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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難路上

明月在天,無邊的清輝灑在靜謐的大地上,

遠村和近樹全都靜默,世界像幽夢一般安詳,只有蟲鳴的聲音此起彼伏。

遠方隱約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經四更了,連最勤勞的鄉民也早已入睡,一條偏僻的小徑上卻出現三個壯漢。他們手執鐵鍤(chā)、鐵鏟,踏著沾滿露水的荒草向東疾行。他們并不關心這美好的夜色,只想著城東十里外那座巨大的墳墓。

墓地在一道山崗下,前方有條河流曲折而過,據說風水絕佳,里頭埋著一位戴氏上大夫的父親,以及無數陪葬的金玉珠璣和華美青銅器。

三人蹚過河水,墳旁的松柏在月色下清晰可見。同時可見的,還有兩名健碩的男子。月光如晝,雖然相隔尚遠,也可以看清那兩人身著短衣,背負長劍,在山崗前走來走去,像是在望風放哨。三人很懊惱,以為是遲來一步,被別人搶先下手了。為了盜這墓,他們已經等了三年。

戴氏上大夫遵從禮制,父親死后,在墳前建造茅屋守孝,直到三年期滿,才于今日乘坐牛車離去。

三名盜墓賊不甘心,悄悄商議了幾句,決定先摸過去看看情況。

那兩人早已發現他們,看到他們三人鬼鬼祟祟的,料想定來意不善,朝他們大喝一聲:

“來者何人?”

三賊被喝聲擊中,怔了一怔,隨即聽出不是本地口音。

周王室衰微已久,無力掌控諸侯,各諸侯國之間連年征戰,天下百姓痛苦不堪,再遇到無道的君主,苛政猛于虎,人民便群起流亡,尋覓可以安身的樂土。這里是宋國北境,那人的話音卻是齊國的腔調,裝束又如此寒酸,想必是逃竄到這里做盜賊的流民。三名盜墓賊的膽氣頓時壯了起來,也不回話,舉起器械就沖了上去。那兩人卻不慌亂,等他們趕到面前,其中一人才拔劍在手,只見青光閃處,三名盜墓賊的器械已被盡數斬斷。

“何方賊人,敢對墨者撒野!”

那人厲聲斥罵。不遠處的崗坳后突然躍出十幾名短衣男子,各執利刃疾飛而來,眨眼間已沖到面前。

盜墓賊聽到“墨者”二字,又見憑空冒出來的這些猛士,一時驚?失措起來。賊首膽子稍大一些,他仔細打量面前的兩位墨者,發現他們竟然是齊國的大惡人縣子碩與高何。

這兩人都是齊國有名的暴徒,平日橫行國內,無人敢惹。賊首前些年因為生活困頓,曾跟人前往齊國做生意,在齊國打混過一些時日,因此認得他們。不曾想今夜此時,這兩個異國的惡人竟然出現在這里,還自稱是墨者!而那十余名猛士,也都穿褐衣,腳踩芒鞋,定是墨者無疑。縣子碩執劍審問,得知三人意在盜墓,回頭對那十幾名墨者說道:

“毛賊而已,兄弟們盡管回去歇著。”

那些墨者朝縣子碩拱一下手,轉眼隱入崗坳之后。賊首朝那邊望去,只見丘垅如壘,荒草蕭蕭,看不到一個人影。

縣子碩收起長劍,對三賊說道:“咱們鉅子最是反對厚葬,你們意圖盜墓,雖然犯科,但依我們二人的脾性,本可以視而不見。只是我們鉅子也在,方才喧嚷,必定已經驚動了他老人家,沒奈何,只能把諸位押過去,聽他老人家發落。”

三名盜墓賊聽后愈發驚慌。

墨家稱他們的領袖為“鉅子”,此時的鉅子,正是墨家開宗立派的創始人墨翟(dí,世人尊稱他為墨子)先生。墨家勢力遍布四海,以興利除害為己任,急公好義,赴死如歸。

墨子更是奔走于諸國之間,抵御強暴,救助弱小。想必這次是他老人家又要去拯救哪個倒霉的國家,率領徒眾經過這里,不愿驚擾居民,便在這荒僻之處歇腳,不想撞上了盜墓賊。

三名盜墓賊既覺得晦氣,又感到幸運。縣子碩押著三賊走向山崗,繞過一道矮丘,只見有兩人坐在一堆亂石旁,各持兩段樹枝相互比畫。三賊不知何意,但從他們的動作看,好像是在彼此攻防。

兩人見縣子碩等人走近,停下動作,那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站起身,恭敬侍立在年紀稍長的人身旁。

縣子碩向長者抱拳長揖,口稱“鉅子”,又向那名漢子拱了拱手,叫聲“師兄”。賊首偷眼觀望,只見那個被稱為鉅子的人面色黧(lí)黑,容貌清癯(qú),想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墨子了。鉅子朝縣子碩微微一點頭,算是回應。被稱為師兄的漢子卻有些不高興。

“不過是幾名盜墓賊,按律處置便是,何須來煩擾鉅子?”

