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滑鐵盧猝不及防
- 李芃芃作品集(共兩冊)
- 李芃芃
- 5181字
- 2020-11-30 14:17:18
媽媽回來的時候,秦溪剛好做完了一套文綜卷子。
她捧著牛奶杯站在玄關處看媽媽換鞋,納悶道:“怎么這么早?聞著酒氣也不大,今天很反常啊。”媽媽是典型東北人的豪爽酒量,愛喝也能喝,每次聚會不喝到半夜才不會回來。
“別提了,張叔叔你知道吧?就我小時候那鄰居,跟你提過好多次的那個張叔叔。本來好好的,突然接了個電話就匆匆走了,說下次再聚,我還納悶他干啥去了,據說是今天放假,他兒子回家了,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得他趕緊去看看——誒,壺里沒水了?你燒點兒去。”
秦溪搖搖晃晃進了廚房,按開飲水機接水,“現在知道我多可貴了吧?”
“是是是,我早就知道了,”媽媽的聲音在浴室里顯得更加空曠,“這孩子都高三了,你說天天不學習瞎折騰什么啊?”
“沒準學習挺好吧。”
“據說不太行,不過這孩子也挺可憐的,好早之前就……”后面絮絮叨叨的聲音被浸沒在浴室嘩啦啦的水聲里,媽媽又開始照常進門后的洗洗涮涮,兩邊的水聲混在一起,聽得秦溪有些沒來由的煩躁,她關掉水龍頭,按下燒水鍵就離開了。
她倚在門框處看媽媽往自己臉上貼面膜,“需要給你倒杯蜂蜜水嗎?”
“不用,沒喝多少。”媽媽頓了頓,轉頭說,“今天我們吃飯的時候還說呢,你要是進了點班,考回北京肯定沒問題,你學習好。怎么樣,什么時候出結果?”
“明天。”
秦溪嘆了口氣,轉身走了。架倒是把她架上去了,可萬一掉下來了,誰能接住?
那天夜里她做了個噩夢。沒頭沒尾的時間線,開始還好,好像是考進實驗班了,每天上學放學都在跑到最頂層去,只是后半段急轉直下,課堂上她答不上老師提的問題,被晾在教室中間干站著,周圍同學的譏笑聲模模糊糊聽不清,但總之看表情也不會是什么好話。
然后她一下子就驚醒了。
六點二十,依然醒在鬧鐘之前。
這夢是什么意思?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與現實相反,還是預示著什么?她想不清楚,卻覺得沒那么簡單。再唯物主義的人到了高三這種節骨眼上,總會變一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秦溪把這叫作戰略性迷信。
她在床上思考了足足十分鐘直到鬧鐘響起,最后安慰自己,這是發成績的早上必要的煎熬。果然一踏進教室,秦溪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樣的狂躁不已。這不過是踏進高三的第一場考試,發令槍響,之后大考小考湊在一起,她倒真想不出來自己到時會是什么樣。
門口的電子掛鐘上顯示出日期,八月三十一日。
秦溪向來是班里來得比較早的一批,今天卻發現座位上坐了人,她納悶地走過去,看見蔡晴晴坐在張易澤身邊低聲說著什么,表情柔和,不耐的反而是張易澤,一聲不吭地低頭畫畫,指骨因用力而發白,筆尖在紙上蹭得沙沙響,絲毫不為所動。
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怪不得蔡晴晴對她意見這么大,同桌是好,近水樓臺先得月,天天坐一塊兒何愁培養不出感情來?
