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日星期四,楊樹海一早去敲對面的門。平時這時候他還在睡。
隔了半分鐘才有人來開門。黃依然在長袖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頭發起伏不平,臉上的表情則看不出起伏。他邊進門脫鞋邊問:“我妹呢?”
“在房間。”黃依然看向客廳的鐘,他跟著掃了一眼,八點半。女孩睡褲底下露著一截腳踝,單薄得如同不設防,和她全身過濃的自我防衛氣息不搭。他忍不住提醒道:“穿個襪子你,當心著涼?!闭f完去敲里屋的門。
敲了門,又喊了兩聲“其星”,見沒人應,他推門進去。以為門背后是幽暗的房間,卻見秋日慘白的晨光從打通的封閉式陽臺探入。如果不是連綿陰雨,陽臺的日曬不錯。楊其星的床已收拾平整,她坐在床邊挨著陽臺的書桌前,一身灰藍色運動服,戴著去年生日楊樹海送的香檳色Beats耳機,嘴里念念有詞。那架勢像在學外語。
恍惚間,楊樹海仿佛回到了從前。在上外日語系念書的妹妹常到他的租屋過周末。她大一的時候,他在一家小廣告公司做設計,租的房子客臥合一,沒空間多放一張床,楊其星來了就睡沙發。老公房的格局詭異,廚房和衛生間之間有個比過道略大的房間,算是飯廳兼書房,窗戶對著一處陰暗潮濕的天井,樓下人家做飯的油煙從那里飄來,因此不分季節關著窗拉著百葉簾,采光全靠照明。楊樹海一周工作超過六十個小時,周末遇上不用加班,總要睡到中午。當他起來洗漱,那個小間的方桌旁,是戴耳機端坐的妹妹,身形被臺燈照成剪影。
此刻,書桌旁亮著落地燈,妹妹的側影一如往昔,讓楊樹海有種昨日重現的錯覺。和那時不同,楊其星念的不是日語,而是發音僵硬的中文。
“那是,我們,最后……”
又在聽口語錄音嗎?楊樹海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走過去,輕拍妹妹的肩。她摘下耳機,轉頭看他。耳機口漏出語聲,楊樹海知道,那是過去的陳曉燕在說話。楊其星的復健材料是陳曉燕設計和制作的。妹妹剛生病的頭兩年,她們幾乎一有空就在一起練習。從根本無法與人交流,到如今能在店里和客人簡單對話,楊其星付出了外人無法想象的巨大努力。聽,說,讀,寫,她一點點重新撿起語言,比當年學外語慢得多。八年了,只做到現在的程度??赡芎退罱鼛啄隂]怎么練也有關。
楊樹海想起陳曉燕說過的一些事,關于妹妹后來為什么會停止一對一,也不再自習。但今天,妹妹又開始了一度中斷的訓練。
前天在店里,妹妹的失語癥讓兩個警察相當受挫。他們的大部分問題是由楊樹海和陸南代為回答的。是的,陳曉燕是常客。開店前就認識,是老朋友了。她陪楊其星做過失語癥的復健,幫了我們很多。不,她不是醫生,她去世的母親也有失語癥,所以她對這個病有些心得。星期天她來訂了蛋糕,讓25號也就是今天送到。當時店里只有楊其星一個人。
面對警察,楊其星格外沉默。她只說了四個字:“蛋糕,晚了?!?
平頭男和他更像白領的同事對望一眼。平頭問:“晚了是什么意思?”
楊樹海問妹妹:“你是想說買了嗎?燕子買了蛋糕。”繼而對警察們解釋道:“她喊陳曉燕‘燕子’。”
楊其星搖頭?!暗案?,晚了?!?
遇上這種時候,楊樹海只能承認,他不懂她的意思。他猜想,有可能妹妹想表達,如果早些去送蛋糕,就能阻止陳曉燕出事。警察們的表情像是懷疑楊其星的智商,他多少因此心生惱怒。失語癥有時給人“失智”的錯覺,其實楊其星的智商沒問題。她只是站在詞語的迷宮里,找不到出口。
所以林同才會和人合作那個見鬼的游戲,并設下匪夷所思的規則吧。楊樹海不止一次感到,他無法理解林同都在想些什么,就像他無法窺破妹妹的心思。阻隔他和林同的障礙,不是語言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因為太熟了,熟到有些話不方便問,有些事全憑猜測。
對著摘下耳機一臉探詢的楊其星,楊樹海遲疑片刻才說:“起這么早?累嗎?”
