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從甲骨文到金文
殷商時期,是目前所見最早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時期,甲骨文和金文是這一時期書法的代表。它們是考古資料可證實的數量較多又相當成熟的最早漢字。除此之外,在陶、石、玉、骨、角等類物品上也發現了文字。1899年甲骨文始發現于商代后期王都的遺址——殷墟 (今河南安陽西北小屯村),這成為19世紀震驚世界的文化事件。大約公元前14世紀,商王盤庚遷都于殷。此后直到公元前11世紀商紂亡,殷墟一直是商朝國都。甲骨文為商代后期遺留下來的卜甲卜骨上刻記的占卜記錄。卜辭和記錄占卜活動的文字是用刀刻在龜甲獸骨上的(有極少數甲骨文是寫了而未刻的),因而甲骨文又稱“龜甲文字”、“卜辭”、“殷墟書契”等。商代人有時也在甲骨上刻記非卜辭內容,有時也在不是用來占卜的骨片上刻字,但學術界通常也稱它們為甲骨文。除殷墟外,在鄭州二里崗也發現少量商代甲骨文。經過多年發掘,甲骨數量已很多。據胡厚宣先生統計,出土的甲骨文材料已累積到約15萬片(只有少數為完整的卜甲和卜骨),單字總數有4600多個。1903年,劉鶚把自藏的部分甲骨編成《鐵云藏龜》出版,成為第一部著錄甲骨文的書。甲骨文發現100多年來,羅振玉、王國維初步奠定了甲骨學的基礎;郭沫若、董作賓、唐蘭等學者的甲骨學研究進一步深入。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編成《甲骨文合集》,大大推動了甲骨學的發展。
甲骨文作為我國最古老的文字,其構造已相當完備,其中最多的是象形字,用約定俗成的符號表現出實物的特征,還有用符號代表某種意義,少數是象形和音的結合,或以同音來表達另一意義。甲骨文多用尖銳的刀具刻成,有先書后刻和以刀為筆直接刻寫兩種形式。據董作賓先生《殷人之書與契》和《安陽侯家莊出土之甲骨文》兩文所載,在甲骨文筆畫刻漏處,可以發現商人契刻甲骨文,是先書后刻。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說明甲骨文先表現筆意,后才表現刀味。我們根據殷墟出土的甲骨來考察,甲骨文有的先用毛筆寫好,再用刀刻成,有的則不經過書寫而直接用刀刻成。
從書法角度來看,甲骨文已經具備了后世書法的用筆、章法、結字諸要素。從用筆角度來看,殷商時期刻工運刀如用筆,表現出某些書法的用筆特征。同時,在甲骨文中又發現了用墨或朱砂書寫的文字,這表明這個時期已有類似毛筆的書寫工具。這些朱、墨書跡的用筆,起止均顯鋒芒,有輕重粗細變化,兩端尖、中間粗,可視為書法最初的用筆形式,也反映出書寫工具的柔韌性和表現力。章法上,甲骨文多為縱成行,橫則有列與無列并存,疏密錯落,變化豐富。結字上,既有對稱美,重心穩定,搭配勻當,又有一字多種結構的變化美,復雜的組合而呈現多樣統一性,方圓結合,開合有度,表現出原始的書法藝術形式美。因刀不同于筆,刻時不易圓轉,直線較多,所以甲骨文的形態以方折為主,表現為瘦勁、峻挺的刻畫特征。
甲骨文書法受時代、刻工、環境、內容等因素的影響,在不同的時期呈現出不同的風格,或雄渾、或秀麗、或謹巧、或工整。董作賓先生1933年發表的《甲骨文斷代研究例》一文根據甲骨文的特點找出時代差別,把甲骨文的發展分成五期,即盤庚、小辛、小乙、武丁時期;祖庚、祖甲時期;廩辛、康丁時期;武乙、文丁時期;帝乙、帝辛時期。這在甲骨文分期諸說中最有代表性。在不同時期,甲骨文風格顯現出階段性特征。盤庚至武丁時期,約有百年,筆力粗獷遒勁,結體方整,行款錯落有致,代表書家(即貞人)有韋、 永、賓;祖庚至祖甲時期,約有40年,書法謹嚴,結體整飭,代表書家有旅、大、行、即;廩辛至康丁時期約有40年,款不整齊,書風草率,此期書者都不署名;武乙至文丁時期,約有17年,書法勁峭,行款率意,刀鋒勁健,代表書家有狄;帝乙至帝辛時期,約有89年,書法嚴整有度,鋒芒顯露,代表書家有泳、黃。
