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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的消失 2016年10月

  • 星在深淵中
  • 默音
  • 24284字
  • 2020-11-26 15:16:21

死者本來可以早些被發現的。10月25日上午11點,小區陜西南路大門對面的喬喬飯店打過她的電話。據飯店的喬蕾說,902昨天傍晚叫了兩菜一湯的外賣,按慣例,蘿卜絲鯽魚湯用海碗裝,連同其他飯菜的打包盒,由員工用超市提籃送到400弄45號九樓。熟客都知道吃完了把碗放門口,回頭去收就行。

“昨天我們小姑娘上午去收碗,空手回來,說是碗沒有擺出來,敲門也沒人應。我想45號大概忘記了,就打電話問。我在這里開了二十年飯店,街坊鄰居都曉得的,我做事情講公道。地溝油什么的,我們是不用的,菜也是最新鮮的。我做事硬掙,我也不讓人占便宜。一只湯碗沒多少錢,總歸要拿回來。”喬蕾是個頂著黃色卷毛的大嗓門中年婦女,她有小兒麻痹癥的哥哥是飯店的當家人。面對攝像頭,她順便做起了宣傳。

記者提醒道:“您打電話沒人接,然后呢?”

“然后我就忙午市了呀,想著晚點再打。哪能曉得出了這么大事情!我們小姑娘也是木,到門口了,都沒聞見氣味。還是人家蛋糕店的人發現的。”

被稱作“小姑娘”的江西籍雇工在屏幕上一臉驚恐,反復說:“我以為家里沒人。我敲門了。我有鼻炎。”

尸體的第一發現人是小區北邊紹興路上一家咖啡館兼酒吧的點心師。喬蕾口中的“蛋糕店”,掛牌名為“蛋糕酒號”,和喬喬飯店一樣由兄妹打理,哥哥楊樹海主掌經營,妹妹楊其星制作甜品。10月23日星期天中午,豐年小區45號902室的陳曉燕到店里訂了半打肉桂杯子蛋糕,說是后天下午一點前來取。25日,到了一點半也沒見人,楊其星提著裝了蛋糕的紙袋,撐傘出門,穿弄堂到豐年小區的第一棟樓,乘電梯上了九樓,按門鈴,沒有回應。她聞見了古怪的氣味。刺鼻又熟悉。她站了片刻,認出那是煤氣。

楊其星用圍裙兜里的手機打了110,然而當接線員詢問報警事由,她掛了電話。隨后,她匆匆回到店里,花了些時間向咖啡師陸南解釋,902,燕子,煤氣。這也就是在店里工作了近三年的陸南,換了別人,多半搞不清楊其星慌亂之下比平時更破碎的表達。陸南當即重新報警。

失語癥患者楊其星讓警方和媒體都感到頭疼。人們有理由認為她知道些什么,畢竟楊家兄妹和住在附近的死者相熟多年。然而失語癥像一道墻,把她和試圖提問的人隔絕在兩邊。不了解該病癥的人會說,筆談不就行了?該選項不成立。楊其星置身于詞語的迷霧。她的神志清醒,但無論是口頭溝通還是文字往來,都缺乏路徑。讓她理解你,或是你想要理解她,一樣困難。

在26號趕赴現場的短視頻新媒體選擇喬喬飯店而不是蛋糕酒號作為拍攝點,是因為蛋糕酒號的老板楊樹海在玻璃門上貼了一張紙。謝絕媒體采訪和圍觀。連日的陰雨使得馬克筆寫就的粗體字洇出黑色的淚斑,顯得很不正式。有媒體試著進店,很快碰了一鼻子灰出來,悻悻地說,你有種就干脆別營業呢。

*

紹興路不過百來米長,東西走向。窄窄的雙車道兩側的樓群,猶如建筑編年史的標本,既有建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舊租界洋房,也有三十多年房齡、模樣單調的老公房。這些房子不全是住宅,包含街道活動中心、區圖書館、昆劇團、若干家出版社。建筑之間的弄堂如蜿蜒的血管,探入南北兩側的小區。馬路西端和陜西南路相交,東端與瑞金二路接壤。

跨過瑞金二路,是瑞金醫院。醫院三百六十五天人潮不斷,其影響也波及紹興路瑞金二路這邊。早在共享單車在人行道形成路障之前的年月,路口的拐角便停滿了私人自行車。讓過道顯得更加逼仄的,是坐在旁邊花園洋房圍欄平臺上的男女,他們刮風下雨都在那里,為的是分發短租房廣告。房源多在附近,從單床到單間,可按日租。不用說,目標客群是外地來此住院的病人家屬。

往西走,熙攘轉為寂靜,懸鈴木的枝條交錯成華蓋,春天滿地毛絮,夏天濃蔭蔽日,秋天,清潔工需要加班清掃大量的手掌形落葉,冬天,黑色的枝條投影在老洋房的灰墻上,如歐洲風格的靜物畫。

蛋糕酒號的位置靠近紹興路的西端,位于馬路南側。小區臨街的六層樓的底樓全部改成了店鋪:茶室、服裝店和古董店用了幽微的照明,乍一看難以判斷是否營業;挨著小區入口的蛋糕酒號則是敞亮的,玻璃門窗透出暖色燈光。小區大門的另一邊是棟三角形山墻對著街的二層紅磚房,一樓被日料店喜久租用。

居民樓改建的蛋糕酒號的店面不大。進門先是玄關,往右幾步有個吧臺,吧臺的側面對著沿街的大窗。玄關墻背后,狹長店堂鋪著黑白格地磚。縱向看去,視線的盡頭是玻璃窗,那后面有個小院。從左往右,分別是靠墻連成一體的直背黑皮沙發椅,間距不寬松的三張櫻桃木小方桌,以及三把扶手椅。烘焙間也是細長的,對著店堂的一面設了窗戶,入口在吧臺一側,垂著半截布簾。

男女合用的廁所在店堂深處。洗手池在外頭,鏡子對著一道玻璃門,推門可走進青磚鋪地的院子。院子很小,三個人站那兒便顯局促。一截放了煙灰缸的樹樁,角落里兩株半死不活的山茶,算是吸煙區。吸煙者難免成為客人們的觀察對象。

店內的單調白墻上,唯一的裝飾是直背沙發椅上方一幅寫實風格的畫。屋瓦長草的老宅,木門上暗紅油漆大半剝落,門前有雞鴨,玩耍的孩童,曬太陽的老人。常見的中國鄉村圖景,掛在現代風格的空間,略顯突兀。

宋語坐在蛋糕酒號的吧臺邊,面前是據說很貴的磨豆機。陸南在意式咖啡機后面忙碌不休,做完花式又做手沖。今天里面三張桌子全滿,吧臺位也只空著一個。人們的說話聲交織成網,夾雜著雨聲。雖是午后,窗外因驟雨昏暗如暮。宋語有種置身于錯誤時間地點的不適。從來沒見過這么熱鬧的蛋糕酒號,仿佛她的消失,讓自己被甩入了另一個平行時空。

陳曉燕走了。據說不是自殺,也不是事故。

昨晚發來這條微信的,既不是和陳曉燕宋語玩得最好的老同事李濛,甚至也不是蛋糕酒號的咖啡師陸南,而是集團男刊的編輯周雨綺,宋語的討厭名單里穩居前五的人。宋語沒有回雨綺那條簡直像個惡意玩笑的消息,立即打電話給陸南,那邊沒接,直到今天早上才在微信回道:哎昨天店里一團亂,沒顧上和你報告。過了片刻又來一句:你沒事吧?

宋語回了四個字,太突然了。

此刻在店里喝著陸南做的澳白,她仍然上不來實感。她瞄了一眼和自己隔著個空位的年輕男女,覺得那倆人像是媒體同行。說不定里面的桌子有陳曉燕的熟人,可是沒一個她認識的,除了陸南,以及楊老板。后者剛沖到門口,把一個試圖用手機拍店里的疑似媒體人攆走,這會兒回到桌子那邊和人說話。宋語意識到,對陳曉燕的死,自己一旦表露想要探究的決心,說不定也會被楊老板拒之門外。

陸南送完咖啡,回到對面。“警察上午又來了,太煩了。老板讓星姐和黃依然放假,她們倒是輕松了,可惜我不能跟著放。”

“那你要做到晚上嗎?”

“不用吧,我還是照常走。”

平日里,楊其星一早來做點心,開店時間是上午十點,咖啡師陸南會在那之前到。下午三四點,楊其星回去休息,接替她的是楊老板和店里剛來不久的服務生黃依然。晚班的兩人待到晚上十點打烊,陸南下午六點走。

陳曉燕最后一次來店里是上周日的中午。陸南當時走開了,去附近喂流浪貓。也因此,單獨在店里的楊其星一度成為警方的重點詢問對象。

想到警察為了和楊其星打交道必須付出的努力,宋語不知該同情哪一方。不難想到,這幾天自己也會被問話。她很想反問警察,那么到底是誰,因為什么,做下這樣的罪行?

