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從寡婦的哀傷中證明前章所說處方萬無一失;其他一些與死有關(guān)的恰如其分的點綴,例如醫(yī)生等等;并附一篇標準的墓志銘
- 湯姆·瓊斯(全2冊)(世界文學名著)
- (英)亨利·菲爾丁
- 2968字
- 2020-12-07 17:47:22
沃爾斯華綏先生、他妹妹和一位女賓客按照平常固定的晚餐時間,來到了飯廳。他們等了好大一會兒,比通常等待的時間要長得多,可還是不見大尉來。沃爾斯華綏先生先開口說,大尉這么半天沒來,他很不放心(因為大尉用飯一向是極守時的)。于是他吩咐底下人到門口搖鈴,特別朝著大尉常去散步的那些地方搖。
然而所有召喚他的辦法都用上也沒有效果(因為真是不巧,大尉那天傍晚剛好換了一條路徑散步)。卜利非太太表示她非常擔心。那位女客是卜利非太太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她非常清楚卜利非太太的真實想法,就盡力勸她平靜下來,并對她說,您當然不能不擔憂,可是凡事都應該往好的方面想想。很可能是因為傍晚的景色太可愛,吸引住大尉,使他比平常走遠了一些;再不就是哪個鄰居把他留住了。卜利非太太回答說,那不會的,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不然他是絕對不會不給她帶個信就待在外面的,因為他知道這會叫她多么擔心著急。那位女客對此無話可說,就講了幾句在這類場合通常講的話,勸她不要擔心,因為那對自己的身體是很不利的。然后又為她斟了一杯酒,并且終于想辦法勸她喝了下去。
這中間沃爾斯華綏先生親自出去尋找大尉。這時他回到飯廳,神色充分顯露出他十分驚慌,說實在的,他驚慌得幾乎話都說不出來了。悲哀在各人身上會引起不同反應,所以同樣的憂慮使沃爾斯華綏先生的聲調(diào)壓得很低,但使卜利非太太的嗓門提得很高。這會兒,她竟號啕大哭,淚如泉涌,埋怨自己命苦。那位女客說,不能怪她這樣痛苦,只是不能哭得過分傷心。她試圖用富有哲理的話勸朋友節(jié)制悲傷,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還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更堅強。不論這些不測風云來得多么突然、多么可怕,我們都要堅忍地抵抗。她勸卜利非太太學學她哥哥的榜樣,善于忍耐。盡管她哥哥不像她那么著急,可是毫無疑問他也是很擔心的。但因為他懂得樂天知命,所以能把悲痛限制在適當?shù)姆秶鷥?nèi)。
“你不要提我哥哥啦,”卜利非太太說道,“只有我才是值得同情的。遇到這種情況,對一個朋友的關(guān)心,怎么能和妻子的關(guān)心相提并論呢!噢,他這人是完了!一定是有人把他謀害了——我永遠也見不到他了!”說到這兒,她又淚如雨下。這眼淚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效果,和克制力在沃爾斯華綏先生身上產(chǎn)生的效果是一樣的,接著她就安靜下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仆人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找到大尉啦!”還沒等他說完,就又進來兩個仆人,抬著大尉的尸體。
現(xiàn)在,好奇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悲傷在不同的人身上所引發(fā)的不同反應的又一個例證了。同樣是悲傷,沃爾斯華綏先生剛才是沉默不語,他妹妹是呼天搶地;如今呢,看到這情景,沃爾斯華綏先生不禁潸然淚下,而卜利非太太卻完全停止了哭泣:她先是猛地尖叫一聲,接著就昏了過去。
屋子里立刻擠滿了仆人。有的和那位女客一起照看卜利非太太,有的則幫沃爾斯華綏先生把大尉抬到一張暖床上,他們用一切辦法來挽救他的生命。
如果我們能告訴讀者,兩個失去知覺的人都被有效地搶救過來了,那我們當然是很高興的,但事實不是這樣。照看卜利非太太的人們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她昏迷了一段時間后就蘇醒過來,大家都放下心來。大尉的情形則相反。所有辦法,如放血、按摩和聞藥等全試過了,都不奏效。盡管同時請來兩位醫(yī)生充當他的辯護律師,他們也都馬上收了酬金,但死神這位絲毫不講情面的法官還是把大尉判了死刑,并且立即執(zhí)行了。
