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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選后風波

  • 傾國傾天下
  • 薇絡
  • 24030字
  • 2020-12-22 14:07:19

懷仁七年的春末,皇上大婚選后,這是皇上自登基以來的第一件大事,所以辦的特別隆重。

身份地位夠的,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都要入宮競選,那幾日慕?jīng)Q和紅喜天天跑到府里的大樹上偷看外面街道上送秀女入宮的馬車,一輛接一輛,有時候一整天都不會間斷。

香車寶馬,如流水馬龍,絡繹不絕。

紅喜都有些嫉妒了,說:“為何我不能坐在馬車里進宮當皇后呢?”慕?jīng)Q轉(zhuǎn)頭看看她,她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說:“當然,紅喜是要一輩子伺候小姐的。”

她雖這么說,慕?jīng)Q卻有些意興闌珊了。她知道這輩子都對不起紅喜,從她很小的時候被父親買進府里來伺候她開始,她就是為奴為婢的命了。她總覺得對不起紅喜,紅喜這么一說,心里就更難過了。

那年冬天,紅喜的爹娘帶著她跪在大學士府門前,大雪在門前堆起厚厚的一層,三個人的膝蓋都快被掩埋了。慕桓抱著年僅五歲的慕?jīng)Q打開大門,愣住了,讓家丁詢問之下,才知道這家人生活困頓,無力更生,所以把長女買入學士府做丫鬟,好讓家里大大小小十幾口人在冬天有口飯吃。

紅喜那時候不過八歲,卻是懂事明理,深深磕一個頭,聲音像是被冰雪凍住的湖水,仿佛細微的動靜都能讓她破碎:“小女紅喜,請大人收下小女,為奴為婢,全憑大人高興。”

慕?jīng)Q亮晶晶的眸子望著她,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襖,顯得胖乎乎,揮舞著小手要過去,慕桓止住她的動作,點頭道:“決兒很喜歡你,你以后就跟著決兒,伺候她吧,記住了,她是你的主子,你伺候好了她,我也不會虧待你。”

紅喜抬起頭,透過飛揚的雪花凝望那張欣喜的女孩面孔,忽然一陣迷茫……

往事如流水,如今想起來,心底還是陣陣抽痛。

紅喜撫平思緒追上來,拉住慕?jīng)Q的手說:“小姐,紅喜和您約定過的,小姐去哪里,紅喜就去哪里。”

慕?jīng)Q還是笑了,這時已近晌午,父親還沒有回來,以往他早朝過后必定回來的,這次肯定為了皇上選后的事情繁忙了。

她和紅喜坐在門檻上等,等了大半夜,不見父親回來,心里急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馬蹄聲,卻沒有等來父親,而是等來宮里的一道圣旨。

宣旨的公公笑意盈盈走進來,照本宣科念起來:“大學士慕桓之女慕?jīng)Q,賢德端良,慶育高門,雅著閨闈之則,能瞻圖史之誠。徽章載茂,淑范無違,深得圣心,今蒙圣恩,宣召入宮,立為中宮皇后,望而祗率外禮,以為天下女子之表率!欽此!”(絡:圣旨系孝莊冊立赫舍里為后的懿旨,稍有改動,請見諒!)

慕?jīng)Q頭暈眼花,覺得一切都在旋轉(zhuǎn),沒有個消停。

公公親自上前來扶起她,笑道:“恭喜小姐了,從今往后可是皇后娘娘了,以后奴才在宮里,還請娘娘多多提攜。”

慕?jīng)Q看著他,似有無數(shù)長面孔在旋轉(zhuǎn),她怎么會是皇后娘娘呢?她沒入宮參選,也不可能入宮啊,她是啞巴,怎么能做皇后?

紅喜機靈地拿出銀子來打賞公公,待人走了之后才扶住她,被她蒼白的臉色嚇得叫起來:“小姐!小姐!”

眼前的紅喜好像變成了好幾個,每一個都張著口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響徹耳際,如電閃雷鳴,她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誰來救救我……沒人聽到我的哭喊嗎?為什么,為什么……爹爹,決兒怎么辦?

醒來的時候艷陽高照,慕桓坐在床邊,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好幾歲,眼睛都腫了起來,慕?jīng)Q心疼不已,思緒一動,淚水紛紛滾落,順著蒼白的面頰而下。

“決兒……。”慕桓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爹爹……對不起你。”

她搖著頭,淚光飛瀉,不能怪父親,一朝為臣,永世為臣,君王的命令,臣子只有執(zhí)行,不得反抗,父親如何能阻止圣意?

“裕羲!裕羲!好狠的裕羲啊!”慕桓的拳頭砸在床柱上,一陣晃蕩,他猛地把女兒抱住,哽咽著說,“決兒怎么可以離開爹爹進宮去?那種地方?jīng)Q兒怎么生存?”

裕羲……原來是攝政王的命令。

她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了,攝政王要掌控天下,首先就要掌控皇帝,皇帝大婚之后必然要親政,原本皇帝就是個喜歡玩樂的少年,所以皇帝的新娘也不該是一位聰明賢惠,可以輔佐君王的女子,而一個啞巴卻更合適。

他果然狠心……

父親在她面前忽然間脆弱得像個孩童,這一次他真是絕望了……

進了宮,她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

很想安慰父親,可是好多話藏在心里說不出來,她好恨!恨自己天生就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

那幾天,整個府里的氣氛都很沉寂,沒有往日的歡聲笑語,紅喜也不鬧了,有時候老遠地看見她,就趕緊躲開。她知道紅喜是怕看見她就忍不住哭,她進宮為后,紅喜是不能跟去的,紅喜怕分離,她卻更怕。

紅喜伴著她長大,多么深厚的感情一朝扯斷,何其殘忍。

沒幾天,宮里就派了嬤嬤來教授宮中禮儀,縱然不愿意,她也咬著牙拼命學會。在父親抱著她落淚的那一刻,她忽然有種覺悟了,心里清明透徹。

上元佳節(jié)剛過,喜慶的氣氛還在人們心頭蕩漾,可是忙碌的生活也照樣拉開帷幕。因為皇上選后,京城里一時熱鬧起來,各處送秀女入京的人馬像一股浪潮涌進城里,一時間盛況空前。

京城最大的‘云來客棧’更是人滿為患,小二在樓上樓下奔跑,忙得滿頭大汗,掌柜在柜臺后嘩啦啦拔著算盤,眼睛笑的尋不著了。

二樓上忽然躁動起來,引得眾人都看過去,只見幾個武夫模樣的人大口喝酒吃肉,樣子粗鄙不堪,笑聲如雷霆震懾,其中一人道:“咱們千里迢迢護送小姐進京,沒想到只是鬧了一場笑話!好不氣憤,那慕家小姐是個什么東西?一個啞巴還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嘿,可笑可笑!”

與他同伴的武夫比他能隱忍一些,埋頭喝著酒,輕聲嘆息:“哎,攝政王總攬大權(quán),真正可憐的人,是皇上啊。”

“皇上要是選了我們洪州刺史明大人的千金,那才算真正的皇帝!明小姐哪樣不比慕桓那個啞巴女兒好?”半攤子烈酒下肚,武夫滿臉漲紅地說,目光掃向眾人,“啞巴做皇后!這江山還有什么前途?”

他的話剛出口,整個人就呆呆愣住,嘴巴微張,一滴鮮血從眉心處滴下來。酒樓里的人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見武夫轟然倒地,他身后的柱子上,赫然插著一支竹筷,通體染著怵目的紅色。

一切發(fā)生在一瞬之間,根本沒人看到木筷從哪個方向射出,那死去武夫的同伴看到這情景,紛紛嚇得呆坐不敢動。

二樓的雅間里正寂然無聲,幽裊的茶香沁入鼻端。臨街的窗戶旁默默佇立著一個紫袍男子,指尖玩弄著一支竹筷,忽然手指一松,竹筷應聲落地,隨從上前拾起,輕輕放在桌上,凝聲道:“王爺,太皇太后傳召您入宮,現(xiàn)在是否……。”

紫袍男子微抬右手止住隨從的話,窗前一方竹簾簡潔淡雅,竹香如輕煙,飄渺流連,他道:“卓揚,你猜太皇太后傳召本王入宮,所為何事?”

卓揚躬身答道:“太皇太后的心意,屬下不敢妄自揣測。”他一向謹慎小心,不愿多說一句話,眼前的攝政王深不可測,他在的地方,空氣都變得冷凝,無端讓人感覺害怕。

裕羲笑著往外踱去,“本王四處走走,等你想好了答案,說給本王聽,若答對了,本王便進宮,若答得不對——。”他輕笑兩聲,不繼續(xù)往下說。

卓揚頭疼不已,答案實在明顯不過,可這一向是攝政王不愿多談的話題,他貿(mào)然說出口,焉知福兮禍兮?