宋語認識陳曉燕五年了。那時她在新聞系念研二,陳曉燕在一家龐大的媒體集團擔任報紙類周刊的副主編,管文化版。

去那家集團實習的機會,是外院的艾德轉給宋語的。她選修了一門跨文化交流的課程,和那個舉止有些少女氣的男生有同桌之誼。像很多人一樣,最初,對方以為宋語是男的。也和很多次一樣,她解釋了自己的著裝和發型。你看,我這么高這么胖,如果留長頭發,打扮得女性化,看起來反而很怪。男生笑起來,露出尖銳的虎牙。你很善于自黑啊。我叫Edmond,叫我艾德就好。

其實宋語并不喜歡自嘲,她只是從一次次不愉快的經歷,學會了化解別人或詫異或厭惡或漠不關心的眼神。齊劉海,圓形眼鏡,大碼襯衫當作外套。她的打扮和漫畫里的宅男如出一轍。但總比看起來像個男扮女裝的怪人要好。

遙遠的從前,她有過體重是現在的一半的日子。2003年席卷全國的那場疾病,宋語是個倒霉的感染者。藥物拯救了她的性命,卻讓她體內的激素失衡,開始不可挽回地發胖。當體重越過一定的界限,宋語發現,自己就像個轉世投胎的人——她甚至想不起當自己還是個高瘦女孩的時候,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和如今有多大的不同。其間的差異太大,只能用兩世為人來解釋。

她學會了適應。畢竟,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勝利。

偶爾,她也會心生不適。例如,當她在網上瞥見這樣一句話:我的心里住著個瘦子。她隨即在心里回:就算你心里住著白雪公主也沒用,這是個看臉的時代。

艾德當然不會知道宋語內心的敏感和偶爾閃現的刻毒,他和其他人一樣,憑外觀認定,她是溫和的,無害的,好說話的。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在逃課時請她代點名,在學期結束時央求她代筆寫那門課的小論文。她甚至不知曉他的真名。關于論文,宋語本來想拒絕的,不過她確實很喜歡跨文化課的美國老師,為此甚至不介意多寫一篇。

可能因此,艾德存有印象,宋語是個有求必應的人。當他突然拿到一個工作機會,必須辭掉做了沒幾天的實習,實習單位表示人手緊張,要不你介紹個同學來,很自然地,艾德想到了和他不同院系的宋語。

以為只要過去接手就行了,到了位于CBD商區的寫字樓,坐電梯上到42樓,宋語驚訝地發現,自己必須經過連續的筆試和面試。既然這么麻煩的話,公開招實習生不就行了?她忍住腹誹,獨自在會議室長桌的一角,做了一份包含改錯、選題創意和寫作的試題。做題期間不能帶手機,讓她略感不安。事實上,她在等一個工作機會的電話。那是她喜歡的某服裝品牌的媒體推廣。該品牌的衣服走寬松飄逸路線,她如果能瘦個四十斤,穿起來大約會顯得莊重。她并不想做個形象凜然的大碼女士,對服裝品牌的不恰當向往,也許是深藏內心的、有關過去的回憶造成的。

怕什么來什么,等她做完題,拿回手機,發現上面有陌生的未接來電。她趕緊進了走廊上的洗手間,打回去。一如預料,那邊是該品牌的自動語音,她循著“查號請撥9”,接通總臺,又繞經好幾個人,終于找到人事部負責招聘的職員。對方問清她的姓名,以公事公辦的語氣說,你好,很抱歉,剛才電話是為了通知你,面試沒過。

“是因為我不夠瘦嗎?”

做題的疲憊加上突如其來的沮喪,讓她失去了自控,脫口而出。該品牌的網投和筆試都不要求附照片,所以她曾經錯誤地以為,就像品牌宣傳所呈現的,“我們認為,女性的美沒有定式,源自內心”,這是個難得不看外表的公司。直到她在等待面試的時候見到了其他的入圍者,才隱隱感到不妥。不知道的會以為聚在那兒的年輕男女們競爭的不是企宣,而是模特。

電話那頭的人像是沒聽清,發出含糊的聲音。她又問了一遍,嗓音不覺拔高,近乎咄咄逼人。

“宋小姐,你可能想多了。我們看中的是綜合實力,和外表無關。”

聽到這樣的范式回答,更深的疲憊涌來。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她該死死抓住眼下這個并不誘人的實習崗位嗎?盡管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讓她留下。她聽艾德講過,集團內部存在鄙視鏈,男刊目空一切,女刊看不起報紙形式的周刊,覺得那是市民讀物。所以周刊是生物鏈的最底端,不正適合她嗎?

她用雙手扶住洗手臺的臺面,咳嗽起來,為的是忍住喉頭突如其來的酸楚。映在鏡子里的,是她看過千萬遍仍不能適應這是自身的人影。滑稽的輕微抽搐的胖臉,曾經清秀的五官被肉擠得迷失了原形。迷你香蕉般的手指。

所以,胖就是一種殘疾。既然殘疾,就很難不被歧視。

她尚未來得及收起自我唾棄的念頭,身后的一扇廁所門開了,出來個人。所以我剛才的通話都被聽到了?立即奪門而出未免太傻,她只好半低著頭。眼角余光瞥見那人一身白,絲質白襯衫束在質料飄逸的奶油色闊腿長褲里,極瘦的人才敢這么穿。底下是酒紅色淺口平底鞋。那人默默洗手,抽取擦手紙,然后出門。宋語在心里松了一口氣。

走到門口,那人忽然回頭說:“既然要來實習,就專心點,不要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小朋友要踏實做事,別學那個半瓶子醋艾德。”

她怎么知道我是來實習的,是艾德的朋友?震驚之下,宋語和直視她的女人的視線撞了個正著。那人有雙冷淡的單眼皮眸子,頭發往后梳得緊緊的,勾勒出小巧的頭形。沒抹粉底的皮膚白皙,點綴些微雀斑,唇膏顏色偏深。看起來像個兇巴巴的女主管。

那是宋語對陳曉燕的第一印象。她當時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很快,她將在面試的房間里重新見到白衣紅鞋的兇女人,并驚恐地發現,此人是她未來的上司。

面試第二天,宋語接到通知,讓她下周去上班。

報道那天,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主要是宋語不知道寫字樓早上的電梯會這么擠。如果知道,她會選擇早些出門。

她在一樓大廳的隊伍里站了幾分鐘,然后差不多是被別人推進電梯的。感覺排隊只是個幌子,門打開的瞬間,周圍的人們頓失風度,仿佛電梯內有塊巨大的磁鐵,而他們都是身不由己的鐵粉屑。畢竟,如果臨門一腳失誤(沒擠上眼前的這部電梯),就有可能遲到被扣錢。前后左右的未必都是媒體同事,一棟樓里的公司超過十五家。

站在電梯里,宋語盡可能想讓自己顯得小一些。她比周圍的大多數人高,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而且,她無疑是其他人的兩個寬。她的心頭閃過一絲驚恐:我站在這里,電梯會不會立即開始超重報警?幾乎可以想象隨之而來的厭惡視線。

電梯的載重量夠大,臆想中的警報聲并未響起,仍不斷有西裝男或妝容精致的女人往里擠。宋語一扭頭,發現上次面試時給過她名片的陳曉燕就在旁邊,當即條件反射地往另一邊轉身。

轉過半圈,她的側下方是個整容臉女人。宋語不化妝,但她出于對外在美的復雜心情,逐漸培養出挑剔的審美。化妝的手法逃不過她用想象力的還原,整容的蛛絲馬跡也會立即被她收入眼底。那個女人一頭完美的褐色長卷發,被身后男士的西裝領口緊緊壓住。她像是近乎窒息地微微轉過頭,于是開過的眼角、墊過的鼻梁和豐過的唇便映入宋語的眼簾。她當然是個美女,不過宋語因為對整容的成見,在心里輕哼一聲。

上行的電梯在若干樓層停駐,吐出幾名乘客。空間松弛了少許。宋語想稍微調整站姿,卻不能夠。西裝男妨礙了她周圍的空間。

好不容易到了42樓,她跟著陳曉燕往外擠,對周圍的人低聲說著“不好意思”。開路的陳曉燕默不作聲,像刀刃般劃開人群的塊體。

出了電梯,宋語才發現整容臉的女人也出來了。所以她也是周刊的?只有周刊和人事財務等部門共用這層,其他刊物在別的樓面。腦子里剛轉過念頭,女人冷冷地拋來一句:“你是周刊的?”接著沖陳曉燕說:“你們新人不得了啊,剛才電梯上來,一路在摸我。”

不是我!

宋語條件反射地想要否認,有個念頭一閃,讓她無法張口。電梯確實很擠,而且為了避開陳曉燕,她的手確實貼著個滾燙的身體。她以為那是西裝男。

“她摸你哪里了?”陳曉燕像是好笑地反問。

“屁股。”女人不依不饒地說。

“不會吧,她的身高,要摸也只會摸到你的腰。你想多了。估計是旁邊什么人。”

說完,陳曉燕像是認為話題已經結束,介紹道:“我們新來的實習生,宋語,宋朝的宋,語言的語。這位是男刊的周老師,你以后乘電梯最好離她遠一點,免得又被當成犯人。”

宋語感到窘迫。她不傻,當然能感到那個周老師和陳曉燕彼此看不順眼。自己只是被殃及的池魚。

周老師的嘴角抿出不快的法令紋,在她開口前,陳曉燕又說:“哦忘了補充,宋語和你我一樣,是女的。你們學設計的人,眼光應該犀利一點吧?”

