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了兩天，王芳就出現(xiàn)在前庭，拿著掃把開始掃雪，心里嘀咕著：“這高嫣啊，畢竟年紀也大了，除了大殿，其他地方的衛(wèi)生都成問題啊，就連青石板上的雪都不掃一下。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鳴玉觀一份子，不能坐享其成，也不能讓宋先生說我懶啊。”

這個王芳倒是謙虛了，也不是刻意表現(xiàn)。以前她支教三年，什么事情還不得自己來？支教的地方，那都是偏遠又偏遠的地方，女孩子支教的難度，沒有經歷過的人難以體會。當然，也能鍛煉人的動手和組織能力。

她現(xiàn)在看著是十歲少女，其實底里卻是一名金丹修士，當日內勁初成，都震撼了丁君寶和第五道涵，這搞搞衛(wèi)生，簡直不要太容易。

很快，不僅前庭的雪，甚至后院需要打掃的地方，她也搞定了。然后，她又給那些客房、雜物房，甚至浴室，一一清理起來。順便，找點紅紙，到處點綴裝扮一下，搞點喜慶之色。

她一邊忙著，一邊聽著外面的鐘鼓聲。昨天下午，臘月二十四，桃源觀就下了接駕的普板。

接駕，是接玉帝的駕，臘月二十五他老人家要出巡。普板，也叫普請，就是全體召集令，給大家分工，誰誰負責搭臺、上供，誰誰準備燈具等。大廚房則開猛火，準備給所有人燒洗澡水。然后到了晚上還有茶話會、喝胡麻湯。到了子時，法事正式開始，那個熱鬧。。。。。。

鳴玉觀和王芳不用參加，他們還有養(yǎng)癥堂、老人堂都屬于離退休老干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自然例外，不在請的范圍，只屬于被慰問單位。

“嗯，現(xiàn)在到了年底，看高嫣的樣子也是笨手笨腳，大概也不會準備什么年貨。過年，不就是吃喝玩樂嘛，為了過個好年，就是為自己著想，我也得準備準備。”王芳又在倉庫和雜物房里穿梭起來。

眼見得王芳把那些蘿卜、藕、菌菇、茄子、山藥、冬瓜什么的，或者懸掛起來，或者收到壇子里，或者埋到土里儲藏。高嫣看得一愣一愣的，這孩子是在忙什么呢，過家家？隨便她吧。

宋先生有時候在觀里散步，也看見了，以為小孩子讀書煩、多動癥犯了，甚至允許王芳出去玩玩，看看熱鬧。

老實說，雖然她們一大把年紀了，還真沒和小毛孩相處過，莫名地有些寵愛。

王芳也沒解釋，這年頭，物資奇缺啊。別說夏天沒西瓜吃，就是湖南人的最愛——辣椒也還沒問世。胡椒倒是有，可惜太貴。而且，觀里多數(shù)人還吃素，可又沒大棚溫室種菜。

這樣，到了臘月二十八，就要準備主食，除夕吃大餐了。不過，道士們也沒什么好準備的，因為他們最喜歡的胡麻飯就是主食。

所以呢，高嫣拿著匕首，在那里制作桃符，也就是把桃仙嶺的樹枝削成兩塊木板，上書“神荼”、“郁壘”二神的名字，在邊緣雕刻一些云紋，掛在鳴玉觀的大門上。

而再過二十幾年，后蜀皇帝孟昶才會書寫中國歷史上第一幅春聯(lián)：新年納余慶，佳節(jié)號長春。

不僅春聯(lián)，就是到底哪天過春節(jié)，也是最近這幾十年才定型，然后從宋朝開始再無更改，那就是農歷正月初一為春節(jié)。要知道，在唐朝時，是以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立春為新年第一天、春節(jié)。

這天觀里給他們還送來了很多年貨，包括一些王芳從來沒吃過的野味。她還不是正式的道士，就算是，也沒到斷肉的年齡。

高嫣一一笑納，然后向王芳擠眉弄眼，意思很明顯，“傻眼了吧，過年能沒有吃的？”

