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亡妻的遺愛
- 這一番花殘月缺(周瘦鵑譯文集)
- 周瘦鵑
- 3283字
- 2020-12-11 14:33:31
〔法〕莫泊桑
藍慕業已成了個鰥夫了,只有一個兒子慰他的寂寞。他先前用著溫柔和熱烈的愛情愛他的妻。在他們結婚的生活中,始終沒有一條裂痕。他是個很良善很正直的人,心地單純而誠厚,絕無疑人怨恨人的事情。
他愛上了一個窮苦的鄰家女,向伊求婚,立時允許了。他經營布業的景況很過得去,他以為那鄰家女以身相許,全為了愛他之故,并沒有別的意思。
伊使他快樂,伊是他唯一之愛。他只是想念伊,常把一雙崇拜的眼睛不住地對伊瞧著。他在用餐時,就為了兩眼不離那可愛的嬌面,時時鬧出笑話來。一會兒把酒倒在他的碟子里,一會兒將鹽缸中摻了水,他覺察了,便像小孩子般笑個不休,說道:“你瞧,我愛你太過了,直使我發昏咧!”
伊只靜靜地笑了一笑,就眼望著別處,似乎受不了伊丈夫的愛,很害羞的樣子,又總得把話岔開去引他說別的事情。然而他卻在桌子下緊緊握住了伊的手,低聲說道:“我的小杏妮,我親愛的小杏妮。”
有時伊耐不住了,便道:“快!好好地讓我吃,你自己也吃。”他于是嘆息著,吃了一口面包下去,慢慢地咀嚼。
一連五年,他們并沒兒女。一天,伊忽地和他說,有了消息了!他大喜欲狂,從此更一分鐘也不肯離開伊。他有一個老保姆,是撫養他長大給他管家的,卻往往推他到門外去,忙把門關上了,強迫他吸些外邊的清氣。
他和一個少年交友,漸漸地親熱起來。這少年從小就和他夫人認識,在縣署中當著秘書之職。他名喚杜利多,一禮拜中總有三次和藍慕業夫婦一塊兒用餐,總得帶了鮮花來送予夫人,有時又得在戲園子里訂一個包廂請看戲。每逢餐罷,藍慕業受了情感的沖動,往往轉向他夫人說道:“得了你這樣的愛偶,又得了他那么的好友,一個人生在世上,可真快樂極了!”
伊在生產中不幸死了。這一個打擊幾乎殺死了他,但他瞧著那新生的苦小子,卻鼓起勇氣來。他用著一種親切而含悲的愛情,愛這孩子。因了這愛,不時紀念死者,就在這孩子身上,寄著他當時崇拜亡妻之念。他想這是亡妻的骨肉,是伊的一種精髓的結晶品,伊的生命也就好似繼續存在,所以這孩子便是伊的生命移在別一個肉體中罷了。伊一面消滅一面仍還存在,他便把無限的熱吻加在孩子之身。然而換一句話說,這孩子也可說是殺害伊的,實是盜了他的愛妻去,這一條小命是用他愛妻的命換來的。
藍慕業往往把他兒子放在搖籃中,坐下來兀自瞧著,如此總得老坐了一二點鐘,不住地對他瞧,夢想著種種的事情,甜的也有,苦的也有,到得那小孩子睡熟時,他就俯下身去哭了。
那孩子生長起來,做父親的簡直一點鐘也不忍離開他。常廝守在孩子的近旁,帶他一同出去散步,他又親自給他穿衣,洗浴,喂他東西吃。他那好友杜利多也似乎愛這孩子,往往像他父母那么情感沖動時,發狂似的吻著他,又在他兩臂間拋弄著,或在他兩膝上舞蹈著,這時藍慕業瞧了也歡喜,總喃喃地說道:“他可不是一個愛兒么?他可不是一個愛兒么?”當下杜利多便把那孩子摟緊在臂間,將須兒拂著那小脖子發癢。
獨有那老保姆山勒士德,卻并不愛這小孩子。伊見他頑皮時就得發怒,見他們兩人撫摩他時,也往往現出不耐之色,破口說道:“你們像這個樣子,怎能將孩子撫育起來?我瞧你們簡直要把他養成一頭猴子啊!”
