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流·夢
- 淺夢抄
- 李正中
- 3636字
- 2020-12-09 17:30:33
——生之第一部——
在生命線的一端,我沿著生命線在爬。
緊張的,幾乎不容我做一次暫刻的喘息,四外的呼聲喊得我的心煩焦灼,我的血在沸騰,在沿著肉體做激烈的循環。
——我只是要這樣活下去嗎?
眼前蒙上了一層霧,使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或者更遠處的東西,在無限的茫茫里,我摸索著,像夜行的瞽者踏進了他的途程了。
途程的展開,并不是像理想同樣的使人驚奇,使人興奮,它只是一條干燥的路,而且那上面仿佛浮動著好些旅人遺棄下的汗泥的臭味和沉重的嘆息,凝郁著,浸蝕著一顆幼稚的心。
——如果若是有花,若是有春天。
沒有停止地向前跋涉著了。我只想著——瞑夢著那春天的誘惑,色和香的調混,生活的奇跡的發掘。
路上有不平整的石塊碰著腳趾,幾乎要跌倒下去。但是,我不氣餒,我在忍耐著最大的痛苦,我想:我只要能找到我想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一切,將洗掉了今日的風塵和疲憊。
眼前依然是一片昏沉,我不知什么時候唱起一支歌子,我和誰學的呢?沒有,那么它是和我同生在這世界上來的嗎?我唱著歌子,走著我的路,莫回頭!
向前走,微風吹著臉!
……
我疑問著了,是微風在吹著我的臉嗎?臉上干枯得要裂,在紅熱,我不敢用手摸,我知道那上面是掛滿了一塵沙土,也將抹遍了心頭吧。
越過了山,越過了嶺,走過了汪洋的河,我起了一次空虛的拘攣,的確,這路已然帶我很遠了,從出發,到這里,我從沒有過感情的沖動,我只是茫然地走著不知名的路,那未來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恐懼了,這恐懼愈增加了我的困怠,腳酸了,手軟了,心在跳,我不能再走下去,我要休息,即便是暫刻的也可以,我要做暫刻的休息。
不會的,一種力量在蠱惑著我:你還在年輕,睡眠會交給衰老的,去吧!你看那遠遠的牧場上不正停佇著牧羊的少女么?那一握的嬌艷的葇荑,你還是去吧!
我雖然看不出眼前的一切,我覺到依稀眼前是揭開一張可愛的牧場風光了,我跑到那里,躺在草地上,望著青青的天,花朵送給我一陣清香,更是那年輕的姑娘,口唇上的濃重的胭脂呵!
我足趾在陣痛,我爬,我在用著最后的努力。
血從踝下在流,我摸撫著創口,眼睛望著遙遠的前方,茫茫的一片,看不清的模糊的圖形……
沒有,什么也沒有。
這苦寂的跋涉將停滯下來,心上感到一層冷顫了。
——未來又是些個什么呢?除了虛無和艱險?
一滴淚,生命的途上的第一滴淚流下來了,熱辣辣的滴到臉上淌進嘴角里去,什么味道?這淚卻沖蕩開眼前的一片煙霧,讓我看到我的身邊,我的過去和我的未來。
未來只是一條連草也不長的陰暗的路,那路傍籠在蒼茫里,死沉的,仿佛經過一次斗爭的戰場,描畫出慘淡和凄涼,風打著呼哨,似乎有人在呻吟,在啜泣,在嗚咽。
——我是生在這條路上的。
我不能詛咒現實,我也不能逃避現實,我只有順著那條路,沒有光明也沒有希望的路,在蠕動。
沉默的蠕動,交給我一份熱力,這熱通貫了我的全神經,我又緊張起來了。依舊和往昔同樣的不容我做無意義的彷徨地走下去了。
我在蠕動,那條路在伸長著,伸長著。
——流之第二部——
流,流!