六樓里正為剛才武夫猝死的事情亂成一鍋粥,兩個氣度不凡的男人靜若遠山,在紛亂的人群中更顯得突兀,仿佛世間一切,都不污其眼,留其心,耿其懷。

街上不少人被吸引到云來客棧,較之先前又清凈了些。裕羲走了一小段路程,月老祠便在眼前。忽然想起什么,腦中掠過一張清麗的面孔,叫人屏息,那種虛幻又真實的美麗,真是讓人欲罷不能。他憶起那天她用清澈的眸光看著他,心神一蕩,竟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此時月老祠里沒有什么人,殿堂里塑著月老像,手牽紅繩,身著彩衣,笑看世間紅塵,眉宇間一片似水的平靜。裕羲看著看著,手指收緊,將骨骼捏得咯咯作響。身后的卓揚只聽見他一聲冷笑,看見他轉(zhuǎn)過欲走,本想說出心中忐忑決定的答案,誰知裕羲眸光一凝,看著前方。

卓揚奇怪,順著他的目光轉(zhuǎn)身。

那時遠山沉下了夕陽,一片淡紅的余暉中,姻緣樹枝葉被染成似血的紅色,靜靜矗立,滿樹的紅色絲帶,滿樹的紅塵纏綿。一個女孩的身影在高大的姻緣樹下顯得格外嬌小,背影婷婷,挺得僵直,雙臂向上舉著一根細長的竹竿,衣袖順著手臂滑下,露出一截白如蓮藕的手臂,夕陽一照,熒光流轉(zhuǎn),沉淀著如夢一般的紫色。

看得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氣,竹竿搖來晃去,夠著最高那根樹枝上唯一的許愿帶。

裕羲眼中掠過細微的波瀾,那個身影被余暉剪切成靜止的畫面,映在他眸子里。

竹竿一挑,終于把許愿帶勾下來,她扔了竹竿,把許愿帶抓在手中,臉上的表情復雜難解,像是欣喜,卻更像悲愁。

她在樹下靜靜站了一會兒,裕羲離開的念頭消失無蹤,一時之間倒好奇這個女孩把自己的許愿帶拿回來做什么?難道她覺得心愿還不夠,想要多加一些,好貪心的女子。

瑰麗的紅色透過枝葉落在她臉上,她側(cè)著身,沒注意到月老祠里有兩個人注視著自己。她捧著許愿帶在胸口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像兩片晶瑩的花瓣,舒展著幽香的本質(zhì)。

在很多年后,他回憶起月老祠中這個殘陽如血的傍晚,那個站在無數(shù)癡男怨女情思下的女子,成了他記憶中唯一可以收藏的牽掛,那如畫如詩的眉梢眼角,輪廓清晰,一點一滴,仿佛訴說著無數(shù)令人肝腸寸斷的過往。

這是他生命中的所有,亦是他生命中的不能擁有。

卓揚倒抽一口氣,差點兒沖動上前,裕羲眉頭微皺,看著她掏出火折子,點燃飄揚在風中的紅色絲帶。

火焰貪婪舔舐著她寫下的羞澀情懷,也燃燒了她年少的天真。她默默看著紅色絲帶在手中化成紅色火焰,手指松開,火焰飄飄搖搖落在地上。她眼中映著火光,熠熠生輝。

“小姐!”紅衣白裙的丫鬟氣喘吁吁跑進來,看見她便松了一口氣,上前拉著她欲走:“要是老爺知道小姐又偷偷跑出來,奴婢的屁股可就要開花了,小姐快回府吧。”紅喜瞥了一眼地上尚未熄滅的火光,忽然間明白了什么,神色一暗,忽然,一滴滾燙的液體落在自己手背上,她一驚,抬頭看見慕?jīng)Q眼中盈滿了水光,頓時慌亂起來“小姐,快別哭呀,您以后還可以常回家的……”

慕?jīng)Q由紅喜拉著,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到門口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姻緣樹下火光未滅,她看著,想到自己將要進宮,離開家,離開父親,離開紅喜,眼淚就如斷線的玉珠般,滾滾而落。

她的步子沒有停,每一步都走得那樣費力,直至轉(zhuǎn)回時,淚光的浮影中,翩然閃過一道挺拔的身影,她依稀看見那面容俊美無儔,只是一閃而逝,流星似的隕落了,像她的淚。

裕羲心底卻有淺淺的一絲震顫,她的身影消失在漆紅的大門外,衣袂翩翩。臨去的眼神盈滿哀傷,像極了受困的小獸。

卓揚想跟上去,可是步子卻沒有邁出,看她不見之后才悠然嘆息:“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是一種絕望吧。”他忽然有如此深的感慨,仿佛看破了紅塵,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裕羲卻不在意地輕笑,似乎剛才的一幕不過是過眼的煙霧,瞬間便淡了,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有之,多少男女皆是如此,有何值得感慨之處?”

這樣冷血的一句話,將卓揚滿腔憤懣打入深谷,渾身上下一陣寒冷席卷如潮。攝政王心中無悲無喜,已然超脫于紅塵之外,他眼中心中只有天下,自然不能體會人間尋常的兒女私情。卓揚深深無奈,躬身道:“屬下失言,請王爺恕罪。”

裕羲大笑一聲,冷冷道:“卓揚,你口中如此說,心中卻嘲笑本王無知,不懂世間真愛,是不是?”

卓揚被他一語道破心中所想,驚出一身冷汗,忙跪下去道:“屬下該死!”

裕羲揮揮手讓他站起來,慢慢走到姻緣樹下,地上一堆灰燼,風一吹,四散開來,一小片未燃燒的絲帶被吹到他腳邊,他躬身拾起,修長的指尖拈著一小片破碎的心愿。

絲帶上模糊地剩下兩個支離的小字:相離。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原本完好的詩句,如今只剩下殘缺的只言片語,面目全非,寓意已是大不相同。

裕羲心中一顫,放開手指,任風把碎片吹向遙遠的地方。

卓揚連忙上前道:“王爺,屬下已想好答案。”

“哦。”裕羲偏過頭,漫不經(jīng)心應了一聲,“說。”

卓揚深吸一口氣,道:“太皇太后召見王爺,恐怕只為皇上選后的事情和王爺商量。慕大人的啞女,在太皇太后眼中,定是不能擔母儀天下的重任。”

裕羲嘴角揚起一道冷酷的弧度:“本王就進宮看看,你所答到底是對是錯。”

卓揚悄悄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知自己已經(jīng)回答正確,連忙跟著攝政王的步子走出去。

皇上大婚選后,千挑萬選,攝政王一笑帶過,最后讓皇上擬了一道圣旨,冊封大學士慕桓之女為后。此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卻都因為攝政王手握大權(quán),不敢出言阻止,唯有大學士慕桓在朝堂上痛哭哀求,可是攝政王卻不動搖半分,耐心待得慕桓哭訴完畢,便淡淡道:“請國丈回府好生休養(yǎng),退朝吧。”

皇帝在旁邊想說話卻始終被攝政王威勢所震,不敢開口,心中暗自悔恨不已。

太皇太后幽居后宮,最近也是迫不得已,期望憑著自己是攝政王養(yǎng)母的身份,可以勸得他改變想法。可是派人傳召攝政王入宮,太皇太后攜了太后和幾位太妃在建章宮坐等一天,不見攝政王前來。

太后虞氏坐在太皇太后身側(cè),她并不是皇上生母,只因為先帝寵愛,皇帝生母又早逝,遂把皇帝過繼給她,先皇駕崩,年僅九歲的皇太子宬佑登基,虞氏順理成章被尊為太后。她今年也不過二十五歲的年紀,花容月貌,宛如十七八歲的女子,嬌艷動人。

她心里不似眾人那樣急躁,太皇太后不發(fā)一言,心中卻是洶涌澎湃。太后冰雪聰明,自然也不開口,靜等著攝政王。

他興許并不會來,可是心中的一點兒期許,還是讓她揪緊了心弦等待。

到天色暗沉,才見侍女匆匆跑進來道:“太皇太后,攝政王在外求見。”

太皇太后抬起頭,語氣生硬地道:“讓他進來。”心里卻是凄然一片。

太后一顆心已經(jīng)要跳出胸口了,看著門外,看見那一襲紫袍出現(xiàn)時,差點兒忘記了呼吸。裕羲淡定從容,進來后行了大禮,太皇太后神色不愉,他也并不在意,昂首站立,面帶微笑。

建章宮里燭光燈影,一爐熏香幽幽沉沉,在空氣里四溢。裕羲頭頂上一盞琉璃燈,照得他臉上輝煌一片,恍惚間,像是從天而降的神祗。

太皇太后盯著他瞧了一眼,聲音里已透出蒼老的無奈:“攝政王今日公務可是繁忙?”

裕羲道:“回太皇太后,臣今日并無繁忙公務。”太后面色一沉,裕羲微笑道:“只是出城去了一趟,故而現(xiàn)在才趕回,請?zhí)侍髮捤 !?

太皇太后找到了臺階下,面色稍稍輕柔了些:“哀家知道你身負社稷重任,你年紀不小,至今卻尚未立王妃,哀家尋思多日,你也該立一位王妃,替你分憂。”

裕羲道:“多謝太皇太后厚愛,只是皇上尚未大婚,做臣子的怎敢在皇上前頭成家。”

太皇太后見他自己將話頭引向皇上大婚的事情上,便抓緊時機道:“宬佑大婚的事,攝政王可權(quán)衡好了?慕大學士之女,能否擔當母儀天下的重任?”

裕羲笑道:“慕大學士才華橫溢,學富五車,他的女兒,自然也是聰敏德惠之人。”

“可……。”太后虞氏忙道,“慕大人的女兒,可是個口不能言的啞女,怎么統(tǒng)領后宮,做一國之母?”

裕羲目視太后,目光如炬:“口雖啞,心卻不啞,心如明鏡。敢問太后,我朝可有啞女不能為后的律法?”

太后氣結(jié),他竟然在太皇太后面前,拿出小時候無賴的手段來對付她!可是他這話也讓人無可辯解。

太皇太后凝視裕羲,他面沉若水,沒有半分退讓之意,心中已經(jīng)明白這件事沒有轉(zhuǎn)寰的余地,只能道:“明日哀家傳慕大人之女進宮,讓皇上見見他罷。”

裕羲道:“如此甚好。”

太皇太后道:“慕氏女閨名是何?”

裕羲一怔,太后卻笑道:“叫慕?jīng)Q,鯀禹決瀆的決。”

太皇太后點頭:“慕?jīng)Q。”也只有這樣了。

慕?jīng)Q——將來母儀天下的一國之母!

