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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銀字《水滸傳》
  • 侯會
  • 3356字
  • 2020-11-29 09:43:40

代序 從“銀字兒”說起

假如光陰倒轉,您走在南宋臨安(今浙江杭州)的街頭,或許能聽到這樣的對話:“王員外哪里去?”“到北瓦子聽銀字兒去。”——您該知道,這位老兄要到眾安橋下的北瓦聽藝人說書去。

宋代東京(今河南開封)、臨安等大都會中,有多處熱鬧的娛樂場所,稱“瓦舍”,也叫“瓦肆”或“瓦子”。瓦舍中商鋪連著勾欄(即劇場),各種民間伎藝,包括說話、雜劇、唱賺、諸宮調、影戲、傀儡、相撲……便都在勾欄中獻演。

王員外要聽的“銀字兒”,即“小說”的別稱,是“說話”伎藝中的一種。——“說話”猶如今天的“說評書”,是日后一切白話小說的源頭。

說話又分為四種“家數”,“小說”是其中最受歡迎的一種。一來因其表演形式火爆,以口語講述故事,遇到形容人物、描摹景致時,多以韻語歌唱,并用銀字笙伴奏——那是一種吹奏樂器,笙管上用銀字標出音高,俗稱“銀字”。日久天長,“銀字(兒)”也便成了“小說”的別稱。

銀字兒受歡迎,還因其篇幅短小、題材豐富,所講故事包括“煙粉、靈怪、傳奇、公案,皆是樸刀桿棒、發跡變泰之事”。——《水滸傳》的許多精彩人物故事,便都脫胎于銀字兒。

學者孫楷第編撰《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將《水滸傳》(以下或簡稱《水滸》)置于“說公案”之下。筆者初讀時頗感困惑,但細想又若有所悟:《水滸》確實是由眾多“公案”故事連綴而成的: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林沖手刃陸虞候,楊志賣刀殺牛二,宋江殺惜,武松殺嫂及血濺獅子樓、鴛鴦樓,楊雄、石秀殺潘巧云,宋江題反詩,盧俊義“勾結”梁山……哪一件不是干犯法條、遭受緝拿審訊的公案故事?——這也正是銀字兒演說的重要話題。

至于“煙粉”“靈怪”等題材,書中也有“二潘”“一閻”紅杏出墻,以及妖魔出世、天降石碣等情節。說到“樸刀桿棒”,那是民間豪杰游走江湖、抑強扶弱的本色故事,例子就更多。而“發跡變泰”本指“倒運漢”時來運轉;對梁山好漢而言,能擺脫社會壓迫,與志同道合的弟兄上山聚義,身心獲得極大自由,不同樣是一種精神上的“發跡變泰”嗎?

我曾一度相信這樣的說法:《水滸傳》能取得巨大的文學成就,應歸功于文人作家的最后加工,那幾乎是重起爐灶的再創作。不過近年來,我對這一說法漸生懷疑,覺得不如把“文人作家”改為“天才作者”更為妥帖。因為這位(或這些)富于創作才能的作者,身分很可能只是說話藝人。

為什么不是“文人作家”呢?文人是受過傳統文化訓練的人,這種訓練包括大量閱讀文言典籍,以及用文言撰寫文章、賦詩填詞等。他們一旦學有所成,提筆便是“之乎者也”,很難再跟白話文字“搭界”。

其實只要翻翻《水滸》的目錄,你就會發現這些回目絕非“文人”所擬——結句鄙俚、詞匯貧乏,單是“大鬧”一詞,就出現十次之多:“九紋龍大鬧史家村”(第2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第4回)、“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第5回)、“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第8回)、“閻婆大鬧鄆城縣”(第22回)、“鄆哥大鬧授官廳”(第26回)……

再如小說第六回回目為“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然而古往今來何曾有什么“瓦罐寺”?這里分明說的是“瓦官寺”,那是古都南京的一座有名寺院,為佛教天臺宗的祖庭,東晉畫家顧愷之曾為該寺畫過壁畫,留下“畫龍點睛”的典故。不過“瓦官”訛為“瓦罐”也不奇怪,這是口頭文學師徒傳授時常見的錯誤,也是口語錄為文字時最易發生的訛誤。——金圣嘆的七十回本《水滸》對原書訛誤一一厘正,“瓦罐寺”被改回“瓦官寺”,那正是文人干預的結果。

一個稍有修養的文人作家,也必然養就一身的“毛病”,遇到賦詩填詞的機會,便手癢難耐,忍不住要越俎代庖。再不濟,在董理書稿時,也要對書中詩詞做一番審視刪削。——但事實是,《水滸》(百回本)中至今留有不少“有詩為證”的七絕,明顯都在正常水準之下。

試舉二例。一是,第12回楊志發配大名府,受到梁中書賞識,于此“有詩為證”:“楊志英雄偉丈夫,賣刀市上殺無徒。卻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場中敵手無。”二是,第15回吳用說服三阮共取生辰綱,同樣“有詩為證”:“壯志淹留未得伸,今逢學究啟其心。大家齊入梁山泊,邀取生辰寶共金。”——此種劣詩,連“打油”的水平都夠不上,與書中筆墨酣暢的散體描敘形成巨大反差,給人以美食中吃出個蒼蠅的感覺!

