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立地成人(下)
- 李芃芃作品集(共兩冊)
- 李芃芃
- 7562字
- 2020-11-30 14:17:18
秦溪心情極其復雜地被蔡晴晴叫了出去。
她主要是替蔡晴晴復雜。天地良心,秦溪絕沒故意偷聽的意思,中途她還曾把耳機摘下來過幾分鐘,而后才陰差陽錯叫她聽到這么段——之前她還在納悶為什么聽張易澤父子倆講話時雖然壓低了聲音,仍舊清晰得不得了,后來才恍然了悟,他這話筒從頭到尾都沒關。
秦溪看得出蔡晴晴那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明明白白想問她到底聽見了什么。但是她沒問出來,秦溪也明白,自己沒法回答,不然大家都沒臉。
但她的確不夠了解蔡晴晴。
蔡晴晴要是怕沒臉,就不會單獨把人叫出來談了。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聽的?”
“只最后那幾句,你不信?我要是意識到我在聽你們說話,肯定就把耳機扯下來了,不可能聽那么久,我真是聽了幾句才發現不對勁兒的,一時間沒忍住才出聲打擾你們。我是看不慣你,但我也沒有那么不上道吧,我怎么可能偷聽別人聊這么……”隱私的話題。
蔡晴晴把兩眼一翻,“你裝什么裝,聽都聽見了還遮掩什么?我又不覺得丟人,你也用不著替我覺得。”
得,又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行,您倆是真愛,是干柴烈火,是兩情相悅。可我是真沒聽見,我總不能背莫須有的鍋吧?”
“那你都聽見什么了?”
合著前面的話全白說了,她這執著的勁頭讓秦溪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一句囫圇話都沒聽見啊,我就聽見個,呃,表白,還有一兩句張易澤說什么你爸啊他爸啊,他不讓你管他們家事兒,就聽見這些。”
蔡晴晴瞪著她,女生一向干脆,不如說是不在乎,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她,因此說什么做什么都隨心所欲,但不知道剛剛的話是戳到了她什么地方,哽了半天竟然憋出來一句,“你懂什么啊。”
“我不懂你就給我講講唄。”秦溪答得異常順理成章,或者換句話說,不過腦子。
輪到蔡晴晴蒙了,她突然發現剛剛是自己太唐突太大意,低估了秦溪完全不是一個吝嗇于給旁人搭梯子添柴火的人,絲毫不擔心自己有被砸或被燒的危險。她有一瞬間甚至分不清秦溪是不是故意的,就好像她已經摸準了自己的脈,認定了她被架上去之后就不會低頭。
“講講就講講。”
秦溪好整以暇地靠在洗手臺邊上——跟剛剛的蔡晴晴姿勢一樣——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你倆很早以前就認識?”
“我跟他從幼兒園就是同班,然后小學、初中、高中,后來他學文,我也跟他一起學了文。”她說的時候神采奕奕,有種秘密的自豪與羞澀感,后面的情緒對蔡晴晴來說尤其難見。
因為太熟悉了,兩家一來二去成了熟人,家長之間也走動得頗頻繁。蔡晴晴小時候就對張易澤另眼相看,不過男生一向比女生幼稚且遲鈍,可等到他終于長到對這事開竅的年紀,又已經徹底沒有精力可分散出來。“中考結束的那個假期他媽媽因病去世了,和他爸爸又因為前途分歧很大,關系鬧得很僵,他的中考成績本來夠上點、實驗班的,后來他自己去跟我爸申請離開實驗班,成績一落千丈。”
“什么分歧?”