從建章宮出來,夜色濃濃,滿天繁星將天幕襯得更加深沉。裕羲負手立在建章宮外的臺階上,抬頭仰望,千萬顆星子的光輝在他眼中閃爍。

隨后跨出門的太后怔在門口,扶著門框的手指微微發(fā)抖,他就在幾步開外,離得那樣近,卻又那樣遙遠,仿佛一生一世都不能靠近。

他仰望天上的光輝,而她仰望他的光輝。永遠追隨其后,永遠不能觸碰。

裕羲慢慢走下臺階,卓揚跟在身后,拿著大氅給他披上,順便問:“王爺,屬下的答案可是對的。”

裕羲笑道:“禁軍大統(tǒng)領的答案,何時會有錯?”

卓揚面上一熱,嘿嘿笑著跟隨,裕羲行了幾步,腳步漸漸慢下來,大氅將初春的冷空氣都擋在外面,他卻感覺到一絲涼意從骨髓透出,口中喃喃道:“你說,本王得到這些,可是應該的?”舊時殘夢廣袤無邊,殘酷地倒影著他血淋淋的童年,他眼中浮起一層鮮艷瑰麗的紅色,魔鬼一般凝聚著他滿身的戾氣。

卓揚聽到了,恭敬地答了一聲‘是’,話音消失在夜色中時,自己也帶著幾許茫然,不知對錯。

裕羲在料峭的春寒中坐上返家的轎子,掀開轎簾往外看,建章宮外一襲紅色的宮裝臨風飄舉,太后目光癡纏著晚風,斷斷續(xù)續(xù)傳遞著凄涼的愛意。他分明感到一種徹骨的絕望,從那個女子眼神中透出,可是絕望之下,又是她深深的憧憬。

虞清影,她淡褪了年少的清麗朦朧,美麗依舊,但畢竟隔了一段時光的矮墻,什么都尋不回了。

虞清影看著攝政王的轎子消失在轉(zhuǎn)角的宮燈下,才施施轉(zhuǎn)身,攢著衣袖擦擦眼角的淚水。后宮中的女子,總是寂寞清廖的。

太皇太后的侍女送出一件大氅,道:“太皇太后吩咐了,外面春寒未退,太后娘娘身子虛弱,應當多加保重才是。”

虞清影彎身行禮,借機遮蓋臉上的濕意:“謝太皇太后體恤,請她老人家也保重身體。”溫婉賢淑,挑不出半點兒瑕疵,她站起來,臉上又恢復如常,仿佛剛才在風中落淚只是一晃眼的虛幻罷了。

乘上鳳輦,珠簾垂下,她臉上一切表情都消失,怔怔看著紗簾外模糊的影子。

她初進宮的那一年,已經(jīng)久遠得恍若前世,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徒添傷感。她忽然想起將來的皇后慕?jīng)Q,當年的她,不也是這樣的年紀么?

說不上誰比誰更不幸,只是年輕的太后心中,對那個身不由己的女子泛起一股淺淺的憐惜。

學士府

慕?jīng)Q挑燈夜讀,一本《女則》已經(jīng)被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可是她生性愚笨,竟似完全沒看過一樣。

放下書,重重嘆息一聲,紅喜正趴在桌子上瞌睡,聽到她的聲音,一下子就驚醒過來,眼睛里還帶著幾許迷茫:“天,天亮了?”

慕?jīng)Q撲哧一聲笑出來,纖細的手指在紅喜額頭上戳了一下。

紅喜渾渾噩噩傻傻笑了兩聲:“小姐您快歇息吧,這書也沒什么好看的。”慕?jīng)Q卻搖搖頭,她入宮為后,應當時時恪守本分,也當知道一個好皇后應當是怎樣做的,《女則》雖然枯燥無味,可是里面闡述的道理,卻是發(fā)人深省的。

紅喜見她沒有半點兒要睡覺的意思,只好拿著剪刀剔亮燭光。忽然一道影子飛速從窗口掠過,紅喜的驚呼還在嗓子里,清寒的劍光就割開了燭光,光線一暗,劍氣凌厲撲面而過。慕?jīng)Q本能地后仰,鋒利的劍鋒堪堪擦著額頭過去。

紅喜嚇得大聲尖叫,窗戶里闖進一個蒙面的黑衣人,一掌劈來,紅喜軟綿綿倒在地上。慕?jīng)Q心底一痛,無奈自己不能發(fā)聲,連呼救的能力都沒有。黑衣人轉(zhuǎn)而又舉劍攻來,這一招又快又狠,直取慕?jīng)Q心臟。

這樣一切便終結(jié)了……

她閉上眼睛,準備接受這既定的命運。凌厲的劍氣在空氣里發(fā)出錚錚的鳴聲,忽然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繼而兵器相交的聲音鏗鏘不絕。她大氣都不敢出,縱使自己沒有受傷,可是經(jīng)過這樣一嚇,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雙腿一軟,倒在地上。左手碰到紅喜的身體,慕?jīng)Q慌亂間睜眼,刀光劍影映入眼簾,眼睛里閃過一黑一青兩道身影,殺得難分難解。

她探了探紅喜的鼻息,所幸,那黑衣人并沒有下殺手。

青色的身影將寶劍一挑,寒光錚然,黑衣人手中的利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他慌亂地抬起頭,眼中閃著不甘的厲芒。青衣人卻不容他再有半分反抗,一劍刺出,洞穿黑衣人的胸膛,血光四濺。

慕?jīng)Q幾乎暈厥過去,癱軟在紅喜身旁,渾身篩糠一般的顫抖。

青衣人上前一步,半跪下來道:“臣卓揚,奉攝政王之命,保護皇后娘娘,讓娘娘受驚,臣該死!”

慕?jīng)Q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人,目光里透出驚慌:這人為何要害她?她沒得罪什么人啊。

卓揚看見她無辜的目光,心中奇道:這不是月老祠中那女孩嗎?想起她白天的作為,心中頓時明白了。“娘娘不必害怕,有臣在,任何人休想傷害娘娘一分!”

她破顏微笑,流光霧霰,飛霓彩嵐,不及她萬一,卓揚不覺一怔。

紅喜慢慢轉(zhuǎn)醒,眼睛一睜開就大叫:“小姐快走!小姐……。”目光落在卓揚身上,詫異,再看見慕?jīng)Q含笑的臉,愣住了。慕?jīng)Q指指地上躺著的尸體,紅喜大叫著跳開:“他他他,他怎么了?”

卓揚起身擦劍,冷冷道:“死了。”

“死了?”紅喜腦子里一時反應不過來這個詞的重量,等反應過來只有兩眼一翻,再次暈倒。

卓揚向扶住紅喜身體焦急皺眉的慕?jīng)Q道:“皇后娘娘,臣要回去向攝政王復命,告退。”不知怎的,看見那個消瘦的女孩不能言語的無奈表情,他竟然會深深地遺憾。

不知她這樣美麗的女子,嬌美的紅唇中會有怎樣空山新雨般的聲音。

卓揚帶著黑衣人的尸首躍出窗外,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中。此時聽到動靜的慕桓及家丁也趕來,看見昏迷的紅喜和地上一灘血跡,紛紛方寸大亂……

深深的疑惑在慕?jīng)Q心頭揮之不去。

攝政王怎么會知道這個時候會有人來害她?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救了她?莫非攝政王還會占卜演算不成?

卓揚腳力絕頂,很快追上了在夜色的大街上緩緩前行的轎子,兩排宮燈一字排開,把轎子周圍的地方照得光明一片。

卓揚在轎子旁跟隨著,裕羲在里面問了一聲‘怎么樣’,卓揚道:“王爺神機妙算,今晚果真有刺客行刺皇后,若非屬下趕得及時,恐怕皇后娘娘已經(jīng)遇難了。”

裕羲輕哼一聲:“他們的心思,只能是黔驢技窮了,在本王眼底下耍花樣,就須得想好后果!”

“可是……。”卓揚面有難色,“行刺之人武功高強,是……建章宮侍衛(wèi)總領高遠洋。”

“太皇太后。”裕羲輕吟,“老太婆也有失算的時候。”語氣中大是譏諷。

卓揚也低笑一聲:“太皇太后今日被王爺逼急了,自然要……。”下面的話卡在喉嚨里不敢說出,卓揚一時面紅耳赤,“屬下該死。”

裕羲輕聲嗤笑:“狗急跳墻是么?老太婆跳墻的時候還未到,她若還有當年一半的精明決斷,今日也不會被本王氣得跳墻。”

“王爺英明。”

裕羲想起了什么,便問:“慕桓年輕時曾是名動一時的美男子,不知慕小姐相貌如何?”

卓揚道:“慕小姐國色天香,真如先人所說的‘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

“‘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裕羲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漩渦,轉(zhuǎn)出一片淡漠疏離,“她對你笑了?”

卓揚頓時臉色漲紅,因為隱瞞了慕小姐便是月老祠中焚毀許愿帶的女子,心里也著實亂的很,害怕攝政王怪罪,“屬下,屬下該死。”他以為月老祠中的女子是父母強逼嫁給不喜歡的人,沒想到是嫁給當今圣上。

一入宮門深似海。慕?jīng)Q在姻緣樹下的淚光,如星光散落,讓卓揚胸中沉悶。

三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宣召新皇后慕?jīng)Q入宮,皇上年輕,對從未謀面的新皇后沒有半分好感,不會說話的啞巴,能帶來什么樂趣?

“皇祖母,孫兒不要那個啞巴皇后,您給孫兒換一個!”皇上不依不饒地纏著太皇太后。她靜靜看著眼前稚氣未脫的少年,心里說不出的凄涼。如果皇上對政事多一些興趣就好了,那樣的話,裕羲也不敢如此囂張跋扈。

“宬佑,皇祖母告訴你一句話,來,坐在皇祖母身邊。”太皇太后拉著皇帝的手,松弛的皮膚隱隱透著一股頹敗之氣,沒來由讓宬佑生出一股寒意。太皇太后半響才悠悠道:“無論皇后是不是啞巴,你只需記住自己永遠是皇上,是這天下的掌權(quán)者!”這幾句話可謂是太皇太后嘔心瀝血說出的,話音剛落就咳嗽起來。

“皇祖母,皇祖母!”宬佑急忙拍著太皇太后的背幫她順氣,太皇太后的話,他似懂非懂。

太皇太后緩過一口氣來,便揮揮手道:“皇祖母沒事,看不到宬佑親政的那一天,誰也休想讓皇祖母離開!”