這位師兄身形魁梧,神色語氣都很嚴厲,正是墨家大弟子禽滑釐(gǔ xī)。縣子碩躬身道:“師兄教誨得是!”說完,要押盜墓賊走開。賊首知道是要懲罰他們,雖不知如何懲罰,但是落在縣子碩這種暴徒手里,必定沒有好下場,不由得驚恐起來。

“你不能殺我們。”賊首沖墨子大叫,“你們墨家宣揚兼愛,就是要愛天下所有人。我們雖是盜賊,卻也是人,殺了我們,就是不愛我們。堂堂墨者,不能言而無信。”

墨子笑了笑,指指腳上的鞋子。那是雙草屨(jù),大概走路太多,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

“這鞋是草,我穿鞋,能說是穿草嗎?”

賊首搖頭。“不能。”

墨子伸手拔出禽滑釐背負的長劍,但見青光森然,殺氣逼人,一望便知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墨家以擅長制造兵械聞名,禽滑釐身為墨家首徒,佩帶的劍自是不同凡響。

“這劍是銅,我拔劍,能說是拔銅嗎?”

賊首又搖搖頭:“不能。”

他茫然望著墨子,不知是什么意思。墨子將劍橫在胸前,在劍身上輕輕一彈,振鳴聲錚然響起,猶如遠山中的虎嘯、云霄上的龍吟。一道月光從劍身反射到他的褐衣上,恰好照見左腋前一條裂縫。

賊首注意到他那身褐衣,竟然跟縣子碩他們穿的一樣破舊。天下盛傳墨子提倡節用,生活儉樸,今日一見,果然不是虛言。墨子注視著賊首,神情平和,但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威嚴。

“那么,盜賊是人,我殺盜賊,能說是殺人嗎?”

賊首大驚,冷汗從額頭涔涔冒出。

墨子又說:“墨者兼愛世人,但卻不愛惡人,倘若惡人不能悔改,殺惡人便是愛世人。這正如我們主張非攻,反對戰爭,反戰不是不戰,倘若遇到殘暴的侵略者,與他們作戰便是反戰。”

墨子一邊說,一邊打量三名盜賊。

“幾日后,楚國將要侵略你們宋國。他們以大欺小,恃強凌弱,像這樣的不義之師,天下人盡可以群起而攻之。”

原來要倒霉的國家是他們宋國,那么墨子一行,應該是去救援首都宋城了。賊首垂下頭去,默不作聲。

墨子將劍還入禽滑釐劍鞘內,對三人說:“你們宋國雖是千乘之國,畢竟敵不過強悍的楚國,況且他們又有高人相助,此番大戰,必將異常慘烈。盜墓是死罪,念在你們沒有實犯,我也不再追究,但你們最好能去投軍,為國效力,抵消你們今日的罪責。”

三個盜墓賊都不說話。墨子見他們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問道:“你們都是宋國人,國家危難,正當舍身報效,諸位卻不愿去做,敢問是什么緣故?”

三賊仍不作聲。縣子碩在旁邊大喝:“回話!”賊首嚇得一哆嗦,支吾道:“先生是大義大勇的圣人,小人不敢對你說謊。我們雖是宋國百姓,但上自國君,下至邑宰、鄉吝夫,從沒有人關心過我們的生死,遇到荒年饑饉,命都活不下去,他們照樣搜刮不已。我們來盜墓,便是想弄點錢財,養家糊口。楚國攻打宋國,是他們國君和貴族的事,讓我們去為他們賣命,委實不愿。”

賊首愈講愈恨,語氣也充滿激憤:“我以前聽人講,先生曾接受我們宋國國君的邀請,來宋國推行您的政治主張,后來國君卻聽信司城子罕的讒言,把您囚禁起來,差點殺掉,若不是您的弟子營救,性命已經不保。不知此事是否屬實?”

墨子點頭:“是實。”

“既然如此,宋國便是先生的仇敵,被楚國攻打正是活該,先生又何必去救它?”