“他想學美術,張叔叔不讓,兩個人都很堅決,又都是誰也不讓誰的脾氣。”
秦溪陷入長久地沉默。事情真相比她想象的還要復雜,而她沒有準備也沒有立場去直面如此沉重的私隱,以什么樣的身份去了解,又以什么樣的身份去保持住這個秘密?她想不明白,因此惶恐。人有時就是這樣,當你一旦了解到某個人的秘密,他在你面前的形象就同從前再也不一樣了。
回到會場的時候已經空無一人,秦溪連忙掉轉頭奔向隔壁的多功能廳,一進門就看見張易澤正一臉焦急地不知道在找什么,于是快走幾步站到他面前。
果然張易澤一回頭,雙目相對,表情立刻松了下來,“你去哪兒了?我跟陳藝瑩找了你半天,這邊馬上就要開場了,就只你遲遲不見人影。”
秦溪見他已經換好了衣服,看著鬧哄哄的會場也知道自己來得晚,一時間也有點著急,“我剛送我媽出去,又去處理了點私事,那怎么辦,我要不先直接去中控室幫你們開場?主持人呢?”
“得了得了,”張易澤揮揮手,把裝衣服的袋子遞給她,“你別忙了,也不差你一個,你換衣服去吧,我讓這邊直接開始。”
他話音剛落,兩個主持人熱情洋溢的開場白已經通過耳機傳進耳朵。也是,地球離了她照樣轉,秦溪松了口氣,拎著衣袋直接去隔壁換衣服。
換衣間與多功能廳中間的門沒安隔音設備,也幸虧沒有隔音,秦溪才得以聽見大廳里不時傳來的掌聲和笑聲,喧鬧幾乎掀翻屋頂。這是這幫半大孩子第一次能有機會脫離家長和老師的視線,只為“成人”這件事來一場純粹的慶賀,作為策劃,其中的復雜滋味她自己也說不清。
秦溪想了想,沒有直接進到隔壁,而是穿著裙子繞路走向中控室。好像在她內心深處,仍然無法將自己同這里完全認同起來,她的成人禮應該在北京,而不是這兒。
但她沒想到張易澤也在。
彼時男生正優哉游哉地撬開一罐可樂,聽見門哐當一聲從外彈開猛然撞在墻上,手一抖,尚在冒氣泡的深色液體盡數倒在白襯衣上面,兀自滋滋作響。
秦溪愣在原地看她自己闖出的禍。
張易澤滿手黏糊糊的飲料傻在當場,連發脾氣的力氣都沒了,捏著就剩一個罐底兒的可樂嘆了口氣,“我就少說一句話,多功能廳這中控室的門彈簧壞了,你開的時候悠著點勁兒——說完了。”
“我……聽見了。”
秦溪下意識摸紙巾卻摸了個空,可這裙子的款式壓根也沒有兜裝東西。她有點慌亂,環視一圈才準確定位到她想要的東西,撲過去抽出紙巾遞給他,一手接過可樂罐,“對不起對不起,你快擦擦。”
張易澤低頭猛擦,“雖然我是不打算出去跳舞,但你這也給我整得太徹底了。”
襯衣雪白的顏色加上清透的布料被有色飲料染上了,基本就是一個慘不忍睹。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擦了半天不僅沒什么起色,反倒越染越難看,張易澤皺著眉看了一會兒,當機立斷,“我得回宿舍換件衣服。”
秦溪想都沒想,“我跟你一塊兒去。”
“男生宿舍。”
“我又不上去,我在樓下等你。”
張易澤對她突然的關心和負責覺得有點奇怪,但只是聳聳肩,沒什么所謂地表了態,“那走吧。外面冷,你穿著外套。”
兩人走出門卻碰見邱昀,他從大廳走出來,歡聲笑語被關在門后。三雙眼睛對視逡巡一番,都有點發愣。邱昀納悶他們倆怎么走在一起,張易澤還坦坦蕩蕩一身可樂,外套披在女生肩上,秦溪則好奇男生為什么一臉喪氣,但用后腦勺想也知道能給他釘子碰的大概只有蔡晴晴。
她猜得果然準,邱昀繞了一大圈也沒找到中途雙雙失蹤的張易澤和蔡晴晴。他哪里想得到男生已經半路回了中控室,而女生竟會拉著秦溪悶在男廁所里講心事。
還是跟他們倆共同的熟人張易澤應付這種場面比較如魚得水,率先開口,“誒,正好,我要回宿舍換件衣服,這紙條先給你,你幫我拿著。”