其中,《祭祀狩獵涂朱牛骨刻辭》、《大驟風涂牛骨刻辭》等字跡精勁詭異,《鹿頂骨紀事刻辭》等字跡遒美豐腴,饒有筆意,為甲骨文書法中的代表作。在武丁時期的涂朱牛骨刻辭中,我們不僅看到它字形上的美感,還可以從章法上分析其特點。它的中段完整分三段。右邊三行為一段,從左到右排列,中間三行為一段,從右到左排列,略高于右邊部分,左邊部分為一段,從右到左排列,排列時位置更低。這樣,在章法上形成了錯落有致的感覺。再從局部來看,字與字之間或疏或密,字形上或方或圓,圓處有方勢,顯瘦勁之美。在筆畫上,橫豎、斜線交叉十分自然。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它的筆畫上多有粗細變化,筆意和刀味表現得十分明顯。此外,帝乙、帝辛時期的《宰豐骨匕記事刻辭》,按墨書契刻,刻畫寬肥,起訖有明顯用刀痕跡,為雙刀或多刀修刻而成,從中可見同時期金文對甲骨文的影響。
《祭祀狩獵涂朱牛骨刻辭》,商代,甲骨文,河南安陽殷墟出土,骨版長32.2厘米,寬19.8厘米,正面刻辭100余字,共160余字,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大驟風涂朱牛骨刻辭》(正面),商,甲骨文,傳為河南安陽殷墟出土,卜骨長30.8厘米,寬19厘米,兩面刻辭,現存89字,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宰豐骨匕記事刻辭》,商,骨長27.3厘米,寬3.9厘米,犀牛骨,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西周初期的甲骨文承襲了殷商晚期的風格,從山西省洪洞縣坊堆村、北京市昌平區的白浮、陜西省岐山縣鳳雛村周遺址發現的西周時期甲骨文來看,筆畫更加趨于精致和熟練,起訖更加講究,有明顯的用刀痕跡,有的筆畫注意修飾,用雙刀或多刀刻成,更加完整和美觀。
在青銅器上鑄銘文,從商代中后期開始流行,到周代達到高峰。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河南新鄭、洛陽,陜西長安、歧山,山西,安徽等地出土了很多重要的青銅器,為研究金文提供了很多實物資料。金文通常記載于彝器、樂器、兵器、度量衡、鏡、錢幣等各種器物上,其中以彝器上的文字最長,這些金文多鑄在器物的內部,較長的銘文多見于器物的底部,少數鑄在器物的蓋和柄上。商周時期的青銅器除了作為日常所用器具外,多用于祭祀和喪葬儀式。用于飲食起居的為“養器”,用于祭祀的為“禮器”。鐘和鼎在周代各種有銘文的銅器中占有重要地位,鐘為禮樂之器,鼎為權力象征,故后人又稱金文為“鐘鼎文”,青銅器又稱彝器。金文鑄刻文字有兩種形態:一種是凹入的陰文,稱為款;另一種是突出的陽文,稱為識。因此,青銅器銘文又稱“彝器款識”、“鐘鼎款識”。
金文和甲骨文在商代同時存在,金文自成體系,不受甲骨文影響。有些金文和陶文,甚至還早于現今發現的甲骨文,如商代早期的銅器《鼂罍》上所刻的類似族徽圖騰的文字,比甲骨文更多地表現了原始文字的象形意味。到了商代中晚期,青銅銘文較早期金文字數增多,銘文多達數十字,記錄內容多為當時戰爭、盟約、賞賜和其他社會活動。由于金文多在母范上寫刻后澆鑄,工藝繁復,其鑄造后的筆畫特征不同于甲骨文鍥刻后形成的方折瘦勁的特征,而是表現為既豐滿又柔韌的特點,點畫交接處呈點團狀,較多地保留了母范上的文字書寫筆意。在章法上,銘文行款以豎列直書、自右向左行文最為常見,行款體現了追求統一、對稱、變化的意識,比甲骨文更為端莊而穩定,體勢恢宏,筆畫凝重,形成古樸、典雅的風格,并影響了西周金文。代表作有《后母戊鼎》、《戍嗣子鼎》、《小臣艅尊》、《宰豐卣銘》等。