看到對方的眼神因為陳曉燕的挑釁,從寒霜覆蓋變成火苗流竄,宋語有種事不關己的愉快。

第一天的實習沒被分派什么任務,宋語坐在辦公桌前瀏覽過刊。很快有個同事來和她打招呼,那是個笑起來有酒窩的年輕女人,叫作李濛。

讓宋語意外的是,自稱“跑娛樂口”的李濛不知從哪里聽說了電梯事件,還說這是本公司的今日最大八卦。又說,姓周的小狐貍這兩年鼻子長到天上去了,除了陳曉燕,也沒什么人敢讓她碰一鼻子灰。李濛還慷慨地將周的相關信息告訴宋語,周雨綺是男刊的美編,男刊總編的情人,進公司后一年變一個樣,現在的樣子和身份證判若兩人,等等。

那天吃午飯時,宋語被陳曉燕帶去了附近一家上海菜館。店內嘈雜,有人抽煙。陳曉燕夾在人聲里問:“早上被人那樣講,你當時為什么不直接說,你是女的?”

宋語沉默片刻才說:“被當成變態,比被當成女變態,好像還好點。”

陳曉燕嗤笑一聲。

時間有其無形的筆觸,將一個人的印象不斷涂抹,有時甚至完全顛覆。開始周刊的實習后,宋語很快發現,拋開那個近乎咄咄逼人的第一印象,陳曉燕是個好老師。

《柒周刊》是偏輕松閱讀的刊物。影視娛樂、文化、美食、本城快訊,什么都有一點,什么都不深入。事實上,宋語一度看不起周刊的讀者,覺得都是“不看書的人”。實際參與采編工作,她發現,看似輕松的專題,管文化版的陳曉燕也是花了心思的。

例如,有一期做的是“消失的書店”。看專題名,走的是懷舊路線。恰好宋語的大學附近有家書店掛出“月底退租全場三折”的廣告,她覺得適合作為采訪對象。她主動提出后,陳曉燕說,可以放在版塊里,你去采一下,寫兩千字。

利用周末時間寫完兩千字交上去,沒想到很快被打回來了。

陳曉燕說,我們是周刊,不是嚴肅的官方報紙。沒有人要看大學附近實體書店的艱難生態,或是官僚體系的問題。寫稿的時候,首先要想到,你面對的是怎樣的讀者。

宋語悶悶地改寫,這次從書店的常客也就是幾名學生的角度,寫了一篇傷春悲秋的文字。平時全場八折的書店,有許多其他書店不會進的偏門書,等這家書店消失,自己的閱讀會變得隨大流,等等。

稿子又被駁回。這次,陳曉燕像是有些不耐煩地說,我陪你去一趟書店。

書店老板是個姓夏的叔叔。宋語單獨上門采訪那會兒,他頗不耐煩,擺出“我這里馬上要收掉了,你不要添亂”的態度。眼看著店的壽命只剩下一周,老板臉上的焦躁也愈加明顯。宋語其實有點希望看到陳曉燕吃閉門羹,那就不會顯得自己太過無用。

她想錯了。陳曉燕和店主聊得那么久和深入,讓旁觀的她除了挫敗,還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原來采訪還能這樣做。

上刊的稿子是陳曉燕寫的,更像一幅人生白描。姓夏的店主有個腎臟不好需要做透析的女兒。夏某自己在下崗后做過許多份工作,女兒愛看書,他周末常去文廟淘書回家,一來二去,覺得可以做和書有關的生意,便在大學附近擺了個小書攤。書攤算是無證經營,有風險。常光顧他攤位的一位老師告訴他,學校南門附近的美食街有個曾是麻辣燙的店面出租,那里租金不算太貴,不妨試試。老師還說,我們系圖書館正好有一批書架要處理,你如果開店,可以折價給你。

正式開店之后,他不光從文廟的中間商進貨,也認識了幾家大學出版社書店的發行。他是小生意,按理人家不用理會。可能因為自家算是“大學書店”,居然也能以極小的批量進貨。

書店能起步并存續多年,靠的是各路人士的小小善意。當然書店的關閉,又是另一個故事了。文末仿佛是不經意的幾句話,提到學校周邊地塊的生態。是宋語在第一篇文章寫過的,因為有夏店主的故事鋪墊,便不再是大聲疾呼,筆觸幽微,自帶一種場域,讓人不禁停下來,想一想。

原來一份非嚴肅周刊的報道還能這樣寫。那期報紙被宋語留存下來,作為“教材”。

一天天過去,宋語有時仍不免覺得陳曉燕過于嚴厲,且好為人師,但她對陳曉燕的評價保持在正面。人和人的互動也源自印象的累積,你覺得對方好,對方眼里,你便也不差。宋語結束實習,回校寫論文。轉年畢業后,她去了周刊工作,主要跑出版、展覽條線。她和陳曉燕迅速發展出工作之外的友誼,常一起玩的還有李濛。

前年,也就是宋語在周刊的第二年,隨著新媒體的興起,周刊的廣告版面日漸凋零,內容隨之縮水。集團內部各刊都在裁員。集團外,國營的私營的紙媒有不少宣告倒閉或轉為線上的。人心浮動,每天都能聽到各種自相矛盾的傳言。

和很多同事一樣,宋語開始找別的工作機會。她想去畫廊。采編一體的職業讓她對自身外表的不適日漸淡化,算是多少累積了自信。然而,一旦表露找工作的念頭,在她身為藝術線記者時表露過熱情的畫廊主人們,紛紛呈現另一副面孔。她暗藏焦慮,繼續著選題會采訪寫稿做版的日常,不承想,正是她喊作“曉燕姐”的上司介紹了一份新的工作過來。那個人明明告誡過她,“不要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新公司的老板是個在日旅居的上海女人,在東京也設了辦公室,她本人和幾名高管輪流兩地跑。公司的主營業務說白了是高端定制游和買手店,公眾號則美化為日本生活方式和文化傳播,不光從日本網站扒拉資料,也做原創采訪。宋語被分在公眾號的文本組。策劃總監是有留日履歷的研究生,比86年生的宋語小一歲。宋語想,這年頭總監遍地是,從美容美發行業到新媒體。

離開龐大的媒體集團,到不足十個人的私營公司,當然需要勇氣。而且宋語缺乏底氣。懂日語的陳曉燕其實比自己更適合這份工作。

還是陳曉燕,用一句話穩固了她的決心。

“其實只是還沒公布,明年周刊就不存在了。我們老員工有離職補貼,像你連補貼也拿不到,早走早劃算。”

去年夏天,存在十多年的周刊發布了最后一期。李濛歇了大半年,新工作在北京,為影視公司擔任IP購買。陳曉燕沒再找工作,據說在接一些零碎的稿子。

差不多在宋語離開周刊前半年,陳曉燕交了個廚師男友,叫作姜則。姜則偶爾加入三個女人的聚餐,有一回,他大概并不帶嘲諷地說,你們這些文化人啊,就是麻煩。此話的前因后果早就忘了,宋語隨手把三人的微信群改名為“文化人”,延續至今。這兩年宋語的時間被工作大片吞噬,又少了一個李濛,她和陳曉燕的碰面更加稀疏。和這個時代的多數交往一樣,對彼此近況的了解,主要來自“文化人”群和兩人的微信聊天。

和陳曉燕的最后一次微信,是在10月8日。

國慶期間,宋語哪兒也沒去,在家補覺,順便收拾因無暇照料而積灰的屋子。長假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忙到恨不得能有影分身術,所以她直到傍晚才看到陳曉燕中午的微信。

我有《驚夢》的話劇票,今晚七點,話劇中心,你要一起嗎?

這時都七點過一刻了,宋語回道:不好意思啊一直忙沒看到。要不要等你看完一起宵夜?

八點半來了回復,大約是中場休息。

我今天和周雨綺一起,就不找你啦,下次再約。

宋語花了點時間,才把微信中的名字和那位她后來偶爾打過幾次交道的美編聯系在一起。陳曉燕和周雨綺當然從來不是朋友,能想到的是,后者人脈廣,陳曉燕約她看戲,說不定,是有求于她。

自由職業者的收入情況,看起來不太理想。

這是宋語當即的推測,隨之而來的,也有微弱的悲哀。大人的世界,不就是有時候得和自己討厭的人談天說笑嗎?