她搖頭。接著大概是想起盡量開口的規則,又說:“不累?!?
“出了這些事,我本來想讓你休息一下,看起來你也不喜歡休息?!睏顦浜R贿吜粢庥^察她的表情,一邊說:“你還是跟我去店里吧?!?
“去店里?!睏钇湫峭nD片刻,“黃?!?
黃依然,依然,對她來說發音太難,她索性只喊“黃”,像在叫小狗。
“她出現不合適。讓她再休幾天。昨天點心賣完了。你今天想做什么?”
楊其星思考片刻。她身上有種現代人不具備的專注感。無論是學說話,做甜點,還是想事。有時她為了一條不超過十個字的微信抿著嘴在手機上手寫輸入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玩什么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游戲。她不玩《光行者》。林同也許因此感到遺憾,不過他從未表露過。
“司康?,數铝?。餅干。”只有說到甜點,楊其星的發音無懈可擊。
“餅干什么口味?”楊樹海問完開始自責。不能像和小孩說話一樣。陳曉燕說過多少遍了,只有當周圍的人像對正常人那樣對待楊其星,她才能更加接近“正?!?。
楊其星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篤定地說:“酒浸葡萄干。”
陳曉燕如果聽到這五個字,一定會欣慰于她的教導有方。楊其星原本就很會做甜點,左腦損傷除了造成失語癥,還給她的右手留下輕微麻痹。手的問題不妨礙甜點操作,造成阻礙的是腦。她甚至無法讀解過去常用的食譜。唯一記得的是最拿手的磅蛋糕,那道食譜像是刻在了她的大腦深處。陳曉燕設計的復健環節之一,就是陪著她重拾和甜點有關的詞。一個一個地。就像楊樹海和林同小時候在樹林里,一只一只抓取飛舞或爬行的花甲蟲。
白糖。黃糖。黃油。植物油。雞蛋。蛋黃。蛋白。淡奶油。酸奶油。馬斯卡彭??煽煞邸G煽肆?。抹茶粉。香草豆莢。白蘭地。朗姆酒。君度橙酒。一百八十度。二百二十度。十五分鐘。三十分鐘。四十五分鐘。打發。乳化。攪拌。切拌。篩粉。加料。刮刀。量勺。量杯。粉篩。金屬模。硅膠模。紙杯。玻璃紙。花邊。紙袋。
妹妹升上大二,他換了工作,手頭寬松,搬來虹口,離上外也近些。后來妹妹開始在日企上班,虹口離她單位遠,她便來得少了。八年前,妹妹出院后,他把妹妹接回虹口的租屋。陳曉燕經常在下班后從市中心花一個小時過來找妹妹,陪著吃飯和練說話,到夜深才離開。周末,她倆一起在廚房花兩三個小時做甜點,他偶爾過去張望。有時他覺得,如果詞匯,日常生活中用到的所有詞匯,都像烘焙用語這樣容易被妹妹掌握就好了。到后來他更有種荒誕不經的想法,覺得如果蛋糕是一種語言就更好了。
他在客廳睡了半年,然后完成了買房和租下對門的整套程序。對他而言,這是能照顧妹妹又不讓自己太難受的最佳距離。
楊樹?;氐娇蛷d,等楊其星換衣服。黃依然盤腿坐在沙發上,一臉的“我有話說”。十七歲女孩的雙眼間距比一般人大,看著既聰明相,又難以猜透。
他率先開口道:“我帶你星姐去上班。你老實待在家里吧,警察說不定還會來,避過這陣再說?!?
“星姐這幾天都沒哭?!秉S依然陳述道。聽著像在暗示什么。
“沒哭怎么了?”
“她們是朋友?!?