為了避免有人惡意地使用這兩位大夫的大名,我們這里就稱他們?yōu)榧状蠓蚝鸵掖蠓颉K麄兊谝徊绞翘柮},也就是說,一個號左手,一個號右手。兩人都一致認為大尉已經(jīng)斷氣。至于他得的是何種病,或者說他的死因是什么,兩位大夫的意見相左。甲大夫認為大尉是中風而死,乙大夫則斷定他死于癲癇。
于是,這兩位學識淵博的醫(yī)學家就展開了一場爭論,各自提出若干理由來支持自己的診斷結(jié)果。他們的理由同樣非常充分,以至于越爭論下去他們就越頑固堅持自己的看法,誰也不能說服誰。
實在說來,每位醫(yī)生差不多都有自己偏愛的病癥,他們總是把死亡在人類身上取得的一切勝利都歸結(jié)到自己所偏愛的那種病癥上來。痛風、風濕、結(jié)石、尿砂和結(jié)核等病癥在醫(yī)學界都有其偏愛者,當然也有不少人賞識神經(jīng)炎或者精神病。這就足以說明為什么對一個病人的死因會有不一致的意見,就連醫(yī)學院里最有學問的人也是如此。這種情況使得那些不了解其底細的圈外人大為詫異。
讀者諸君也許會感到奇怪,為什么兩位學識淵博的大夫來到這里,不先搶救病人的生命,卻馬上爭論起病人的死因呢?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在他們還沒有來到之前,各種各樣的辦法都已經(jīng)試過了:大尉被抬到暖床上,他的靜脈已經(jīng)被扎了好幾針,前額也已經(jīng)按摩過,嘴唇上和鼻孔里都滴了各種烈性聞藥。
大夫們一看他們吩咐人做的事,人們早已都做過,不知該怎么辦才能消耗掉這段時光。因為按照習慣和禮貌,為不失體面,拿了診金以后應該耽擱一會兒再走,于是他們只好找個題目來閑扯一番。那么,除了上面說的關(guān)于死因的爭論,還有什么話題比這更合適呢?
兩位醫(yī)生正要告辭出去的時候,沃爾斯華綏先生放棄了救活大尉的希望,將一切委之于天命,就回過頭來問他妹妹的情形,并且請兩位醫(yī)生到她那里瞧瞧再走。
卜利非太太這時已經(jīng)恢復了神志,照通常的說法,就是恢復到她目前情況下所能指望恢復到的程度。因為是一個新病人,兩位大夫把準備程序做完,就遵照沃爾斯華綏先生的請求,來到她的病床前,就像剛才對待那具死尸一樣,每人抓過她一只手來。
太太和她丈夫的情況恰恰相反:她丈夫是任什么搶救措施都無濟于事,她呢,是不需要任何治療。
世俗之見總認為醫(yī)生是死神的朋友,再沒有比這種說法更不公平的了。我持相反的意見,因為如果把被醫(yī)生救活的人跟犧牲在醫(yī)生手下的人數(shù)對比一下,我相信前者還是多于后者。不但如此,有些醫(yī)生在這方面非常謹慎,他們?yōu)榱吮苊獍巡∪酥嗡溃瑢幙煞艞壱磺兄委熓侄危婚_一些不痛不癢的藥。我聽說這類醫(yī)生當中還有一些人把這句話當作座右銘:“病人應該聽憑天命的安排。醫(yī)生只能站在一旁,天命如果干得好,醫(yī)生就拍拍它的后背,以示鼓勵。”
兩位大夫?qū)λ劳龊懿桓信d趣,因此要了一次診金后,就再也不管那尸體了。但對于活著的病人,他們卻不怎么厭惡。對于卜利非太太的病狀,兩位大夫立刻取得了一致意見,然后就干勁兒十足地為她開起藥方來。
既然卜利非太太一開始就使兩位大夫相信她是有病的,那么兩位大夫是不是反過來能讓她相信自己確實有病,這一點我就不好下斷言了。不過在以后整整一個月里,凡是病人應該有的點綴她都不缺:大夫來為她看病,護士來服侍她,并且常有親友捎口信來問候她。
最終,病該痊愈、極度的悲傷該結(jié)束的時候到了,卜利非太太就把大夫打發(fā)開去,開始會客應酬了。她跟以前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身上穿的衣服和臉上的神情都顯出一種悲傷哀悼的色彩。
這時,大尉已經(jīng)入土為安。要不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看重友情,在死者的墳地上立了一座有墓志銘的石碑作為紀念,大尉也許在被人遺忘的道路上就已走出很遠了。那個墓志銘是一個才華橫溢、正直誠實,并且深知上尉的品行的人寫的,全文如下:
約翰·卜利非大尉
瘞骨于此,
靜候歡樂的復活日來臨。
倫敦
有幸為他誕生之地,
牛津
有幸為他受教之府。
他的才能是
軍隊之榮,邦國之耀。
他的一生
為宗教增輝,為人性添彩。
他是孝順的兒子,
體貼的丈夫,
慈祥的父親,
友愛的弟弟,
忠誠的朋友,
虔敬的基督徒,
他是一個善良的人。
未亡人悲痛萬分
謹立此碑,
以志先夫之懿德,
以表
未亡人哀悼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