辣。并順從地任我做任何有損于它的事。當一次,我聽說自己遭遇不幸,是因為被一位多年來與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賣時,我忍受不住,發瘋似的猛地一拍桌面:

“啪!”

桌面上出現一條長長的裂縫;我那顆初入社會純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現一條裂痕。它竟同我一樣。

從此,我便不覺地愛護起它來了。

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她是一只快樂的小鳥——那早晨站在沾著露水的枝頭抖動翅膀、在陽光里飛來飛去、在煙囪上探頭探腦的小鳥。她總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樂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人中出現,都能極快地把快樂通過笑、通過活潑的目光、通過喜氣洋洋的俊俏的小臉兒、通過率真的動作,傳染給每一個人。我說她的快樂是照眼的、悅耳的、香噴噴的,是魔術。我稱她為“快樂女神”。

她一雙腿長長的。愛穿一條淡藍色的短裙。她一進屋來,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書桌上——這或許是她還帶著些孩子氣兒;或許她腿長,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適。

我呢?過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讓。一會兒把臉甩向左邊,一會兒又甩到右邊,還調皮地笑著。她那光滑的短發像穗子一樣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來蹭去。

以后,由于挺復雜的原因,她終于說:“我們的愛沒有物質土壤,幻想的種子連幻想也結不出來了。”這句話,她說了許多遍,一次比一次肯定,最后她無可奈何又斷然地離去了。

稀奇的是,那快樂女神始終與我這啞巴桌子連在一起。每當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會幻覺出她當初坐在桌上的樣子。淺藍色的短裙扇狀地鋪開,一雙直直又順溜兒的長腿垂下來,兩只小巧的腳交叉地別著。這時她那動聽的笑聲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間里發出來。

我需要記著的,這桌兒都給我記著了。而那女神與我臨別時掉在桌上的淚滴,卻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大概那不是淚,而是水滴。

桌上唯有一處大硬傷。那是——那天,一群穿綠服裝、臂套紅色袖章的男女孩子們闖進我家來。每人拿一把斧頭,說要“砸爛舊世界”,我被迫站在門口表示歡迎,并木然地瞅著他們在頃刻間,把我房間里的一切胡亂砸一通。其中有個姑娘,模樣挺端正,但她的眼神叫我害怕。她不吵不鬧,砸起東西來異乎尋常地細致。她在屋里轉來轉去,把尚且完整的東西翻出來,一件件、有條不紊地敲得粉碎。然后,她翻出我一本相冊,把里面的照片一張張抽出來,全都撕成兩半。她做這些事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忽然把一張照片面對我,問:

“這是誰?”

這是我那“快樂女神”的。我說:

“一個朋友。”

她微微現出一種冷笑,一雙秀氣的眼睛直盯著我,兩只白白的手把這照片撕成細小的碎片。我至今不明白,在那時為什么一些女孩子干這種事時,反比男孩子們干得更徹底、更狠心、更無情。相冊中所有女人的照片——我姐姐、妻子、母親的,她撕得尤其兇,“唰、唰、唰”地響。仿佛此刻她心里有什么受不了的情感折磨著她,迫使她這樣做。

最后,她臨去時,一眼瞥見我的書桌。大約這書桌過于破舊,開始時并沒引起他們的興趣。此刻在一堆碎物中間,反而惹眼了。她撇向一邊的薄薄的唇縫里含著一種譏諷:

“你還有這么個破玩意兒!”

隨手一斧子,正砍在桌角上。掉下一塊挺大的木茬。

就這樣,我過去生活的一切,無論是快樂和幸福的,還是憂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我忘了,它會無聲地提醒我。

它就擺在我窗前。從窗子透進的光籠罩著它。我窗外是一棵大槐樹的樹冠。這樹冠搖曳婆娑的影子總是和陽光一起投照在我這小小的桌面上。

每當這樹冠的枝影間滿是小小的黑點時,那是春天;黑點點兒是大槐樹初發的芽豆豆。這期間,偶爾還有一種俗名叫作“綠葉兒”的候鳥,在枝間伶俐地蹦跳的影子出現在桌面上。夏天來了,樹影日濃,漸漸變成一塊陰涼,密密實實地遮蓋住我的小桌。等到那塊厚厚的陰涼破碎了,透現出一些晃動著的陽光的斑點時,秋風還會把一兩片變黃的葉子吹進窗;像幾只金色的小船,落在我這如同無風的水面一般平光光的桌面上。隨后該關窗子了,玻璃蒙上了薄薄的水蒸氣。那片葉無存、光禿禿、只剩下枝丫的樹影,便像一張朦朧模糊的大網,把我的小桌罩住……

