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德三分法辯證法研究
- 黃永奎
- 5252字
- 2021-08-20 16:33:26
一、“對立面統一是存在的本原”的深刻闡釋
在“存在如何存在”這個存在的本原性問題上,康德的看法與哲學史上歷來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
在哲學史上,古希臘畢達戈拉斯學派最早提出命題“對立是存在的本原”。這是從數學家角度上考察存在的結果。這個學派通過對數學的研究,列出了“十對對立表”,提出“一”是由奇數與偶數構成的,但對此并沒有進一步的闡釋。赫拉克利特著作殘篇中,既確認對立是存在的本原,也確認統一是存在的本原;既強調斗爭的重要意義,也突現統一的重要性。愛利亞學派的巴門尼德則唯一地確認“一”是存在的本原,竭力排斥“多”,抹殺感性現象的存在,不承認對立是存在的本原。柏拉圖承襲巴門尼德的意見,把“一”理念化,公開主張“神”(實即“一”的理念)是最原始的存在者,存在是由神創造的,神是存在唯一的終極本原,反復申訴事物不可能同時存在又不存在。亞里士多德是一位二元論者。在思維存在方面,確認概念不可能同時既是又不是,而在事物存在方面,卻又確認事物可以同時存在又不存在,對事物的辯證運動作過諸多方面的深入分析。
康德對上述不同看法進行了諸多方面的辨析研究,特別根據他自己對客觀現象的考察,形成了自己的獨特看法。他認為事物在其內部是由相互對立的存在物相結合而構成的。相互對立的事物之間具有同一性,具有同一性的兩個對立事物才結合形成統一體。所以,對立與同一,對立、同一與統一是不可分離的,具有同一性的對立面的統一才是存在的本原。康德這種哲學智慧是在赫拉克利特等人的成就基礎上確立的。
對此,康德做出了論證。
首先,是對“神是存在的本原”這種看法進行了批判,否認神的存在,更否認神是存在的本原。
康德自己申明,他的著作《一般自然史與天體理論》是根據牛頓原理,來論述“整個宇宙的結構及其力學起源”的,也就是去探求存在的本原與本真狀態,他明確地指出:
“如果秩序井然且美好的世界結構只是服從普遍運動規律的物質的一種結果,如果各種自然力的盲目機械性能從混沌中如此美妙地發展出來,并主動地達到如此的完善性,那么人們在觀察世界大廈之美時所得出的神性創造者的證明就完全失效了。”1
物質及其普遍運動的規律是獨立存在與起作用的。物質的本原本性表明,大自然中的和諧、美、目的以及手段與目的的完善關系同神明天意無關。這一切都是普遍的自然規律產生出的盡善盡美的結果。康德作為一個自然科學家在這里闡釋了他的無神論的堅定的理論信念。
1763年,康德在其著作《證明上帝存在唯一可能的證據》中,從邏輯上否認了“上帝存在”這個命題,提出了一個全新的命題:
“存在根本不是一個事物的謂語或者規定性”。
用以作為一個極為有力的論據,來論證他的特殊無神論的主張。
第一,“存在是對一個事物的絕對肯定,并由此也同任何一個自身在任何時候都只有與另一事物相關才被設定的謂詞區別開來。”前面我們多少討論過,從哲學本原性意義上說來,“存在”雖然包含“有”與“是”的含義,但卻另有其宏大崇高的含義。這指“自然”本身,也就是“世界”“宇宙”。它包含二重意義。在第一重意義上,它指一切存在物的總體、整體;在第二重含義上,用來表述一切普通存在物的存在形態及其具體地在場、出場,但并不包含某物的產生或創造。古代哲學家用它來表述“一切存在的存在”,就著眼于第一重意義上,具有至高至大、無所不包的概括性。在這重意義上,“存在”暗示絕對必然“主體”自身,“主體”是其本身所是,與被用為“謂詞”的任何一個詞有嚴格區別。它的功能不是用以去闡明,去規定,而是用來表述自身獨立所是。因而在邏輯上只能用來充當主詞,而不可能用作謂詞。
第二,當著“存在”被用作謂詞時,那是在第二重意義上來使用的,用以對某物做出規定,述說某物的在場。所以,康德指出,“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把存在這一表述當作謂詞使用,而且只要人們不打算要證明絕對必然的實存時習慣做的那樣,想從僅僅可能的概念中推演出存在,也可以放心大膽這樣做而不致于造成令人憂慮的失誤。”2在一般人那里,“存在”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字眼,用以描述非常普通的事物的有與無,是與否。但是當著某些哲學家用“存在”來表示上帝的有與無時,并沒有從邏輯上做出正確的判斷。在第一重意義上,說“上帝存在”,并不表明任何含義。兩個主詞放在一起,怎么能夠構成一個邏輯命題?在第二重意義上,說“上帝存在”,那就表示“上帝”是一個極為普普通通的事物,就像阿貓阿狗在場或出場。這樣一種使用法,把上帝的莊嚴神圣地位在邏輯格位上極端貶低了;“上帝”也就不成其為上帝,它也就不可能是世界的創造者,支配者了。這在邏輯上等同于對上帝的否定。
