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鄉間婚事籌備(2)
- 變形記(世界文學名著)
- 卡夫卡
- 3092字
- 2020-12-08 18:15:15
拉貝現在下車了,他踩著的車廂踏板顫動了幾下。雨點撲打著他那張剛從車廂里鉆出來的臉,于是他不得不閉了閉眼睛?!挈c落在車站大樓前的鐵皮棚頂上,發出陣陣噪聲。但雨點落在廣闊的田野上時,讓人以為自己聽到陣陣吹來的清風。這時,一個赤著腳的男孩跑了過來——拉貝沒看見他從哪兒跑來的——氣喘吁吁地要求幫拉貝扛箱子,說是天正下著雨,可是,拉貝對他說:是在下雨,他得乘公共馬車,他不需要他。男孩向他做了一個鬼臉,仿佛他認為,在雨中行路,有人給他提著箱子,比乘馬車更顯得有氣派。拉貝想喊住他時,已太晚了。
那里亮著兩盞路燈,一位車站職員從一扇門里走出來。他毫不遲疑地冒雨走到機車跟前,雙手交叉,靜靜地站在那里,直到火車司機從駕駛室欄桿上彎下腰來和他說話。一個車站的勤雜工被喚來,隨即又把他打發走了。列車的一些窗子后面站著旅客,大概是因為他們眼前看到的只不過是幢普普通通的車站大樓的緣故吧,所以顯得沒精打采,他們的眼皮都快要耷下來了,就像列車行駛時那樣子。從馬路那邊走來了一個女孩子,打著一把花雨傘,匆匆走進月臺,把撐開著的雨傘放在地上,坐了下來,雙腿劈開,好讓裙子干得快點,一面用指尖捋去繃緊的裙子上的雨水。只有兩盞燈亮著,所以她的臉看不清楚。從她跟前走過的車站勤雜工抱怨雨傘底下的積水,一面用雙臂合成一圓圈,表示積水面積有多大,一面又把手伸開,在空中比畫著,像魚要沉入深水的樣子,來表明雨傘也阻礙了交通。
火車開動了,像一扇長長的滑門消失在黑暗之中。軌道那側白楊樹后的景物令人感到呼吸不暢,是因為那茫茫夜色,還是那片樹林?是因為一個池塘,還是一幢住著熟睡的人的房子?是因為教堂的塔頂,還是山丘之間的深谷?沒有人敢到那兒去,但誰也無法克制住自己。
當拉貝見到那位鐵路局職員時,他已走到辦公室的臺階前,拉貝趕緊跑過去拉住他說:“對不起,請問這里離村子還遠嗎?我要上那兒去?!?
“不遠,一刻鐘時間,天正在下雨,乘馬車去吧,只要五分鐘,請吧。”
“天下著雨,這可不是個美妙的春天?!崩惤又f了一句。
那位職員把右手叉在腰間,胳膊和身子構成一個三角形。從三角形的空當里,拉貝又看見那個女孩子,她還坐在長凳上,雨傘已收起來了。
“要是現在乘車到避暑地去,并在那兒待上些日子,那肯定會令人遺憾的。原先我以為他們可能會來接我的。”他環顧四周,以顯得他說的是可信的。
“我擔心您會誤了那趟車,車在那兒等的時間不會長,不用謝。——灌木叢間那條路通向那兒?!?
車站前的馬路上沒有路燈,只有一座大樓底層三個窗戶里射出昏暗的燈光,但照不了多遠。拉貝踮著腳走在泥濘的馬路上,不停地喊著:“車夫!”“喂!”“出租馬車!”“我在這兒!”他一邊喊一邊卻不斷地踩進黑黝黝馬路邊上的水洼里,后來也只得用整個腳蹬水了,直到前額觸到一個濕漉漉的馬鼻子。
這是一輛公共馬車,他迅速跳進空無一人的車廂,在車夫座位后面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了下來。他蜷曲身子背靠角落,這樣他才覺得安穩踏實。要是車夫睡過了頭,那么明天快天亮時他才會醒來;要是他死了,那么另一個車夫或者老板自己會來;要是他們都不來的話,那么搭早班火車的乘客會來的;這些匆匆忙忙的人,總是吵吵鬧鬧。不管怎樣,他現在可以安靜休息了,他可以把窗簾拉上,等著車子開動時那一下抖動。
“是呀,我費了不少周折后,明天肯定能見到貝蒂和媽媽了。這是無人可阻擋的。可是有件事是明擺著的,就是我的信明天才能到,不過,這事先已預料到。這樣,我還不如留在城里,在埃爾維爾那里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夜呢。用不著為明天的事去操心,這每每敗壞我的興致。瞧,我的兩只腳全濕了?!?
