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不到事情發生了,仆人墜落到崖下,幾天后索家人找到他,笑意永駐臉上,人們說凍死的人表情是笑,餓死的才是哭面。
遠處雪甕子里的我太爺,滿懷希望地等待仆人弄葡萄蔓子回來。開始沒覺得冷,蔬果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往里凍,直到凍實心。
我太爺畢竟不是只大蘿卜,老老實實挨凍,干等著凍透凍死,他老人家想著抗拒寒冷的辦法,活動能增加熱量,身陷雪窩中活動受限。太陽盡管掛得很高,向它祈求溫暖是在童年時代,三江地區的孩子野外下河洗澡,有時是水涼有時河里泡的時間過長,渾身打冷戰,赤身沿著沙灘奔跑,說著歌謠:
一盆火,
兩盆火,
太陽出來曬曬我!
一盆沙,
兩盆沙,
太陽出來曬曬他!
雪窠里祈求溫暖顯然不頂用。祈求是最后一棵稻草,我太爺還是緊緊地抓住,他一遍一遍地唱,太陽仍然冷漠,沒給他一絲溫暖,急急忙忙跑掉。他老人家絕望了,仆人一去不回,猜測他遇到野獸,冬天滿山游蕩的動物都是饑餓者,到處尋找食物,還有也可能像自己一樣掉到雪甕子里出不來。喊也徒勞,周圍沒有人家。
“凍死在雪里嗎?”太爺想到最壞的結局。
每年冬天都有凍死人的悲慘事件發生,他親眼見過凍死的人,肢體僵硬蜷曲著,笑面并不太恐怖,自己會是這個樣子嗎?家資巨萬,上下幾十口人,沒人救自己。
人死前的感覺太爺正在經歷,也很奇怪的,太陽正從西面升起,一陣比一陣涼,很曬很曬,需要一頂草帽,不然要灼傷臉。他老人家即將凍死,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生命歸來后最強烈的感覺是溫暖,從黑暗處走出來,見到炫目的光,意識完全恢復他覺出光滑和柔軟。
“你還陽過來啦?”聲音尖細而熱乎乎的潮濕。
太爺清楚自己被擁在一個人懷里,光赤的女人身體包裹著自己。記憶停留在雪甕子里,滿目積雪,喘氣的動物沒有,別說一個女人了。
“活過來,活過來啦!”女人放下他,急忙去穿衣服。
我太爺驚異到什么程度誰都能想像得到,自己赤身裸體被摟在一個女人懷里,怎么一回事他倒能想像到。
真實的事件不比想像的遜色。女人救了他,完全是巧遇。守寡的丁姓女人雪后進山里,去遛她下的兔套子,竟然聽到有人唱歌謠,聲音微弱,還是可以聽得見,覓聲音找去,只見一個男人的頭露出雪面,坑很深,呼叫他不應,人已經凍暈。剛才還聽到他的唱歌謠,說明人還沒死。可是如何救他出來?
女人跑回她居住的幾戶人家的小村,完全可以叫上屯子人一起來救人。有時人的行為不可思議,她回到家牽來家里唯一的一條牤牛(公牛),帶捆繩子,自己救人。到了雪坑邊,她先把繩子一根系在牛身上,準備讓它拉人,另一條系在樹干上,她順著繩子下到溝底……女人有過這樣經歷,下到山洞底。來到男人身邊,軀體發僵,手放鼻子下一試,還有氣息,將繩子拴在他的腰上,她再順著繩子爬到雪坑外,指揮牛將人拉出來。
凍僵的我太爺弄到她的家里,如何使一個凍透的人緩過來?人不是凍梨,放在冷水里即可緩過來,火烤更不行。東北人,尤其是山里人,凍硬一只手腳是平常事,整個人給凍僵也常有。最好的辦法是燒熱炕,脫光衣服捂上厚棉被,用人的身體去緩冰棍一樣的身體。浪漫的緩法誕生,一個女人光赤身子去緩一個凍僵男人,一般都有一個故事發生。
太爺不缺女人,錢是最好的誘餌,美女魚兒一樣游來。不然被一個山里女人摟抱,肌膚緊密地接觸,求之不得的艷遇,并非男人一生都可以有的。
“我去做姜湯。”女人臉帶幾絲羞澀,一定是為此前的事情。
太爺同樣如此,他拉緊被子,被擋頭(被頭)有股酸味兒,本地女人有用腌酸菜水洗頭的習慣。窗戶糊著紙,粗麻紙涂油那種,土墻,看到的天棚--當地人稱為房薄,是柳蒿桿子,講究的是葦子編芭,稍差一些的是秫稈,再次的是蒿子什么的……炕稍有個男孩,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用一把卷刃的老斧頭砸核桃,他大約有三四歲的年紀,同我的四姑奶年齡相仿。
“你叫什么名字?”
“狗剩!”
狗剩、狼掏乳名在三江地區很普遍,狗吃剩下他,狼掏還活著,意為生命頑強,寄希望長命百歲。
“幾歲啦?”
“四歲。”
“你干啥呢?”
“砸核桃,你吃嗎?”
太爺說不吃,覺得這孩子很乖。他問:“你爹呢?”
“狗剩沒爹。”
太爺不知救自己的女人是寡婦,孩子這樣說真不好往下深問。他還是想跟孩子嘮嗑兒,問:
“我是怎么到你家里來的?”
“大老牛馱來的。”
女人端著熱氣騰騰的姜湯進屋,說:“你趕緊趁熱喝嘍!”