只是沒想到,就連陳曉燕的死訊,也是微信上只有工作聊天記錄的周雨綺發來的。

從昨晚得知壞消息的那一刻起,宋語就試圖追溯她和陳曉燕的最后一次見面。那并非太久以前。應該是九月后半的一個周末下午,宋語從采訪對象那里出來,一時不想回浦東的家,便去了蛋糕酒號。路上發了微信問陳曉燕在不在家,要不要過來喝咖啡。

陳曉燕隔了一陣才回復說,她蹭了一個媒體的酒局,在喝。

印象中,她以前就愛酒,只是不像如今喝得這么多。不知道是辭職后喝酒的時間多了,還是和那位廚師男友有什么不順心。三年前的國慶假期,陳曉燕還是單身,宋語約陳李二人一起回她的老家武夷山。李濛臨行前放了她們鴿子,也因此,宋語有機會瞥見了陳曉燕的另一面。從那時起,她在心里把陳曉燕當作很親近的人,可能是她過于敏感,總覺得對方反而變得疏離。

那天也是一樣,她從陳曉燕的回復感覺到某種拒絕,心知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和陸南聊著天,又多坐了一個小時,沒有預設地看到陳曉燕進了蛋糕酒號。多半已喝了大半個下午的女人,走路看不出酒意,唯有眼睛比平時亮。陸南正好要下班,宋語跟著一起出門,去旁邊便利店買酸奶,給某人醒酒。等她回到店里,楊其星和坐在吧臺盡頭的陳曉燕說著什么。宋語最初來這間店,就是被當時還是她領導的陳曉燕帶來的。很快發現,店主楊家兄妹,和陳曉燕是多年的好友,楊其星說話固然不清楚,喊“燕子”絕不含糊。宋語有過輕微的類似嫉妒的情感,是因為,每當那三個人,或是其中兩人在一起,有種不容外人插足的氣場。說起來,附近開花店的莫凡,也是陳曉燕的老熟人,卻沒有類似的隔絕效應。

那天也和很多次一樣,楊其星的話在宋語聽來有些費解。她把酸奶給陳曉燕,又坐了一會,便走了。本想提出一起晚飯,可手頭有個稿子晚上要發。離開的時候,她有沒有回頭看店里的兩人呢?多半沒有。而那,居然就是最后一面。也沒認真地交談幾句。沒留下任何足以成為最后記憶的話語,表情,聲音,動作。

*

小凡花店開張于2005年,在陜西南路這一段算不上老店。周邊店鋪的歷史久得多。弄堂大門南側的豐裕生煎,北邊和花店一墻之隔的房產中介,再過去是絨線店,繩結手鏈店,盒飯店,然后是寫著“絲網商店”的古怪雜貨店,蒙塵的玻璃柜里擺著捕鼠膠蟑螂藥,墻上掛著竹匾竹笊籬、罩飯菜的網罩,店堂幽暗,商品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遺留物。據說絲網店開了一百年了。至今不倒,因為店鋪屬于店主老太,不用交租。

莫凡的門面也是她自己的。買下這里,起因是陳曉燕。

那年的三月末,陳曉燕搬家的時候喊莫凡幫忙。裝修和家具是上一任房主的,只重新刷了墻,晾了一個月。行李不多,裝了半輛小卡車。到了陜西南路,看到楊樹海等在樓下,陳曉燕的表情有點僵。莫凡說,我喊他來的,總需要個男生嘛。

楊樹海負責看車,她倆在樓上指揮搬家工人放東西。最后三個人一起拆包。大半天忙下來灰頭土臉,午飯到兩點多才吃,在豐裕點了菜,開了幾瓶啤酒,算是慶祝喬遷。楊樹海從頭到尾悶頭干活和吃喝,吃完就走了。當然能理解他的尷尬,陳曉燕因為她媽媽的事,和葉維佳林同簡直成了仇人一樣,而楊樹海是林同最好的朋友。

陳曉燕的矛頭不僅對外,還跟她爸徹底鬧僵了。莫凡覺得沒必要,不過懶得勸,她自己和父母的關系也就那樣。她還有小小的腹誹:你買房的錢從哪里來,你自己不知道么?

搬家車從曹家渡走的時候,陳家爸爸甚至沒露面,只有舅舅幫著張羅。車裝好了,莫凡揚招了一輛出租車,陳家舅舅訕訕地說,我就不過去了。那一刻,他顯得頹然,像只望著幼崽離開的老貓。莫凡想,陳曉燕真厲害啊,一個個老的都怕她,都覺得欠了她。

當然,這些感想,她都悶在心里。

莫凡那段時間在找店面。陳曉燕說她的中介做事爽利,從豐裕出來,帶著莫凡去了王老師的店。正好中介隔壁在招租。莫凡說,我不租,想買。王老師去和房主商量,來回砍價,半個月后成交。她同時還買了隔一個路口的步高苑的兩室一廳。做成兩筆生意,王老師喜滋滋地說,莫小姐你真是氣派。莫凡笑笑。

如今小凡花店還在,最初的介紹人陳曉燕已不在人世。要說莫凡一點也不感慨,是假的。至于難過,她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難過。年初和陳曉燕去貴州玩了一個禮拜,她們在最后兩天發生了口角,長久的友誼瞬間崩壞。

陳曉燕的舅舅前幾天來過花店。如果不是他主動打招呼,她一開始都沒認出來。想想也是,從搬家那天至今,好多年沒見了。一旦知道對方是誰,老男人和陳曉燕相似的輪廓,喚起她一些復雜的感慨。她送了個白包,表示慰問。舅舅出門又去了隔壁的中介。莫凡想,王老師那么愛打聽的人,會不會連陳曉燕買房的錢來自哪里都探聽到了?要是再傳到警察那里,林同夫妻少不得又被攪擾一番。這些年,林同和葉維佳仿佛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居民。林同還偶爾打個照面,他老婆因為顧忌陳曉燕,完全不來走動。聽到陳曉燕去世的消息,葉維佳會是什么感覺?莫凡生出小小的不受控制的惡意。細想起來,她和陳曉燕反目,根源還是在葉維佳身上。

警察是兩人一起來的,先問她和陳曉燕認識多久,關系如何。

她以直白的態度說,我們春節吵過架,不講話了。你們不會因此懷疑我吧?因為一點小事吵起來的,閨蜜嘛,有時候就是這樣的。

兩名警察交換了一個她看不懂的眼色,其中一個問及陳曉燕的戀愛情況,還說,我們和楊其星聊過,不過和她談話太艱難了,請你多配合。

莫凡心想,怎么沒提到葉維佳?看來功課做得不夠。水平不行啊。她答,陳曉燕的男朋友不就是姜則嗎,巧餐廳的副廚。

對于莫凡來說,周邊幾條街上沒有秘密。和蛋糕酒號隔一道小區大門的日料店喜久,老板匡志林是留日歸國人士,做一手洋涇浜日本菜,比做菜更擅長的,則是傳播小道消息。她早就從匡志林那里聽說了陳曉燕和姜則分手的事,只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拆穿。警察聽到姜則的名字,像是不滿意地追問,還有別人嗎?她反問,別人?兩人當中看起來斯文的那個說,我們就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有其他交往的人。莫凡說,我們吵架了呀。以前沒聽說,現在就算有,我也不會知道。

她用力屏住,沒有說出楊樹海的名字。一個念頭閃過。萬一有一天,金先生有什么不測,周邊人也會受到這一類盤問。那時她莫凡肯定避不開,畢竟她作為情人,和他公開出入不少場合——甚至,她會成為懷疑對象。伴隨這個無稽的念頭,莫名地有種辨不清是釋然還是不甘的情緒。

*

一個女孩的聲音問:“支付寶可以嗎?”

張繼萍從扣在支架上橫屏播放連續劇《歡樂頌》的手機移開視線,點頭說“可以啊”。對方像是瞬間改了主意,走出店門,手里的折疊傘給地面留下一串水漬。

店面縱深長,寬不到兩米,張繼萍身后和兩側的墻上掛滿了大紅品藍明黃的中國結,讓店堂顯得喜氣。她看片的同時手上不停,在穿一串粉晶珠子手鏈。粉晶招戀愛運,女顧客喜歡。她用對折的金屬絲引著尼龍繩,憑感覺找到珠子上的小孔。不能看,看了反而找不見。這幾年眼神越發不行了。女兒說,你不要整天拿手機看視頻嘛,買個平板好了。張繼萍想,又不見你出錢。女兒和女婿收入的大半要還房貸,首付是雙方家長出的。小兩口有他們的二人世界要過,一個月也就一兩次,從松江到市區娘家來吃個飯。和隔壁絨線店跟兒子兒媳住在一起的徐阿姨比,張繼萍覺得自己家相當愜意。

金屬絲未能抵達孔洞,輕輕滑開。張繼萍按了暫停,把穿到一半的珠串擱在絨面盒子里,想拿老花鏡,又開始猶豫。她總覺得老花鏡戴多了就脫不下來了。

門口昏暗的光線愈加一暗,進來一個人。

張繼萍說:“嚇人呢,一聲不吭就跑進來。還好我剛歇一歇,不然被你嚇出心臟病。”

進來的是房產中介王一德。他沒打傘。他的門面與這里只隔了一家絨線店。和張繼萍一樣,他住在旁邊弄堂的新村。不像張繼萍和她老公是小區八十年代剛蓋好就調劑過來,他搬來要晚一些。中介是哪年開起來的呢?記不清了,總之她1996年開店的時候還沒有。王一德頭腦活絡,思路清楚,自從他在陜西南路開起中介,街坊鄰居租售房子或者有其他需求,都會找他,人們尊稱他為“王老師”。

王老師說:“大白天串個門都會嚇到你?你是在想45號的事吧。”

45號,也就是昨天被發現死了個單身女人的豐年小區的大樓,離張繼萍的店鋪不過五六分鐘腳程,離她家就更近了。陜西南路的弄堂進去,先是民國時期的石庫門房子,密密一片,叫作步高里。再往里,左手邊一條橫弄,幾排六層樓中的一棟樓屬于養老院,其他都是居民。她家和王老師家就在那里。小區的另一個出口在紹興路,夾在日料店和咖啡館中間。

陜西南路這條弄堂是死弄,盡頭是兩處高層住宅。左邊的豐年小區是陜西南路門牌號,右邊的中華小區的正門開在建國西路,門牌隨建國西路。對他們這些陜西南路的店家兼住戶來說,豐年更像是街坊鄰居。

“怎么能不想?”張繼萍說,“一個人說沒了就沒了,還那么年輕。”

“是啊,也算是老相識了。陳小姐的房子是我幫她找的嘛。喏,她先買了,然后才是花店莫小姐。小姐妹感情好,要在一處。陳家買房子也是少見,家長不來的,就女兒自己看一下,看中了就買,爽氣。”

“是嗎?花店小姑娘跟陳家,哪個更有鈔票?”