“朋友?!睏顦浜3烈髌?,“比朋友還多一些吧。說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本來有你在我就夠煩的了?!?
女孩撇撇嘴。這時楊其星從里屋出來了。她的長發藏在貝雷帽里,淺米色風衣,棕格闊腿七分褲,打扮得頗為日系。她對黃依然說:“好好吃飯!”光聽這句話,誰也想不到她有失語癥。
大多數人就算沒讀過《追憶似水年華》,也聽過普魯斯特和他的瑪德琳的段子。楊樹海記得,他第一次聽說是在念大學的時候,那會兒他以為瑪德琳是一種餅干,搞不懂為什么要蘸茶吃。他當然想不到,自己將來會經營一家賣咖啡、甜點和調酒的店,柜臺上的玻璃罩里有時就擺著瑪德琳。胖肚子的貝殼狀蛋糕。楊其星喜歡往面糊里加檸檬皮屑,烤好的蛋糕散發濃郁的檸檬香氣。陳曉燕的徒弟宋語曾做出文縐縐的評價,說,檸檬味兒吃起來倒不明顯,讓人想起《聊齋》里的花仙。
生姜司康也是店里的常備品種。司康是英國人所謂的快速面包。黃油切小塊,和面粉搓成沙狀。加入糖,一半淡奶油一半牛奶,大致拌勻,把面團壓扁,切成三角,表面刷蛋液。蛋糕酒號的生姜司康,摻的姜絲先用糖和酒漬過。配方是陳曉燕從某個英國廚師的網站看來的,楊其星把朗姆酒換成了白蘭地,可能是為了凸顯姜的風味。
蛋糕酒號夜間變身酒吧,是出于楊樹海的個人興趣。店里有各種洋酒,他只喝威士忌。除了正規進貨的品種,吧臺底下藏著林同不時拿來積少成多的日本單一麥芽威士忌,賣給熟客,順便自己喝。楊樹海的口味這些年被養刁了,客人們也同樣。
今年年初,他給爸快遞了一瓶還不錯的日本單麥,秩父的入門款,無年份,水榆桶。爸在三個人的微信群里說,喝不慣洋酒,下次不要特意寄了。楊其星沒看懂爸的回復,來問他??吹剿龑懺诩埳系摹疤匾狻保瑮顦浜O冉趟l音,TE-E,特,YI-I,意。待要解釋,他陷入茫然。該怎么闡釋呢?
給他解圍的是個外國人。巧餐廳的主廚利維正趴在吧臺邊等咖啡,耳尖地聽見楊家兄妹的拼音念誦,揚聲說:“意思是為了某個人,專門做某件事。打個比方,我的拿鐵,加奶泡就好,陸南‘特——意’擠了一坨奶油。為了我。”
中文流利的老外在上海遍地都是,楊樹海想,即便如此,會說“一坨奶油”的大概沒幾個。他對利維印象深刻的還有一件并未親眼目睹的事,是從陳曉燕那里聽來的。妹妹做的生姜司康,讓利維吃哭過一回。楊樹海心生納悶,有那么辣嗎?成年后,他不吃甜食,即便是妹妹做的。
剛過去的周二,因為后面小區出事,店里一團亂。楊樹海直到第二天才有心情和利維說起,陳曉燕出事了。對方收到微信,立刻打電話過來,問他要不要一起喝酒。楊樹海說不用。他有少許感動和詫異,自己被一個外國人以中國人特有的方式安慰了。
妹妹不在店里的昨天,莫名其妙來了一堆客人,他忙著應付顧客和警察,一整天都失魂落魄。他意識到,自己需要妹妹在旁,這也是他為什么今天主動喊妹妹一道上班。站在蛋糕酒號的柜臺里,聞著從烘焙間傳來的熟悉的姜味兒,他知道妹妹在烤生姜司康。感到放松和安全的同時,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利維。巧的是,就在這時,西班牙人帶著一個女人進了店門。
楊樹海沒等利維走近就說:“有生姜司康,來一個?”說完暗自詫異,自己居然有氣力逗別人。這才第三天。距離她的消失。
“謝謝不用了,太辣了?!崩S對旁邊的女人說:“這是我常和你說起的楊老板?!庇挚聪驐顦浜?,“我女朋友?!?