宬佑一時被太皇太后的語氣嚇住了,“皇祖母,孫兒還有很多奏折沒批完,這就告退了。”

“去吧。”太皇太后看著宬佑的目光充滿了慈愛,先皇子嗣單薄,只有宬佑一脈相傳,他身上背負了整個皇朝的希望。

宬佑慢慢退下去,門口的小太監(jiān)順寶嘻嘻笑著迎上來:“皇上,新皇后已經(jīng)進宮了,咱們要不要去看看?”

“當然要去看!”宬佑一邊說著,踏著大步往外走去,“朕先好好瞧瞧她長什么樣子,可別是個又啞又丑的丑八怪。”

順寶連忙道:“奴才聽永慶宮的嬤嬤說了,那慕小姐可是天仙一樣的人兒,叫人一看就忘不了。”

宬佑想起那日在月老祠姻緣樹下遇見的女孩,世上還有誰比她美麗動人嗎?可是人海茫茫,他該去哪兒尋找那一抹倩影?

順寶看見皇帝神色恍惚,還以為是自己口中的人兒讓皇帝心馳神往,不由得意,趕在皇上身邊嘰嘰喳喳說著所知關于那位新皇后的一切,可是他所知也就寥寥數(shù)語,很快就說完了。

兩人在進建章宮必經(jīng)的路口處等了半天,不見人來,宬佑不由地問:“你可打聽清楚了?她是這個時侯來嗎?”

“千真萬確!”順寶沒看見人也急得什么似的,“讓祥寶去打聽的,一定錯不了!”

說話間,忽然看見一個小太監(jiān)匆匆忙忙跑來,氣都沒來得及喘上一口:“皇,皇上,新皇后……。”

“說!”宬佑皺著俊眉道,“她人呢?”

小太監(jiān)猛地吸進一口氣,瞪圓了眼睛道:“宮里進了刺客,新皇后臨時被攔下了。”

順寶一聽刺客慌忙護到皇帝身邊:“刺客在哪兒?”

“攝政王正派人四處搜索,請皇上先回長樂宮。”小太監(jiān)忙說。

宬佑滿不在意嘿嘿一笑:“新皇后在哪兒,朕就去哪兒吧。”

“皇上!”兩個小太監(jiān)均是哀叫連連,寸步不離跟著皇上。

一片桃花林在寂寂寒煙中吐露芬芳,初春天氣里帶著一股子明媚,照得人心里微微流起一陣暖意,若不是那薄霧中桃花太過飄渺,或許可以多出更多熱烈燦爛的意味。

慕?jīng)Q只感覺轎子一陣動蕩停下,轎外腳步聲連連響起,不多時,轎簾已被一只大手掀開。

春光映在眼里,慕?jīng)Q本能地伸手擋光,指縫間流瀉出云煙里的光芒,她惶惶然看著眼前的人,許久眼前才清楚了——那人是那晚在刺客手中救了自己的人。

“臣卓揚,奉攝政王之命捉拿刺客,驚動了娘娘,請娘娘恕罪!”卓揚目光一掃,見沒有異樣動靜,便跪下來請罪。

慕?jīng)Q對自己的新稱呼總是感覺別扭,現(xiàn)在從卓揚口中說出來,更是多了一種不能言說的滄桑之感。

按照宮里嬤嬤教的禮儀,她抬手,讓人攙了卓揚一把,看著他,眉眼間盡是單純的笑意。卓揚一怔,匆忙躲開目光,低聲道:“臣在此保護娘娘,請娘娘回轎安坐。”

慕?jīng)Q坐回轎子中,又等了片刻,腳步聲響了一陣又歸于平靜,只聽得到風聲柔柔地卷動紗簾,別有纏綿風情。

“卓將軍,攝政王有令,即刻護送皇后娘娘出宮!”轎子外有人匆匆趕來,一開口就是這樣意外的話,卓揚詫異道:“為何?太皇太后……。”

“這是攝政王的命令!”那人冷冷道。

卓揚只得道:“屬下遵命。”隨即一揚手,“起駕!”

“慢!”風里只聽到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眾人詫異回頭,一看之下,便都紛紛下跪,山呼萬歲。

“這么快就走,朕不是無緣相見了么?”宬佑走上來,明黃的龍袍在桃花林嶂里分外惹眼,仿佛萬丈紅塵里托出的一輪明月。

后來有人這樣說:皇上若是明月,那攝政王必定是烈日了,憑借烈日的光輝,明月才能彰顯光彩。

宬佑伸出少年清秀纖細的手指,親自挑開轎簾,幾重水晶紗之中,端然靜坐的女子眼中,骨碌碌掠過一絲驚慌,宬佑看進去的眼神驀地呆住了,連手指都透著不易覺察的顫抖。

“你……。”他驚得說不出話來,心中又驚喜又害怕,這便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么?

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今生他們注定共枕眠,那前世必定是回眸了千次萬次。

慕?jīng)Q乍然看到這個少年也是吃了一驚,心道月老祠中跋扈飛揚的少年怎么會到了宮里,然而轉(zhuǎn)念一想,便驚出一身冷汗,從轎子里慌張站起來,不想太心急,一頭撞在轎子頂上,整個人又硬生生坐回軟墊上,撫著額頭哀痛。

“不必多禮!”宬佑鉆進轎子里,拉開她手撫著的地方,輕輕吹著氣,“疼嗎?”目中的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慕?jīng)Q搖搖頭,眼前的少年和初見時渾然不同,明眸里黑白分明,一派溫和柔暖,叫人心里也跟著溫暖起來。

轎子里逼窄尷尬,慕?jīng)Q輕輕嘆了一聲,宬佑拉著她的手一起步出來。

桃花林深似一片汪洋,在慕?jīng)Q眼中,宮中一切都深似海,沒有此岸彼岸,永遠在海水中沉浮飄蕩。她心底就是這樣凄涼的境遇,所以看見了皇上,更覺得心緒復雜,胸中波濤暗涌。

宬佑卻只瞧得見她映在桃花底下的緋紅面頰,恍若流云霞蔚,輕煙的悄然彌漫之間,她的黑發(fā)如絲如鍛,順著臉龐垂下,幾分真實幾分飄渺,將宬佑帶入一個迷茫的世界。

桃花吐露出芬芳,吐露出甜蜜充實的喜悅。

慕?jīng)Q輕輕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低眉垂眼微笑,宬佑羞赧不已,正想開口詢問她的名字,說起來他到今日都不知道自己的皇后芳名,真是慚愧。

寒光一閃,幾片桃花夾在颯颯風聲里拂面而來,殺氣沖破花海,直指著皇帝面門刺來。侍衛(wèi)在一旁候駕,皇帝拉著新皇后走至桃花林邊,本就有一定距離,此時上前護駕已是萬萬來不及了!

慕?jīng)Q瞳孔驟然緊縮,宬佑感覺到凌厲的殺氣,抱著她轉(zhuǎn)身,可是那冷箭來勢之快,完全超乎意料,宬佑眼看躲不過,唯有把嬌小的女子緊緊護在懷抱里。

叮!

晃蕩的聲音,顫悠悠圍繞著樹上兩支箭。

一支紅漆一支金漆。

卓揚提劍躍起的身影一霎時停住,轉(zhuǎn)頭看著桃花林里一人一騎,從容分花而來。

剛剛傳攝政王旨意的侍從第一個反應過來,見了活佛似的跪下大呼:“攝政王!”

這一箭射中刺客箭頭,生生釘入樹身,樹枝搖曳,落英繽紛。裕羲手持一張銀弓,站在花雨之外。遠處刀劍鏗鏘,間或有慘叫之聲,眾人已經(jīng)知道攝政王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抓住了刺客,只是這一招,委實過于兇險,剛才攝政王一箭若是偏了分毫,恐怕皇上早已一命嗚呼了。

“皇叔!”宬佑驚喜地看著端坐馬背上的英挺男子,見他眸光犀利,淡淡掃來:“皇上好興致,春日賞花,有美相伴,好不愜意啊。”

宬佑聽得出這話里莫大的諷刺,不情不愿松開懷中女子,乖乖站好。

裕羲的目光從他身上斜轉(zhuǎn),慕?jīng)Q還沒從剛才的變故中回過神來,面色蒼白,迷茫地抬起頭看他。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里相撞,皆是一怔。

慕?jīng)Q倒先明白了,上元佳節(jié),皇帝偷跑出宮,攝政王親自出來尋找,在月老祠中恰好被她撞見了……她早該想到的,見到皇上的一刻就該想到。

裕羲看了一眼卓揚,卓揚忙上前道:“屬下奉命護送皇后娘娘出宮,沒保護好娘娘,屬下該死!”

“皇后……。”裕羲眼睛轉(zhuǎn)向慕?jīng)Q,原來她就是慕桓之女——慕?jīng)Q。他親手點的皇后……

宬佑欣喜地穿越了紛紛花雨,跑到裕羲身旁,壓低了聲音道:“皇叔你可還記得她,上元節(jié)在月老祠中碰見的女孩,皇叔還撿了她的許愿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念到最后的詩句,宬佑的臉無聲地紅了。

相離……裕羲心中只有這兩個字,那日她的淚,她的眼神,全都翻卷入心。

“護送皇上回寢宮!再出閃失,全都提人頭來見本王!”裕羲冷聲下了一道命令,讓兀自期待他回答的宬佑嚇了一跳:“皇叔,朕……。”

“請皇上回寢宮。”裕羲不由分說,翻身下馬。侍衛(wèi)紛紛上前來道:“請皇上起駕!”