好在到了除夕這天，王芳總算扳回一局。三個人吃年夜飯時，她祭出撒手锏，端上兩個酸菜：酸蘿卜和醋泡姜。

宋先生和高嫣很給面子，嘗了一下，啊啊啊，然后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好酸，好酸爽。王芳撕咬某個動物的大腿肉，看她們的表情，笑得眼淚都下來了。

然后就是辭歲，三個人分別祝福進步、長壽、平安。

等到高嫣撤掉席面，在四周隱隱傳來的爆竹聲中，宋先生坐到坐塌上，看著王芳，悠然道：“書都讀完了？”

王芳連忙起身行禮道：“讀完了。”

宋先生嗯了一聲，道：“何謂君子？”

開始考試？

王芳略一思索，從容道：“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謂之君子；君子有四不，不妄動、不徒語、不茍求、不虛行；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周而不比。。。。。。”

高嫣端著瓜果，諸如瓜子、花生、棗子等，進得門來，看得眼神冒光，瞧這丫頭小嘴吧嘚吧嘚的，還真是個神童？

這就是她小瞧王芳了，古人的一千卷看著多，其實竹簡居多，雕版印刷的很少，加起來也就幾十萬字。

而王芳以前的時代，那是題山卷海的年代。一個七八歲的小屁孩就背著小包，獨自去上各種培訓班，然后沒到初中就成了近視眼。而且可不止一門課，小學主課就有語數(shù)英三門。尤其到了節(jié)假日和周末，卷子無數(shù)張，每一張上面的字都密密麻麻。而這樣的學習程度要一直堅持到高三，甚至博士畢業(yè)。和他們相比，古人所謂的十年寒窗，簡直是田園牧歌。

王芳還在小嘴不停地“君子、君子”，同樣目瞪口呆的宋先生終于緩過神來，揮揮手，“行了，接下來，再看看佛教的經、律和論吧。”

“佛學？”王芳小腦袋點頭、心里暗笑，“只要不是大般若經，隨便來啊。”

宋先生的心情似乎也變得不錯，遞給王芳一個護身符，“高嫣，你給個紅包吧。”

小孩子想入道，大約七八歲這個年齡，法師一般會先送護身符，以后長大點再授箓，這是道教的規(guī)矩。符，一般是單張的；箓，則珍貴得多，里面不僅包含了符，更有神像、文字和云紋等。

紅包嘛，則是給俗世小孩的壓歲錢了。高嫣或許早有此意，毫不含糊地從腰包里摸出一串用紅色線繩穿著的錢，笑道：“放到枕頭床腳壓歲，還是藏起來，或者買糖吃，隨便你了。”

王芳謝了一聲，細數(shù)，一共十個孔方兄，上面寫著四個字“開元通寶”。

第二天開始，王芳又開始學習了，這次大約八百卷的佛教三藏。

王芳一旦開啟學霸模式，效率極高。于是，其實半天就溫習完畢，只是為了不出漏子，每天依然堅持背誦一些關鍵部分，所謂劃重點，后世的老習慣，哈哈。

押題，除夕的君子，不就猜中了？太明顯的儒學關鍵詞了，那就叫押題。說到考試，宋先生，你還嫩了點，后世好多老師比你牛多了，高考作文題都能猜中，哈哈哈。

可惜，第二次考試，宋先生直接跳到了論述題，或者說策論。

話說那天是正月初五，王芳以祖侍執(zhí)事的身份，第一次跟著宋先生和高嫣出門。也不遠，就是去養(yǎng)癥堂、老人堂拜年。

老人堂，是叢林執(zhí)事退休后集中居住的地方，相當于老干宿舍什么的；養(yǎng)癥堂，顧名思義，就是養(yǎng)病，相當于干休所或者療養(yǎng)醫(yī)院了。

宋先生大概每年這個時候都來，丁君寶和蒲方甲、馬思漢等，也是如此。于是，這么多老同志聚在一起，氣氛就相當熱烈了。

王芳則看著那些行者、侍者，默默地想，還好自己沒有分配到這地方。這里，每天端屎端尿，真是有點累啊，向古代的天使們致敬。

返回鳴玉觀不久，宋先生喝了一口茶，忽然就發(fā)問了：“三藏都學完了？”

