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泡泡文人泡泡茶(“大家茶坊”系列)
- 趙麗娜
- 2237字
- 2021-01-29 19:02:17
流水的間隙
世界上難道會(huì)有紅色的竹子?
世界上難道會(huì)有黑色的竹子?
世界上的竹子,有一千多種,它們都是綠色的。
蘇東坡閑來無事,本來他是想畫一幅墨竹的,不巧的是,試院的案幾上,黑墨剛好用完,于是他便用朱砂畫了一幅朱色的竹子圖。朱竹圖畫好的時(shí)候,朋友恰好來訪。蘇東坡說:“看看我這幅竹子圖畫得怎么樣啊?”
枝葉繁茂的垂竹,竹枝彎曲下垂,竹梢向上翹起,竹葉疏密有致,濃淡參差,有迎風(fēng)而動(dòng)之姿。朋友說:“是幅神品!但是,世界上難道會(huì)有紅色的竹子?”
“世界上的竹子都是綠色的。”蘇東坡哈哈大笑,“世界上難道有黑色的竹子?”
蘇東坡說畫畫何必那么較真,“論畫與形似,見與兒童鄰”,有些事是意興到了,神似就是上境。這樣的上境到了,長(zhǎng)在宣紙上的竹子,自然卓絕。
竹子,是蘇東坡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竹子畫好后,他總是習(xí)慣性地在窗前小站一會(huì),有時(shí)候站久了,便搬上一張竹榻,在院子里飲一杯清茶。1080年,他到了黃州,日子照舊這樣打發(fā)。蘇東坡就像是新嫁娘到了婆家,雖然鍋灶換了新的,煮飯加多少水,炒菜放多少鹽,多是舊方法,所以蘇東坡畫起黃州的竹子,一樣地意興勃發(fā)。至于清茶,那就像是娘家?guī)淼难诀撸鞘炷樍耍箚酒饋硪粯禹樢猓沂请x了朝廷,好比嫁人又不用跟公婆同住,平添了三分自在。蘇東坡覺得黃州原來也沒什么不好。“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guó)周郎赤壁”,赤壁上驚濤拍岸,蘇東坡也想起“學(xué)而優(yōu)則仕”這樣的古話,順帶著就想起朝廷。說是想起朝廷,其實(shí)想得最多的還是朝廷上的士人。而這些人里,王安石應(yīng)該是蘇東坡頗為牽掛的一個(gè)。
和而不同,一般是說兩個(gè)旗鼓相當(dāng)?shù)膶?duì)手和衷共濟(jì)而又各有所見。這意思用在蘇東坡與王安石身上真是合適。王安石說:“波者水之皮也。”蘇東坡馬上站出來搗亂似的說:“滑者水之骨也。”“子瞻這個(gè)人聰明,就是說話有點(diǎn)刻薄。”這話是王安石說的,所以當(dāng)初反對(duì)王安石變法,被貶往黃州,縱然對(duì)新職頗感不快,臨行之時(shí),蘇東坡還是要跟王安石辭行。兩個(gè)旗鼓相當(dāng)?shù)膶?duì)手,一個(gè)要走,一個(gè)難免有唇亡齒寒似的失落。滴水檐前,王安石一把拉過蘇東坡的手說:“老夫幼年燈窗十載,染成一癥,老年舉發(fā),太醫(yī)院看是痰火之癥。雖然服藥,難以除根。必得陽羨茶方可治。有荊溪進(jìn)貢陽羨茶,圣上賜予老夫。老夫問太醫(yī)院官如何烹服。太醫(yī)院官說:須用瞿塘中峽水。瞿塘在蜀,老夫幾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dāng)y一瓶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
王安石的話聲情并茂,蘇東坡未及細(xì)想答應(yīng)了下來。舉手之勞的事,何必放在心上。
黃州一覺,醒來已近一年。這一天蘇東坡想起了王安石,想起王安石的壇水之托。名茶配上好水,那是相看兩不厭的情誼。《茶疏》里說:“精茗蘊(yùn)香,借水而發(fā),無水不可與論茶也。”這意思放在王安石那里,好比是圣上給的好茶、東京城里的好風(fēng)景,只有你蘇東坡這樣的水來了,才能抒情。如今你去的地方,離我王安石的家鄉(xiāng)不遠(yuǎn),那里并非窮山惡水之地,倘若有一天想起我王安石了,帶一壇瞿塘水來,你我就水論茶,交情依舊。
“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茶十分,茶只八分耳。”如果把《梅花草堂筆談》中的句子放在蘇東坡這里,那意思也可以說,茶是要通過水來體現(xiàn)自己的價(jià)值的。八分好的茶葉,遇上了十分好的水,泡出來的茶水才能相得益彰。反過來如果是十分好的茶葉,遇上八分好的水,泡出來的茶水終究是有欠缺的。
既然王安石的好茶在等著蘇東坡的好水,正好夫人又要回四川,蘇東坡想,不如送她半程,到夔州再返棹東下,等取了中峽水后便去東京復(fù)命吧。
長(zhǎng)江兩岸峭壁千尋,沸波一線。蘇東坡文思泉涌,卻也抵不住連日的困倦,沉沉睡去。及至醒來,日出時(shí)分從黃州起程的渡船早已一瀉千里,瞿塘峽消失在水天相接之處。
瞿塘之水,是王安石一年前的托付,如今水流湍急人更急,蘇東坡不敢怠慢。但水手聽說他要返航去中峽取水,立馬便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說:“長(zhǎng)江水瀉如瀑布,你要回過頭來逆水行舟,談何容易。再說瞿塘三峽相連,并無阻礙。上峽流于中峽,中峽流于下峽,一樣的水,也難以分出個(gè)好歹。”
事情已到這般地步,做事不喜歡較真的蘇東坡想:荊公應(yīng)該也不會(huì)是太過迂執(zhí)的人。既然都是三峽的活水,何必非要到中峽去取呢?于是就差人汲了滿滿一甕下峽水。
飲茶之器不須太考究……
蘇東坡攜甕到了相府,故人相見,不免一番寒暄。蘇東坡千里送水,王安石親啟甕封,用了銀銚汲水來煨,又取來著名的定瓷碗一只,配圣上賜的陽羨茶一撮,水開一如蟹眼,急急傾入茶碗,水是活水,茶是絕色,仿佛才子來見佳人,佳人不笑,才子不語,那茶色過了良久才微微泛起。王安石不由得問道:“這水是哪里取來的啊?”蘇東坡說:“瞿塘峽中峽。”王安石笑道:“又來欺老夫了!這明明是下峽水,如何假名中峽?”
話已經(jīng)出了王安石的口,事情當(dāng)然也得在這個(gè)時(shí)候?qū)嵮韵喔媪恕?/p>
“瞿塘水性,出于《水經(jīng)補(bǔ)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唯中峽緩急相半。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顯,故知是下峽。”王安石說罷,又添一句道:“因子瞻過于聰明,以致疏略如此。”
偏巧這話是王安石說的。蘇東坡的朋友說,王安石真是執(zhí)拗,不過是茶與水的小事,他也如此較真。
蘇東坡自然聰明,偏巧王安石那樣說了,有人說蘇東坡代擬敕書《王安石贈(zèng)太傅》,那分明是用了曲筆在寓貶于褒。
曲筆,歷來文人愛用。茶葉不單指茶葉,江水不單只是泡茶,說的話是云里霧里地繞過,意思是若即若離地?cái)[著。曲筆用得好了,茶里有道,水里還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