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鯨入夢

明天啟四年七月十四，日本長崎縣平戶千里濱。

懷有身孕的田川氏在侍女的攙扶下，來到海濱散步，邊走邊輕撫著高聳的肚子。

過不多久，她就要臨盆了，而她的丈夫此時還遠在海外，音訊全無。連日來，田川氏心中頗覺煩悶，便帶著侍女走出家門，來到海邊排遣愁悶。

在長崎縣的千里濱，海邊有一片平坦的沙灘地帶，礁石點綴其間。沙石之外，滾動著的大海，像一頭巨獸，在長夜的昏睡中剛剛醒來，仍流連于酣眠的香甜之中，遲遲不愿起身。它扭動著肥碩的身子，它的每一寸皮膚都在蕩漾，褶皺里散射著耀眼的藍光。

當它真正醒來時，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震顫。

對于海邊長大的人來說，海是司空見慣之物，在日常生活中，那片藍色的大水隨時都在空曠的天空之下。

在海邊，涼風吹來，田川氏的精神為之一振。

這是平戶島的西岸，多有島嶼星散于海中，有舒展平緩的沙灘，也有懸崖峭壁下的陣陣驚濤，還有一些深邃曲折的峽灣。

平戶島位于日本的西部，與中國相距不遠。從平戶往西，便是李氏朝鮮的濟州島，再往西南航行，是中國的閩浙一帶。

她往西南望去，但見海波跳蕩，卻望不見彼岸的蹤影。幾處帆影在海平面上來回挪移，那些白亮的方塊，緩解著海平面的單調。

她盯著那些帆影，不知其中有沒有丈夫乘坐的船只。看了多時，帆影都在海上消失了，它們去往未知之鄉。

她嘴里喃喃道：“一年多了，芝龍也該回來了，怎么還是不見蹤影？”

侍女在旁聽到了，也不禁暗自嘆息。

田川氏的丈夫名叫鄭芝龍，是大明泉州府南安縣人氏，常年往來于海上，四方經營，是個大富商。有人說他是海盜，也有人認為他是走私商人，其實他擁有多重身份。

他在海上擁有一支武裝力量，做著亦商亦盜的生意，他的武裝甚至讓大明朝廷深感頭疼。想當年，他還很年輕，跟著舅舅去海上學做生意，卻意外發現了自己的語言天賦，幾年時間就掌握了十幾種語言，做生意之余，也在商船上做翻譯。

記得二人初見之時，鄭芝龍操著一口流利的日語，在幾案前侃侃而談，全然不像中原人士。杯中的茶涼了，侍女又添了新茶，水汽裊裊上騰，隔著水霧，田川氏偷眼觀瞧。只見鄭芝龍的模樣白白凈凈的，拿著茶杯的手指也是纖長的，不像是風里來、浪里去的遠洋商人，倒像是個書生。

田川氏回憶起往事，眼角眉梢顯露出笑意。

正在這時，有一艘大船沿著海岸北上，在不遠處的港口停靠后，水手們開始搬運貨物，一派繁忙的景象。在人群當中，田川氏瞅見指揮眾人卸貨的一個頭目，原來他也是田川家的子弟，曾經跟隨鄭芝龍在海上貿易，當年出海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在海上跑了幾趟后，轉眼就成了大人。

“小姐，您過去問問吧，或許會有好消息。”侍女說。

說罷，二人向大船停靠處走去，一會便來到大船近前。船身高如城墻，大船的陰影瞬間將她們覆蓋，水手的影子在墻頭間出沒。仰頭再往上看，桅桿聳入云端，隱約聽得到旗角獵獵作響的聲音。田川氏家的子弟向二人點頭致意。

“請問，有沒有我夫君鄭芝龍帶來的消息？”

“上個月我在定海縣遇著了，他在那兒跟紅毛國的洋人談生意，晚幾天就回。見面時匆忙，來不及寫信，他讓我捎個口信，說要趕緊回來，等著夫人您臨產呢。先提前恭喜夫人了。”

田川氏喜動顏色，眼前不禁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鄭芝龍在船上，正和一群紅頭發、紅胡子的洋人談笑風生，嘴里說的，凈是些嘰里咕嚕的語言，他的舌頭在口中來回撥動，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響。紅胡子的洋人以同樣的方式回應，不多時，便各自大笑。

想到這些，她的步子不覺歡快起來。離開碼頭，她和侍女繼續在海灘上散步。在她們身后，貨船的喧囂逐漸散去，腳下是平坦白凈的沙灘，礁石時而聳出，裸露著黑色的脊背，海就在眼前——一片幽靜的所在，仿佛天地初開。