我常常被這些情景弄得發呆。誰說它丑?它無用?它應當被丟棄?它有著任何華貴的物品都無法代替的風韻和詩意。在它的更深處,甚至還潛藏著思想。

尤其是在陰雨的日子里,烏云像拉上的厚簾子把窗戶遮暗了,小桌變成黑影,很像一塊濃霧里的礁石,黑黝黝的,沉默無語。忽然一道閃電把它整個照亮,它那桌面上反射著可怕的藍色的電光。但在這一瞬間的強光里,它上邊的一切痕跡都清晰地顯現出來,留在這中間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復活了……

我閉上眼,情愿被再現在幻覺中的往事深深地感動著。

我終于失去了它。

在地震中,塌落下來的屋頂把它壓垮。我的孩子正好躲在桌下,被它保護住了生命。它才是真正地為我獻出了一切呢!等我從廢墟中把它找出來,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條和木塊了。我請來一個能干的木匠,想把它復原。木匠師傅瞅著它,抽著煙,最后搖了搖頭。并且莫名其妙地瞧了我一眼,顯然他不明白我何以有此意圖——又不是復原一件破損的稀世古物。

它就這樣在我的生活中沒了。

我需要書桌,只得另買一張。新買的桌子寬大、實用、漆得锃亮,高矮也挺合適。我每每坐在這嶄新卻陌生的大書桌前,就覺得過去的一切像那不能再生的書桌一樣,煙消云散,虛無縹緲,再也無從抓住似的……

我因此感到隱隱的憂傷。不由得想起幾句話,卻想不起是誰說的了:

“啊,生活,你真迷人……哪怕是久已過去的,也叫人割舍不得;哪怕是不幸的,也漸漸能化為深沉的詩。”

1980.11.12天津

感覺

黃昏時聽音樂是種特殊享受。那當兒,暮色濃深,屋里的一切都迷蒙模糊,沒有什么具體清晰的形象映入眼簾,攪亂頭腦,心靈才能讓聽覺牽著夢游一般地飄入音樂的境界中去。哎,你是不是也有此同感?

我這感覺既強烈又奇妙,以致我懷疑自己有點兒神經質。記得那次絕對是個黃昏,大概在聽舒曼的《夢幻曲》吧!家里只有我自己,靜靜的空間灌滿了那深沉而醉心的琴音。屋子的四角都黑了,窗前的東西變成一堆分辨不清的影子,只有窗玻璃上還依稀映著一點淡淡的橘色的夕照。

我的心像被這音樂洗過一樣圣潔。不知是心沉浸在琴音里,還是琴音充溢在我的心里,一股潛流似的婉轉回旋。于是我被感動起來,隨之而來,便是這種動心的感覺漸漸加強,心里的潛流形成一個疾轉的旋渦,到了感動的潮頭卷起,我忽然不能自已。好像有根無形的攪棒,把沉淀心底的亂七八糟的全都翻騰起來。說不出是什么難忘的事或感受過的情緒,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甜蜜?憂傷?思念?委屈?已經落空的企盼?留不住的甜美……一下子,大滴大滴的淚珠子竟然自個兒奪眶而出,滾過臉頰,“啪啪”掉在地上。我倚著門框,仰起頭,衣襟很快就濕了一片。我完全不能自制,也不想自制,因為這絕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異樣的、令人戰栗的幸福的感覺。平日里,偶然給什么意外的事物的觸發,也會生出這樣一種感覺,卻總是一掠而過,從來沒有凝聚起來,這樣有力地撞擊我的心扉。

然而我不明白,這感覺是怎樣來的,是那琴音招引來的?到底是哪個旋律、哪個和聲打動的我?為什么以前聽這支曲子從無這般的感受?更奇怪的是,以后,多少次,黃昏時,我設法支開家里的人,依舊在這光線晦暗、陰影幢幢的安寂的小屋里,獨自倚門傾聽這支曲子,但再也不曾出現那種忍俊不禁、苦樂交加的感受了。琴音像一陣微弱的風,難得再在我心中吹起浪頭。怎么回事?