雖然不情愿,但自知自己這次闖了禍,也只得悻悻回去了。看一眼慕?jīng)Q,她也正看著他,帶著微微的淺笑。

頓時,一度嘈雜的桃花林靜了下來,卓揚領著一小隊人四處巡邏,目光悄悄瞟向那頭的攝政王和新皇后。

裕羲把手中銀弓隨手扔在地上,問道:“皇后可是受了驚嚇。”

慕?jīng)Q被剛剛他冷聲命令的語氣嚇了一跳,聽到他淡漠的聲音,慌亂地搖頭。

“本王忘了你是啞巴。”他一笑,仔細打量起她的面孔,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這一次,又是另外一個印象了。

她穿了一件粉色小襖,月白裙子,外罩一層柔紗,月朧寒煙似的虛幻。站在他偉岸的身軀前,她顯得嬌小玲瓏。

慕?jīng)Q不著惱他的話,她是啞巴已是不容辯駁的事實,誰都遮掩不了,只是在他這樣高高在上的人面前,自己一丁點兒的缺陷,都會被放大成無可補漏的深坑,她只是稍微有些自卑。

裕羲瞧見她眼中神色,啞然失笑:“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皇后娘娘果真有傾國傾城的絕代風華。”

慕?jīng)Q臉上一紅,微微福身表示感謝。裕羲忽地上前,逼得她后退兩步,抬頭看去,只見他眼眸幽深,一眼望不到底,她不由得慌亂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陌生她的名字,可是這一刻鬼使神差地讓他問出了口。

慕?jīng)Q望他一眼,粉紅袖口中伸出素白的纖纖玉指,裕羲只感覺一陣溫暖柔軟觸碰在自己手心里,才知道她輕輕拉起了自己的手,低頭細心寫著字。

一筆一劃,一撇一捺,都那樣細心,仿佛她正在做一件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慕?jīng)Q——

她的手指是特有的纖細柔軟,給人無限安定的力量,而他的手掌寬厚,結(jié)著細繭,是用慣兵器的手,也是主宰天下的手。

他怔怔望著自己的掌心:“慕?jīng)Q……。”

慕?jīng)Q點頭微笑,眉目如畫,眼波清澈。

裕羲揮袖轉(zhuǎn)身:“來人!護送皇后出宮!”

卓揚連忙上來,恭恭敬敬等著攝政王騎上馬兒走了,才躬身對失神的慕?jīng)Q道:“請皇后娘娘起駕!”

她怔忪地望著裕羲離去的方向,攝政王果真和爹爹口中描述的一模一樣:喜怒無常。

“小姐小姐,皇宮里究竟怎么樣?小姐小姐,你告訴奴婢嘛……。”從回來到現(xiàn)在,紅喜就一直不停地追在慕?jīng)Q身后問東問西,她對那座龐大的皇宮實在好奇極了。

慕?jīng)Q無奈地望向她,拿出紙筆來,在紙上寫下一行詩句:一入宮門深似海。

紅喜捧著宣紙仔細看了三遍,仍然似懂非懂:“深似海?皇宮一定很大。”

慕?jīng)Q點點頭,何止是大,進去的感覺,就像被塵世拋棄的塵埃,遠遠脫離喧囂,在安靜中顯出一種詭譎。

“可是小姐將來是皇后娘娘,在宮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到處走遍了,也就不覺的大了。”紅喜在桌上鋪開宣紙,托著腮幫子微笑,“皇上會長什么樣子呢?最好奇的,還是攝政王殿下了。”

慕?jīng)Q有一小股吐血的沖動,如果紅喜知道早就在上元節(jié)月老祠中見過她朝思暮想的人,不知做何感想?

“決兒。”慕桓跨進院門,面色不安地看了慕?jīng)Q一眼,“你今日進宮,沒事吧。”

慕?jīng)Q知道在宮中遇刺的事情可能會傳到父親的耳朵里,便不打算隱藏,低頭在紙上飛快寫下幾個字:“遇刺了,可刺客是沖著皇上去的。”

慕桓光覺得看那幾個字都是驚心動魄,臉色煞白:“那么,那么你……。”

慕?jīng)Q笑著搖頭,特意張開手臂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裙袂飛揚,翩翩然遺世獨立。

“沒事就好。”慕桓松了一口氣坐下來,接過侍女端來的茶押了一口,算是稍微壓住心里的驚濤巨浪。

紅喜也憂心忡忡:“看來皇宮里不安全,小姐進宮去,可怎么辦呢?”越想越急,最后竟急得哭了,“小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嗚嗚嗚……。”

“好了。”慕桓揮揮手,“決兒吉人自有天相,有老天保佑她。”

慕?jīng)Q笑著偎進父親懷里,眨著眼睛看著紅喜,紅喜哼一聲,偏過頭。

慕桓對兩個女孩經(jīng)常調(diào)皮已經(jīng)習以為常,看到女兒燦爛的笑容時,心里就彷佛被咬了一下。思量再三,還是說:“決兒,你記住,進了宮,決不能和攝政王牽扯上半分關系。”

慕?jīng)Q順從地點點頭,攝政王拿她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將皇帝懸于空位,不知多少人對慕家懷恨在心,若她將來再和攝政王過多牽扯,恐怕慕家?guī)状页加⒚銡в谒至恕O氲竭@里,她忽然覺得身上背負了很沉重的責任。

“若有萬一……。”慕桓望著門扉,老遠的,院子里一株桃花開了,藍天下一片怒放的霞光,慕?jīng)Q秀眉微蹙,父親的聲音蕩滌過耳,“若有萬一,只有一人可動搖裕羲。”

她抬起頭看著父親,期待著父親下面的話,紅喜也是瞪大眼睛側(cè)耳傾聽。慕桓悠長地嘆了一聲:“你便去求太后吧。”

太后?慕?jīng)Q不解,為何不是一手將攝政王養(yǎng)大的太皇太后,反而是先帝盛寵之極,倚仗絕色容顏登上后位的太后?

慕桓放開女兒站起,負手立在門邊,一束光線打進來,正好被他擋住,光線散開,漫天流光飛舞。孤高清雅的背影,父親沉穩(wěn)如山。

她永遠忘不了這個午后靜靜凝視父親背影的情境,在進了皇宮后之后千千萬萬個望斷明月的夜晚,只要想起父親,便覺得一切忍辱負重,都值得了。

太皇太后上一次沒有看見未來皇后,倒是聽說皇上見到了。皇帝后來跑來她這里傾訴道:“皇祖母,您不知道,她就是孫兒夢中的人兒。”

坐一旁修剪盆景枝葉的太后聽了不由笑道:“我的祖宗,你夢中什么時候有個人兒了?”

宬佑臉上一紅,卻還倔強地說:“她就是朕的心上人!這輩子除了她,朕再也不要別人了!”

“胡說!”太皇太后將臉一沉,“三宮六院,皇上都要充實了。”

宬佑昂著頭轉(zhuǎn)向一邊,太后細細擺弄著一盆山茶,托起一朵紅色的花朵在鼻間輕嗅,年輕的太后容顏妍麗,讓花朵都黯然失色。宬佑笑道:“母后可把這花都比下去了。”

太后撲哧一聲笑出來,放開花朵,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個個飽滿圓潤,像顆顆紅色的珍珠,“你這孩子,長大了倒學會了油嘴滑舌。”

宬佑道:“兒臣說的是實話,天下誰不說母后是當世第一美女?母后只管問問去。”

“那比之你夢中的人兒呢?”太后偏過頭看著他,笑容里帶上幾分憐愛之意,畢竟在自己身邊多年,看著他從孩童長成英俊少年。感情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宬佑少年天真,想了想說:“兒臣這幾日在宮里聽人用一首詩形容她。”

“哦?”這會兒太皇太后也來了興致,宮里美女如云,令人眼花繚亂,歷朝歷代,出過無數(shù)驚才絕艷的美人,她年輕的時候也是艷絕六宮。不過,眼前這年輕的太后,才是真正百年不遇的美人兒,那一年她進宮,從此以后先帝獨寵專愛,再也沒臨幸過其他嬪妃,她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放眼整個后宮,與她相比,不過都是庸脂俗粉。

太后也含笑望著宬佑,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已不注重外表的美貌,她再美,也留不住自己所愛之人。

宬佑羞澀地說:“都說她‘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

“那可是個禍國殃民的美人啊。”太皇太后輕哼,目光不自在地瞟了一眼太后。

“皇祖母何以這樣說?若她是狐貍精,那才可說是禍國殃民,她秉性溫柔,謙恭有禮,是皇叔欽定的皇后,又怎么會禍國殃民呢?”他一番說辭激昂雄壯,沒注意到太后臉色微微變了,胭脂下不知是多么蒼冷的面色。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自然希望她會是一位賢后。”即使只是一位啞巴皇后。

太后笑道:“是啊,慕大學士為人正直,他教出來的女兒,必定是一代典范了。”

宬佑笑嘻嘻直點頭,這幾天,他只要一想起要和自己一生相守的人是她,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仿佛在云層中一般,讓人不知道該用什么樣喜悅激動的情緒去對待。

太后坐了一會兒便跪安走了。建章宮外她的貼身侍女蘭幽拿著大氅來給她披上:“娘娘可是要回鳳翔宮了?”

太后抬頭望望天色:“哀家要出宮一趟。”

蘭幽道:“這天色可不早了,最近宮門下鑰很早,都是讓刺客鬧的。娘娘可是要回府里去?”

