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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向創作
關于創作,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領悟到一件事——場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文字、畫作、雕塑、歌唱與表演的呈現。聽起來好像不是什么真知灼見,但它其實跟傳統認知背道而馳。傳統觀念認為,創作發自某種內在情感,出自一股激昂的熱情或感受,而這種創作沖動不受任何約束,它非得找到出口,非得被聆聽、閱讀或觀賞。以下說法廣受大眾認可:古典作曲家的眼神綻放異彩,揮筆疾書,創作出了無法以其他任何形式呈現的完美樂章;又或者,搖滾歌手在欲望與魔鬼的驅使下,作出了令人驚艷的完美樂曲,而且長度必定是3分12秒,不多也不少。這是有關創作過程的浪漫觀點。我卻認為,創作的過程跟上述模式幾乎是完全逆反的。我認為,音樂人都在不經意地、本能地讓作品去迎合現有格式。
當然,創作熱情還是存在的。一個作品采用了事先決定好的、順應時機的形式,并不代表創作就是冷冰冰、機械化又毫無感情的。那些反映了幽暗面和情感的素材總能伺機潛入,而這個量身打造的過程——根據現存情境來決定作品形式的過程多半是潛意識的直覺反應,通常我們甚至不會注意到這點。機會與實用性是創作之母。情感的迸發依然存在,但作品形式受限于現存的背景條件。我認為,這種創作模式不全然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糟糕。打個比方,我們想制造新物品時,不需要每次都另起爐灶,還真是謝天謝地。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反向操作,在有意無意間讓作品去配合那些可供我們使用的場地。其他的藝術形態也是如此:我們可以創作出與畫廊的白色墻面相得益彰又好看的繪畫,也會創作出適合在舞廳或交響樂演奏廳演出的樂曲(多半不會兩者皆可)。在某種意義上,空間、舞臺與軟件“塑造”了藝術。一旦出現成功的案例,人們就會創造更多大小與形狀類似的場所,以滿足更多同類型作品的需求。一段時間之后,這些空間的主流作品形式就變得理所當然,所有人都在演奏廳里欣賞交響樂。
在圖A中,你可以看到CBGB(1)內部,我早期創作的一些歌曲便是在那里面世的A(2)。別管那些迷人的裝潢,你只需留意那個場地的面積與形狀。旁邊的圖B是樂隊演出的情景B。CBGB的音響效果出奇地好:隨處可見的廢棄物品、家具、吧臺、彎曲不平整的墻壁和低矮的天花板,既有絕佳的吸音效果,又有不均衡的聲音反彈作用,這些可都是別人花大價錢想在錄音室里打造的效果。這些效果格外適合這種類型的音樂。比方說,少了殘響,表演者可以十分確定他樂曲里的細節都能傳到聽眾耳朵里。再者,空間不大,使得觀眾能看見、欣賞到表演者那些細膩的手勢和表情。至少腰部以上都看得見,腰部以下的動作通常都被或站或坐的觀眾遮擋住了。


紐約的CBGB酒吧最初打算以藍草音樂或鄉村音樂為主題,就像田納西州納什維爾市的圖希蘭花音樂酒吧(Tootsie’s Orchid Lounge)一樣。鄉村音樂歌手喬治·瓊斯(George Jones)知道從鄉村音樂殿堂大奧普里劇院(Grand Ole Opry)舞臺側門走到圖希酒吧后門總共37步。鄉村音樂歌手查理·普萊德(Charlie Pride)給過酒吧老板娘圖希·貝絲一根帽針,讓她拿來對付鬧事的酒客。
底下的照片是圖希酒吧里的表演C。CBGB酒吧和圖希酒吧的外觀幾乎一模一樣,觀眾的行為表現也如出一轍D。這兩家酒吧在音樂上的差異性不如想象中明顯。在結構方面,兩家酒吧放送的音樂可以說是毫無二致,盡管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圖希酒吧的聽眾厭惡朋克搖滾,而CBGB的觀眾則對鄉村音樂不太感冒。傳聲頭像樂隊(Talking Heads)(3)初次在納什維爾登臺時,主持人宣布:“朋克搖滾來到納什維爾了!這是第一遭,很可能也是最后一回!”


這兩個場所都是酒吧,人們在里面喝酒、結交新朋友、叫嚷、跌跌撞撞,表演者必須放大音量,才能壓過現場的喧鬧聲,因此大家都那么表演,至今不變(圖希酒吧現在的演奏音量比過去的CBGB大得多)。
看著這些薄弱的證據,我問自己,作曲的時候,在多大程度上我會特意地或下意識地迎合這些場所?(我剛開始寫歌時,還不知道圖希酒吧。)于是我進一步挖掘,看看是不是其他類型的音樂也會針對場合進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