“那么總歸是花店嘍。一爿店面,一套步高苑。人家是這個,好嗎!”王老師蹺起一只小拇指。步高里和步高苑,講起來只差一個字,前者不管當年有多風光,畢竟是七十多年的房齡,每棟小樓塞了好幾戶人家,更顯衰敗;后者離此地不遠,是千禧年后新建的高級住宅。

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聞,張繼萍懶得附和,折回經濟話題。“有鈔票人家,自然爽氣。不過那個時候豐年的房子應該不貴吧?”除了和親家一起湊首付那次,她對房價沒有切身的體會,只是一年年看到王老師門口黑板上的數字在增大。數字這種東西,超過一定的額度,就讓人喪失概念。

“他們家是老房子動遷,用動遷房貼錢換過來的。閔行鄉下的八十個平方,換這里五十六個平方。05年嘛,這里差不多一萬一平,一個平方的差價將近六千。總共貼了二十萬出頭。當時聽著是一大筆錢,跟現在比啊,就跟白撿一樣。”

“才一萬?還是便宜啊,現在快要十萬一平了吧?二十萬,一個衛生間都買不到。”

“啊喲張阿姨你口氣這么大,你家衛生間也只有兩個平方吧,那么還是買得到的。扯遠了,怎么又講起房價了。我來是想問你,45號的男朋友,你見過吧?”

張繼萍在記憶里翻找,撲簌簌地翻騰起灰塵,終于扒拉出一個年輕人的形象。依稀是個好看的男孩子。有一天,那人陪著姓陳的姑娘來給一塊玉配繩子,原先的紅繩接頭處快磨斷了。是塊形狀不規則的墜子,比鵪鶉蛋大一圈,醬油色的蝙蝠趴在慘白的葫蘆上。男的說,洗澡不要戴了,對玉不好。張繼萍的店開了二十年,什么玉石天珠沒見過?她心想,雜質這么重,也就比石頭好幾分,用得著這么愛惜嗎?

姓陳的小姑娘回了句什么來著?哦對,她說,有什么關系,我媽以前二十四小時貼身戴的呀。

一個念頭飄過,她死的時候也戴著那塊玉嗎?

王老師的聲音穿過張繼萍的意識,曲折地傳來。

“如果兇手是那個男朋友,我一點不驚訝。現在的小年輕啊,談個戀愛一會好得不行,一會跟仇人一樣……”

*

26日上午,被當作嫌疑犯議論的男人,在陰雨天襯得日光燈格外明亮的健身房里跑步。姜則習慣吃個鍛煉者的早午飯,雞肉、蔬菜、水果和酸奶。吃完了刷會手機,下樓步行去離家十幾分鐘的健身房。對此,中文幾乎不帶口音的主廚利維評價道:“年輕真好啊!有那么多精力可以在進廚房前消耗。”

姜則二十八歲,比陳曉燕小五歲。他最近在社交網絡走紅,不是靠廚藝,而是作為“有八塊腹肌的廚師”。他剛認識陳曉燕的時候,她就預言過這一天的到來。

那是在三年前,為巧餐廳新開店做宣傳。連續幾天有媒體上門試吃采訪和拍照,利維被搞煩了,把接待工作扔給副廚姜則。陳曉燕代表本城一家周刊,問完例行的問題,她冒出一句,其實你們老板應該把你包裝成帥哥廚師——不是說你不帥,帥這件事需要宣傳,才能被人認知到。你平時都待在廚房,不像利維每天出來交際,可惜了。

他當時怎么回答?大概是說自己只是副廚吧。

意大利餐廳Ciao(巧餐廳)的主廚利維是西班牙人,據說畢業于馬德里大學政治系,畢業論文和中國有關。利維中文好,親和力強,就算他不是意大利人,也沒正經學過廚藝,對餐廳顧客們來說反正是個“外國廚師”。老板阿湯懂得這一點,姜則也懂。

她無視他謹慎的回答,又說,你看起來不像一直當副廚的人。

姜則當時覺得這個女人好煩,沒想到她后來會成為自己的女友。當然也不會想到,他以后將聽取她的建議,開始打造自己的形象,逐漸把去健身房當作習慣。

他把跑步機調快了一擋,汗水從毛孔蒸騰而出。跑步機正對著落地窗,健身者自動成為店家的宣傳。姜則并非不享受被他人尤其是女性在路過時觀望的瞬間。今天的天氣糟糕,沒有觀眾。從窗上的痕跡看,雨勢有增無減,他放棄了后半程的力量訓練,套上連帽衫離開。

回到小區,外套幾乎全濕了。兩個眼生的男的站在樓下,看打扮不像是房產中介。他正要刷卡開門,其中一個對他說,你是姜則嗎?另一個說,你好,我們是黃浦區公安局二分局的。

瞬間,他還以為是爸出了什么事。

兩名警察一個穿黑皮夾克,平頭,微胖,眼神兇惡。另一個年輕的梳分頭,長相斯文,棕色燈芯絨西裝外套讓他像個白領。他們沒說要上樓,也沒說要他跟去局里,但不可能站在飄雨的門廊說話。姜則請他們上樓,進了他的單間公寓。

那兩人在沙發落座,平頭問:“房子是租的?”

姜則說是,放下健身包,脫了外套,拿毛巾擦頭發,從冰箱取了礦泉水喝,問他們要不要喝茶。分頭客氣地表示推辭。平頭說,喝水就行。他倒了兩杯水給他們,顧不上換濕褲子,在旁邊的單人扶手椅坐了。

平頭再次開口:“你女朋友陳曉燕去世了。你知道嗎?”

你女朋友陳曉燕去世了。姜則在心里復述了一遍。句子的發音和含義沒能立即吻合,就像在看一部講方言配英文字幕的電影。

他隔了片刻才說:“我不知道……她……她是怎么……?”

平頭問:“你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前幾天……星期天晚上。她到我們店里,我很忙,就講了幾句話。”

姜則有種感覺,他們已從其他途徑知道了這件事,現在不過是重新確認。

“具體講了什么?”

“沒講什么。她說只是路過。她沒坐多久,吃了前菜,喝了一杯酒。我買的單。”

“前天,也就是24號星期一晚上,你在哪里,做什么?”

“所以她是……?”

“你只需要回答問題。”

“讓我想想,周一我本來休息,我老板要開新店,我們開了一整天會,在長樂路的三只貓咖啡館。晚飯和老板在日料店吃的,吃完又聊到很晚……你們可以問他本人或者日料店的人。我老板叫湯寧遠。日料店是巨鹿路的牧野。”姜則用力穩定心神,說出另一件對方多半知曉的事實。“陳曉燕和我,已經分手了。”

“什么時候的事?”發問的仍然是平頭。

“……兩個多禮拜前。”

“原因呢?”

“我不知道……可能,時間長了有各種摩擦吧。我最近特別忙,不太顧得上她。分手是她提的。”

分頭插嘴道:“你們談了幾年?”

“一四年春節……到最近。差不多兩年半。”

“她有什么仇人嗎?據你所知。”

“仇人?”姜則茫然道,“沒有吧。哦,不過她和小凡花店的老板莫凡……那家花店就在她的小區門口,陜西南路上……她倆本來很要好,今年春節還一起旅游來著,好像在外面鬧了什么矛盾,回到上海,就不見她們一起玩了。”

“具體情況你聽陳曉燕說過嗎?”

“沒有。她向來很多事放在心里,她就是那種性格。我不想惹她不開心,就沒問。”

姜則邊說邊想,果真如此嗎?自己是怕陳曉燕不開心,還是怕搞得兩個人都不開心?說白了,他傾向于讓兩人的關系維持在平和的假象。就像他欣賞的外灘某餐廳的甜點,單看外觀,是一枚雞蛋。每一層用各種材料精心模擬了雞蛋該有的形態。只有舌頭能告訴你真相。恰如男女交往,不置身其中不會懂。

他補充說:“哦還有,蛋糕酒號的楊其星。她們一直很好的。”

“楊其星的哥哥楊樹海呢?”

