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我突然又發現了一只蜥蜴,大約四五寸長,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站在一支枯萎的駱駝刺下面。它昂起頭,十分警惕地盯著我看,兩條前腿緊緊地抓著地面,兩條后腿用力地支撐著地面的一塊石頭,作出隨時要奔逃的樣子。
蜥蜴搞不明白,今天為什么來了這么多人?戈壁灘本來就是孤寂的,是屬于像它們那樣習慣了荒涼的生物群體的世界。
喜歡熱鬧,這是人類千百年進化來的。但這一群人卻選擇了徒步戈壁,來折磨自己的肉體,磨礪自己的靈魂,讓自己像戈壁灘中的蜥蜴一樣,學會生存,學會適應險惡的環境,學會一個人奔跑。
我和隊長追上了其他的隊員。大家都坐在一個小土丘上面喝水,嘴里嚼著香蕉和涪陵榨菜,給身體補充點鹽份。
隊長向鵬職業性地開始清點起人數來。他讓大家挨個報數,結果還差一個人。鳳清沒有跟上來。
他給我們交代了幾句,就立即折轉身朝著剛才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年輕人的活力,在戈壁灘里橫溢。
鳳清來自重慶,個兒不高,身體微胖,濃眉大眼,嘴唇厚實,鼻梁高挺。一張圓臉像兩塊潔白的軟玉,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晶瑩剔透。如果她不開口說話,大家一定會把她當成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但是,只要她一張口,語氣中就立即彌漫著成熟女人的味道。
鳳清雖然來自山城,卻沒有山城妹子的火辣,兩只烏黑發亮的大眼睛里,時刻透露著女性的溫柔和嬌媚。她說她畢業后,就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做預決算。大約干了七八年了,自己也組建了一個小團隊,有五六個員工,不是很掙錢,每一個月除了支付員工的工資外,也剩不了幾個錢,只夠養家糊口用。
從她的話語里,處處透露著年輕女性創業的艱難和幸酸。
由于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一條魔術頭巾,還戴著遮陽帽,整個人被遮得嚴嚴實實的,根本就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向鵬往回跑了大約兩面旗幟的距離,就站在原地等鳳清。
此刻,早已掉隊的鳳清正獨自一人緩慢地行走在戈壁灘上。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她想起了兒子,想起了老公,也想起了婆婆苦苦哀求自己,勸自己不要離婚的那一幕。
鳳清的靈魂也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不知道該怎么去勸說她,讓她徹底忘掉那段往事。她的靈魂飄出體外,升上天空,先往前飛奔了一段距離,俯瞰了下面正在行走的人群,從人群里找到了隊友。靈魂這才停了下來。
鳳清的靈魂對鳳清說:“不要著急,他們都在前面等你?!?
鳳清揚起了頭,抹了一把眼淚。她望著碧藍深邃的天空,沖自己的靈魂吼道:“我著急什么呀?老公都那樣對我,你也從來都沒有提醒過我?你竟然表現得那么麻木?這么多年來他一個人偷偷地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好上了,你作為我的靈魂,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難道你連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發現嗎?”
鳳清的靈魂沒有回答,羞澀地低下了頭,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靈魂安靜了,鳳清也停止了哭泣。她一邊走一邊回憶起了往事。
往事,是甜蜜的,尤其是在高溫烈日炙烤下的戈壁灘上回憶往事,就更加清晰,更加真實,聽得到自己內心的聲音,更加讀得懂自己經歷過的每一個細節。
畢業那一年,鳳清帶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走出了大學校園,準備獨自去闖一番事業。記得那天清晨,天空碧藍如洗,火紅的太陽正冉冉升起。她和一家建筑公司的老總預約了去面試。
鳳清用手機喊了一輛順風車過去。順風車司機戴著墨鏡,穿了一身卡嘰色西服,尤其還打了一根紅色的領帶,這引起了鳳清的極大好奇。
她想,難道這世道變化就這么的快嗎?開順風車的司機都要打扮得標標準準的開車了?她通過后視鏡,再看看自己,完全一副學生模樣的打扮,難道自己就這樣去參加面試嗎?面試通得過嗎?尤其是自己手里還拿了念書時買的帆布書包,書包洗得發白了不說,上面還補了一個補丁。她的腦海里面忽然閃過電視節目《杜拉拉升職記》里面的電影主角面試的場景。
她想,這身打扮肯定不行。面試,不能這么隨隨便便。
鳳清紅著臉,笑著沖司機說道:“大哥,可以商量件事兒嗎?”
司機頭也沒回,只從后視鏡中瞧了瞧后排座位上的女孩兒。問道:“說嘛,啥子事兒?”
鳳清說:“你看,我早上出門太匆忙了,今天是去面試,結果我妝也沒有畫,包也沒有換,衣服也沒有精心準備。”
司機呼哧一聲就將車剎住,回頭問道:“那,你的意思是讓我回去?”
鳳清笑著說:“嗯嗯,是的,車費我照給,還給你好評。”
司機想了想,說:“好吧,幸好今天時間還早,我今天也不急著上班。尤其,像咱們這樣的人,每天是不需要打卡的。”說完,順風車司機就開始調轉車頭,往回開去。
在回家的路上,鳳清忍不住多問了幾句順風車司機。
鳳清問:“大哥,你是哪家單位?打扮得這么時尚還開順風車?。俊?
司機得意了起來,臉上洋溢著幸福感,大聲說道:“小妹妹,咱們公司可牛逼啦。做外貿的,整個奉節縣的臍橙都是我包銷了的,歐洲啊,美國啊,新西蘭啊,智利啊,這些國家的人要吃臍橙,必須得找我。我想賣就賣,不想賣找天王老子我都不得賣?!?