墨子一笑。

墨子好心教導三個盜墓賊。

“我們墨者行義,不分親疏與恩仇,只要是被強者欺凌,便會仗義相助。宋國與我雖然有前怨,但它現在要被楚國侵略,卻是無辜的。我來救宋國,并不是救有仇的宋國,而是救弱。我們抗楚,也不是與楚國作對,而是抗暴。”

他在月光下背手而立,沉吟了一會兒,對三名盜墓賊說:“你們不是墨者,既然不愿救難,我也不能勉強。你們去吧,以后不可再作惡,否則必有懲罰!”

三賊唯唯諾諾,在縣子碩的押送下躬身而退。墨子望著他們離去,嗟嘆再三,對禽滑釐說道:“國家無道,百姓便視國君如仇人,天下的執政者應當引以為戒啊。”

禽滑釐點頭。他望了一眼三個遠去的盜墓賊,眼光落到那座巨大的墳塋上,不禁冷笑:“那個貴族厚葬他的父親,自以為是行孝,不料卻因此引來盜墓賊,真是可笑又可悲!”

墨子也笑了笑,一點往事油然浮上心頭,想起了當年學儒時的一位舊友。

那時墨子年方弱冠,已是魯國自公輸般后最杰出的工匠,曾經用木片制造了一只飛鳶,在天空翱翔了一天方才墜落。

然而工匠當時是下等人的事業,墨子雖然手巧,卻并不因此被達官貴人敬重。當時天下學派,儒家獨大,魯國又是儒學之鄉,上自國君,下至庶民,無不推重。墨子便也拜到一位大儒門下,學習儒學。

有個同學與他性情相投,兩人終日論道,欣然忘倦,成為莫逆之交。后來,這個朋友的父親因病去世,朋友遵守儒家提倡的禮制傳統,將全部家財都拿來陪葬,又在父親墳前清心守孝,不飲酒不吃肉,天天傷心悼念,結果因為哀傷過度,竟然一命嗚呼。

墨子雖然學儒不久,但因天資過人,很快就將儒學要義爛熟于胸,并對其中的很多觀點抱有異議。比如說,儒家相信天命,卻不信鬼神,提倡仁心仁術,卻又強調尊卑等級。墨子覺得這些都是自相矛盾的。他尤其反對儒家提倡的厚葬。其實儒家先師孔子在世時,并不提倡厚葬,有個叫林放的弟子曾經詢問禮教的根本,孔子說:“禮儀,與其奢侈,不如節儉。喪葬,與其隆重,不如哀傷。”

但是儒家禮教推行之后,迂腐儒士和世俗之人舍本逐末,徒取形式,將厚葬和守喪當作孝心的表現,陪葬越多,守喪越久,就代表越孝順。墨子那個好友雖然為人通達,但最終因這些陋習而家破人亡。

墨子非常悲痛,憤而離開儒家,自創墨學,收徒授業,周游列國,四處傳播他的學說。經過多年努力,墨學終于大行于天下,與儒學分庭抗禮,成為當世顯學,墨子也被世人尊為圣賢。

墨子追思往事,頗是感慨,那位朋友倘若不死,必將是自己的得力助手,墨者也將會更多地造福世人。然而此時大戰在即,墨子沒有太多時間緬懷故人。他從懷中取出一幅素帛,遞給禽滑釐。那是門人耕柱從楚國冒死送來的機密情報。

“楚國這次所依賴的,便是公輸般為他們制造的云梯。關于它的形制機關,耕柱在圖中畫得很是詳細,你們趕到宋城后,要立即依圖造出一座,將咱們方才所創的破解之法,教給守城的墨者和宋國士兵。”

禽滑釐應諾,將素帛藏入懷內,臉上露出疲憊之色。算起來,他們已經連續奔走三晝夜了,其間幾乎不曾歇息。

三天之前,他和墨子還在前往齊國臨淄的路上。

墨家在齊國實力較弱,因為齊國文明鼎盛,百家爭鳴,墨家僅居其一,而且歷來不受國君和權臣待見,所以傳播緩慢。

墨子審時度勢,派遣弟子相夫子前往齊都臨淄,主持墨家在齊國的事務。齊國文士眾多,講究學問,論辯之風極為盛行,相夫子是墨家學養最為深厚的人,正可當此重任。相夫子在齊國經營多年,果然開創出一番事業。

墨子用人,大多如此。比如秦國尚勇,他就派勇冠天下的三晉相里勤去秦國做首領;楚國尚俠,他便派任俠使氣的鄧陵子去楚國做首領。兩人各展長才,使墨家的勢力和影響在秦、楚兩國越來越大。