“我?”太爺還是拽緊被角,支吾道,“我沒穿……”
“哦,怕誰?怕我?”女人很大方道。
太爺細想在這個女人面前再沒什么秘密了,她問的也是這個意思。一個人赤裸在另一個人面前,尤其是一個男人一絲不掛在女人面前,還有什么秘密呢?
“喝吧,我端碗你喝。”
太爺沒有拒絕,喝下滾熱的姜湯,也喝進去了溫暖,喝進我們故事的一個伏筆,不然就沒有往下我們要講述的故事。
“我在這里多長時間了?”
“半宿(xiǔ)啦。”
昨天傍晚我太爺被寡婦弄回來,人僵直像根木頭。四歲狗剩見母親弄回一個不睜眼睛的男人,稚氣地說:
“娘,他睡覺呢!”
“嗯,讓他在炕頭上睡。”
四歲孩子目睹母親剝光一個男人的衣服,然后自己也剝光,還看見他們在一個被窩里。
“娘,我睡哪兒?”孩子和母親蓋一條被子睡覺,今晚她跟那個男人睡了,他只知道自己的領地被人占領,別的事他不懂。
“你先不睡,吃核桃。”母親為他找件他愛干的事情做。
孩子在炕稍砸核桃,被窩里的人干什么他不管,核桃很好吃。
“孩子都看見啦?”
“嗯?”
“我是說你為我……”
“是,狗剩分不出公母(雌雄),啥都不懂。”女人說。
四歲的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男女的事情更不懂。
“你救了我。”
“你凍僵了,沒別的辦法。”女人說。
太爺心里感激無以言表,一個女人肯脫光衣服用身體暖醒自己,救命之恩之外還有更值得感激的。他說:
“救了我,不知說什么好。”
“用說嗎?你活過來頂重要。”女人說在現場拾到一支槍,問,“你是打小鬼子的?”
“不是!我姓索,家住亮子里……”
“喔,感情你是個大財主。”
“算是有幾個錢吧!”太爺說,他沒隱瞞索家在三江首富,“你家幾口人,你男人?”
“只我們娘倆兒,”女人嘆口氣道,“狗剩他爹是個斧頭,放(伐)木頭砸死,人家喊山他沒聽見,迎山倒把他被砸成扁兒(肉餅)。”
“太慘啦。”
“你可能聽說那首木把歌謠了吧?”
太爺聽人唱過,歌謠云:
操他媽,日他娘,
是誰留下這一行?
冰天雪地把活干,
到死光腚見閻王。
“狗剩沒有見過他爹。”她說,聲音很苦。未見過自己的爹,這樣孩子俗稱夢生。
“你們娘倆兒以什么為生?”太爺關切地問。
女人先是苦笑。
“我家房子很多,你可以帶孩子去住。”太爺決心幫助孤兒寡母,說,“山里多苦。”
“唉,慣啦,苦日子習慣啦。”
“搬過去吧,你給我一個報答的機會。”太爺真摯地道,“狗剩將來上學讀書,我來供他。”
女人用使勁搖搖頭拒絕。上學?做夢都沒想到。讀書需要錢,一大筆錢啊。
“別二意(遲疑),搬過去吧!”太爺說。
女人說出深層憂慮:“我怕有人說閑話呀!”
該是為一個寡婦設身處地的想想了。帶她進索家大院,會不會有風言風語?肯定會有的,她的疑慮并非無道理。太爺是要報答救命之恩,具體幫助她過上舒服日子,并沒有更深層的意思--娶她什么的。
“謝謝你的好意。我本人不需幫助,要幫助就幫助這個苦命的孩子吧。”女人說。
既然如此,太爺沒再堅持,幫助她的信心未動搖。他說:“我帶狗剩走,過兩年上私塾。”
狗剩在四歲時被領到索家,先上南北大炕,書桌擺上的私塾,跟比他小一歲的尼莽吉,也就是我的四姑奶一起讀私塾,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三爺索顧在。狗剩有了大名:富墨林。山里的孩子讀書很刻苦,三爺對太爺說:
“阿瑪,狗剩聰明,培養好嘍,將來一定能成才。”其實三爺爺不比富墨林大幾歲,讀書早能教別人成為先生。
“那就用心培養。”
“可是他是外姓人……”
“什么外姓人?沒他媽從大雪窠兒里救我出來,今天還能在這里跟你說話?人就要活出良心,知恩圖報啊!”太爺重情重義,他說,“我認了墨林他媽為姐,你們多了一個姑姑,親姑姑。”
富墨林的母親姓丁,對外就稱是表親表姐。
“舅!”富墨林走進我太爺的房間,一股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段枯朽的、日益枯朽下去的木頭僵在火炕上,太爺只剩下一條左胳膊還有知覺,生活不能自理,吃飯也要人來喂。不過,腦子還沒壞,還能發號施令,當家的我爺不時要來請示,太爺要教導一番,至于聽沒聽他的另當別論,“舅!”
“墨林啊!”
“舅,你身體好吧?”
“還行,一頓一平碗飯。”太爺蛇一樣伸出左手,摸到富墨林迎過來的手,死死地抓住,問,“你從哈拉(爾)濱來?”
“是,舅的記性真好。”
“我腦子沒壞。”太爺說。
富墨林別想抽出手去,就那么的被攥著跟朽木說話。他說:“我給舅帶回來秋林的大列巴和里道斯紅腸……”
太爺說他頂愛吃,以前去哈爾濱就是往回帶紅腸和大列巴,他還說四姑奶更愛吃,說她時用昏花的老眼望著富墨林,目光里蘊藏的東西很多,親切地叫著小名(乳名)問:
“狗剩,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