第三,某物實存著的東西要比借助于一個單純可能的東西設定了更多的東西。首先康德指出,“因為這也涉及對事物自身的絕對肯定,更有甚者,在單純的可能性中并沒有設定事物本身,而是設定了某物與某物按照(不)矛盾律的單純關系;存在本來就根本不是某一事物的謂詞,這是確定不移的。”3舉例來說,如果有一個三角形,那就有三條邊,一個封閉的空間,三個角等等;這些規定性與一個像三角形這樣的某物的關系純粹是設定的。但是,如果這個三角形實存,那事情就有了變化,所有這一切也就被絕對地設定,相對地實存著,即事情自身連同這些關系都被設定了,都是實存著,因而也就設定了更多的東西,而可能性事物的設定僅僅建立在邏輯關系上,只不過是一種單純的形式的標志而已。它只表示這個事物不過是一個單純可能的事物,有可能在場也有可能不在場,同現實性事物比較,少了一層現實實存的關系。
康德在討論上帝存在時,是與對立面統一的辯證思維方式聯系起來考慮的。他領悟到,如果讓“上帝存在論”得到確認,那就會對追問“存在如何存在”這個本原性大問題是一個巨大的思想障礙。因為有人會認為,上帝至高無上,絕對純凈統一,決不可能包含任何的矛盾分裂。這就是對辯證法的否定。而如果確認辯證法是一切存在的本原,那就會推論到上帝也會分裂,也存在矛盾;這樣,上帝本身的絕對神圣性就不再存在。
其次,康德在理論上深刻地闡明了“對立面統一”是作為一個完整的整體而成為存在的本原的。“對立”與“統一”在構成存在的本原上不是一般的聯系關系,而是有著密切不可分離的關系。在對立面之間同一的基礎上,才有統一;在統一的基礎上,才談得到對立面的對立與同一。但是,有人卻僅僅把對立、斗爭看作是存在的本原,康德對此表現出很大的不以為然。下面一般話語中就顯出這種看法:
“因此如果我說:在空間上世界要么是無限的,要么它不是無限的,那么,當前一個命題是假的時,它的矛盾對立面‘世界不是無限的’就是真的。這樣一來我就只取消了一個無限的世界而并沒有設定另一個世界即有限的世界。但如果我說的是:世界要么是無限的,要么是有限的(是非無限的),那么這兩者都可能是假的。因為這樣一來我就把世界看作自在地本身在它的量上規定了的,因為我在這種對立中不僅僅取消了無限性、并與無限性一道也許取消了世界的整個被分離開來的實存……請允許把這一類的對立稱之為辯證的對立……所以具有兩個相互辯證對立的判斷的雙方全部都可能是假的。因為一方對另一方并不只是相矛盾的,而是比矛盾所需要的說出了更多的東西。”4
康德這里提出的批評是肯定的,舊形而上學唯理論與經驗論雙方都堅執片面化思維方式,不是只肯定有限,就只是肯定無限,而不僅把“有限”與“無限”這對對立面之間的同一關系丟開了,更否定了它們之間作為統一整體而存在的統一關系。只要一方被否定,另一方也跟著被否定了。這樣,所謂的“對立”實際上是不存在了,被取消了。康德把這種對立關系稱為“辯證的對立”,也就是虛假的對立。他所要求考察的是經驗中存在的對立,不僅是在概念上的“對立”,更是現實中存在的實際的“對立”,是既有對立的關系,又還有同一的關系、統一的關系這種全面性完整性的辯證關系。顯然,康德對對立面統一辯證法的理解,要比一般的看法更深入一層。這也是近代辯證法一種智慧的澄明顯現。
再次,康德用一系列普遍廣泛性、根本性客觀基本事實來論證“對立面統一”是存在的本原。
1755年康德撰寫《一般自然史與天體理論》一書,就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去追問存在的本原。他已經了解到,存在本身是物質的,物質的本性就是對立面統一的。他要深入去探索,為什么物質恰恰具有這種本性、恰恰能夠達到合理而有秩序的整體性規律?在以后幾十年的探求中,他達到了他的目的,提供了具有一大批自然科學事實依據、包含眾多自然科學原理的各種解說。
“現在我放心大膽地轉向我目前的冒險了。我假定所有世界的物質都處于一種普遍的分散狀態,并用這些物質構成一種完全的混沌。我看到材料按照已揭示的引力規律形成,又看到斥力改變著他們的運動。看到不需要借助任意的虛構。”5
