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爸爸在白天

總是領(lǐng)著孩子瘋跑

每一棵草兒都跑得搖頭晃腦

每一朵小花都跑得面紅耳赤

到了晚上

月亮媽媽哼起搖籃曲

給睡著的孩子

蓋上月光被

——《太陽爸爸和月亮媽媽》

（選自兒童詩集《夢的門》）

差不多五歲，我喜歡閱讀的愛好開始顯現(xiàn)。這個閱讀是聽——因?yàn)樽约翰蛔R字。給我念書的朗讀者不是別人，是我的媽媽。

許多年后看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寫的《朗讀者》，那個女主人公最初的煩躁，就是從聽不到心愛的人給她讀書開始的。看起來，不識字，對許多人，都是大事。

我的愛好一經(jīng)形成，我媽就遭了罪。

《閃閃的紅星》是這樣讀完的：每天晚上，我盼著我媽早點(diǎn)躺下，不管幾個妹妹睡覺的事如何煩瑣和重要，我都能把書及時地塞到她的手里，把事先折著的一頁翻出來，讓我媽往下念。我媽臨睡前總要上演這一幕：給我念書。我躺在她的身邊，睜著眼睛，望著屋頂，在她的聲音中，想著書里的故事，時而微笑，時而含淚，腦子里裝滿了憧憬。讀了幾頁，我媽就不讀了，我趕緊伸出手，給我媽翻頁——我那上了一天班，回來還要侍候幾個孩子的媽實(shí)在太困，都沒力氣翻書了。我翻完了書，我媽打起精神繼續(xù)讀，直讀到書從她手里滑落——她睡著了，睡得任我怎么搖都睜不開眼睛。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書，折了書頁，一邊想著斷了的故事，一邊無奈地睡去。我媽是個愛看書的人，也是因?yàn)樗膼郏囵B(yǎng)了我的愛好。我長大后發(fā)現(xiàn)我媽再沒狂熱地看過書，我想，是不是被我那時折磨得受了傷，以后看見書就有點(diǎn)兒躲著走的意思。

《閃閃的紅星》《火種》《三月雪》都是這樣讀完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管潘冬子叫“潘冬紙”，管《火種》里的“小棗棗”叫“小找找”。為什么呢？我媽這個沈陽人，都不如我們遼西小地方的人，她平翹舌不分，所有的平舌音都讀成翹舌音——唉，攤上這么一個媽，也真沒辦法，將就著吧！

一直將就到《金光大道》來了。估計我媽實(shí)在不堪重負(fù)，那一天看著像乞兒一樣捧著書站在她面前的我，再看著那本大書，皺著眉頭說：自己看吧！我媽平時不愛生氣，但我感覺那次是真跟我急了。也不能怪我媽，那本書實(shí)在太厚，厚得細(xì)胳膊的我捧一會兒都累。這位作家也是，寫那么厚的書，就不替讀和聽的人想想嗎？我久久地蹲在打開的書旁，忍不住書里故事的誘惑，只好用手指點(diǎn)著，一字一句地慢慢讀起來。

十個字里能認(rèn)識一兩個字，已是不易，還不解其意，就大聲讀出來給我媽聽。我媽就一邊跑前跑后地做飯帶孩子，一邊幫我理順，并應(yīng)我的要求講解其意。我里屋外屋地捧著書讓我媽教我認(rèn)字，不怕苦不嫌累。在煙熏火燎的鄉(xiāng)間小屋，在冷暖交織的春夏秋冬，我完成了自己最初的閱讀。媽媽也積極主動地?zé)崆榕浜希瓿闪藢ξ业摹皰呙ぁ惫ぷ鳌?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媽當(dāng)年最能向別人炫耀的一件事，是她閨女七歲就能看小說了。

其實(shí)，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驕傲的是自己。

有一天，七歲的我從《烈火金鋼》書上抬起頭，把手伸向爸爸從城里帶回來的一箱子書時，我看見了院子里抱著一捆柴火的我媽。她頭上沾著草葉，臉上有灰，帶大襟的綠格棉襖又舊又破，微微皺著眉頭。這個最初從省城來的、又白凈又文氣的女學(xué)生，自打有了我們，就把自己弄成了“媽媽”的樣子。在書上我讀到了很多媽媽，所有陌生的媽，只要一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都長成我媽的模樣。

這種感覺很固執(zhí)，以至于在以后看《閃閃的紅星》電影時，冬子媽一出現(xiàn)，不僅長得不像，眉頭間連根豎紋都沒有，和我心中的冬子媽，差得太遠(yuǎn)。

可能與讀書和性格有關(guān)，我媽總是樂呵呵的，從不埋怨。和兩道豎紋嚴(yán)重不符。

我眉頭也隱隱現(xiàn)出了兩道淺淺的豎紋，像我媽。當(dāng)夜深人靜，當(dāng)不安襲來，我忍不住皺起眉頭。一想到這是媽媽傳給我的眉頭，就想起遙遠(yuǎn)的小時候，媽媽為我朗讀的聲音傳過來，輕輕柔柔，娓娓道來。我偎緊被子，就像偎緊媽媽，她巨大的愛將我圍住，我的眉，漸漸地舒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