鳳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吃驚地問道:“?。看蟾缒阏娴哪敲磁0??你是公司老板嗎?”
司機邊開車邊摘下墨鏡,回頭看了看鳳清,更加得瑟地說道:“小妹妹,你再好好看看?難道咱不像大老板嗎?”
說完,他用一只手抓著方向盤,用另一只手正了正領帶。然后就猛踩了一腳汽車油門,飛快地超越了前面的幾輛汽車。
此刻,鳳清滿臉笑容,臉漲得通紅。心想自己真的很幸運,第一天從大學校園里走出來,就遇上了本縣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這之前,她聽爸爸講過,說是奉節臍橙很好銷,本地人都買不到了,聽說是被縣里面的一家貿易公司全部包銷了,賣到上海深圳北京,絕大部分還賣到了國外去了。她卻沒有想到,那個神秘的大老板竟然被自己給碰上了,而且看上去還那么的年輕,那么的風流倜儻。
鳳清還不懂汽車。在她們那小縣城里,只要是開著四個輪子在跑的,所有人就會投去羨慕和嫉妒的目光。更何況,那天鳳清坐上的順風車前后都是鍍金的英文標識,黑色,發動機聲音很大。
鳳清一直以為,車子發動機聲音越大就越好。
下車了,鳳清主動要了司機的電話號碼。他姓何名浪,何浪。
何浪還遞給鳳清一張名片。名片上面印著重慶市奉節縣何家溝臍橙貿易有限公司,何浪董事長。
鳳清換了一身衣服出來,何浪竟然還沒有走。
鳳清心情十分激動,一口氣對他連說了五六個感謝。何浪也很高興,一路上把汽車開得飛快。
鳳清上樓去面試的時候,何浪也一直等著,他將駕駛室座位放倒下去,獨自躺在上面,點開優酷視頻,看著看著就睡了過去。
三天后,何浪又開車去了鳳清家。他從汽車后備箱里搬了五箱奉節臍橙送給鳳清的爸媽。老兩口高興得幾天都沒有睡好覺。逢人便夸女兒找了一個好男朋友。
鳳清和何浪戀愛了,一周過后,兩個人去民政局登了記,閃婚了。
想到這里,鳳清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遺憾,嘴里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鳳清的靈魂突然活躍了起來。她飄到鳳清的耳邊,大聲地喊道:“你嘆息什么?當時,我對你百般阻攔,勸你要慎重,冷靜,再和他耍一段時間,搞清他的家庭背景后再說談婚論嫁,可是你就是不聽,就是任性,一意孤行地手牽著手去了民政局。這下可好了,遇到了個大騙子,大壞蛋,流氓。”
鳳清抹干眼淚,慚愧地盯了自己的靈魂一眼,無可賴何地攤了攤手,說:“你也別全怪我吧?當初,你明明也知道我初入社會,涉世不深,總把這個世界想象得非常的美好,根本就沒有壞人,我才那么簡單地答應了他的求婚。可你是我的靈魂,你站的高度很高,觀察世界的視角也比我獨特,但是,你還是沒有幫我把好關啊?你這會兒才來舊事重提,馬后炮?你屬于典型的馬后炮?。俊?
此刻,鳳清的靈魂也毫不示弱。
這些年,她實在是受夠了,不想再像自己的主人那樣過得窩囊。她要自由,要獨立,甚至不惜和鳳清進行決裂,也要去爭取那份屬于自己的東西。她說:“我這是怪你嗎?結婚第三天,他就出軌。不,他在和你談戀愛的時候,就同時和好幾個女人保持著聯系。他根本就不是出軌,他這人就是一個流氓,浪子。在他的人生中,根本就沒有軌跡可言,還出什么軌???都是怪你自己,好好的去面試,人家那家建筑公司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喊你去上班,可是你就像鬼迷了心竅一樣,成天黏著何浪,仿佛他就是你的全部,他就是你的整個世界?”
鳳清痛苦地搖了搖頭,大聲地吼道:“你阻止我了嗎?你提醒我了嗎?你還不是鬼迷了心竅,成天依附在我的肉體之上裝睡。說啊,你是不是當初也在故意裝睡?”
鳳清的靈魂不再開腔了。她知道,她們倆遲早會大吵一場,然后不歡而散的。
鳳清的靈魂很委屈,她費盡心思,一路跟隨到戈壁,其目的就是想和她好好談談。她討厭城市,討厭車馬喧嘩的生活,自己也幾乎全部被各種燈紅酒綠包圍完了,自己也變得無情和麻木了起來。可是,完全沒有令她預料到的是自己的主人竟然依然那么頑固,依然那么我行我素,依然對自己缺乏信任。
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靈魂都失去了信心,那么她對誰還會有信心呢?
鳳清故意放慢了腳步,渾身沉重地朝前行進著。有好幾次,她都想一屁股坐下來,躺在炙熱的戈壁灘上,閉上眼睛,永遠不再醒來。
“鳳清,你是鳳清嗎?”隊長向鵬還在挨個兒地尋找著鳳清。
鳳清也看見了向鵬,但她懶得去理他。她整個人看上去,像輸光了的賭徒一樣,沒精打采的,如同戈壁灘上一具緩緩向前的行尸走肉。
烈日下,向鵬急得大汗淋漓。但他根本就沒有放棄。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不放棄,不拋棄,一個也不能少,必須全隊抵達終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