感覺是找不到的,只有它來找你。

兩年后,我早已忘掉尋覓這感覺的念頭,卻意外碰到了它。

那是個深秋時節,剛剛下過一場蒙蒙小雨,天色將暮,人在戶外,臉頰和雙手都感到微微涼意。我才辦完一件事回家,走在一條沿河的小道上。小河在左邊,蜿蜒又清亮,緩斜的泥坡三三五五坐著一些垂柳;右邊是一面石砌的高墻,不知當年是哪家豪門顯貴的宅院。這石墻很長,向前延長很遠。院內一些老楊樹把它巨大的傘狀的樹冠伸出墻來。樹上的葉子正在脫落,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枝上掛得不多。雖然無風,不時有一片巴掌大的褐色葉子,自個兒脫開枝干,從半空中打著各式各樣的旋兒忽悠悠落下來,落在地上的葉子中間,立時混在一起,分不出來。大樹也就立刻顯得輕松一些似的。我踏著這落葉走,忽然發現一片葉子,異常顯眼,它比一般的葉子稍小,嶄新油亮,分明是一片新葉。可惜它生不逢時,沒有長足,脹滿它每一個生命的細胞,散盡它的汁液與幽香,就早早隨同老葉一同飄落。可是,大自然已經不可逆地到了落葉時節,誰又管它這一片無足輕重的葉子呢!我看見,這涂了一層蠟似的翠綠的葉面上汪著幾滴晶亮的水珠,興許是剛才的雨滴,卻正像它無以言傳的傷心的淚。它多么熱愛這樹上的生活——風里的喧嘩,雨里的喧鬧,陽光里閃動的光華,它多么切望在這樹上多多流連一刻。生活,盡管給生命許許多多折磨、苦澀、煩惱、欺騙和不幸,誰愿意丟棄它?甚至依舊甘心把一切奉獻給它。生活,你拿什么償還一切生命對你的奉獻?永遠是希望嗎?

我憐惜地拾起這片綠葉,抬眼一望,驀然發現高高的、被雨淋濕而發暗的墻頭上,趴著一只雪白的貓,正呆呆地瞧著我;楊樹深處,有兩扇玻璃反映著雨后如洗的藍天,好像躲在暗處的一雙美麗的眼睛……突然,就是這突然的一下,我被莫名地感動起來。那次聽音樂時所產生的異樣的感覺,又一次涌入我的心中,在我心里翻江倒海地攪動起來,視線又一次被止不住的大股熱淚遮擋住了。我站在滿地褐黃斑駁的落葉中間,貪婪地享受著這又甜又苦的情感,并任使這情感盡情發泄和延長,多留它一些時候。誰知它只是這一小陣子,轉眼竟然霧一般漸漸消散。好似一下子都擁聚與凝結起來的事物,又一下子分散開來,抓都抓不著。咦,這是怎么回事?

我手里拈著這片閃光而早落的葉子,癡呆呆地站著。

1982.11.12

鼻子的軼事

我一直認為人類的藝術創造有個重大疏漏,就是沒有一種滿足鼻子的藝術。在藝術中,有滿足眼睛的,比如美術、雕塑和攝影;有滿足耳朵的,比如音樂和歌唱;影視和戲曲是綜合藝術,它們能同時滿足眼睛和耳朵,卻唯獨把鼻子排斥在“藝術愛好者”之外了。嘴呢?對了,你會問。不要說也沒有專供嘴巴來享受的藝術吧,千變萬化的烹調藝術足能使嘴巴受用不盡了。聰明萬能的人類為什么偏偏冷淡了、小瞧了,甚至荒廢了鼻子?這個位居臉的中心的高貴的鼻子難道是個“藝盲”?難道它遲鈍、麻木、低層次、無感受、缺乏情感細胞?難道它只能分辨香臭、只是用來呼吸的嗎?是啊,是啊,你想想看,流淚是一種感情的表露,那么流鼻涕呢?那不是傷心而是傷風。

然而,請你靜下心再想一想——

每每早春初至,你是怎樣感受到它的來臨?那時,大地既沒有綻露些許綠意,冰河尚無解凍時清脆的聲響——你顯然不是依靠眼睛和耳朵,而是憑著靈敏的鼻子察覺出這大自然催生的氣息……我說過,春天最先是聞到的。

你是從哪一種氣息里聞到的?