對她們來說，這是一片全新的海灘，人跡罕至，偶爾有海鳥拍打著翅膀從她們頭頂飛過，毛羽之間，氣浪鼓蕩，留下幾聲尖銳的長嘯，更襯出海灘的空曠。

“看，有貝殼。”侍女指著腳下驚喜地喊道。

在她們周圍，有許多漂亮的貝殼。

“有這么多，還真是少見。”田川氏沒有注意腳下，聽侍女一說，趕忙低頭一看，地上有一只形態奇特的大貝殼，格外搶眼。這只大貝殼棱角分明，一半隱沒在沙子里，裸露的一半閃爍著五彩的光。正是這只大貝殼，剛才險些絆倒侍女。

田川氏和侍女畢竟還是少女心性，聽到鄭芝龍就快回來的消息，又添了十二分的高興，于是主仆二人在沙灘上撿起貝殼來。

田川氏因身子不便，撿了幾個，就讓侍女代她去撿，自己靠在礁石邊坐下休息。眼望著侍女在沙灘上蹦蹦跳跳，留下一串可愛的腳印。不多時，侍女就撿到幾十枚漂亮的貝殼，用布裙兜著，蹦跳著越走越遠。

田川氏停靠在礁石邊休息，微笑著望著侍女撿拾貝殼的身影，不一會兒，一陣困倦襲來，不知不覺中，她倚著礁石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里，她站起身來，環顧四周，仍是千里濱的這片海灘。忽覺四下里光影恍惚，眼前的海面上全是跳動的光斑，忽聚忽散。她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時，海面起了波浪，毫無預兆地躥升起一座洪峰。

隨后，洪峰一分為二，水中飛出一頭白鯨，一陣搖頭擺尾，跟著，空中下起了大雨。田川氏的衣衫徹底被打濕，她卻毫無躲避之意。她的注意力都被空中這頭白鯨吸引。白鯨騰起在半空中，它遮蔽起來的巨大暗影貼在田川氏的臉上，陰寒的感覺使她裹緊了衣衫。

白鯨飛到最高處，卻并沒有落回海里，而是在空中轉身后，徑直撲向田川氏，田川氏一愣的光景，未能躲過，一道幻影進入了田川氏的肚子，那頭白鯨就憑空消失了。先是方形的頭鉆進了田川氏的肚子，三角形的尾巴撲騰著緊隨其后，扇起的風，把她腳底的沙灘刮出一個淺坑。

鯨尾一閃即逝，田川氏的肚子驟然隆起，巨鯨在里面左沖右突，這使她的肚子看上去忽高忽低，起伏不定。

偌大一頭白鯨，長可十余丈，整個沖進腹內，田川氏只覺肚腹脹痛，難以忍受，似要炸裂開來。

田川氏從夢中疼醒，但劇痛并未減輕，她疼得滿地翻滾。

“小姐，您怎么了？”

去撿貝殼的侍女聽到聲響趕緊跑了回來，布裙下擺中的螺和貝，也全部滑掉。

“我夢見一頭白鯨鉆進我的肚子里了，感覺快要脹開了，怕是要生了。”

田川氏說著，汗珠從迸起青筋的額頭上不斷滾落，因為疼痛，她的雙手緊抓著礁石上的凸起處。

侍女沒經歷過這種場面，驚得不知所措。果然，不多時，她在侍女笨手笨腳的幫助下，在海邊的礁石旁誕下一個男嬰。

這個男嬰，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鄭成功。

田川氏產子的那塊礁石，后來被人們稱作“兒誕石”，成為一段往事的見證。兒誕石因鄭成功而馳名，后人題詠不絕。人們都在傳講，說這個孩子是巨鯨的化身，注定要在驚濤駭浪中淬煉成長，他的一生將與大海緊密聯結在一起。

因田川氏出門太久，家人放心不下，怕有意外，于是派出人四處尋找。一行人趕到了海邊，邊走邊喊。

田川氏的侍女聽到后，站起來揮舞著手臂高喊道：“我們在這里，在這里！”

眾人趕忙跑過來。

空曠的沙灘上，幾塊礁石阻斷了眾人的視線，當他們繞過礁石時，大家驚奇地發現，田川氏雙手高舉著一個嬰兒，向眾人昭告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只見這個嬰孩在陽光下踢騰著手腳，身子瑩白而耀眼。這個純凈無瑕的新生命，正面向大海，發出響亮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