秦溪往那兒一站,也不說話,就歪頭看著。
“戲好看嗎?”張易澤沒抬頭,但語氣不善。
蔡晴晴這才發現身邊有觀眾,一瞬間表情變得不太自然,秦溪搶在她說話之前把書包隔空放在桌子上,抽出水杯來,“不打擾了,我去打杯水,你不用動。”
如她所料,捧著水杯一搖三晃回到教室的時候,座位上已經空了,只有張易澤還一臉狂躁地在寫寫畫畫。
得,又是她不長眼打斷人家了。
秦溪很自覺地沒有討人嫌,乖乖坐回座位上溫習,雖然她有點想知道張易澤到底為什么一早上氣這么大,但畢竟只有一點點,犯不著冒著惹他再次生氣的危險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不過學校善解人意——宋琦語——沒有讓他們煎熬太長時間。
下午第一節就是宋琦的歷史課,她風風火火地抱著教材和一沓A4紙走進教室放在講桌上,“成績出來了,沒讓你們等太久哈,這次咱們班考得還可以,算是正常發揮,具體的一會兒自習課我再好好講講。”
成績單從前往后傳下來,紙張在手里傳遞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白花花的在眼前晃,秦溪覺得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扼住,又干又澀。
張易澤照舊沒反應。他這一天都像死了似的,秦溪也的確沒心情逗他。
薄薄一張紙,紙質一般,正面是班級排名,背面是單科排名,透著光看兩張表恨不得重疊在一起。
秦溪深吸了口氣,搓搓指尖,凝神照舊從上開始數。
前三沒數到自己的名字,她有點慌了,又重新掃了一遍,謝承霖、肖曼璐、趙蕾,幾個名字堅如磐石,不為所動。
不是第一就算了,居然前三也沒進?
手里的薄紙抖啊抖,就像她一顆心七上又八下。
她繼續看,終于在羞憤欲死、沖動自殺前看見了自己。目光向右一掃,班級第十五,總分四百多,年級三百五十名。
秦溪面色如土。
翻船了。
像頭在鐘型罩里被人狠狠敲了一記,自腦內傳來轟隆隆、足以毀天滅地的巨響,暈到她連看人都像是重影的,恍惚有種不真實感。她希冀著低頭再看時,自己的名字已經一躍跳上第一,她也許就是天生沒有做爽文女主的命。秦溪皺著眉壓抑住自己撕掉成績單的沖動,按捺著性子又掃視一遍。
秦溪,班級第十五。
這幾個字就像一只固執的小貓,爪子狠狠扒在原地,任她用眼神怎么驅趕、如何使勁也不肯移動半分。秦溪知道虐待動物不對,但有那么一瞬間她想把這小東西扔了。
在看到第六遍的時候,秦溪終于看出了不對。
這發現讓她險些在課堂上直接跳起來。
她抬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宋琦,眼睛里快噴出火了,卻發現后者還在講第一道選擇題。她在后排天人交戰覺得時光匆匆,一世紀轉瞬而過,其實上了課還不到十分鐘。她好不容易苦苦挨到下課,第一時間抱著她的貓、哦不、成績單,踩了風火輪一樣沖到宋琦面前。
“老師,老師?”她把成績單往宋琦面前一送,“分算錯了。”
宋琦眉毛豎了起來,“哪兒錯了?”
“語文成績沒加上,一百多分呢。總分應該是五百二十分。”秦溪有點激動。
眉毛飛得更高了,宋琦一手拿著成績單,一手拿筆在紙上寫了幾筆,哎喲一聲,“還真算錯了,這怎么算的這是,整整少算一科啊。那你應該在……在這兒,你應該是班里第五。年排,年排等我一會兒去辦公室看一下總排名那張大表再告訴你,應該是一百二十多名左右吧,實在是不好意思,算錯了哈,考得不錯,第五名考得不錯。”
隨著最后一句結論而來的是一種虛脫感,像潮水一樣卷來,一節課的時間內情緒大起大落的轉換,憤怒、委屈以及覺得可笑讓秦溪根本講不出話來,她愣愣地看著宋琦手里遞過來的成績單,只是伸手去拿時輕輕說了句,“謝謝老師。”
實驗班沒戲了,她知道。
找補回來的一百分出頭壓根不足以把她送進平均清北升學率10%的兩個實驗班,這個成績是真的高不成低不就,注定就得留在這最好的普通班了。普通班再好能有多好?秦溪終于明白了,早上那個夢不是什么預兆,也不是反的,原來是知道她考不進,才用這種假設安慰她。她笑了笑,自己的潛意識可真貼心啊。
走回去發現座位又被占了,自己的筆記本大剌剌地攤開在桌面上,由于發呆了整節課而一字未動、空空如也,筆則拿在蔡晴晴手里,一邊按動筆桿一邊說話。這甚至不能算是無名火,秦溪只是覺得蔡晴晴臉上的驕矜背后藏著的小心翼翼、張易澤漫不經心壓抑著的憤怒神情非常刺眼,非常、非常刺眼。
那是一種夾雜著羨慕、妒忌的遷怒。
你為什么就能絲毫不在乎呢?