“應該……也很熟吧。她朋友很多的,我們又不是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

警察接著問及宋語和李濛,他逐一答了。估計宋語一定很煩和警察打交道。陳曉燕的那個徒弟,和他一樣高,寬度是他的一倍。可能為了消解身形帶來的壓迫感,宋語說話習慣先笑。聲線低的緣故,不明真相的人會把她當作男的。他一直覺得那是個藏得很深的憤青,看全世界不順眼的那種。胖子未必都是溫和的。不過,誰又喜歡面對警察呢。他們用一只平板給他看了陳曉燕家的照片。還好不是讓他看她死后的模樣。屋里看起來和平時一樣,廚房,浴室,過道,客廳,臥室。他們問他是否有什么變化,他仔細察看,如實答了。客廳沙發上的奶牛靠墊不見了。對的,一直擺在那里,黑白花,弧形輪廓,像卡通奶牛的臉。陳曉燕有時不用電腦桌,在沙發上打字,靠墊放在腿和筆記本電腦之間。

沒想到從前學畫養成的觀察力會幫到自己,他生出少許滋味復雜的慶幸。兩個警察對他的態度和緩了幾分。也可能是錯覺。他有種分裂感,仿佛一個自己坐在這里,回答警察們的問話,另一個自己置身于902室內。平板屏幕上,陳曉燕的床沒有睡過的痕跡。屋內看不出異常,唯有被遺棄般的空曠。難以想象有人死在里面。他一度最親密的人。

濕褲子被體溫逐漸蒸干,散發出不快的氣味。他聽見自己說:“還有件事,陳曉燕是楊其星的康復老師,以前一直教她說話。我們開始談朋友的時候,好像就沒怎么教了。楊其星現在那樣,還是比較難交流的,你們可以試試。”

“不是比較難,是很難吧。”分頭說。

得知陳曉燕的死并接受了警察的盤問,姜則下午照樣去了餐廳。他從小就是個不缺席的學生,發高燒也去學校。他爸老姜是另一種典型。頭疼腦熱,不上班。和朋友打麻將,開病假單。企業改制時,副科長老姜成了最先下崗的人之一。姜則的自律,很大程度上來自對爸的蔑視,背后是不自知的恐懼。仿佛一旦偏離日常的軌跡,他就會不受控地崩壞。

他試圖假裝一切正常的努力很快潰敗,進了廚房,氣氛明顯與平時不同,其他人要么偷瞄他,要么假裝在忙。利維大步走過來,給他一個措手不及的擁抱。

“你別難過。還有,我們都相信你是清白的。”

利維是蛋糕酒號的常客,估計是從楊老板那里聽說了陳曉燕的事。姜則在心里罵西班牙人大嘴巴,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下定決心,接受老板阿湯讓他升任巧餐廳主廚的建議。

店里人人知道老板要開新店,卻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阿湯想把利維炒掉。老板拋給姜則的原話是,利維只會那三板斧,有點過時啦。你來規劃新菜單,Ciao能有不一樣的面貌。新餐廳嘛,可以再請一位網紅主廚,做fusion風格,現在不就流行那個嗎?姜則沒有立即接住這個餡餅,向阿湯表示自己愿意去管新餐廳。主要是他不想讓局面顯得太難看。當初是利維把他帶到巧,讓他做了副廚。他沒對自己承認的另一層原因是,利維也算是和陳曉燕玩得很好的蛋糕酒號周邊的一員。而此時,前女友的死猶如一根撬棒,撬動了姜則并不堅實的裝門面的決心。

下班后深夜歸家,他少見地喝了酒。他的體質不太能喝,和陳曉燕在餐廳點一瓶酒,他往往象征性地喝幾口,反正她一個人也能解決。她從前就愛酒,最近半年,眼見著她對酒精的依賴愈發嚴重,他勸不動,自己干脆就不碰了。

臨時從便利店買的幾十元的智利紅酒喝起來有股酸味。他茫然地吞咽,回想她最后的形象。被她單方面宣告分手后,也就見了兩回。

上上個周日,姜則在餐廳打烊后去找陳曉燕——前一天晚上,他是和簡然過的,那個有雙厚唇的女人趴在他身上說,有時候,吃了廚師做的菜,還會想進一步吃吃看廚師本人——他覺得自己不算“出軌”,畢竟是已分手之身。

簡然的真名不詳,據說是歐洲留學回來的。她的公眾號“貪吃熊”在業界很有名。她推的餐廳有三分之一是營銷稿,剩下的要么是確實好吃,要么是她和廚師有一腿。

奇怪的是,經過那一夜,他不知怎的就想去看分手沒幾天的前女友。習慣熬夜的陳曉燕還沒睡,給他開了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他情緒激動起來,反復說,我不接受分手。你總得給我個理由,是吧?小規模爭吵的結果是,兩人又睡在了一起。過程中她哭了,似乎不是因為高潮。第二天是他的定休日,本想在床上賴著,卻被她攆起來。她不知何時已洗漱過,穿著外出的衣服,木著臉說,你走吧,這樣藕斷絲連很不好,你不要再來了。

那一刻他隱隱意識到,她有別人了。當然也可能是被害妄想。

他甚至用不著特別投入工作以擺脫失戀創傷,因為巧餐廳本來就夠忙。接下來的周五,“貪吃熊”推送了對巧餐廳的介紹,后半的筆墨落在姜則身上——他的身體上。并附了一張姜則低頭擺盤的照片,側影專注。看到那張官宣照,姜則確定,簡然收了阿湯的廣告費。他原以為那一夜是自己付出的等價交換,不免寥落。

簡然之所以在業界有口碑,是因為她的公眾號轉化率很高。寫巧餐廳的那條閱讀量九千,訂位電話就被打爆了。同事們看姜則的眼神透著古怪,一半是羨慕,一半是猜他和著名的“貪吃熊”有什么。姜則裝沒看見,同時不免想到,陳曉燕應該也看到了。不僅是她,還有她那群媒體朋友們。他們私底下又會有怎樣的議論呢?

她最后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是在那篇推送后兩天,星期天的晚上。二樓的領班到廚房來喊姜則的時候,他守著一塊剛開始煎的牛排,擺手示意走不開。利維瞥見了,挪過來說,你去吧。姜則愣了一下,解下濺了油的圍裙,掛在廚房出口旁的墻壁掛鉤上,從一樓店堂的螺旋樓梯上了二樓。點式照明下,一張張桌子像舞臺上的布景,吃喝談笑的男女們像是演員。樓梯旁邊設有吧臺,原本是讓人等位時喝東西的,陳曉燕獨自坐在那里。

離她兩三米的斜后方,姜則在樓梯口站了片刻。吧臺上有盤前菜,不難猜到,是領班看他的情面送的。今天的前菜是托斯卡納風,三種面包,橄欖和熏肉的迷你串,三角形的烤奶酪,綴在枝上如寶石般的烤小番茄。他注意到,她幾乎沒碰那些吃食。和聚光燈下的食客們比,她像個角落里的幽靈。會有這種印象,或許是因為束在仔褲里的白色絲襯衫過于單薄。外套大概掛起來了。

盤子旁邊是只剩杯底的白葡萄酒。雨在黃昏前就停了,她身上卻散發著迷離的水汽。他走到她跟前,發現那是酒氣。要么這不是她在店里的第一杯,要么她來之前已經喝過。

“喂。”姜則說。

她轉過臉。“我看到‘貪吃熊’發的那篇了。寫得不錯。你肯定要漲一大堆女粉絲。”

距離上次不愉快的告別,整整七天。既長又短的七天。他自覺麻木又勇往直前。此刻,面對酒意盎然的陳曉燕,姜則想,你說讓我不要去你家,我遵守了,你跑我餐廳來做什么?就為了和我說你看了公眾號?什么意思?

他努力說:“謝謝。還挺有用。到下個月中都訂滿了。”

陳曉燕隔了片刻才說:“我來你店里不合適,對吧?其實我只是走累了進來歇一下。我沒讓他們喊你,是你同事……”

“沒事,你歇吧。不過不好意思,這張臺子八點有人。”

“我一會兒就走。”

“不用買單,我請你。”

她微微笑了一下。大概是在笑。“這點錢我還有。”

莫非刺痛了失業人的自尊?姜則覺得自己的自尊更加岌岌可危。他很努力才沒問出“你是不是有別人了”,一旦問了,會處于絕對的劣勢。他說,我先去忙了。然后不等她回話便匆匆下樓。

如果知道那是他們的最后一場交談,他會說什么呢?會努力挽回什么呢?虛擬假設不存在。陳曉燕那天來,究竟是順路歇腳,還是特意找他,終究無從得知。而他只說了一堆沒用的。謝謝。沒事。我請你。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連道別都算不上。

27日星期四,警察們來過的第二天,他努力讓自己爬起來。昨晚的半瓶酒仿佛不是進了胃袋,而是淤積在頭腦深處,殘留不快的滯重。

又是個雨天。不是昨天那樣被風裹挾著斜飛亂舞的雨,雨絲若有若無。他把衛衣風帽兜在頭上,去了健身房。如果說和陳曉燕分手后的日子里,他曾感到自己麻木又勇往直前,那么這會兒只剩下勇往直前。心臟仍在跳,忠實地把血液輸送到全身。他知道自己該感覺到難過。他失去了她,永遠地。可是,他難道不是在那之前就失去她了嗎?甚至可能她從未真正屬于過他。