從融雪的氣息、腐葉的氣息、帶著寒意的清晨的氣息、泥土中蘇醒的氣息里,還是從一陣冷冷的疾雨里?世間雨的氣息各種各樣,有瑟縮深秋的綿綿細雨、炎炎夏日驟然澆下又熱烘烘蒸騰起來的陣雨,以及隨同微風可以聞到的涼絲絲的夜雨……這種種不同的雨的氣味,比起雨的畫面更能勾起你在同一種雨中經歷的回憶。一次空空的等待或一次失去般的離別,一次義氣的援救或是一次負疚的逃脫——不管具體細節怎樣,總是氣味幫助你記憶,也幫助你回憶;混同氣味記在心底的,也只能被同一種氣味勾上心頭。再往深處想想,是不是世界上只有親人的氣味你記得最深最牢?母親的、戀人的、孩子的。這氣味比形象和聲音更不能模仿和復制。精確分辨又刻骨銘心記住的不全是依靠鼻子嗎?

我知道一個女人,一直保存著她逝去的丈夫的一件睡衣。她從來不洗這件睡衣,為了保留丈夫身體的氣味,每當思念之情不能自已時,就拿出這件睡衣,貼在臉上聞一聞,活生生的丈夫便在身邊。由此我得知,當生命消失時,它會轉化為一種氣息留在世上,活著的人靠著鼻子與它息息相通、默默相連。鼻子并非呼吸的器官,而是心靈的器具。由于多愁善感的鼻子,我們對這世界的感知便多了一倍!

鼻子又是慷慨無私的。盡管人類不給它任何享受藝術的方式,它卻積極地參與藝術的創造。對了!我說的是鼻音,想想看,當歌唱家們使用鼻音時,那聲音就會變得何等的奇異與美妙!

這叫我想起一件往事。雖然有些怪誕,卻是我經歷過的。

很多年前,我有個鄰居是位業余歌手,他相貌尋常,身材四肢都極普通,唯有那鼻子大得像只梨兒掛在臉的中央。如果你坐在他身旁,會覺得呼吸困難,好像氧氣都叫他那碩大無朋的鼻子吸走了。他說話,聲音似乎不穿過喉嚨而穿過鼻腔,那聲音就像火車穿過隧道那樣隆隆作響,唱起歌來根本聽不見歌詞,仿佛一百只大黃蜂在空中狂飛。據說他考過許多專業歌唱團,但誰會選取這種聽不清歌詞的鼻子叫呢;而鄰居們不過把他的歌唱,當作一種有高低音變化的鼾聲罷了。

后來,他走運了。一個名叫“海河合唱團”的團長以伯樂的眼光瞧上他的大鼻子,把他請進合唱團。合唱團不管他咬字是否清晰,只要他的鼻音。誰料到他這悶雷般的轟鳴,像是給合唱加進去一架大風琴那樣,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聲音效果。上百張嘹亮的嘴巴加上一個渾厚的鼻子,開創了一個前所未聞的神奇境界。這個平淡無奇的合唱團竟因為一個鼻子走紅了。很多觀眾為這鼻音而來,向臺上尋找這奇妙聲音的發源地。看吧,這梨兒似的鼻子,多像是給合唱團佩戴的一枚閃閃發光的勛章!

“文革”期間,許多文藝團體受沖擊,合唱團為了跨時代地存在下去,改名叫作“紅太陽宣傳隊”。但我這個鄰居遇到了麻煩。因為當時所唱的歌曲一律是革命歌曲。他吐字不清,被懷疑是故意不唱歌詞。受懷疑比受指責更可怕,他必須趕快學會吐字。大革命真是無堅不摧,這先天的毛病居然也改了。有生以來,聲音一直從他鼻孔出來,現在竟改道走喉嚨了。隨著一個個字兒愈來愈清楚地蹦出嘴唇,那鼻音便一點點稀薄和消退,最終他唱起歌來和所有演員沒有兩樣。一旦被統一了,他也就消失了;大家全一樣,每個人便都可有可無。“紅太陽宣傳隊”因此沒了魅力,在后來的社會變動中無聲無息地散了伙。

失去了鼻子的世界居然會變得如此乏味,你說究竟為了什么;是因為那獨特的鼻子,還是因為那鼻子的獨特?

1995.11.22中國香港《大公報》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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