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我寧愿丟開所有的書冊，而重新向我的精神宣告斷食，我是不甘心也否認用毒素把自己的官感享樂，而成為一個中毒者，而再開始向另一些人撒布毒素。

某時，我曾摯愛過一些書，我把它們讀了又讀，然后，我把它向我的友人們介紹，要他們和我同樣愛讀。經(jīng)過一個時間的消逝，我又全然否認了它們的存在，而把它們燒毀，于是我不再向誰介紹書讀，我覺得誘惑或是威脅一個人的感情是一種罪惡，同時，我愿把我的所有的書向柜中鎖起，而靜候我宣告它們末期的到來。

實際說，也許沒有比人生再矛盾的，也許沒有比一冊文學(xué)作品再能活現(xiàn)人生的。就唯其如此，在其表現(xiàn)人生的不同的角度上，我們是無理由予以完全采納的。對這許多許多游離開人間的生活的浮雕，我起始眷愛，我起始疑惑，終于我厭惡了。就在厭惡的感覺下，我是仍愿不斷讀下去。

倘若真有個機會做市場巡禮，充斥于每個書店的架上的書，就能指向出我們的今日的讀物都變質(zhì)成了一些怎樣的東西，除了一些自命文士的杰作巨制外，沒有一冊不是爭奇斗艷取媚讀者的濫制。

我們還能談什么讀書？縱使某時會獲得一些意外的新本，結(jié)果徒愈增大了我們的欲求，愈使我們痛感饑饉罷了。

之二

我嘗想……無論如何，年輕人是該多讀幾本書的。

然而，我卻愿向每一個年輕人忠告：如果當你尚未能把持住你自己的時候，也就是說當你還不能用你的意志來壓抑你的讀欲奔放的熱情的時候，我是求你該騰出讀書的時間多做點另外的工作，千萬別由著自己選讀一些會刺激你的書，由于你是受不了這種刺激的。

為了要避開作者的慫恿，讀書的態(tài)度和能力是極值得注意的吧！否則，我相信，我們的讀者之間會有好多的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一冊好書反而會用它的教訓(xùn)把一些人摧毀的。正相同，一杯藥劑會把人殺掉一樣。

過往，我就是嘗耽醉于一冊新讀過的書，而屢次把它重讀，那書中的人物就不啻是我的化身，那書中的故事就有如我自身的歷史的延長，那些不自然生長條件把我威脅了。我因之喪失了我的個性，我為那些人物的興衰而哭，而笑，而分享著一些經(jīng)作者擺布了的感情。

逐漸我不堪于若是復(fù)雜的心境了，因為我所熱愛的那些人物卻永遠是沒有生氣的刻畫，我想他們也許是該在我的心死掉了。于是，我就再不記起他們。

雖然，在春天歸國的船上，我?guī)Щ匾粌愿郀柣摹度碎g》，那冊書曾激起我的狂愛到讀了兩次，同時，我也曾為那人間的無限的孤獨之感中傷了。為此，我告訴給一位友人的信上說：我不能不向這偉大的作家抗辯，過分的把人間操縱，使我不耽于平靜的旅程了。

我畢竟是尊崇年輕人的情感的吧！有時候是需要灼熱，然而，毋忘了迸散的火花是該經(jīng)過苦難的磨練的。

之三

讀書，這風氣是頗值喜悅的。但是，我們從這讀書群將發(fā)現(xiàn)一個無從解說的笑謔。

也許時代人是多半患有重性的神經(jīng)癥的，無端的把讀書也認為是時髦的化妝之一，而伴著各階段的不同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了。

于是，小姐們的口紅類和紳士們的文明棍之外，也竟添上了本硬生生的書。在街頭，在集會所，在車里，那么也可以攤開來，若有心若無心的翻上兩頁，你若是有個機會交談呢？那么，魯迅的本名是什么？蕭軍出生在哪兒？這些圍繞著文學(xué)家的生活趣事，會說得你目瞪口呆的。末尾，把手里的書一合，我們讀書人的任務(wù)完成了。

就如此，巴金的《家》《春》《秋》成了年輕的學(xué)生們的唯一讀物，而老舍的《離婚》、林語堂的《京華煙云》的翻版次數(shù)也是頗可驚異的了。當然，我不是說這些都不值一讀，我是在說我們需要的讀物不限于這些，如果用它們來范限了我們的讀書界，我便認為它們是具有某種不正當?shù)恼T發(fā)的毒素，而在浸潤著這一部分的讀者的。

今日，我們的讀書就建筑在這新的垃圾堆上，當然那自然的發(fā)酵有一天必會到來的，但是，那個日子是離開得我們還很遠，在那個大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之前，我們的讀書界的畸形發(fā)育，將是正有一段很可靠的壽命吧！

其實，反轉(zhuǎn)來想，假如讀書也成為我為了媚人的化妝之一，則至少我們該知道它是具有魅力的。那么，這情形也許不僅是可悲觀的，也正是一架過渡的橋梁。

之四

在此，我記憶起一位失掉了的摯友，他曾以最大的愛戴供給我好多書讀，使我今日在精神上長成了一條健壯的生命。日前寄給我兩枚短簡，我知道他是再不會和我持續(xù)下去那沒有完結(jié)的友情了。于是，我有了無邊際的寂寞和哀愁，同時，我為人的讀書的命運悲傷著了。

他是永遠充溢著年輕人的熱情的，他每每泛濫著淚把書沉讀，他說讀書就是他全部的生活，書把他從不堪的生活死水里營救了。然而，他又說，他過不慣永在書本里活下去的日子，他再也不能忍受現(xiàn)實所給予的誘惑。

如今，他就該又重復(fù)回到刻苦的日子去了吧！我但愿有一天讀書會給他以大的智慧把他拯救，那時候他會超越了人間的愛與憎，他會走進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的狹小的胸廓，是無時不在為我自己創(chuàng)建那個嶄新的世界的。我毫無珍惜地約束我于來日。把我向無限的生命長成獻身，我是須要所有的人類的智慧把我培育，我想我的讀書的路子是沿有一段相當?shù)倪M程的。

一本好書也許是一個人的生命的結(jié)實吧！好多人的生命的花開也許是人間最珍貴的一種存在，若有人問我一本最愛讀的書，我卻要乞求給我有限的生活的日子，讓我用靈魂的觸手讀出生命的洪流！

原載1940年4月《新滿洲》第2卷第6號 署名：柯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