《后母戊鼎》為商代晚期金文,是我國已發現的巨型青銅禮器,1939年在安陽殷墟出土,是商王文丁為祭祀母親而作的,銘文為大字,“母戊”合成一體,和“后”形成統一的章法,起筆和收筆均成尖鋒,形體雄健,筆勢均衡。《戍嗣子鼎》為商殷墟晚期金文,1959年在河南安陽出土,銘文三行三十字,記載了殷王賞賜戍嗣子貝二十朋。其書挺秀,起訖露鋒,偶有肥筆,行間疏密有致,已開西周金文遒勁修美之風。《小臣艅尊》亦是殷墟晚期金文的代表,清道光年間出土,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中有錄。銘文四行二十七字,記載了帝辛十五年征伐夷方巡省時,賜小臣艅以貝的事跡。用筆遒勁,字形謹嚴而點畫豐腴,為商代晚期金文的代表。
殷商時期除了大量青銅銘文外,還有少量石刻銘文值得注意,如河南安陽殷墟商代武丁時期婦好墓石磐刻字有“妊冉入石”字樣,筆劃纖細,婉轉雋秀,為我國石刻文字系統中最早的代表作。此外,墓中玉戈上“盧方”等字、石牛上“后辛”等字亦能代表這一時期刻石的情況。
商末到周初的金文,書寫漸趨簡化,初期的象形特征逐漸蛻化,點畫形成有規律的曲線,在這一變化中逐步形成了“篆引”的秩序,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由于周人對禮制的提倡,使得西周金文數量極多,成為歷史上青銅銘文的興盛時期。
《后母戊方鼎銘》,商,金文,3字,紙本墨拓,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西周前期的金文風格以樸茂凝重、瑰麗沉雄為主要特征,起訖多不露鋒,筆畫遒勁峻拔,時有肥厚用筆及點團華飾其形,整體上體現出的是線與塊面結合的形式美。如西周武王時期的金文《利簋》,點畫蘊藉,運筆純熟,結體大小相依,章法整飭而結構謹嚴。西周武王時期的金文《何尊》,筆意淳樸凝重,字字縝密,結字隨形而異,自然有致,偶爾出現肥筆,多不露鋒,為周初金文的典范。西周成王時期的金文《康侯簋》,銘文為大字,筆勢波磔、恣肆壯美,為西周金文中的精彩之作。西周康王時期的金文《大盂鼎》,清光緒年間出土。銘文亦為大字,敦厚工整,體勢謹嚴,起止之銳圓因勢而異,常有粗畫和肥厚的點團出現在字的筆畫中,形成特有的節奏感。其點畫特征在西周前期較為典型,顯示了樸厚的時代風貌,這種粗畫和肥厚的點團出現在字的筆畫中,形成特有的節奏感。其點畫特征在西周前期較為典型,顯示了樸厚的時代風貌,這種粗畫和肥厚的點團到西周中期逐漸減弱。
《大盂鼎》,西周前期,公元前10世紀初,鼎高101.9厘米,口徑77.8厘米,重153.5公斤,相傳清道光年間(公元1821-1850年)于陜西眉縣禮村出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大盂鼎銘》,金文,19行291字,清光緒年間拓本
西周中期的金文風格由樸茂沉雄變為典雅平和,這一時期的作品用筆柔和而酣暢,筆畫圓渾,但裝飾意味趨弱,用筆意蘊增強,行款布局疏朗自如。如西周孝王時期的金文《大克鼎》,銘文十八行,銘文前段有陽線格欄,后段格欄制范時被抹去。文字用筆厚重挺健,形體壯實,筆道粗細不一,結字也較靈活舒展。與其相類似的還有《詢簋》,都為西周中期大篆的典范。西周恭王時期的金文《墻盤》,銘文十八行,二百八十四字,其書結體均衡,起訖用藏鋒,筆畫粗細均勻,圓潤遒美,行氣凝練,筆道均勻而修長,通篇文字橫向取齊,整飭而有章法,在此時期的作品中最為典型。此外,如《衛鼎》筆畫勻健端正、《曶鼎》工整謹嚴,也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到了西周晚期,金文趨于成熟,筆畫由初期的肥瘦懸殊趨于統一,字形更加自由,風格也呈現多樣化,顯示了大篆成熟時期的風格特征。如西周厲王時期的金文《簋》,為西周青銅簋中最大的一種。銘文十二行,字跡較大,章法整飭,橫豎成行貫氣,筆畫勻圓遒勁,造型優美,為西周晚期大篆代表作。與其相類似的還有西周厲王時期的《簠鐘》、《兮甲盤》等。西周厲王時期的金文最著名的是《散氏盤》,它的銘文十九行,共三百五十字,結體橫斜多變,取橫勢,重心較低,粗放厚重,顯壯實遒邁之氣,后世書家多效之。此外還有《禹鼎》,銘文為二十行,用筆多變,極為率意,結體不工而行氣流暢,較有個性。《逨盤》,銘文二十一行,三百七十二字,整飭而不拘,是西周晚期的書法精品。