“我在前文中曾經說明。在世界上的事物中間,就他們給予相似、類似、平行以及隨便怎么稱謂的東西的理由而言,必然存在著的重大的對立關系,理應不被完全輕率地予以忽視。我不再糾纏于這種東西在幽默游戲方面的,大多數情況下不僅僅是想象出來的應用,我覺得,即便是對于哲學家來說,這里也蘊藏著重要的反思對象,即在某一個齊一性的共同根據中,非常不同的事物的這種協調一致怎能如此之大,如此詳盡,同時卻又如此之精確。”
“非常自然的是,既然各種微粒必然如此之久地相互阻礙或者相互加速,一言以蔽之,相互碰撞或者相互推動,直到一個微粒根本不能夠干擾另一個的運動,那么,這一切的最終結果是這樣一種狀態,即只有恰恰擁有它們在與太陽的距離中同引力保持平衡,以便每一個微粒都在自由運動中沿著同心圓旋轉所要求的側向運動程度的那些微粒保持著漂浮。”6
康德認為,不用虛構任何特別的力量,在對天體體系的實際觀察中,就可以看到,在像太陽系的行星中,“大自然自身就提供了某種能夠說明眾行星無一例外地朝向同一天域離心運動的東西,因為另一種運動已經由向心力在作為大自然持久紐帶的引力中提供。”康德認為,他的學說與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的原子論雖有相似之處,但在根本上卻又有完全不同之點,它深入到了物質基本微粒內部,用斥力與引力的對立面統一辯證結構來作解釋。這種結構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真實的自然規律,正是這種本原結構必然地把大自然導向秩序,保持一致。
1786年康德出版《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一書。在這部著作中,用黑格爾的話來說,康德“完成了物質的理論,因為他認為物質是斥力和引力的統一”。康德進行了更為精細的研究,深入到基本物質微粒內部,剖析引力與斥力作為物質的兩種基本力之間的辯證關系,從而從哲學上科學的闡明了物質概念。康德認為,引力與斥力之所以是兩種“基本力”,原因在于它們是本原性而非派生性的能力。
“想要去理解基本力的可能性,這是完全不可能的要求;因為它正由于不能從另外的力派生出來,即正由于完全不能理解,才稱之為基本力。但本原性的吸引力一點也不比本能的排斥力更不可理解。它只是不像不可入性那樣直接地呈現給感官,使我們得到空間中確定的客體的概念而已。因而,它是不可感到、只可推斷的,只有在它仿佛只不過是排斥的動力的隱藏活動時,它才只有一個派生的力的假象。在進一步考察中,我們看到:它根本不可能再由其他任何東西中派生出來,至少不能從物質不可入性而來的活力中派生出來,因為他的作用與不可入性的動力正好對立。”7
斥力具有不可入性、抗拒性,引力具有透入性、聚合性;它們是正相反對、相互沖突的力。黑格爾指斥康德對引力和斥力的論述“正充滿著混亂”,“他的兩種力在物質中卻仍然是外在的,各自獨立的”,缺乏統一的關系。黑格爾這種指責顯然十分粗率膚淺,而且毫無根據。他原本就有一種固定的成見藏在內心深處,自然不可能心懷坦蕩地去分析研究康德科學客觀地論述的東西。事實是:康德一方面確認引力與斥力之間存在矛盾對立的關系,彼此相互限制、相互否定;另一方面,又確認它們之間彼此相互聯系,具有直接的同一性,因為一物的排斥性對于他物來說正是透入性、聚合性。康德非常確定地認定它們之間的同一性:
“因為這兩種動力具有完全不同的類型,并且,使一方依賴于另一方,否認一方不借助于另一方而有可能性,這都缺乏起碼的根據。”
“因此,物質沒有排斥力而僅憑吸引力是不可能存在。”而“沒有了吸引力甚至連物質都不是(定理5)。”8
康德清晰地認識到一個本原的吸引力只有在與本原的排斥力相互沖突、相互接觸中,才能造成空間一定程度的充實,才能形成物質,得以構成物體。物質本身是由引力與斥力的對立面統一構成的。物體之所以有氣態、液態、固態的分別,正是“根據斥力與引力所處的比例關系而定的”。康德在《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一書中,對斥力與引力之間對立、同一與統一辯證關系的細致分析,更為確定地表明了對立面統一是存在的本原。
以上的三個方面對存在本原的分析與論證,是充足的、確鑿的、為真正辯證法的確立奠定了理論與事實的雄厚與深廣的根基,構建了不可移易的根本立足點。誰如果要否定或譏誚這種科學學說,那就必須去否定天體與天體體系形成與運行的科學學說,必須去否定物質內在構成的這種最普遍最基本的客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