他把舞會開始前入場時抽到的號碼牌塞到邱昀手里。這也是秦溪的主意,一個個都被拘在籠子里十幾年,乍一拉開門怕他們磨不開面子,所以最開始入場前給每個同學都抽了張紙條,上面寫著號碼,相同的兩張是一對,先要完成一支舞。
“你的紙條?”邱昀把紙條拿在手里,低頭看了一眼,語氣古怪。
“對啊,不過我還沒來得及打開看,估計也趕不上了,”張易澤指指門后,主持人熱情洋溢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一星半點,只能聽見個大概,“第一支舞馬上開始了,你快回去吧。”
邱昀沒說話,只是緊緊攥著紙條轉身走了,進門時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團,隨手扔進了門邊的垃圾桶里。
會場里所有人都在鬧哄哄地找自己的舞伴,邱昀一眼就看見場中央提著裙擺的蔡晴晴。她把頭發高高地挽成發髻,穿了一襲高腰大裙擺的晚禮服,像只極其驕傲的孔雀,很容易地成為全場目光的焦點。因此她的落單顯得更加刺眼。
他從小就知道她永遠都是焦點。
邱昀慢慢地走過去,拍拍她的肩,“晴晴,你是多少號?”
蔡晴晴轉身看見是他,表情放松下來,焦急的神情因此更不加掩飾,“87號,對了,你看見張易澤了嗎?”
邱昀答非所問,“你是87號?”他把手伸開,掌心攥著的恰好是一張同樣用藍色水筆寫著87號的紙條,他知道,蔡晴晴手里的那張則是用藍色水筆寫的,筆跡一模一樣,恰是一對。
“——你怎么是87號?”蔡晴晴聲調都變了。
邱昀一臉單純的疑惑,“我為什么不能是87號?87號應該是誰?”
“也……也沒有,”蔡晴晴打了個哈哈,“我就是沒想到是你,你說咱倆都這么熟了,還跳什么舞啊。”
他只是笑笑,沒搭腔,“你在找張易澤?我剛剛看見他走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我只看見他跟秦溪倆人一起走了,他的西裝外套還披在秦溪身上,看見我跟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蔡晴晴抬頭張望了一眼門口,舞曲就在這時奏響了,邱昀向她伸出手,“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女生沒有拒絕。如果她拒絕,并提著裙擺走向門口,就會發現她本來要找的87號就站在大門后頭,穿著一身被可樂染臟的白襯衣。
“你倆都挺壞的。”秦溪抱肘站在原地,在觀看了一整場戲之后得出如此結論。事實上她跟張易澤一直沒有離開,從邱昀拿到紙條之后走進門內開始,兩人站在沒關嚴的門縫后看見男生走過去同蔡晴晴說了幾句什么,女生笑意灰了幾分,而后音樂響起、翩翩起舞時,她重又恢復光鮮亮麗,依然是美麗的孔雀。秦溪曾經也見過幾個像她這樣的漂亮女孩,一點挫折絲毫不影響她與生俱來的驕傲。
只是她當然知道蔡晴晴在找誰,因此心情忽然復雜起來,說不清楚原因。
“昧著良心讓她空歡喜就是不壞嗎?”張易澤轉身說,“別看了,我真得去換衣服了。”
秦溪回過神來,快走兩步追上他,“你一開始就知道蔡晴晴知道你的號碼是多少?”
她說得拗口,但始作俑者當然一聽就懂。他慢慢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但是你別小瞧她,就算是抽簽也難不倒她,她可以有一百種方法拿到跟我一樣的號碼牌,無論是在我之前抽還是在我之后抽。既然她作弊在先,我為什么不能拿這做個順水人情?”