做完日常訓練回來,公寓門廳里有股臊臭味兒,他忍不住皺眉。電梯旁的墻上貼著標語,“文明養狗,維護市容整潔”。養狗的住戶多半熟視無睹。夏天有一回,姜則走進電梯,里面有個T恤熱褲牽著柯基的年輕女人。比起大型犬,姜則更討厭小狗。它們的躁動不安不時引發他心頭突如其來的暗流。他隔著墨鏡和柯基對視,散發想象的殺氣。不知是接收到挑釁,還是著急出門排泄,柯基迸發出一連串的叫聲,短腿在轎廂地面上撲騰,朝他跳躍。女人用力拉住狗繩,用上海話說,勿好意思。她脖子上掛著新款藍牙降噪耳機。姜則摘下墨鏡笑道,沒事。女人的臉上閃過他見慣的表情。姜則知道,自己的笑容頗有殺傷力。

和柯基女的偶遇就那么一次。姜則常想,不知道這棟樓里養寵物的,是像自己一樣的租客,還是房主。貓狗們當然不會懂,它們棲身的不到四十平米的單身公寓,價格早就突破四百萬。姜則不吃不喝也要十來年才能買下他住的那套。

電梯在七層停下,午后的走廊一片岑寂。兩側的暗藍色鋼門嵌在米黃色墻壁上,像一張張撲克牌。設計師試圖營造現代風格,卻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岔子。陳曉燕曾說,這個黃顏色好怪啊,感覺像走進了梵高的畫里,多看兩眼就覺得墻變得歪七扭八的。

總在猝不及防的瞬間想到她。

姜則用鑰匙開門,門鎖轉了半圈就開了,他心頭微震。推門進屋,他把門邊的鞋撐握在手中作為武器。公寓沒有隔斷,一眼認出沙發上的人,他放松下來,把鞋撐放回原處,邊脫鞋邊說:“你怎么來了?”

“我不能來嗎?”姜則的媽媽歐陽蓓說。她捧著平板,在看片。

“當然可以。給你鑰匙就是讓你想來就來。你蠻好來之前說一聲,我好收拾下。”

他進浴室換下汗濕的衣褲,扔進臟衣簍。回到房間,從冰箱拿了瓶水,灌下幾口。幾米開外多了自己的親媽,他無端有種領地被侵犯的焦躁,一如電梯里的那只柯基。平板上播的是韓劇,嘰嘰喳喳的韓語,單調又聒噪。

姜則摩挲著冰涼的礦泉水瓶子說:“媽——”

那邊沒理他。

他等了片刻又說:“你沒事吧?你今天——怎么突然來呢?”

肯定不會是因為陳曉燕,對此他有十足的把握。媽見過一次陳曉燕,但對媽來說,他和陳曉燕還沒到那個地步。媽私下表達過不滿,說,年紀比你大太多了,長得又不好看。工作雖然還可以,市區也有房子,可是以你的條件,完全能找到更好的嘛!

不知道新聞有沒有播陳曉燕的事件,就算播了,估計媽也不會把那起死亡事件和兒子的女友聯系起來。他們分手的事,他當然沒和媽講。姜則從小對父母就是這么個態度。報喜不報憂。有一次考試成績差,老師讓他喊家長,他說,我爸媽正在鬧離婚,喊誰都不合適。他沒撒謊。爸媽鬧離婚鬧了十多年了。因為爸的外遇,賭博。可以說男人該有的壞毛病,爸占了個七七八八。

卻還是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婚姻。

媽今天從青浦跑來這里,姜則不是猜不到個中緣由。大概又和老姜吵架了。如今偶爾吵一回,和摔盆砸碗的過去比,算得上歲月靜好。

歐陽蓓按了暫停,拍拍沙發的空位說:“你過來。”

姜則在她身旁坐了。“你今天約了老鄰居?還是一個人過來玩?要不要我陪你逛街?”說著他注意到,她臉上的粉底沒抹勻,可能之前出門匆忙。

“我約了你表舅吃飯,你不用管我,我待會就走了。”

“表舅?這都多少年沒來往了,怎么想起來約他?”

歐陽蓓這才抬眼看他,低聲說:“則則……我知道我要是問你,你又要跳腳,不過你有多的存款嗎?”

“媽!”姜則高聲說。

不用問,肯定是爸又欠了賭債,媽想找表舅借錢。近一些的親戚朋友的善意早就被透支了。爸下崗時,他還在念高中。后來爸給一個朋友的公司開車,上班時間機動,賭癮隨之加大。為了給爸還債,媽從工廠食堂出來開飯館,姜則沒念完設計系的本科,匆匆去了廚藝培訓班,成為賓館西餐部的員工。一家三口猶如不穩定的三角,兩個人的生活被第三個人的任性牽扯。姜則工作后只管匯款,很少回家。媽因為飯館的勞作落下了腰病,前幾年把店關了。媽閑不住,有時跑來市區玩,順便看兒子。上次見面時,她以平淡的語氣說,你爸查出來肺不太好,醫生說要保持觀察。姜則聽了沒接話,也沒回去看望。

陳曉燕從未勸過讓他原諒爸。她和她爸的關系也淡。只知道她爸是入贅的女婿,她隨媽媽姓,媽媽早就去世了。

昨天,姜則問警察,喪事怎么辦。警察說,陳的舅舅會處理。姜則恍然想起,陳曉燕和她舅舅更親些,她說過,小時候舅舅帶她比較多。

見兒子一聽借錢當即變色,歐陽蓓有些慌神。她圓胖的身體縮起來,顯出老態。

“我不問你……唉,這些年你已經貼家里夠多的了。”

姜則放低聲音說:“我沒錢,媽。我老板要開新餐廳,我打算入股。”

“新餐廳……你要去新地方上班?”

“不是,我留在巧當主廚,那邊請一個新的。”

“那你們原來的主廚呢,就你說的那個外國人?”

“總有地方去的吧。”姜則冷淡地說。

大概是兒子升職的消息給了歐陽蓓少許希望,她離開的時候稍顯振作。姜則沒問她,爸究竟欠債多少。一旦問了,免不了放在心上。他給她手機發了一千塊紅包,讓她不要省,拿去用。

*

25日星期二的中午,蛋糕酒號的非法雇員黃依然在客廳一側的榻榻米上翻了幾回身,想要再睡,睡意卻像用舊了的創可貼般搖搖欲墜。熬夜打游戲的后遺癥。她從枕邊撈起手機,看到老板楊樹海的微信留言。我有事,你今天自己去。她回了個看不出情緒的“哦”,心里暗爽。

到蛋糕酒號工作一個多月了。夜貓子的她主動選擇上晚班,周一休息(陸南休周三)。此外的六天,中午起床,吃個外賣,玩會手機,兩點多搭老板的便車去店里。談不上辛苦,只是生意不好的時候有些無聊。尤其是上白班的楊其星和陸南離開后,只剩下和她話不投機的楊樹海。十點打烊,收拾停當,仍舊是搭老板的車回住處。她暫時的住所是楊其星位于虹口區的家。她喊作“星姐”的楊其星是老板的妹妹,兄妹倆從外貌到個性都沒什么共同點。楊樹海就住在對門。乍一看,他來回捎上黃依然,是善意的舉動。說什么怕她一個小姑娘在陌生的城市不安全。黃依然認為,根本就是監視。但如果她把這一觀點對店里另外兩人講,陸南多半不以為然,至于楊其星,大概會一言不發,用她透明度比一般人高的眸子望著你,你根本搞不清她聽懂了幾分。

黃依然把上班分為兩部分。楊其星在的時候,和星姐玩。其他時候,看老板臉色。

所以,雖然她今天得倒兩趟地鐵去紹興路,反而輕松。

吃過飯,她磨蹭著沒換衣服。遲到又怎樣,大不了挨頓訓。正在這么想,就收到了楊其星的微信。一貫沒頭沒尾的風格。

你不上班

黃依然對著手機發呆。沒有標點符號,到底是命令句,還是疑問句?她從微信問陸南,星姐突然說“你不上班”,什么意思?陸南說,出大事了,后面小區的陳曉燕死了。黃依然說,你別胡說。陸南說,騙你是小狗。警察剛去過她家。

黃依然的心跳驟急。她無從判斷,是死亡的消息還是警察兩個字,更讓她手足無措。這時忽然響起了敲門聲。硬邦邦的緊張從喉嚨深處涌起,讓她難以呼吸。她悄悄挪到門邊,從貓眼望出去,是楊樹海。這才放下緊張,開了門。

楊樹海是個結實高大的男人,頭發剃得極短。黃依然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以為他是包車的司機,心說這個司機看著好兇。

他今天扣了頂黑底白字的棒球帽,黑色休閑外套和牛仔褲。不知是不是為了扮酷穿一身黑。黃依然想,咦,這人原來還沒走啊。

楊老板沒進門。“陸南和你說了嗎?總之你這幾天不用去了。我這就去店里,你在家待著,別亂跑。”

由此可知,楊其星那條微信的完整版應該是“你不要來上班了”。黃依然知道,楊家兄妹不讓自己去店里,是成年人的周到。第一,她沒有身份證;第二,她是從家里逃出來的;第三,她沒滿十八周歲,不能打工。總之,遇上警察后患無窮,她的雇主們也不想因此惹上麻煩。

她自己悄悄補上一條。第四,我問陳曉燕借的傘還在鞋架那里。

老板走后,黃依然把傘塞到陽臺的置物架。她在沙發上發了會呆,重新玩起了手機游戲,但很難集中注意力。她不時切換到微信,從陸南的即時播報,得知警察問了楊其星很多問題。在她看來,比起溝通挫敗的警察,星姐更值得同情。

黃依然知道,陸南和宋語喊作“曉燕姐”的那個女人,對楊其星而言,是多么特別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沒有陳曉燕,就不會有今天的楊其星。

她不敢多說什么,在微信上感慨:怎么會呢?發生了什么?那天還好好的啊。

陸南反問:你上次看到她是哪天?