他從背心兜里掏出一個蠟燭頭,點著后放在對面的長凳上。在外面茫茫黑暗的籠罩下,這點燭光只能讓人看到沒有玻璃窗的、刷成黑色的出租馬車車廂四壁,而不會使人立即想到底下還有輪子,前面還要套上一匹馬。
拉貝仔細地把擱在長凳上的雙腳擦干凈,換了一雙干凈的襪子;然后把身子坐正。這時,他聽到有人從車站那邊朝這兒喊:“嘿!”要是車里有旅客的話,他會答應的。
“有人,有人,請快開車。”拉貝把身子探出打開著的車門,右手緊抓住車栓,左手張開靠近嘴邊,高聲回答。雨水頃刻灌進他的領子里。
車夫裹在兩片破麻袋布里走來了,手里馬燈的反光在他腳下的水洼里跳躍。他悶悶不樂地解釋說,當時他在和勒貝達玩紙牌,火車到的時候,他們正玩得起勁,所以那陣子他根本不會出來瞧瞧。不過,他也不想把不理解這一點的人罵一頓。再說,這兒是個沒有規矩的窮地方,誰會想到有這么一位先生光臨呢?更何況這位先生及時鉆進了車子,所以沒有什么可埋怨的。皮克斯荷夫——對不起是阿法客克特先生——剛才進屋說,好像有位金黃頭發的矮個子先生想要乘車。他馬上就追問這件事,還是沒及時追問,記不清了。
馬燈已掛在轅桿頂上,在車夫低沉的吆喝聲中,馬拉著車開始跑了起來。車頂上被晃動的積水,順著車頂的裂縫慢慢地流進了車里。
這里的道路崎嶇不平,泥漿不斷濺到輪輻里。路上水洼里的積水不時濺起成片的扇形水珠,在滾動的車輪后面發出嘩嘩的響聲。車夫手中的韁繩松松的,駕著滿身濕淋淋的馬。——難道這一切不能作為口實來責備拉貝嗎?轅桿上搖搖晃晃的馬燈突如其來地把路上無數的水洼照得閃閃發光,在車輪碾軋下,掀起陣陣水浪。這一切之所以發生,就因為拉貝要到他的新娘貝蒂——一位有點老氣卻漂亮的姑娘——那兒去。要是有人提起這些事情,誰會承認拉貝在此做出的功勞呢?他得到的只會是譴責,當然,沒有人會當面這樣做。不過,他的所作所為是心甘情愿的,因為貝蒂是他的新娘,他愛她。要是她為這些事而感謝他,那會使他產生反感,可是貝蒂還是會對他懷有感激之情的。
他無意識地不時用頭敲著他倚靠的那面車壁,然后抬頭又望了望車頂。有一次,他的右手從大腿上滑了下來,原先是扶著大腿的;但胳膊肘還留在肚子和大腿之間。
公共馬車在兩排房屋間行駛,偶爾車廂里射來某間屋子的燈光。長長的臺階一直通到一座教堂,拉貝須站起來,才能看到臺階的最初幾級。公園的大門口,點著一盞火苗很旺的燈。一座圣像憑借一家雜貨店的一點燈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這時拉貝才發現蠟燭已燒完,流下來的蠟凝固了,垂掛在長凳邊。
當馬車停在一家客棧前時,可以聽出雨下得更大了??赡苡幸簧却笆情_著的,所以能聽到客棧里客人說話的聲音。這時拉貝問自己,是立即下車呢,還是等客棧老板到車跟前再下。這個小鎮的習俗他一無所知,不過,可以肯定,貝蒂已跟別人談到她的新郎了。他在這里的舉止風度,將會影響她的身份,同時也影響他自己在這里的名望。可是,現在他既不知道別人怎么看待她,也不清楚她對別人說了他哪些話,所以他愈加心煩和困惑。美麗的城鎮,美好的歸途!要是城里下雨,就乘電車經過潮濕的石板路回家。可是在這兒,只得坐這輛破車,駛過一段沼澤地來到一酒店?!斑@兒離城里遠著呢,就算我想家想得快死了,今天也不會有人送我到城里去的。——眼下我還沒死呢。——在那里將有人把專為今晚準備的飯菜端上我的餐桌,右邊,盤子后面放著一份報紙,左邊是一盞燈,而在這兒,人家將給我端來會令人害怕的油膩飯菜——人家不知道我胃很弱,就算知道又會怎樣?!环菽吧膱蠹?,有許多我已聽說過的人也將在場,還有一盞共用的燈。那會是盞什么樣的燈呢?玩紙牌時還行,但讀報時用它還夠亮嗎?”
“店主沒有來,他跟客人素不來往,可能是個待人冷淡的人?;蛘咚牢沂秦惖俚男吕?,為這緣故他沒來迎接我。這同在車站時馬車夫讓我久等的情形也許不謀而合。貝蒂以前常講,她多次受到一些好色男人的糾纏,又如何拒絕了他們的無理要求,也許在這兒也發生過這種事?!保ㄎ恼碌酱酥袛啵?
黃湘舲 譯
(本篇寫于1907/1908年,未完成,首次發表于195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