秦溪異常憤怒,“我策劃這個不是讓你拿來做人情的。最開始設計要抽簽不就是為了公平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也累了,不想在今天,成人禮,小心翼翼地表達拒絕還得不傷了她的心。邱昀想要就給他,他要是不想要,我會等到舞會結束再回來,于每個人而言都是一樣的。”他說這些時語氣沒什么起伏,平常的像在講一個故事。
“那你真是要去換衣服嗎?”
張易澤攤攤手,“可樂總不能作假吧。”
“我真搞不懂你。”她下意識搖搖頭,卻想起剛才蔡晴晴單獨與她談的那些,不由得心虛地住了口。
兩人換了衣服回來舞會已經過半,進入到了后半程的游戲階段。陳藝瑩親自上陣做游戲引導,氣氛被她炒得熱鬧非常,歡笑嬉戲聲一浪高過一浪。提了將近半個月的心終于可以稍有放松,秦溪松口氣,從門口的小料臺也拿了罐可樂,閃身回到中控室。
張易澤看見她手里的東西,往里閃了閃,“你離我遠點。”
秦溪很給面子地笑了一聲,“我才不舍得潑你身上,這可都是燃燒的經費啊。”
她穿著裙子倚坐在放雜物的桌子上,邊喝可樂邊透過單面監視窗望著多功能廳里的每一張笑臉。快七點了,舞會即將進入尾聲,看似一環扣一環的順利,每一環節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只除了一件被可樂染透的白襯衣,一張被有心或無意調換的號碼牌,以及那些旁人或許永不可知的心思,像無形的藤蔓彎彎繞繞地糾結在一起,結滿整個房頂,直至某天因不可承重而轟然落地,正如這一場已落入尾聲的成人禮,盛大而不可追憶。
秦溪像喝酒一樣把冒著氣泡的可樂喝了個干凈。
“還不算太差吧,是不是?”
“嗯?你說什么不算太差?”秦溪聽得一頭霧水。
張易澤用下巴點一點監視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就是覺得自己是大城市來的,到這兒就是個過客,更何況這地方又土又窮,處處都不如你意,也沒北京條件好,在你看來就更像地獄了對吧?但你看看他們,你看他們此時此刻的高興與你有著實實在在的關系,這笑容也不是特刺眼吧?不算山窮水盡吧?”
原來是說這個……秦溪也不知道是自己反應太遲鈍還是張易澤思維太跳躍,總之兩人各自調了調頻道才算能成功接收對方信息。
她伸出手將另一邊的聲音音量調高,笑語聲充盈在整間屋子以內,她甚至能聽清每個人在同別人說著什么,陳藝瑩在叫號碼抽獎,其余人則響起掌聲笑聲和善意的羨慕的噓聲。兩人被淹沒在聲音的海洋中,靜靜聽了一會兒,她再次伸手,將聲音完全關掉,中控室徹底安靜下來。
“是還不錯,”她輕描淡寫地表示贊同,“但也僅僅只是……不錯。”
他聽了只是笑,“能‘不錯’就已經很不錯。”
“那你呢?”
“我?”
秦溪將可樂罐高高舉起來,穿著晚禮服卻跟假小子一樣瞄準、投球,正中紅心。“既然我都不算山窮水盡,那你那點事更遠遠算不上吧。”
他又皺起眉來唬人,“蔡晴晴跟你說什么了?”