她撒謊道:就上周。她晚上來的,你下班了。

楊其星到家比平時早。聽見門響,黃依然跳起來奔過去,接過楊其星手中的長柄傘。從地鐵站走回來需要十分鐘,進門的女人的風衣下擺顏色變深,滿身雨水的氣息。

經過幾個小時的心理建設,黃依然盡量平靜地問:“你沒事吧?”

最簡單的問句,楊其星像是沒聽懂。這種情形常有,黃依然換了個問句。“你哭了嗎?”說著指向自己的眼角。

“哭。”女人像在摸索發音,一字字說:“不哭。”停頓片刻又說:“死了。”

黃依然猜測,不哭其實是“沒哭”。不知怎的,她想起宋語。最開始,她以為那個和陸南聊得來的胖子是男的,而且對楊其星特別黏糊,一口一個“星姐”——所以表現得很不友善。等到發現宋語其實是女的,是陳曉燕的徒弟,她的態度也沒太大改變。倒不是出于對胖子的歧視,她自己還有過一心催肥的階段呢。完全只是先入為主的印象作祟。

那么宋語哭了嗎?黃依然生出天真而殘忍的好奇。但不可能去問陸南。

楊其星做了晚飯。一起在家吃飯,至今沒幾回。楊家兄妹分了早晚班,一周一次不定休,時間錯開,向來各自隨便吃。過去黃依然有根深蒂固的觀念,一家人就算再彼此嫌棄,吃飯時必須同坐在飯桌前,發現可以在自己想吃的任何時段用手機叫垃圾食品的外賣,她感到自由。

自由。那是她曾經無比向往,愿意用全部換取的。在兩個月前高一開學那會兒,如果有人告訴她,你很快會獲得自由,她恐怕都不敢相信。如今她擁有了不完整但極為可貴的自由,遠離恐懼,遠離,那個人。

楊其星做的甜點調整過糖量,不那么甜。但她做的菜又咸又辣,果然是云南人。黃依然吃了一口就去冰箱找喝的。冷藏室只有酸奶、雞蛋、黃油等烘焙材料,她熟門熟路地從書架上的陶碗里拿了鑰匙,去對門楊樹海家搜羅。果然,冰箱里有可樂。拿著可樂罐正要出門關燈,她駐足片刻,視線投向客廳的墻。兩套房子的格局相同,據無所不知的陸南說,星姐那套是老板買的,老板自住的是租的。大概沒錯。這邊的裝修差了一截。沒有電視機,投影屏卷在天花板附近,下方的墻面上掛著一幅畫,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黃依然以為那是什么先鋒派的抽象作品。

不規則的橢圓浮現在黑色的背景上,被淺金色的線條環繞。像個發光的核桃的剖面。內側的“核桃仁”溝壑縱橫,充斥著明黃色、橙色與藍色。那些色塊既像是隨意鋪陳,又仿佛每一處顏色有其存在的理由。大面積的黃色當中,橙色只是點綴,藍色在右上方呈現不祥的陰影。

后來才知道,那是楊其星的大腦投影。標示病變的藍色位于左腦。投影是反的。老板用PS染色,做成噴繪掛在墻上。如此,他讓自己每天面對妹妹受損的大腦圖像,十足像個變態。

星期三,黃依然和平時一樣中午起來,桌上有個包子,楊其星在里屋。看來今天楊其星不去店里。想到導致她們休假的緣由,黃依然浮起一個念頭:要不要說上課的事?

現在說好像不合適。她解決了包子,窩在沙發上打游戲。不久,楊其星從里屋去了廚房,煮了兩人份的餛飩。盡管不餓,黃依然還是努力吃了。蹭飯總是好的。外賣實在吃膩了。

意外的是,楊其星收拾洗碗后換了衣服,準備出門。

黃依然忍不住問:“星姐,你去哪兒?”

站在門口穿鞋的楊其星用她一貫專注的眼神回望過來,黃依然又問:“去店里嗎?”要多給選項,便于她回答——這不是別人,正是陳曉燕教的。

楊其星搖頭。停了半拍說:“不去,店里。”盡量用語言表達,也是陳曉燕定的規矩。

陳曉燕曾是楊其星的康復師,業余的,志愿的。黃依然以為成果一般。那是因為她沒見過剛患上失語癥的楊其星。

屋子恢復了平日的空曠,黃依然退出手機上的寶石接龍,進入《光行者》,給她的生活帶來巨大轉折的迷宮游戲。好在沒有綁定同班的于炎的手機,她在老板給的舊手機上繼續用原來的號,“桃”。此外還裝了一堆她常玩的游戲。《糖果粉碎傳奇》《植物大戰僵尸》《龍之魅影》。益智類塔防類格斗類。據說最近《陰陽師》很火,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入坑。從九月初開始玩的《光行者》經過近兩個月才到42關,離100關通關顯得遙遙無期。

好友列表里,叫“夜月”的ID呈現灰色。對方最近一直沒登錄。她略感失望,回到微信,點了一個頭像。

你最近都不玩游戲了哦。她對她喊作“夜姐姐”的夜月說。夜月真名叫葉維佳,是楊樹海的死黨林同的妻子,對黃依然來說,夜月首先是她在游戲中的伙伴。《光行者》最變態的設定是游戲內無法打字交流,如果切換到其他聊天軟件,游戲會自動掉線。玩家唯一的溝通方式是蠟燭,除了掉落,也能用榮譽值或命值在商店換,更快的入手方式是氪金。據說蠟燭的官方用途是組隊時指點方向。玩家們很快發展出用蠟燭湊成表情包,倒三角是笑臉,兩個并排的點是一臉蒙,四個點是張大嘴巴說“厲害!”,五個點組成一顆心,表示友愛。繼而開始流行用蠟燭擺出微信號,如果你的微信號很長,那就哭吧——因為蠟燭昂貴,用一根少一根。同時也衍生出蠟燭求愛話語什么的。另一方面,有些玩家采用線下協作,行話是“肉身同行”。如果你看到幾個年輕人坐在地鐵、商場、快餐店或戶外,手機橫屏,嘴里念著“你去左邊他去右邊”“這里要跳一下”,那么不用想,肯定是一群光行者。

夜月沒回微信,可能在忙。她不像黃依然周圍的其他大人有固定職業,卻一直很忙的樣子。可能身為畫家的妻子也算一份工作?

黃依然厭惡畫家。盡管后來發現,林同除了畫他那些據說很貴的水彩和丙烯畫,還創作了《光行者》的背景原畫,她依舊對他上不來好感。因為,她曾經喊作“爸爸”的人,把她撫養長大的那位,就是畫家。同學們有時開玩笑說某個男生是“斯文敗類”,她覺得這個詞形容畫家最為合適。

她沒有忘記,是林同和夜月一起把她救出來的。不過她把恩情算在夜月一個人身上。畢竟,一切都是從游戲開始的。

有微信進來,是陸南。說今天下雨,生意好得不正常。又說,你要休到哪天啊?你和星姐都不在,我好無聊。

老板呢?

他今天一早就來了,特別陰沉,你懂的。警察來了好幾次,問東問西,我要是他,也會不爽。

警察有沒有說死因?

怎么可能講嘛。他們只會問問題。上星期天某人來訂蛋糕,我們都不在,問了也沒用。星姐倒是在,可是你懂的。

他們沒問到我吧?

問你做什么?哦對了,警察問店里都有哪些人,老板說臨時工小姑娘這幾天回老家了。還說你晚班,星期天陳曉燕來的時候你不在,星期一你休息。

為什么還要講到星期一?

我沒和你講嗎?出事是星期一晚上。

黃依然本來趴在榻榻米上打字,這時把手機往旁邊一扔,盯著那行字發呆。星期一。前天。她休息的星期一。

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見到陳曉燕。在陳曉燕家。

昨天從陸南那里聽說,陳曉燕死在家里。她一直以為是當天出的事。沒想到是星期一。

等了一陣,夜月仍然沒有回復,她想了想,重新登錄《光行者》。唯有游戲可以讓她忘懷真實世界。夜月不在,只能臨時和別人組隊,她一個41級的,陪一個34級重刷35關。《光行者》只能刷隊里最弱成員的副本。雖然是走過的副本,如果能撿到蠟燭也是好的。逢5和0的關卡難度大,掉率高。35關的迷宮和她上一次來時相比,有種種細微的變化,不愧是據說由算法生成的通路。隊友太菜了,很快死掉,她來不及營救。游戲的世界也有死亡。和現實世界不同的是,死掉還可以重來,等體力值恢復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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