利維的女友頂著中性化的短發,左耳戴一枚長耳墜。厚唇大眼。兩廣人士的長相。
楊樹海對人的記憶力極佳。就像老饕能記住很久以前吃過的某道菜,他馬上想起,他拍過這個女人的裸體。同時浮現的是她的乳房和腰線的形狀,脊椎如一串碎玉。那時她的長發流瀉到腰??拷涤袀€看不懂的文身,據說是梵文。
從前,作為副業,他玩過一陣所謂的私密攝影。在向朋友借的影棚里,他對客戶說,你想拍什么都行,我不留底。除了裸照,還有些情侶來拍尺度大的親密照。他拍完當著客戶的面把存儲卡數據導進U盤,現場修圖。最后把存儲卡和U盤都給客戶。
內心深處,他覺得客戶們天真得驚人。要真想留一份,辦法多的是。不過他確實沒有留存他人隱私的癖好,做事干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楊樹海試圖回憶起多一些內容。眼前的女人好像是學哲學的,對了,那時她有個和她一樣長發飄飄的男友。兩人后來去了西藏。從膚色看,她至少近一兩年沒待在高原。
他不確定對方是否記得自己,只說:“利維你保密工作做得好啊,在一起多久了?”
利維嘿嘿笑道:“才一個禮拜?!迸艘耸譀_,從三種豆選了肯尼亞。利維照例是拿鐵。他點完單又問:“星星呢?”恰好楊其星從吧臺一側的布簾后走出來,抱著裝滿司康的藤籃。
“吃嗎?”楊其星問利維。
利維沒有像剛才一樣用“太辣了”敷衍她,問女伴要不要來一個。短發女子躊躇片刻后答應了。她顯得不自然。第一次聽到楊其星的生硬口音,人們通常是這個反應。楊樹海裝作不在意,解釋說,陸南走開了,咖啡要等一會兒。利維聳聳肩說:“又去喂貓?”楊樹海搖頭,“他說去吃早飯。”說起來,他作為老板,要操心的事真不少。一個每天兩次去附近喂流浪貓的咖啡師;一個離家出走,不,被劫持而來的未成年服務生;一個失語癥的妹妹。某人走后,他甚至沒有哭過。也許他也該吃個生姜司康,像利維那樣聲稱“太辣了”,盡情流淚。
*
利維和韓風在店堂深處的桌子坐下。她剛點了生姜司康,讓他想起第一次來這間店的情形。
那是在三年前,潮濕難耐的梅雨天。上海的春秋兩季雨水不斷,他不由得懷念馬德里的干燥。湯寧遠當時正在籌備Ciao,約他談事,準確地說,是打算挖他過去。在五星級酒店西餐廳擔任副廚的利維,對廚房生態和薪水并無不滿,倒是不妨礙他見一下據說很有錢的湯寧遠。被朋友們喊作“阿湯”的年輕人,其父親是最早在股市發跡的普通市民,后來投身炒房。阿湯從英國留學回來,沒上班,據說開過一家不成功的酒吧。有些閑錢的上海人,大抵懷有開店的夢想??赡芤驗楸绕鹳I理財和基金,他們總覺得店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也就更牢靠。比較清醒和愛嘲諷的人會說,無非是給房東打工。
利維按門牌號找到阿湯約的Cake&Liquor,標牌上的英文不起眼,醒目的是“蛋糕酒號”四個中文大字。他皺眉看了片刻,覺得中文店名很怪。早年就在上海生活過的利維,幾年前二度來此,前后加起來在中國已待了七年,網上的文章能看個大概。
進門后的第一印象是,沒什么特色。黑白格地磚,狹長的店堂,最里面有個巴掌大的寒磣院子。阿湯年紀輕輕,煙癮不小,聊天沒一會兒,就往后院跑了兩回。利維想,怪不得要選在這里。