問卻也是明知故問,張易澤不必動腦子也想得出兩個女生之間能聊起什么。他認真地想了想,覺得就算是自己跟別人談人生經歷,能聊的也就這么一丁點兒東西,三言兩語就能說完。誰都是將將滿十八歲,經歷大同小異,連煩惱與挫折都顯得乏善可陳,絲毫沒有闖蕩江湖半生、歸來后就著酒壺大談特談的蕩氣回腸。
他忽然覺得連剛剛提的問題都索然無味。
幸好秦溪沒有半分回答的打算,她重新繞回了自己的思路,“藝考吧。”
“你說得倒輕巧。我……”
她打斷他,“高考還沒開始報名,還來得及。蔡晴晴說你有天分,這么多年畫畫也一直沒放下過,幾個月集訓也差不多夠了,文化課集中補一段時間,你現在要想的就是你打算去哪所藝術學校。”
張易澤徹底愣住。他沒想到秦溪說得是真的,正經的,頭頭是道,什么都給他想好了。
他再次語塞,“可是……”
她的語速快到聽起來有些不耐煩,“可是什么?怕你爸爸不同意?他同不同意關你什么事?報名是不是你報,考試是不是你考,學是不是你上?你管他說什么呢?我就只問你一句話,是你就這么吊兒郎當墮落下去沒有學上好,還是能進一個很不錯的大學學你爸不支持但你自己很喜歡的藝術好?你就跟你爸說,我不學就這樣兒了,學一學沒準還能搶救一下,我不信你爸會選前面那個。”
“但是……”張易澤因為巨大的驚詫有點結巴。
“哎呀你怎么這么磨嘰,你還是不是個男的?”
門突然被推開,陳藝瑩興沖沖地推門進來,絲毫沒注意到兩人之間詭異的氣氛,“你倆還真躲這兒來了,走啊,出去吃點東西,我快餓死了,順便慶祝一下。”
對話徹底斷掉,該說得都說了,秦溪也沒有什么非續不可的理由。她沒再看他,對著陳藝瑩笑了笑,“走啊。”
三人最后挑了學校附近的一家燒烤店。東北的小燒烤不管什么時候都是火爆異常,人人“大金鏈子小金表”倒是不至于,但幾乎桌桌邊上都最起碼摞著兩箱花河牌啤酒,推杯換盞、吹牛劃拳,酒氣混著燒烤的肉味、辣椒味似乎能蒸騰進每一個毛孔。明明已進冬日,夜里室外溫度已近零下,但一掀開厚厚的簾子,仍舊能被店內熱烈快活的氣氛撲上一頭一臉。
這個點兒的上座率幾乎已經百分百,還是張易澤犧牲色相、陳藝瑩犧牲節操跟門口邊抽煙邊嗑瓜子兒的老板娘好說歹說,才出來個服務員把他們領進去,生生在角落支了一張小桌子,緊鄰著后廚,人來人往的,聒噪異常。但是——“能有地兒坐就不錯了。”張易澤率先拎了個小板凳坐下。
他倆一致決定要聯手讓秦溪見識一下什么叫東北燒烤,從數量、口味、類型給她全方位開了眼。甚至還點了三瓶啤酒。在秦溪表示驚奇和不贊同之前,陳藝瑩攔住了他,“我跟張易澤都成年了,而且在東北,唉,恨不得每個小孩小時候都被自家大人用筷子尖喂過白酒,這一瓶啤酒算什么?跟水也沒啥區別。”
秦溪正忙著用熱水涮餐具,聽了只是撇撇嘴,“我又不是東北人。”
“是,你是北京公主。”張易澤從鼻子里笑了一聲,看她涮得費勁,叫來服務員拿了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倒了半杯啤酒遞給她,“嘗一口唄,公主。”
“您客氣了。”其實她怎么可能沒喝過啤酒。
陳藝瑩看著他倆笑,挑了一根羊肉串啃,“今晚咱仨總得喝一杯吧。”
“干杯!”啤酒在燈光的映射下閃著金黃的色澤,如流金,如麥田,三個剛剛“成年”的高三生在燒烤店的角落里肆意地享受著放縱的快樂。高三理所當然是黑色歲月,秦溪忽然想起來很久以前在一本書里看到過一個關于高三的“黑色冬天”的說法,入冬恰在任務最重、課業最枯燥的一輪復習時,氣溫越來越低,日長越來越短,心情也會受天氣的影響而愈發低落。也因此,因其稀有,因其短暫,一時半刻的喘息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熱辣辣的啤酒滑過喉間,氣泡爆裂的腐蝕感殘留其中,隨即泛上麥芽的香氣。秦溪舔舔嘴唇,“比燕京好喝。”
“嗬,那么矜持我還以為你第一次喝酒了,那再來半杯。”她拿著啤酒瓶給秦溪倒上。
秦溪擺擺手,“不來了不來了,我酒量不好,喝多了頭暈,回家還要做題。”
“噗”的一聲,張易澤險些嗆到,“……你今晚回去還要做題?”