墨子讓禽滑釐按照情報圖示打造云梯。

相夫子雖是齊國最佳人選,但齊國畢竟與其他國家不同,相較于秦、楚、宋、越各國,發展依然遲緩。墨子也因此將更多時間和精力放在那里,時常率領徒眾去講學。

前幾日他和禽滑釐難得有閑暇,便一起前往齊國。走到齊、魯兩國的邊境時,他們路遇一名卜者。那卜者是魯國前太史的兒子,與墨子相識。兩人在道路邊閑聊了幾句,卜者聽說墨子要去齊國,便勸他回程,此行一定不會順利。

墨子問他緣故,卜者道:“今日天帝要在北方殺黑龍,齊國是北方,你的臉又如此之黑,所以斷不可去。”

墨子知道他愛開玩笑,也一笑了之。不料一行人走到淄水,卻見河水大漲,濁浪滔滔,阻斷了去路。

墨子不甘心,與禽滑釐等人砍伐樹木,準備制作筏子。正忙碌間,一名在魯國總門留守的墨者飛奔而來。在楚國做官的耕柱帶傷逃回了總門,有要緊事稟報,請墨子盡快趕回去。

墨子一行人立即返程。他們剛風塵仆仆地趕到總門外,墨家的宿敵巫馬子卻迎面悠悠然走過來,他又想到一個好辯題,纏住墨子要辯論。

墨子知道巫馬子為人執拗,若不與他辯個高下,他絕不會罷休,當下便站在門口與他辯論起來。還好巫馬子今日的辯題并不高明,墨子三言兩語便將他駁倒,然后匆忙去見看耕柱。

耕柱帶回來一個壞消息:楚王已經決意攻打宋國,不久之后便要發兵。

楚王是好戰之君,熱衷于開疆拓土,早就想將宋國據為己有。墨子深知楚王的野心,特意派遣耕柱到楚國做官,以隨時勸諫楚王,又命令宋國的墨者首領曹公子加強戒備,幫助宋國整頓防務。

楚王忌憚墨者,不敢輕舉妄動,便將希望寄托到大匠公輸般身上,以重金作酬勞,請他制造攻城利器。公輸般構思許久,終于造出一座云梯,經試驗后發現極為好用,大小城池攻無不破。

楚王大喜,立即暗中準備攻宋事宜。耕柱數次勸諫,無奈楚王心意已決,不但不聽,連見也不再見他。

耕柱無奈,便冒險潛入公輸般的宅院,盜出云梯草圖,連夜逃出了楚國。他先順路趕到宋國,給曹公子報信,叫他做好準備,然后繼續北上,回魯國總門向墨子述職告變。

墨子聽他講完,命令禽滑釐召集門下三百勇士,立即整裝出發,南下宋國救援。

耕柱日夜兼程,極度疲憊,并且在盜圖時觸動機關,肩膀上中了一箭,雖然已經自行敷藥療治,但傷口仍未愈合。墨子讓他在總門休養數日,傷好之后再趕往宋城,與禽滑釐會合。

墨子親自率領三百勇士急奔數百里,進入宋國北境,于今夜趕到此地。他見大家都已乏累,便下令擇地歇息。

他一路思考破解云梯的方法,當下難以入睡,便與禽滑釐用木片模擬云梯攻城,尋找應對之策。兩人演練了很久,終于找到破解的辦法。

“先生也累了,歇息一會兒吧。”禽滑釐說。

墨子搖頭:“時間緊迫,不敢耽擱,我先行一步,趕往楚國游說楚王。你等五更之后,再帶大家趕往宋城。”

禽滑釐頗覺不舍,但他知道墨子一旦決定的事,便不可動搖,就問墨子還有什么訓示。

墨子說:“曹公子在宋國做官太久,已經逐漸腐化。你到宋城后,要嚴厲教訓他一番,倘若他不改悔,便奪去他的官職,依照家法懲治。”

禽滑釐俯首聽命。

墨子抬頭望天,只見夜空遼闊,月華皎潔,浩大宇宙靜謐而安恬。

墨子喟(kuì)然嘆道:“世界如此寧和,世人卻殺戮不已,可哀可嘆!倘若人間能有這樣的和平,讓天下的人兼相愛,交相利,不再有不公不義,不再恃強凌弱,我們縱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呀!”

禽滑釐在旁邊恭聽,心中同樣感慨萬千。

縣子碩聽說墨子要先走,執意要與他同行。墨子不許。縣子碩口中囁嚅(niè rú)了幾下,好像有話要講,卻又不敢講。墨子看他這個樣子,便已窺破了他的心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墨子笑道:“你是信不過耕柱,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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