一年一年地過去,伊盎已九歲了,他不知如何讀書,平日間已嬌養慣了,他瞧怎么樣才對便怎么樣做去。他很剛愎,很固執,又非常的躁急,他父親慣常依他,由他獨行其是,杜利多也總把他所喜歡的玩具買來給他玩。他所吃的東西全都是糕餅糖果之類,于是山勒士德又惱了,嚷著道:“這是可恥的,先生,這是可恥的,你已把這孩子姑息壞了,但此刻就該停止,我和你說,該趁早停止才是。”藍慕業微笑著答道:“你希望怎樣,我只為太愛他了,不能不依從他。往后你自也漸漸地瞧慣了。”
伊盎的體質,未免單薄了些。醫生說他是貧血癥,藥方中開的是鐵質的藥品、半煮的肉和肉湯。但那孩子只愛糕餅,旁的滋養品全都不肯吃。他父親失望之余,便索性把奶油松餅和朱古聿果子塞給他吃。
一天黃昏時候,他們坐下來用晚餐,山勒士德送進一盆肉湯來,臉色很為莊重,是平時所不常有的。伊揭去了盆蓋,把勺子放在盆中說道:“這里有點兒肉湯,是我從來沒有做過的。這回子可要我們孩子吃些了。”
藍慕業陡吃一驚,低下頭去,知道那風潮已在醞釀中了。山勒士德取了他的盆子,盛滿了一盆放在他的面前。他嘗了嘗湯,說道:“這味兒委實不錯。”
山勒士德又取了那孩子的盆子,盛了一勺肉湯,接著便退后了幾步,等在那里。伊盎聞了聞肉味,便很厭惡地把碟子推開了。山勒士德立時變了色,急忙走上前去,硬將一匙的湯灌到孩子口中去。
那孩子咳著嗆著嘔吐著,一面哭喊,一面搶起杯子來,向老保姆擲去,恰恰擲在伊的肚子上。伊更惱了,便將孩子的頭挾住在臂下,把那肉湯一匙一匙地灌下他咽喉去。他這時漲紅了臉,活像一個紅蘿卜一般,一邊咳,一邊跺腳,一邊掙扎著,一邊把雙手亂揮,打著空氣。
他父親見他不能動彈,先還詫異著,一會兒卻勃然大怒起來,陡地趕上前去,抓住了那老保姆的咽喉,直把伊揪在墻壁上,怒呼道:“出去!出去!出去!你畜生!”
伊掙脫了身,頭發披散在背上,睜圓了兩眼,大呼道:“你中了什么邪?你們兀自把甜東西塞給這孩子吃,如今端為我給他吃些肉湯,竟要動蠻打我咧。”
他從頭顫到腳上,仍不住地嚷道:“出去!滾出去—滾出去!你畜生!”
伊怒極了,轉身向著他,直把伊的臉湊到他臉上,顫聲說道:“哼——你以為——你以為能這樣對待我么?哼!不能!為的是誰?為這不是你生的乳臭小兒啊!是啊!不是你的,并不是你的——并不是你的。除了你自己外,人人都知道。去問那雜貨商,去問那肉店主人,去問那面包師,他們都知道,全都知道的。”伊一陣子咆哮數說,激動得幾乎塞住了氣。末后才停住了,對著他瞧。
他立著不動,臉上泛做了鉛色,兩臂下垂,直垂在兩旁,靜默了半晌。他便放出抖顫而低弱的聲音,分明是受了極深的感動似的,說道:“你說,你說,你說的什么?”
伊瞧著他的模樣,很為吃驚,便默然不答。
他卻又走上一步,問道:“你說,你說的是什么啊?”
伊放出鎮靜的聲音,答道:“我說我所知道的事,也是人人所知道的。”
他捉住了伊的手,發怒得像野獸一樣,待要把伊擲下地去。伊雖老了,卻還壯健活潑,從他臂下溜脫了身,繞著桌子跑過去。怒火重又提上了,便沒口子地嚷道:“你對他瞧,你只對他瞧,你真是個傻子啊!瞧他的模樣,可不是杜利多先生的活肖像么?你只須瞧他的鼻子和眼睛,你自己的鼻和眼可像這樣的么?更瞧他的頭發,可像他母親的么?我和你說,人人都知道的,除了你自己,盡人皆知。這是鎮中的一個笑柄啊!你對他瞧——”說到這里,便跑到門口,開了門,立時溜走了。
伊盎吃驚得什么似的,一動不動地坐在他那盆肉湯之前。
過了一點鐘,那老保姆山勒士德很柔和地回來瞧事情怎樣了。那孩子把糕餅全已吃完,又吃了一壺乳酪和一瓶糖漿,此時正用著湯匙刮凈那只果醬缸。
他父親已出去了。
山勒士德抱了孩子,接了一吻,悄悄地抱到臥房中去,給他上床安睡。伊接著回到餐室中,撤清了餐桌,把一切用具歸在原處,心中兀自覺得不安。
屋中一點兒聲息都沒有,伊把耳朵貼在主人的房門外靜聽,似乎很安靜,更偷眼向那鑰眼中瞧時,見他正在寫字,分明鎮靜得很。于是伊回到廚房中去坐下,準備著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生。但伊卻在一把椅中睡熟了,直到天明才醒。
伊整理了幾個房間,這是每天早上的慣例,天天如此的。掃地啊,拂塵啊,直忙到八點鐘,就給藍慕業預備早餐。但伊卻不敢送去,正不知伊主人如何對付伊,便等著呼人鈴作響。
然而他并不按鈴,九點鐘了,十點鐘也過去了。
山勒士德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備好了盤子徑自送上樓去。伊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快,伊在房門前停住了,側耳聽著,一切都寂靜。伊叩門時,也沒人答應,于是鼓起了勇氣,推門入到房中,當下里狂呼一聲,伊手中捧著的早餐盤子也豁朗朗地掉落在地。
在那房間的中央,藍慕業正高高地吊在那天花板垂下來的一條繩子上,舌尖很可怕地伸出在外,他那右腳上的拖鞋落在地上,左腳上卻還套著,一張仰翻的椅子直滾到床邊。
山勒士德昏昏沉沉地跑出去,一聲聲地嚷著。鄰人們都聚攏來了。醫生趕來瞧時,驗得他是在夜半死的。
自殺者的桌子上發現了一封給杜利多的信,內中只寫著幾個字道,“我以遺孤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