我是一顆水滴,在無限的空間墜落了,墜落了,我終于投到狹小的溝里和我的同伴招了招手,在流了。
——流呵!自由,清新沒有阻塞和窒息。
看著高高的崗岸,春天從那岸上飄送著落花,秋天的紅葉又輕飄地做著陌生的訪問了。我并不枯寂,但是,多少從節序的景物里,發出了一兩聲喟嘆。
花開了,在媚笑著。
——你們都快活嗎?來,我們跳吧!
一切,積蘊著的生命都在爆發了,在這里只有喜悅和享樂。不會要別的也不會有別的,一杯斟滿了瓊漿的酒杯輪流著飲吧!直到沉醉去了的時候。
時間在爬,像一條沒有理性的蟲豸。
秋天深了,凋零吧!飄落吧!這殘殺是不可避免的,水波死沉著一張蒼白的面孔,在惋惜著那過去了,那過去的良辰的一霎呵!
流!流!
禿黃了,再埋上一層雪,山崗靜靜的。
——寒冷是襲來了。
同伴們噤喟著,對于一個噩運的襲來,顯出了倉惶和驚懼,在這驚懼里,一層冰已經在頭上凝結起來了。
——流呵!那海才是自由的,清新的!
我忍著寒冷的抖顫,在奔馳在呼吁和呻吟里狂流著。什么是海?到海有多遠?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沒有感覺地追逐著那些跑在前面的,仿佛只有跑,或者有一點希望。
流,流!
一天,我終于成了海的涓滴了。
我咆哮著,在無邊際的海里奔流著,我忘掉了一切過去我的故事,我愛海,這海的蔚藍是怎樣的可愛呀!這海的廣大又怎樣可愛呀!
——我只要在這里活動下去。
我是處在海洋的核心了,有時候我跳躍一下,我要看視一下我的周圍不平的波浪,激蕩著。呼嘯著沒有島嶼也沒有銀白的沙鷗,只有這海將吞蝕了宇宙似的,在狂暴地橫流著。
——偉大呀!我的生命的母體。
我雜在波浪里,浮沉著,唱著不知音節的歌聲我最高興了,我跳,我飛在空氣里,向天空做一次卑視的鬼臉,我真不知要怎樣為我自己祝福了。
流!流呵!
風起來的時候,更可以恣情的跳躍了。
沒有邊際,沒有恐怖,隨你的意思游戲著吧!這安全的搖籃,多么幸福的你們哪!
我迎著風和他做狂烈地接吻了,我漲起來又落下去,我再沒有一點可以顧慮的了,真的還讓我要求些什么呢?還讓我期冀些什么呢?
海的生活,沉醉在流浪里。
日子又爬過去了。
我起始感到了一絲寂寞。這里任什么也沒有,只是水的世界,再看不到春天的花和秋的落葉了。而且,這生活又是多么平凡的呀!蕩蕩的,連灣曲都沒有的海,這樣狂流著,生活是一條鉛直的直線哪!
于是,我惦念著那過去的事跡了。
——不能再讓我跑回去嗎?
四周發出了輕蔑的冷笑,我只有流著。
風和海面接觸的時候我又隨著離開了海面了,我瞻望著遙遠的地方,我哽塞住一絲悲哀,這海上是沒有季節的煉獄呵!我要逃,我要重流過那山谷,重吻那花香和接那落葉的細語。
我沉在思索里了。
一切,這海上的一切都和我乖離了。我看著它們的盲目的流動,感到羞恥更感到不可遏制的憤怒。
一顆涓滴,我失掉了流的勇氣了。在這狂暴的海上,我厭膩了,我只期待著那一天:風筆直地帶我到云片上去,飛!飛!又安全地把我送回到小溪里去。
我又該吻著那崗岸上的花香了。親近著那……
——夢之第三部——
不適意的,都扔到夢里去吧!