陳藝瑩也一臉震驚,“你還要學習啊?短短一個月你已經躥到班里第二了,還跟第一咬得死緊,謝承霖的位置岌岌可危,你再這么努力,我們這些人還活不活了?”
秦溪沒在這上頭糾結,岔開話題,“雞翅怎么還沒上,我想吃雞翅。”
“這不在這兒呢嘛,壓底下了,你瞎啊。”陳藝瑩白了她一眼,挑出一串來放她盤子里。
秦溪笑嘻嘻地咬了一口,把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和雞肉一起吞進肚子里。班級第二怎么夠呢?班級第一她甚至也覺得不夠。想要進心儀的大學,年級排名起碼還要再進幾十名,可是人人都在努力,排名越靠前的越不肯放松,她拼命努力,可看上去還是像只蝸牛。她有時候想不通這種話到底是真心的敬佩還是假意的恭維,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能讓對方不覺得自己是得了便宜賣乖,才能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惶恐是真心實意地。當然,要是換了別人,她一句“你管得著我嗎”就給懟回去了,但是面對陳藝瑩,她只能笑著把敏感話題當球一樣一腳踢開。
第一輪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張易澤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去個廁所。”陳藝瑩跳起來表示也要解決一下個人問題,緊跟他走了,兩個人嘻嘻哈哈地往另一邊拐。
店里吵得很,秦溪有一搭沒一搭地咬著已經有點涼了的豬脆骨,自個兒縮在角落里觀察四周,開始了她隨時隨地的田野調查。她有時候覺得自己考完之后可以寫一本東北觀察日記,暫且命名為“東北高考風云一年”,絕對一炮而紅。
鄰桌的大哥在唾沫橫飛地講自己一個億的生意,說到高興處險些砸了手里的啤酒瓶;前面那桌則說自己在黑白兩道都有朋友,門路都賊通,以后有啥事找自己;隔壁的阿姨則惡狠狠地擼了一串又一串肉,大講特講她是如何與第三者斗智斗勇的……深夜酒館人人都有彪悍事跡,她倒也不是故意掃聽,實在是調門太高,興致太盛,生怕別人聽不見,她想聽不清都難。
由此一個聲音忽然鉆入耳朵的時候,秦溪第一反應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從音量來講它根本沒可能從嘈雜的聲音里被一下子捕捉到,但不知為何它固執地占據到一席之地,甚至連說了什么都聽不甚清楚。秦溪迷惑不解地環視四周,看到這個聲音屬于誰時才恍然大悟。
因為熟悉。
她看見站在后廚交涉的居然是謝承霖,正同對面人爭執著什么,聲音斷斷續續傳進秦溪耳里,環境過于嘈雜,只能勉強聽個七七八八,“……叔叔,之前不是說好了……你這樣……不如趁早找下家……沒有這樣做生意的……”
秦溪仍舊驚詫,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班長大人。他沒穿校服,但一打眼就看得出是學生年紀,明明在學校里人人都覺得他最穩重最可靠,任何事在他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可是眼前與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的謝承霖忽然讓她明白,在社會的照妖鏡面前,稚氣未脫從來都無所遁形。
她看得出神,壓根沒注意到張易澤已經先從另一邊繞了回來,一邊甩手一邊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并在女生轉回頭看見他下意識就要開口之前,果斷阻止住她。
“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