等阿湯抽煙的工夫,利維起身到吧臺,要了一塊生姜司康。他沒吃早飯,咖啡喝得燒心。吧臺后的年輕女人沒化妝,右臉頰有兩顆淺淡的痣。聽到利維用中文點單,她點一下頭,拎起玻璃罩,用金屬夾夾起司康,轉身進了吧臺一側的門簾。藏青色門簾上是白線簡筆畫的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利維覺得門簾有幾分意思。他將在后來的日子發現,門簾一年四換,春綠夏藍,秋天是深茶色,冬天是黑色。酒瓶里的酒從春天往后逐漸減少,夏天的酒杯里擱著冰塊,到了冬天,空酒瓶倒了,酒杯空無地佇立一旁,那種絕望感,讓人看著都想給它添上酒。見識過門簾的四季,利維和這間店混熟了,也知道了門簾是楊老板畫的。利維說,你這個可以當周邊賣啊。楊老板以他一貫不會做生意的態度說,不賣。利維又說,墻上的畫太一般了,還不如掛你自己的。楊老板說,哪里一般?我花錢買的。
第一次在蛋糕酒號,尚未遇到缺乏溝通技巧的楊老板,利維在吧臺邊候著,納悶加熱司康怎么這么久。就在他開始不耐煩,打算高聲說“你好”的時候,女人一挑門簾出來了。她端著白色瓷盤,上面是司康和兩只布丁杯形狀的容器??吹嚼S站在那兒,她顯得困惑,開口道:“會給狗,貓不要?!?
如果楊樹海在旁邊,能立即會意,妹妹說的是:“會給你送去,不用站著等?!睏钇湫悄苷f四五個字的短句。如果句子太長,或是她開始著急,就別指望她講對。陳曉燕視作寶典的日本參考書寫道,失語癥患者的“口誤”沒有規律可循。但楊樹海發現,楊其星有她的奇異法則?!澳恪钡扔凇肮贰?,奇怪的是“貓”代表的不是“我”,而是“站”。會給你,站不要。
利維從未見識過失語癥,身為外國人,他頓生樸素的疑問:這人說的是中文嗎?
女人放慢語速,把那句話重復了一遍。很像一般人對利維的反應,人們總擔心說快了會影響“老外”的理解,簡直是對他的中文能力的侮辱。
利維喃喃重復:“會給狗,貓不要?”
她像是沒了耐心,繞出吧臺經過他,把司康送到里面的桌子。利維回去落座,盯著那只外表平凡的司康,以及旁邊的奶油和果醬。放司康的盤子呈淡灰白色,布滿大大小小的開片。開片構成黑色的網,網眼附近的灰色略深,如同水彩的暈染。利維不知道那是日本的萩燒,覺得像是沒洗干凈。他拿起司康,觸感溫熱。會給狗,貓不要?他把司康橫著一掰為二,抹上奶油和果醬,送到嘴邊。第一口司康經過食道的同時,毫無預期地,腦海中浮現一個他以為早已忘卻的形象。叫五月的女孩。他在中國的第一個女朋友。他們在一起是1999年,第二年春天,她在同居的租屋自殺身亡。沒有遺書。
利維猛烈地咳嗽起來,司康的碎末擦刮喉頭。桌上的水杯不知何時空了。女人及時從吧臺過來,給他加水。他連說謝謝都做不到,邊咳邊喝水。隔著一張桌子坐了個年輕女人,戴著耳塞對著筆記本電腦,飛速敲鍵盤。一杯水下去,利維意識到,說話古怪的女人站著沒走,臉上的痣像個冒號。
她長得一點也不像五月。那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連同五月的記憶一起涌出的,是血的味道。血彌漫在浴缸里。和給肉化凍時的血很像,只是量多得多。
“你沒事吧?”吸煙回來的阿湯問。利維搖頭。阿湯落座時說:“司康我是吃不出有什么好,太飽肚子。星姐,你們今天的餅干給我來兩塊?!?