“去大學士府。”太后邊自己整理大氅的扣帶,邊吩咐著蘭幽,“現(xiàn)在就備好車馬,要在宮門下鑰之前趕回來。”

蘭幽匆匆去準備了,剩下的侍女跟在太后身邊。

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有這么強烈的欲望想要出宮見見那位新皇后,她只是覺得她們有著同樣身不由己的命運。

允許她任性一次吧。

攝政王的車馬剛好從御書房出來,要出宮去,侍從們看到太后匆匆走來,忙跪下去請安。

太后一怔,抬頭才看見馬車簾掀開一角,裕羲紫黑的袍服露出一截來,他從里面望出來:“太后如此匆忙,是要去哪兒?”

“哀家要出宮。”太后抬眸斂衽,典麗端凝,極力保持自己的鳳儀。

裕羲從轎子里步出來,躬身行了一禮:“太后出宮為何不備車馬,不帶侍衛(wèi)?最近刺客猖獗,太后若有個閃失……。”

“刺客再猖獗,也不是沖哀家來的。”太后不由得冷笑,背轉(zhuǎn)過身,全然把禮儀忘了,在他面前,她的風度還能保持幾分?

裕羲微微嘆息:“讓微臣護送太后出宮吧。”

太后一怔:“你……。”

他微笑道:“請?zhí)笊宪嚒!?

有宮女小跑著上前掀開車簾,眾目睽睽之下,太后竭力維持自己的風度,坐進馬車里。裕羲跨上一匹馬,迎著一抹光線回頭看了馬車一眼:“出發(fā)吧。”

太后從簾子里看見他挺拔的身姿,不知不覺間,眼角濕潤了。

一路上馬車顛簸,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出宮的目的,直到裕羲在馬車外問:“太后要去哪里?”

“大學士府。”她在里面隨口答道,隨后又惴惴不安,等著他的下一句話,可是他沒再開口,一直到大學士府門口,都未發(fā)一言。

因為是突然決定來的,所以沒來得及通知,大學士府門前除了有兩個守門的小廝,安靜得竟有幾分凄涼。

太后下了馬車,轉(zhuǎn)頭對裕羲道:“攝政王政務繁忙,請回吧。”

不料裕羲卻從馬背上跳下來,站到她身邊:“正好本王也進去坐坐吧。”

太后別過臉,款步走上臺階。

兩個守門的小廝一看車馬上的旗幟,就嚇得雙腿打顫,待看到走上來的兩個人時,更是連忙就跪下去磕頭。

“參見太后娘娘,參見攝政王。”攝政王自不用多說,他旁邊的那位宮裝華麗,鳳翥鸞翔,在大學士府當差的人,總歸要有點兒見識的,太后的服飾不會認不出來。

太后出來的急,沒來得及換一套衣服,此時也覺得不合適,連忙拉緊大氅,盡量把那繁瑣的花紋遮住。

“慕大人可在?”裕羲笑著讓兩個小廝站起來回話。

攝政王的名聲兩人都聽聞過,他性格喜怒無常,所以即使是他笑著說話,兩個人還是悄悄捏一把汗。

“在在,老爺和小姐在花園,小的立刻進去通報大人出來迎駕。”

“不必了。”太后道,“哀家只是來瞧瞧慕小姐,無意叨擾,不必勞師動眾,哀家自己進去便可。”

裕羲嘴角含著捉摸不透的笑意,對兩個小廝道:“帶路吧。”

兩個人立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帶路。

大學士府是典型的園林設計,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亭臺樓榭,點綴在桃紅柳綠之間,春天更加精致。沿著長長的回廊走,一不小心,會有花瓣落在發(fā)梢。

院子里的笑聲傳出來,隱約間有慕大學士朗朗的念書聲。

“……人面桃花相映紅……。”

“決兒,這桃花中的女子,可要堪比桃花,否則,怎么相映成趣?”慕桓捋著胡須笑道,“畫羅織扇總?cè)缭疲毑萑缒啻氐埂_@是紅喜的,讓我看看畫成什么樣子了?”

“不行不行!老爺我還沒畫好呢!”紅喜死命護著自己的‘墨寶’。

慕桓笑著轉(zhuǎn)向慕?jīng)Q道:“決兒,爹爹給了你一個報仇的好機會,紅喜交不出畫來,你再去她臉上畫一瞥胡子。”

“不行!老爺不可以耍賴!”

“這怎么叫耍賴呢?一炷香時間已過,決兒的畫已經(jīng)在這里,你的呢?”

“我,我……。”

“決兒,去畫吧。”

“啊——”紅喜叫著逃開。

一路奔跑,一路歡笑,驚起蝴蝶無數(shù),花瓣隨著笑聲紛紛飄落。

慕?jīng)Q跑在后面,突然抓住了紅喜,笑著舉起毛筆畫下去。慕桓捋著胡子在一旁指點:“畫這個位置好,圈起來剛好是一只小烏龜。”

慕?jīng)Q一筆畫下去,抬頭對父親綻開笑臉,卻不是花舞中傾城的美女。

站在花園月洞門下的太后驚得呀一聲叫出來。

裕羲怔了一秒,立刻輕笑出聲。

這邊的動靜讓那邊自顧自嬉鬧的人看過來,這一看,慕桓手中的宣紙一松,落在地上鋪開。

人面桃花相映紅,畫中女子站在紛落的花舞中,回眸淺笑,悠然的時光匆匆而過,唯一定格住那一瞬間的美麗。紙上題了詩,卻只有上半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裕羲心底被不知名的東西撞了一下。

“臣不知道太后和攝政王駕到,有失遠迎,罪該萬死。”慕桓撲通一聲跪下來,把畫成大花臉的女兒擋在身后。

紅喜哭喪著臉小聲道:“完了完了……。”

慕?jīng)Q咬著嘴唇不敢抬頭,她現(xiàn)在的臉,比戲臺上的丑角還要滑稽,為什么太后和攝政王偏偏這個時候來了?

“慕大人不必多禮,快快請起。”太后上前扶起慕桓,蹲下身去扶慕?jīng)Q,少女的身體微微顫抖,她心里跟著柔軟,有一絲淺淺的酸痛。

“哀家想來看看你,別怕。”太后扶起慕?jīng)Q,看著她臉上亂七八糟的墨跡:兩條眉毛連成一條線,額上一只碩大的眼睛,臉頰上則是一邊一只烏龜,兩撇小胡子掛著,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太后一看之下,也忍俊不禁,掩著口笑了。

慕?jīng)Q大囧,把頭垂得低低的,這個時候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嗚嗚,怎么會出這種意外?

“走,跟哀家進去洗洗,可不能讓別人笑話了我們的皇后娘娘。”太后牽起她的手,一起出去。

紅喜左右看看,忙道:“奴婢也去!”跟了上去。

慕桓畢恭畢敬地垂首站立,全然沒有方才的意氣風發(fā),開懷興意,在攝政王面前,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裕羲上前一步,拾起地上的畫,道:“慕小姐也得到大人真?zhèn)鳎熨x卓越啊。”

“王爺過譽了,小女拙劣的筆法,不要污了您的眼才好。”慕桓道。

裕羲坐在涼亭的石凳上,撫著下顎,目光卻一瞬也不離那畫中女子:“人面桃花相映紅……畫中女子,可是小姐自己?”他覺得有七分像,又似乎只有三分。她的樣子在腦海中,模模糊糊的,永遠都看不真切。

“這……。”慕桓倒犯難了,剛才他負責在旁監(jiān)督,倒沒看出來畫中女子和決兒有相似之處。

裕羲放下宣紙,抬頭笑道:“下個月皇后入宮之后,你們父女相見的機會自然少了,趁現(xiàn)在多聚一聚也是好的。”

慕桓覺得自己大把年紀,想到分離還是會傷感流淚,不禁感喟:“多謝王爺關懷,小女能進宮伺候皇上,是我們慕家的福氣。”

有一瞬間,裕羲目光犀利射在慕桓身上,然而真的只有一瞬而已。

侍女打了熱水來,很快熱水就被染成黑色,這時慕?jīng)Q整張臉都是黑糊糊的,像烤糊了的燒雞,無辜地望向太后,羞澀地笑了。

太后心里一動,宬佑說的一點兒都沒錯,慕?jīng)Q是傾國傾城的,就算臉上被墨污了,那眸光的波動依舊令人心動。

她的美籠罩全身,恍若一層淡淡的霧氣,讓人抓不住。

終于洗好了臉,卸去一切之后輕松了不少,她轉(zhuǎn)過頭盈盈一拜,白皙的皮膚凝脂賽雪。

太后連忙扶起她:“傻孩子,哀家很喜歡你這一份率真。”她目光忽然茫然起來。

率真……很久以前也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是誰呢?依稀是抑揚頓挫的男音……她率真,明媚,任性,可進了宮之后,什么都沒了……

慕?jīng)Q局促地站著,她不會說話,不知道怎么打破突然而來的沉默。太后很快回過神來,笑道:“對不起,看到你,就讓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了。”

慕?jīng)Q很想問問她有什么不高興的事,眼前的太后娘娘,看起來落寞惆悵,讓人心疼。

“等你進了宮,可能要失去很多東西,但你是皇后,千萬不可以任性,知道嗎?”太后握著她的手,感覺像找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

慕?jīng)Q鼻尖一酸,差點兒落下淚了,又強忍住,用力點點頭。

“這世上的女人,本就身不由己,無論如何,選擇承受就好了。”太后拉著她往外走,天色有些暗了,天邊一抹夕陽將落未落,霞光燒開半邊天空,旖旎無限。

“我進宮時也和你一樣的年紀,真像做夢一樣,一轉(zhuǎn)眼都十年了。”太后不住感慨,十年,一個女人一生能有幾個十年?

慕?jīng)Q在十年這個詞中思考未來的路,總覺得很茫然,十年,是多么漫長的一個詞啊!一個人一生中,會有幾個十年呢?