王芳立刻站起身來：“是的。”

宋先生點點頭：“不錯。那我來問你，小乘佛教的阿毗達摩俱舍論，也叫聰明論，學會了就能得到法住智，由此終得涅槃智，可見世親菩薩多么厲害，對吧？”

王芳連忙稱是，卻心念電轉，判斷宋先生的目標將會對準哪里。

宋先生道：“既然這么厲害，都能直指涅盤了，他為什么還要聽哥哥的話、轉向大乘呢？你說說看。”

王芳聽了題目，心中不慌，這問題以前她也曾疑惑過，于是回答道：“晚輩愚鈍，覺得即便是格物致知而洞悉世間萬相，依然還在‘有’中，或者說只是形而下者謂之器的層面，而大道無形無相，終歸是屬于形而上的。”

這問題她覺得，就像牛頓愛因斯坦再厲害，到最后，始終要指向哲學層面，是不是有上帝第一推動力而終成宇宙人間。

科學既然是永無止境，你就不敢說自己找到了終極模型。就像病毒什么的，它有事沒事就變異了，你永遠只能跟在它屁股后面吃灰，絕不敢說自己發(fā)明了一種藥或疫苗能克制未來所有類型的病毒，這大概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所以，中醫(yī)說，預防勝于治療，完了。這是典型的中國人思維模式，抓大放小，擒賊擒王。比如陰符經也是這種口氣，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畢矣。真?zhèn)饕痪湓挘瑳]了。

宋先生繼續(xù)追問：“你也覺得大乘比小乘高明，即便那些大乘經典顯然并非佛陀在世時所講？”

王芳回道：“是的，‘大乘非佛說’這個問題，玄奘法師實際上已經說得很清楚。簡言之，只要符合佛理，或者三法印，就是佛說，不一定非得釋迦摩尼本人口述。

道教的一些經典也是如此，假設你有本事去造作一部書，哪怕借鑒了佛學、儒學，如果具備相當高的開創(chuàng)性和認同度，那也是道經，可以收入道藏。”

宋先生目露奇光，王芳的這種說法真是很大膽，甚至匪夷所思，但是她喜歡！

王芳順手追加一擊馬屁：“這就像到了先生這樣的境界，寫出來的著作，肯定有資格錄入道藏一樣。”

高嫣高度贊同，在旁邊小聲道：“就是，就是。”

宋先生忍不住微微一笑，卻繼續(xù)道：“那好。《度人經》，想必你也知道，對吧？”

王芳點頭稱是。

度人經，沒法不知道，這不是佛經，是道經，全稱《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或《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它的地位，比如明代開始直至后世，都是道藏第一篇，號稱群經之首、萬法之宗、法界之源。

宋先生道：“那么，你也應知道，它是屬于道教靈寶派的標志性經典。又或者說，遠在隋唐之前，道教就有三足鼎立，正一派、上清派和靈寶派對吧？”

她看著王芳的眼睛，一眨不眨。

王芳卻猶豫了一下，而后侃侃道：“據(jù)晚輩所知，正一派自從張魯降了曹操，且大批弟子被遷移北方后，天師道算是沉寂了下去。

然而不久，火種燃燒，天師道的一些弟子，比如寇謙之、陸修靜，還有陶弘景等，反而以另一種形式讓道教重新崛起，比如走上層路線的上清派。

而靈寶派，準確說是葛家道，又在上清派的基礎上，以更加奪目的光彩出現(xiàn)。比如葛洪的《抱樸子》，是道教史上最先打破宗派師徒秘傳、公開宣講仙學的道書。度人經，則是之后才出現(xiàn)。”

宋先生的眼中現(xiàn)出驚喜的光芒，連聲道：“好，很好。那我就給你最后一個任務，如果你完成了，你就是我宋青萍的衣缽傳人！”

王芳訝然道：“請先生吩咐。”

宋青萍緩緩道：“你可以去搜集線索，比如去藏經閣看道藏，然后告訴我答案：為什么在大唐盛世，儒釋道都獲得極大發(fā)展，而靈寶派卻幾乎銷聲匿跡，直到今天也沒有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