女人轉身走了。利維想,所以她是可以正常交流的?阿湯又開始侃侃而談他關于餐廳的理念,利維的思緒無法跟上。他遙遙想起自己和五月的初遇,在一家以如今的標準衛生堪憂的簡陋酒吧。她在他旁邊的吧臺座,聽說他是西班牙人,便要求他做海鮮飯。酒吧里一群人跟著慫恿,老板說他有平底鍋和方便調料,利維的醉意也不比他們少,邁進后面的廚房,做了一鍋水放得太多的飯。他感到難為情,一群人卻吃得開心。
千禧年前后的上海和現在有諸多差異,其中之一就是那種無處不在的歡快勁兒。年輕人對未來有更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房價尚未成為他們脖子上沉重的駕轅。五月用現在的說法是個“文藝青年”,他們很快搬到一起,利維一周三次教人西班牙語,她在家照顧收養的流浪貓,上網和聽音樂,不太做家務。
抹殺自身存在的決心不可能突如其來,必定有預先埋下的種子。但利維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緣故埋下的。五月自殺后,他不得不陪中國的警察做了各種調查,以證明自己的清白。然后他回到馬德里,沒有找正式的工作,顛沛流離地打工。2007年,他再度來了中國。他找到一份在酒店的工作,明明是西班牙人卻做起了意大利菜。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為誰做海鮮飯了。
利維失聲痛哭。對面的阿湯不知所措。旁邊桌的女客人起身過來,遞上小包紙巾?!俺蕴鹗秤袝r候是會這樣的。”女客人對他或阿湯說,不,更像是對送餅干過來的女人說的。
阿湯說:“吃個司康居然吃哭了!嚇得我剛想說,你嫌待遇不夠也不用哭啊?!?
“這個司康姜太多了?!崩S狼狽地掩飾道。
“有時候。會這樣?!北话白鳌靶墙恪钡呐苏f道。同樣一句話被她說出來,顯出不同的意味。
陷入回憶的緣故,利維過了片刻才注意到眼前有什么在晃,是韓風的手。她壓低聲音說:“剛才那個人?!?
“哦,她有失語癥。”坐在沙發座的利維看向對面玻璃窗后的烘焙間,從他的位置,能看到低頭勞作的楊其星的上半身,整個操作流程一覽無余。做點心時,她總是系著頭巾。
“不是說那個女的,是那個男的。”韓風抿起嘴唇,“我見過他。他以前是個攝影師,還給我拍過照。”
“是嗎?他沒說認識你。估計他不記得了?”
“記不記得無所謂了。不過他看起來有種……”她沉吟片刻,“喪失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的感覺。中文有個詞,失魂落魄。”
“他有個熟人剛去世?!崩S解釋道,在心里加了句,比五月那時更糟。陳曉燕據說是他殺。
他第一次在這里因為生姜司康淚流滿面的窘迫時刻,給他紙巾的女顧客就是陳曉燕。后來有一次,也是在這里,他難得的休息日,晚上喝了幾杯,和陳曉燕講了五月的事??赡芤驗榫凭?,或是陳曉燕有種讓人傾訴的可靠感。他讓她保證不要寫在任何地方,畢竟她是文字工作者,還擁有個人公眾號。如今,他的秘密隨著秘密的傾聽者一同去了黑暗的遠方。
陸南帶著托盤過來,把兩杯咖啡、裝有司康以及奶油果醬的盤子放在桌上。韓風道謝后掰開司康,問利維:“你真的不來點兒?”
利維說不。他看著韓風吃下司康,她的表情平靜到近乎呆滯,讓他隱隱失望。吃完半個,她像是突然想起來般問:“對了,你剛說失語癥?”
蛋糕酒號的工作人員和熟客們,每個人都有一套關于失語癥的解釋。利維講了起來,并未提及他對這里的點心的看法。楊其星的甜點,有時,只是有時,會讓人看到記憶。陳曉燕說,那是因為糖。他在這家店體驗過糖帶來的往事潮涌,那么強烈和無法規避,形同傷害。其后再也沒有過同樣的體驗。他來這里的次數足夠多,也見過其他人在吃點心時哭泣。他不知道該羨慕還是同情那些人。楊老板像是不知道,由于楊其星的甜點的魔力,蛋糕酒號是本城一個小范圍口耳相傳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