兩個人又走回花園里,見攝政王立在亭子里,看著一株伸進庭中的桃花,抬指觸碰,花瓣就紛紛揚揚飄落了。

他從花瓣中抬起眼,太后攜著慕?jīng)Q一起走來。那么絕美的兩個女子走在一起,說不出的賞心悅目,就像自然形成的一道風景線,無人能去破壞。

一個攝政王府的侍衛(wèi)突然跑進來,在亭子外跪下道:“王爺,震北大將軍回來了!”

裕羲眉頭微蹙:“裕瑾?不是后天才到嗎?”

侍衛(wèi)道:“大將軍帶著二十精騎快馬趕回,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城外了。”

裕羲點點頭:“下去吧,本王立刻回府去。”裕瑾這么著急趕回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太后放開慕?jīng)Q走上涼亭道:“裕瑾趕著回來見你,你就回去吧,一會兒我自己回宮。”

裕羲看她一眼,轉(zhuǎn)身拜別慕桓。

慕?jīng)Q站在一棵桃花樹下,仰著臉望向他,遇到他的目光又慌亂躲開,臉上泛起一層羞澀的酡紅,輝映著身后的桃花,輝映著天邊的霞光,醉人心弦。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畫,讓人不忍心打破那種氛圍。裕羲忽然覺得很煩躁,由腳底到頭頂都極其不舒服,他匆匆便離開了。

太后過不久也在宮中人的簇擁下回宮了。

大學士府終于安靜下來,紅喜一直哭喪著臉,這會子終于有機會說話了。

“我看他那么眼熟,原來就是那天在燈會上看見的人啊!哎,今天真是丟臉死了。”

慕?jīng)Q笑嘻嘻看著她,就知道紅喜看到攝政王的時候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慕桓憂心忡忡地嘆氣:“壽王回來了,皇上親政的日子就更遠了。”

壽王裕瑾和攝政王裕羲乃一母同胞,天祿十五年寧王作亂時一起回京勤王,立下大功,先帝封其為震北大將軍,統(tǒng)領震北大軍,常年駐守在外,戰(zhàn)功赫赫,在朝中威望頗高,北方諸國更是對他忌憚非常。

壽王和攝政王兄弟關系密切,一個在朝把持朝政,一個在外掌控軍隊,沒有人可動搖半分。

攝政王府

裕羲在書房來回踱步,腦海中一直揮散不去的都是慕?jīng)Q站在傍晚的桃花林下的畫面,心浮氣躁,腳步漸漸加快。

“該死!”他忽然一拳擊在書桌上,檀木的桌子上立刻缺了一角。他緊握著拳喘息,沒有感覺到手背上的痛意,血流出來,順著碎屑落在地板上。

“哥?”

身后響起一個低沉厚重的聲音,帶著戰(zhàn)場上的粗獷豪邁。

裕羲很快就整理好情緒轉(zhuǎn)過身,笑道:“怎么今日就回來了?”

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破綻,可是手背上的傷口卻很有效地說明了一切。

裕瑾抱著雙臂倚在門口,輪廓刀削斧鑿般的深刻,眼睛深邃有神,透著一股犀利,直盯著裕羲的手:“發(fā)了這么大的脾氣,哥,這世上還有人敢這樣惹你?”

裕羲不在意地瞥一眼自己的手,走上前擁抱自己的兄弟,他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記得送裕瑾上戰(zhàn)場的時候,他還沒有這么寬闊的背,也沒這么高大。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一樣高大了。

“上次軍報來說你一個人殺進敵軍陣營,受了很重的傷,傷在哪兒了?”

“嗨!”裕瑾滿不在意地一笑,“那哪叫什么傷?只是被砍了幾刀,后來我殺回去!一個軍營的人全都被我殺光了!”

裕羲臉上罩上一層寒霜:“誰讓你這么做的。”

裕瑾道:“卑焸族的人,你若不趕盡殺絕,總有一天他會對你趕盡殺絕!哥!對敵人不能仁慈,這可是你教我的!”

裕羲坐下來,押了一口茶:“很好,學會了這句話。”

裕瑾也跟著坐下來:“我聽說你替宬佑選了一個啞巴皇后,是不是?”

裕羲眼中立刻冰冷一片,幽深得看不到底,臉上神色越發(fā)冷峻了。裕瑾粗枝大葉,沒注意他的表情,還笑著說:“我一路上聽很多人說那位啞巴皇后。”

“哦?都說什么了?”裕羲不動聲色地喝著茶。

“說她‘一笑傾人國,再笑傾人城’,傾國傾城。”

裕羲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繼續(xù)問:“你這么急著回來,只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當然不是!”裕瑾來了精神,“卑焸?cè)撕臀页鲬?zhàn)多年,已漸漸力不從心,他們的使者讓我回來詢問你,可有雙方議和休戰(zhàn)的意思,他們愿意將公主送來和親。”

裕羲聽著,淡淡回應一聲:“嗯,我會考慮,還有呢?”

裕瑾難得神色肅穆,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遞給裕羲:“人已經(jīng)死了,這是他臨死前寫下的血書。”

“碧羅國公主呢?”裕羲打開血書,只冷冷瞥了一眼便放下,“果然是她。”

“那位公主自從來到天朔就和他們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裕瑾淡淡地敘說,“坤元祭司因為有負碧羅國皇后重托,無顏面回國,隱姓埋名在天朔。”

裕羲冷笑:“當年那件事也是他助老太婆完成的?”

“正是,太皇太后要斬草除根,派出殺手追殺他,若不是這樣,碧羅國的小公主也不會被丟了。”

裕羲將手中血書放在燭火上燒了,“可惜母后不能沉冤昭雪了……。”他望著那火光,看著看著,火光中卻映出一張帶笑的臉,含羞望著他。手指灼痛,他一把扔掉了燃燒的血書,胸口微微起伏。

怎么……怎么會這樣?

“哥?”裕瑾終于忍不住了,冷靜睿智的兄長何時變得這樣不小心,“你怎么了?”

“沒事!”裕羲眼里已經(jīng)帶上一層怒意,揮揮手,“你長途趕來,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哥!”裕瑾英俊的面龐漲得通紅,裕羲一聲冷喝:“下去!”

裕瑾沒想到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重逢會已這樣的情況收場,堵著氣揮袖而去。裕羲仿佛經(jīng)歷了幾次大戰(zhàn)一般,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他怎么會這般思念她,鉆心蝕骨一樣,揪得心上一陣一陣的疼。

難道一個女人就妄想動搖他?他若真這么沒用,當年也不會親手把清影送到先帝懷抱里了。

為了天下,有什么是他不能拋卻的?當年因為對清影有一絲情誼,他不過想不被感情羈絆,所以清影成了他手中可以犧牲的棋子,今日慕?jīng)Q也不會例外,他能讓自己的心動搖,就決不能留在身邊!

慕?jīng)Q是他選出來的皇后,他會親手送她登上至高之位。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清明風至。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是清明時節(jié),慕桓告了假在家,這一天微微下著下雨,樹梢上有殘花尚未落去,此時被雨水打落了滿地,雨潤的時節(jié),站在屋檐底下負手而立,聽那雨水纏綿落花的聲音,別是一番韻味。

慕?jīng)Q進宮的日子定在四月,已經(jīng)沒有多少可相聚的時光,但覺光陰匆匆,斷腸欲碎。宮里忙碌準備著,顯出一片喜慶,幕府也在張羅,只是他這個大學士向來清高,不愿糾纏些許世俗之事,便把一切都交由家中管家。

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六禮已過五項,剩下親迎的日子,也不遠了。

慕桓幽幽嘆了一口氣,管家慕士文走上前道:“老爺,車馬準備好了。”

“小姐呢?”慕桓拈了一片落花在手,但覺花瓣的細膩瑩潤猶如閃過心間的一股柔情,慕?jīng)Q從小喜歡桃花,看見花落,也會泛起女兒家的惆悵。

“小姐已經(jīng)在外堂等候。”慕士文道,慕桓聞言便疾步走向外堂。

此時慕?jīng)Q也站在屋檐底下,看院子里雨水匯成的一股小溪流順著墻角而走,水里有幾瓣墻那邊飄過來的桃花,明麗無端。她看的怔怔出神,沒有發(fā)覺父親已經(jīng)走到身邊,捋著胡須輕聲念:“幽閨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慕?jīng)Q回過頭,看著父親微微一怔,回身就著擺在檐下的筆墨,輕輕寫下:

“花自飄零水自流。”

慕桓看出她落筆的繚亂:“決兒,春天才剛開始,你未免太過惆悵。”

紅喜立在慕?jīng)Q身旁看著,聞言道:“小姐只寫下一句,只是看著落花流水微有感觸罷了,老爺莫要擔心,小姐今日沒有煩惱呢。”她自然知道這詩接下來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寫的是旖旎瑰麗的兒女相思之愁,小姐沒有意中之人,自然也就沒有相思煩惱了。

慕?jīng)Q笑著點頭,挽住父親的手一起向外走去。

管家備好車馬向城外駛?cè)ィ嚴飻[了酒食果品,紙錢香燭等物品,都是掃墓祭拜用的。一路上慕?jīng)Q掀開一角簾子看人間百態(tài)。

細雨紛紛,街上冷冷清清,三三兩兩的人走過,沒有平日的喧嘩,倒是顯出街道的寬闊來。

馬車出了城之后,細雨方歇,空氣里帶著一股潮濕的寒冷,想必冬天走得還不夠遠。慕?jīng)Q下了馬車,就瞧見遠山一帶的桃花落得差不多,淡淡的紅色仍舊在群山綠意見灼人眼目。

慕家的祖墳經(jīng)過幾代子孫擴建,已經(jīng)小有規(guī)模,慕桓上前焚香禱告,慕?jīng)Q跟在后面雙手合十站立。

慕桓跪下磕頭,慕?jīng)Q也跟著要跪,被父親轉(zhuǎn)身一把扶起:“決兒不必跪!”