夢是一架虛偽的構圖,藏滿了安慰和神秘的快樂。
黃昏,整千百個的黃昏從我的生涯里溜過去了。事實上印證著,一切,我所企冀的,都粉碎了。然而在夢里卻常是圓滿的,也可以說是永遠的。
我終于做了夢的欺騙者了。
過去,生活交給我疲憊,碾破了青春的網紲,我像一只受了傷的野獸在沒有理性的狂噬著了。
但是,這并不能被饒赦的,命運的鎖鏈緊纏著我,一刻也不肯給個空閑,任憑你在構織著殘破了網口,它卻會加給一個更暴虐的摧殘。
沒有道可走,失掉了生活重心的人哪!到哪里去?
只有沉迷在夢里了。我追尋著暫刻的安慰。我追尋著我的夢。
我夢到我躺在一片荒涼的墳場里,四外響著白楊被風搖動的沙沙,接連的是一堆將漫平了的土饅頭。
一匹馬,載著她——緊束著女騎士的頭巾跑來了。為我從臉上摘下了遮著眼眉的帽子。
——假使這世界上只有我和你。
——不,不會的,我還是勸你安靜的倒下吧!我將講給你一些美妙的故事。
——我不愿意聽你的故事,因為我本身已然是一個不平凡的故事了。
——那么,我唱給你一支歌?
——不,歌聲里有我靈魂的愛悸。
——你在期待我什么呢,我會給你些什么呢?
她沉靜的眸子,在深黑的睫毛下閃動著了,一條光亮,照徹了我心上的陰霾,我的血又在熱起來了,我的嗓子在干得要破。
——姑娘!你且給我一個吻吧!
——吻?將零謝的花朵上的一吻,不怕冰冷了你的心嗎?
——不會的,我但愿……
我們擁抱著,世紀在轉動著了,我得到了溫暖,得到了生活的瓊汁。這夢永遠不會醒吧!
我又夢在十一月的江上,雪遮掩著船篷,艙頭,我斜倚著,披著沉厚的皮裘,計算著流浪的行程來去,一杯白酒,熱辣辣的倒下了喉嚨。
年輕的船夫走來了,壯健地笑著。
——冷了呢?雪花該封凍了江面了。
——來,飲一杯吧!
這漢子,有著濃重的兩道眉和寬大的面龐,笑時露出來一排堅韌的牙齒。
——我們還到哪里去呢?
——哈!哈!哪里去?我們不好找更美麗的,更可愛的地方去嗎?哈哈!那樂園!
——哪里?這十一月的江上?
雪花打在臉上,涼沁沁的,身上有了些寒意,他放下了酒杯,擎起了長篙,船身是離開了岸了。
——到哪里了。
他并不答復我的問詢,船身像箭一樣的往前駛去了。我的頭昏眩得很,倒到艙里去。
待他拍我的肩,我驚覺了。我問他這是什么地方?他笑了一笑,引我走到艙口去,使我愣住,說不出話來。
薰風吹著,兩岸開滿了不知名的花朵,像醉后的美人,嬌艷的在笑在賣弄著青春,一陣陣的香氣沖進鼻孔里來,渾身都酥軟了。
我望著那龐大的臉上的笑,也隨著笑了。
酒杯在向嘴里遞著,花香,人語,笑……
我也會夢見從古城里早夏的走出,柳絮迎著行人的臉,我健壯地邁開了步伐,未來是展開一片黎明的曙曦。
我更夢在玄奇的都市核心,粉飾著覬覦的鬼臉,在模糊的應接著潮水似的人間,我夢在夜里,我夢在黃昏,我也夢在黎明。
夢總是可愛的,我的夢不斷地襲來著,在包圍著我。
我脫離不了夢的圍場呢!我在追逐著每個夢,我也在遺棄著每個夢,我永遠不會失掉了夢的安慰的。
夢呵!悠長的!倘我醒來的時候,該是隔絕開來這個紛沓的人間了吧!
原載《大同報》1940年6月13—15日 署名:柯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