一位出色的小說家所應具備的條件,是富于想象力和虛構能力,懂得如何運用平實的語言,敘說引人入勝的故事,讓憑空虛構的人物,讀起來比真人還要鮮活。——這里面不包括賦詩填詞的能力,甚至跟識字多寡也無甚關聯。“講故事”單是一種才能,與賦詩、填詞、撰寫八股壓根兒是“兩股道兒上跑的車”,甚至還會此消彼長,相互抑制。

一個沒讀過幾本書的“銀字兒”藝人,若符合上述條件,完全可以成為出色的小說家。

藝人創作不同于文人創作。文字作品一經落墨,便再難更改;而說唱作品則可以不斷完善和提升。表演者在勾欄中與“看官”面對面交流時,能親身感受劇場氣氛,根據觀眾的反饋隨時修改作品。一些精彩的話本篇目,甚至經過師徒相傳、千錘百煉,凝聚著幾代藝人的心血。

讀過《水滸》的朋友都有同感,小說最精彩的人物情節,基本集中在前半部書中。這四五十回的內容,是由魯智深、林沖、楊志、晁蓋、宋江、武松等人的傳記連綴而成。故事環環相扣,精彩紛呈。有據可查,除了林沖,其他幾位全都打著鮮明的“說話”烙印。

宋末人羅燁在他的筆記《醉翁談錄》中,羅列了幾十篇宋代話本名目,其中便有《青面獸》(樸刀類)、《花和尚》、《武行者》(桿棒類),那應是楊志、魯智深、武松的單篇傳記。至于宋江和晁蓋的故事,在元初話本《大宋宣和遺事》(以下稱《宣和遺事》)中也有記敘。可見《水滸傳》中最生動的人物形象,全都出自說話藝人的口頭創作。《水滸傳》前半部的精彩,正得益于宋、元、明說話藝人累代疊加的努力,絕非某個“天才文人”坐在屋子里面壁數月,便可一揮而就的。

一部長篇作品能同時貢獻出五六個典型形象,也便奠定了它的不朽地位。當然,這些成就除了拜“銀字兒”所賜,還與“說話”的其他家數有關。所謂“說話四家”,在“銀字兒”之外尚有“說鐵騎兒”(“士馬金鼓”等戰爭故事)、“說經”(包括“說參請”,都是佛教故事)和“講史書”(講歷代史書)。(以上說法載宋耐得翁《都城紀勝》。關于說話四家,還有大同小異的其他說法。)

《水滸》中的戰爭描寫、參禪故事(如圍繞魯智深的種種情節),多是汲取了“說鐵騎兒”和“說經”的精粹。而小說的長篇體制,則應來自“講史書”。——《水滸》誕生于五百年前,長篇小說這個品種,在當時的世界文壇上還不曾問世。

筆者此前寫過三個小冊子——《食貨〈金瓶梅〉》《物欲〈紅樓夢〉》和《金粟儒林篇》,試著從經濟、物質等角度,談談對幾部明清章回名著的閱讀感受,有幸在中華書局陸續出版。

中華書局聚珍文化的編輯老師約我再寫一本書談《水滸傳》,我初時不免遲疑:《水滸》我倒是讀過多遍,也做過一點所謂的研究。不過從題材上講,這是一部英雄傳奇,離柴米油鹽似乎遠了點兒。

不過轉念一想,作為早期的章回小說,《水滸》植根于瓦舍說話中,被打上了深深的市井烙印。《水滸》中最精彩的人物故事,幾乎全都發生在市井背景下;書中有關衣食住行、銀錢經濟、市井風貌、民生百態乃至刑法制度等內容,也仍有話可說。——本書輯三至輯六所討論的,便是這些內容。至于輯七《牧童拾得舊刀槍》,涉及兵戎內容,與小說題材相關,也單立一輯。

比起《金瓶梅》《紅樓夢》等幾部世情小說,《水滸》的成書時間更早,所涉及的歷史文化信息也更豐富;本書因而增添了對《水滸》成書之謎的探索(輯一、輯二),內中涵括筆者多年來“研究”《水滸》的一點淺見,尤其希望得到讀者諸君的指正。至于本書輯八《向歷代英雄致敬》,則就“水滸”故事與其他講史題材作品的借鑒關系做了簡單梳理。

總的說來,這四本小書的寫作,可以比作“嘗鮮”,試圖開辟一個閱讀經典的新視角,并嘗試以小品式的輕松,消解學術討論的枯燥與沉重。眼下這一本,于三年前動筆,至今秋始告竣。回思《食貨〈金瓶梅〉》的出版,已過去十二個年頭(古稱“一紀”);其間市面上此類書籍也漸漸多起來,比起獨行無侶的寂寥,眼下的情景無疑更令人欣慰。

在此過程中,時任中華書局聚珍文化總經理的余佐贊先生對這幾本小書的寫作和出版,多所支持和鼓勵;胡正娟女士、于欣女士為書籍的出版做了大量工作,感激之情,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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