《大克鼎銘》,西周中期,公元前9世紀初,金文,紙本墨拓,28行290字,鼎高93.1厘米,口徑75.6厘米,重201.5公斤,陜西扶風出土,上海博物館藏
《墻盤銘》,金文,紙本墨拓,18行284字,陜西寶雞市博物館藏
《簋銘》,金文,紙本墨拓,12行124字,陜西扶風縣博物館藏
西周宣王時期的金文《毛公鼎》,銘文三十二行,四百九十七字,為目前所見西周金文中最長的銘文。此銘長篇巨制,筆法圓潤精嚴,結體勁瘦,整體渾穆磅礴,為西周晚期金文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與《散氏盤》相反,《毛公鼎》的字型趨長,取縱勢,在金文特有的凝重中增添了靈動和活潑的姿態。《大盂鼎》的肥厚筆畫和點團在《毛公鼎》中已趨于消失。此期的金文《頌鼎》銘文十五行,其書結體優雅圓潤,形式上或整齊或錯落,富于變化,同辭的《頌敦》風格相類,都是西周晚期大篆中最為成熟的金文。
《散氏盤銘》,金文,紙本墨拓,19行350字,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毛公鼎銘》,西周晚期,約公元9世紀末到8世紀初,金文,紙本墨拓,32行497字,鼎高53.8厘米,口徑47.9厘米,陜西岐縣出土,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虢季子白盤》也為宣王時期的金文,是西周晚期筆畫向更簡練、流暢方向發展的代表作,其點畫優美,行款疏朗空靈,顯峻秀之氣。作為這一時期大篆的代表,對以后秦系文字書法如《秦公簋》、《石鼓文》等產生了很深的影響。
總的來說,西周初期金文中肥瘦懸殊的筆畫和呈方圓形狀的團塊,在西周晚期已經消失。筆畫的形式美變得純粹起來,文字也向平直線的方向演化,風格上或簡遠、或峻秀、或渾穆、或莊嚴,極為豐富。金文發展到西周,進入了一個輝煌的時代,作為后世尊奉的大篆風格對春秋戰國時期的金文產生了重要影響。
《虢季子白盤銘》,西周,原器高39.5厘米,口長137.2厘米,口寬86.5厘米,重215.5公斤,青銅,傳清道光年間出土于陜西寶雞,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在甲骨文和金文的歷史遺跡中,我們發現,這些最早的漢字已經具備了書法形式美和藝術美的基本要素,如刻劃書寫的筆畫美,單字造型的對稱美、變化美和組合排列上的章法美,以及在書寫、刻劃和鑄造中因諸種因素形成的風格美。西周到春秋戰國時期,金文、石刻、簡帛書法因書寫材料的不同,呈現出絢麗多彩的藝術風格。先秦時已有了刀和毛筆等書寫工具,審美視覺中的“刀味”、“筆味”、“金石氣”、“篆籀氣”等范疇均源于此。
甲骨文、金文和六國文字在廣義上我們都稱其為“大篆”,狹義上的“大篆”即指春秋戰國時期的文字。從商到秦統一,漢字的演變表現出由繁到簡的趨勢,這種演變具體反映在字體和字形的嬗變之中。西周晚期的金文中,富于紋飾的點畫趨于消失,更富于抽象性。至戰國中后期,周秦一系文字由大篆演變為小篆,而此時的民間草篆也向古隸發展,大大改變了文字最初的象形性和裝飾性,點畫更趨于簡潔和自由,書法藝術因文字變化而顯得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