那些連做了什么預示性的夢都要思考十分鐘的生活,與區區幾十分有關的所有糾結、起伏,沒人懂也不能向人說的復雜心境,前途啊,你為什么就能絲毫不在乎呢?
她停在桌前,手里攥著成績單。
“你究竟多喜歡這個座位?”
蔡晴晴一驚,抬眼對上秦溪一臉冷笑,“你說什么?”
即使是吵如鬧市的課間,這一小塊兒氣氛也稱得上劍拔弩張了。只是秦溪沒想到先有反應的是張易澤,他很緩慢地停筆,抬頭看了她一眼。他不可能不明白她剛剛整節課坐立難安是為了什么,正如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眼里翻涌著的情緒,是惱怒,以及一閃而過的倦意和無奈。秦溪有那么一瞬間害怕他站起來踢掉椅子走人,這人正經起來樣子的確很能唬人。
但片刻后,他忽然嘆了口氣。
“留在普通班也不至于反社會吧?”
想象中的疾風驟雨沒出現,只看見打閃,甚至雷都沒響幾聲,秦溪撲哧就笑了。
蔡晴晴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秦溪接口,兩個人打啞謎似的,“愛情和前途,究竟哪一樣更令凡人發狂?”
張易澤白了她一眼,“沒完了你?”
上課鈴就是這個時候打響的,它總是能拯救這座學校里無數卡在尷尬或難堪節點上的無數學生。
秦溪重新坐回座位的時候,揮之不去的疲倦感再次襲來,沒頂。這根本不是一點插科打諢就能消解的,未來一年的生活因為這場考試已經定下基調,之后一段時間內這種情緒都會成為生活的底色。
但她仍然感謝剛剛張易澤的四兩撥千斤。
如果不是他克制那一句,她和蔡晴晴也許真就杠了起來。因為這事失態,實在是不太好看。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但解釋太刻意,道歉就更奇怪了。
“我今天心情不大好,要是說了什么不好聽的,你別在意。”男生嘆了口氣,率先開口,這樣一來倒顯得秦溪不懂事了。
“我能問問為什么嗎?”她亡羊補牢,作出懂事的姿態。
他揉了揉臉,語氣沮喪,“我今天早上一進教室,發現我的Wi-Fi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給拆了,又砸碎扔進了垃圾桶。宋琦還以為我是真心悔過,把我叫到辦公室連敲帶打滿臉欣慰,靠,我缺這點表揚嗎?我這路由器還沒發揮應有的作用就光榮犧牲了,是誰那么手欠啊?”
秦溪忍著笑,“會不會是謝承霖?他是班長。”
張易澤沒好氣,斬釘截鐵地否定:“不會,他從來不管閑事。”
“沒人會跟Wi-Fi過不去,除非是有人針對你,不想讓你計劃得逞。”
張易澤一愣,心里一動,還想說什么的時候,宋琦風風火火地又走進了教室。
她一口氣布置了一節課的任務,“那什么,政治老師臨時有事,跟我換了節自習,所以這節還是我。剛剛的成績單出了點小錯誤,以我現在發的這張為準,那誰,來往后傳一下。我就大概講一講總體情況,剩下時間你們自習,明天早上記得把錯題本交上來,我剛剛課上就差最后一道材料分析沒講了,那道可以先不用動。快點傳,都拿到了嗎?”
班里同學充耳不聞,傳卷子的動作就像被放慢了速度,一時間班里全是嘩啦啦的紙響,以及低低的竊竊私語。
“……哪兒錯了啊?”