她不解地看著父親,有些委屈。

“決兒貴為皇后,萬金之軀,不能跪。”慕桓神色里帶過一絲慌亂。

慕?jīng)Q固執(zhí)掙開父親的手,跪了下去。就算她是皇后又怎樣?她是慕家的人,永遠都是。

慕桓在一旁看著,喃喃道:“你的身份,怎可跪我慕家的祖先……。”

慕?jīng)Q只當是父親讀書人的迂腐固執(zhí),并未去深刻考慮老父話中的含義。

祭拜完后再原路返回城中,雨停了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街市里的熱鬧印證了天子之都的繁華。

學士府門口多了一排禁軍,肅穆地站著。

慕桓下了馬車,皺眉道:“這是……。”

管家立刻從府里跑出來,跌跌撞撞到他面前:“老爺,皇,皇上駕到,攝政王也來了!”

慕桓一驚,連忙小跑進去,慕?jīng)Q聽到管家的話也不敢怠慢,皇上怎么會來?

皇上立在院子里的一座假山前,少年白衣勝雪,身后一叢芍藥競相怒放。

“皇叔不必跟朕一起來,有禁軍護衛(wèi),朕很安全。”宬佑看著從進來就立在房檐下不發(fā)一言的攝政王,他最近對他看管甚嚴,從刺客事件開始,皇帝身邊每日必有幾十名大內(nèi)侍衛(wèi)保護,出宮的機會,幾乎都渺茫了。

好在今天宬佑強硬,終于讓他出來了,只是有攝政王跟著,又覺得沒意思。

裕羲低頭盯著屋檐下一方小桌上的宣紙,紙上墨跡已干,娟秀的一行小字,一看就知道是她的親筆,與上次畫作中題詩一樣的干凈清秀,只是今日看來稍微凌亂,似乎在寫的時候,藏了萬千心事。

皇上的話他沒有聽見,在心里猜想她苦惱的事。是為了進宮嗎?還是……心里微微動了一下,難道她也和自己一樣動了情?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如此在意她的內(nèi)心,只是在心中掠過欣喜的時候,狠狠地提醒自己:她很快就是宬佑的皇后!

皇上不在意攝政王在沉思中忽略了他,這種情形他早就習慣,和攝政王呆在一起,除了會被嚇死,還會被悶死,他若不高興,問十句,也不會回答一句的。

所以宬佑還是努力向拱門外張望,看見慕?jīng)Q匆忙趕來的身影時,他竟然高興得想大聲歡呼,心潮澎湃!

慕桓領著女兒行過君臣之禮,宬佑親自扶他起來,慕桓擦擦頭上的汗,道:“請皇上移駕廳內(nèi)喝茶。”他想這幾天是怎么了?人人都往學士府里跑?

本來慕?jīng)Q被冊封為后,朝中大臣因為都懼怕攝政王,所以都紛紛登門恭賀,有段時間學士府可是門庭若市,等朝臣輪番走過一遍后,太后和攝政王大駕就到了,現(xiàn)在好了,皇帝圣駕也到了。

宬佑搖著手中一柄玉骨折山:“不必了,慕大人,朕可以和令愛單獨說句話嗎?”

慕桓立刻恍然大悟,皇上前來,原來是為了見自己的新娘,當下心里的忐忑全都消失了:“皇上請。”然后自己走去和攝政王站到一起,兩個人的目光都投在兩個少年翩翩的身影上。

裕羲瞇起眼睛,忽然透出一種野獸般危險的光芒來。

宬佑看著慕?jīng)Q,來之前想好的千言萬語,現(xiàn)在全都忘到爪哇國去了,面對淡靜如水的慕?jīng)Q,他怎么都做不到平靜對待,那種卷起驚濤駭浪的感覺,總是不肯放過他。

“你看,這芍藥開的多好。”宬佑沒有話找話,指著芍藥碩大的花朵。

慕?jīng)Q笑著點頭,又看著宬佑,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帶起溫柔的漣漪。

宬佑在那目光中迷醉,他來學士府只是想看看她,現(xiàn)在看到了,卻又舍不得離開。他扯下腰間系著的一塊白玉,遞給她:“你拿著,這是母后留著朕的東西,朕把它送給你,你要好好收著。”

慕?jīng)Q一聽是皇上生母端孝太后的遺物,哪里敢去接,一個勁兒搖著頭。宬佑一急,拉過她的手硬塞給她:“朕給了你就決不收回來,你若不要,就扔了吧!”

慕?jīng)Q嚇住了,捏著玉佩不知如何是好。

宬佑握著她的手,覺得柔軟細膩,像初雨后帶著水珠的花瓣。

“你,你告訴朕你的名字。”皇上道,慕?jīng)Q看著他,她的名字,皇上怎會不知?皇上孩子氣地說:“朕不要聽別人說的,朕要你自己告訴朕。”

慕?jīng)Q覺得這樣的天真明澈如水,純凈得沒有瑕疵。她拉著他的手,讓他攤開掌心,用手指一筆一劃寫自己的名字,寫得極認真,長睫毛覆蓋著眼睛,濃密地擋住那眼中瀲滟的一池春水。

站在遠處看的裕羲卻忽然覺得心中難受極了,不知道是怒意,還是……妒意。

他以為,他是唯一一個讓她把名字寫在手心里的人。緊握起曾被他指尖觸碰過的手,他忘不了她指尖淡淡的溫度,忘不了她一筆一劃把她的名字寫成,就像構(gòu)建一個世界。掌心里火燒一般的痛,手背上留著傷疤,赫然一片猙獰的暗紅。

慕桓捋著胡須,憂心忡忡看著,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送走了皇帝和攝政王,慕桓一瞬間顯得疲勞之極,自己回房去休息了。

慕?jīng)Q直到深夜也睡不著,紅喜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睡得酣暢。慕?jīng)Q不忍心叫醒她,便自己拿了件披風,走出去。

天上一輪明月,照得人間在一片清輝中沉寂。

自己的命運早就可以看見,可是又有些不甘心,為什么別人一句話就能擺布她的命運呢?這多不公平。

如果沒有攝政王的欽點,是不是她的生活還有另一番色彩?不必太華麗,只要平安喜樂。嫁一個平凡的人,有一個平凡的家庭,有兒有女,然后一生就這樣沒有波瀾的過下去。

這樣的生活她向往過,可是卻永遠不能成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她當日許下的愿望,多么幼稚可笑。在這樣的時代,女子的愛情命運,都在男人的天下中茍延殘喘,容不得說半個‘不’字。

她竟是有些憎恨攝政王的,憑什么?憑什么他的野心要她的一輩子去成全?他憑什么要她的幸福做他的墊腳石?他憑什么這樣就判了她一生一世的監(jiān)禁!?不公平!這不公平!

抬頭望著月亮,她眸子里月華閃動,有淚水的光在盈盈流轉(zhuǎn)。

只有抬著頭望著天空,才不會讓眼淚掉下去,這樣子,她就會覺得自己很堅強,什么困難,都打不倒她。只要眼淚不掉下來,她就可以維持一個美麗的謊言,即使那樣只是欺騙自己,她也不在乎。

“想哭就哭出來吧,何必忍著讓自己難受。”

慕?jīng)Q一驚,一偏頭,好不容易忍在眼眶里的淚水頓時落下來。她氣惱不已,胡亂用手擦著,尋找剛才說話的人。

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屋頂上,夜風微微吹開他的發(fā),慕?jīng)Q有一瞬間恍惚,覺得那漆黑如玉的頭發(fā)會突然變成潑墨,朝她潑來。他臉上罩著一個銀色的面具,只看得見微微揚起的嘴角,和藏在銀光里的深邃眼眸。

月光灑落在他身上,說不出的感覺,仿佛那人是從天而降的神。

慕?jīng)Q很想問問他是誰,可是自己開不了口,只能氣惱地看著他。

距離有些遠,她似乎聽到他嘲諷地哼了一聲,眼睛望過來,卻是淡漠而疏離的。

奇怪的人!

慕?jīng)Q不想招惹,轉(zhuǎn)身想回房,那人卻開口了:“未來的皇后娘娘,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慕?jīng)Q冷笑,笑話,她自然想知道,可是他肯說嗎?

“我是可以幫你的人。”他在屋頂上說的云淡風輕,仿佛一陣風吹過。

卻在她心里吹起一片巨浪。

“你的心愿,我可以幫你達成。”他看著她,“但我有一個條件。”

慕?jīng)Q望著她,用眼神詢問。他立刻笑了:“我要你的一樣東西。”

她不動聲色,繼續(xù)望著他。銀面人道:“我要你的心。”

她的心……慕?jīng)Q不自覺把手放在胸口上,突然有種想痛痛快快把胸膛剖開,拿出自己的心看看的沖動!

“別擔心,我現(xiàn)在還不會要,不過等我來取的時候,你一定要給我。”銀面人陰鶩的眼神在月光下十分詭異,“你可以叫我心魔,我就是你的心魔。”

他這是沒談工作先談條件,好霸道的人,慕?jīng)Q有些啼笑皆非,但這個人說可以幫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和陌生人打交道,她完全不知道這其中還會有什么深意。

他問:“你的心愿是什么?”

慕?jīng)Q神色一暗,她的心愿……太多太多,多的天上的星星都數(shù)不過來。

可是,自從圣旨頒下的那一天,她的心愿都變成了水中的泡沫。

最后,她還是搖搖頭,轉(zhuǎn)身回自己的房間休息。

銀面人在屋頂上曲起腿,向后仰,月光肆無忌憚地流瀉在他身周。從來沒有哪一天,覺得自己這樣失落過,他以為她的心愿會是不想進宮為后,沒想到,她什么都不要……

她房間里的燈火熄滅,顯然是已經(jīng)睡下了。

既然她什么都不要,那他也不必給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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