“是啊,沒錯啊。”
“誒?第五啊,新來這女生居然考了第五。”
“就算錯了她一人分?這么倒霉啊。”
“是吧,就改了她一個人的,哪兒來這么一隔路的。”
“靠,英語一百二,謝承霖你有對手了。”
……
秦溪瞥了一眼張易澤,后者隨手接過成績單,掃了一眼,“喲,改分兒啦,成績還真不錯。”
她學著他的樣子也掃了一眼,張易澤,第五十四名,倒數第五。
后面宋琦說的什么她都沒怎么好好聽,只是拿了一套文綜選擇題出來做,速度不快,保持著聽一句話做一道題的頻率。
手機在桌洞里震了震,宋琦已經講到尾聲,秦溪在“好了,你們自習吧”的聲音里滑開屏幕,看見是楊楚曼的微信,“你考得怎么樣?”
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怎么樣,留普通班了。”
“那你就留著唄,普通班也挺好,你這成績肯定被你們班老師當寶。”
秦溪無聲嘆了口氣,手指剛搭上手機屏幕準備打字,忽然聽見張易澤輕輕咳嗽一聲,她渾身一激靈,條件反射般把手機往桌洞里一塞,抬頭的瞬間就看見宋琦沖她招了招手,“秦溪,你來。”
她一頭霧水走過去,“您找我有事?”
宋琦手上是被紅色水筆畫的密密麻麻的成績單,秦溪看見自己的名字前面被打了個五角星,不知道什么意思,卻聽她又說:“剛剛副校長找我聊了聊,你這次考的真挺不錯的,在什么都沒適應的情況下,第一次考試就考成這樣,值得鼓勵。你現在這個座位是當時臨時決定的,也沒考慮到后來的事,現在你留在咱們班了,老師思來想去,要不還是給你調個座位吧,你什么意見呢?”
這一大篇話有點出乎秦溪意料了。
但她只是愣了一會兒,很快輕輕搖頭,“沒有意見。”
秦溪從沒想過換座位這件事,她也懂學習當然是需要氛圍的,眼下張易澤天天上課不是睡覺就是寫寫畫畫,下課蔡晴晴則不時來騷擾一二,的確不會給她什么幫助,說不準還會有什么負面影響。可是她想起第一天見面時張易澤笨拙地咬斷方便面,“是你?!”又忽然說不出話來。
——高考和生活中一點微不足道的亮色,孰輕孰重?
她說:“我想和陳藝瑩做同桌。”
宋琦一愣,“好啊。”她轉過頭去看的時候,忽然又面有猶豫。
秦溪知道她猶豫什么,因為陳藝瑩的同桌是蔡晴晴。
“老師,我覺得那一圈同學學習都很好,我想如果我換過去,就能跟大家一起進步,成績也能在上一層樓,您說呢?”秦溪一本正經地胡謅八扯,話說得極其冠冕堂皇,其實她壓根連班里同學臉都沒認全,怎么知道那一圈同學成績好不好?她偷眼覷了一下,只認識一個謝承霖,還有他同桌邱昀。
“行吧,那你放了學就換過去吧,我會跟蔡晴晴說的。”
她回了座位,蔡晴晴立刻被宋琦叫了過去。
張易澤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前面講臺,“宋琦跟你說什么了?”
秦溪沒說實話,卻算不上騙,“讓我換個座位。”
“和蔡晴晴換?”
“……嗯。”
張易澤一滯,重新轉回頭去,沒再說話。
秦溪突然特別想解釋,她也真就這樣做了,“對不起,我剛剛太失態了,不是故意的。”
張易澤這回是真的愣住了,大概幾秒過后他才意識到秦溪在說什么,輕輕笑了一聲,是從鼻子里出氣的那種笑法。然后他沒回頭,只是說:“我昨天和我爸大吵了一架,一夜沒睡——失態的是我。”
“祝你學習進步。”
秦溪在座位上愣了半天,目光定在亂糟糟寫滿知識點的黑板上扯不下來。
今天以后,她終于沒法再做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