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國際性的顯學
滿學自其產生之初,便成為國際性的學問,并從亞洲發展到歐美,成為國際性顯學。滿學為什么成為國際性的顯學?這與金國以及清朝的興起密不可分。
16世紀末葉,清太祖弩爾哈齊崛起東陲,逐步統一女真諸部,勢力逐漸強盛。這就為滿學的產生和發展奠定了基礎。滿學產生于建州女真部,發端于滿文的創制。清太祖崛起之初,文移往來都使用蒙古文或漢文,有諸多不便,遂萌生創制文字的想法。1599年,命額爾德尼、噶蓋二人參照蒙古文字母創制而成,即老滿文、無圈點滿文。雖然這是滿足現實需要的舉動,而不是純粹的學術研究,但在創制過程中,不乏研究的成分。譬如,當清太祖命額爾德尼等參照蒙古文創制文字時,巴克什額爾德尼辭以不能,太祖說:“寫阿字,下合一媽字,此非阿媽乎(阿媽,父也)?額字,下合一默字,此非額默乎(額默,母也)?吾意決矣,爾等試寫可也。”[23]由此可見,當時為了創制滿文,君臣之間還進行了一番討論。
隨后,額爾德尼、噶蓋就遵循弩爾哈齊的指示,創制了滿文。關于額爾德尼、噶蓋二人,史書記載:“額爾德尼,納喇氏,世居都英額。少明敏,兼通蒙古、漢文。太祖時來歸,隸正黃旗滿洲。從伐蒙古諸部,能因其土俗、語言、文字宣示意旨,招納降附。賜號‘巴克什’。”“噶蓋,伊爾根覺羅氏,世居呼納赫。后隸滿洲鑲黃旗。太祖以為扎爾固齊,位亞費英東……歲己亥,受命制國書。”[24]可見此二人絕非等閑之輩。
從額爾德尼等創制的滿文來看,除了照搬蒙文之外,確實也有所發明,如蒙文中沒有輔音字母f,而老滿文增加了,即創制了fa、fe、fi、fo、fu、fō、fū這7個音節字母,再如改變了某些音節的書寫方式,如蒙文的ia、ie,滿文寫作iya、iye。顯然,額爾德尼等奉命參照蒙古文字母創制滿文時,經過一番思考,潛心研究,絕不是搬來蒙文字母拼寫女真語言這么簡單。這是女真(滿洲)人研究其語言文字的開創之舉。
此外,在天命年間,巴克什額爾德尼已著手編纂《聰睿汗政績》一書,至太宗時期修《太祖實錄》時,將其作為《太祖實錄》的一部分底稿。[25]這是女真(滿洲)人研究其歷史文化的開創之舉。由此可見,滿學研究發端于女真(滿洲)的故鄉,肇始于16世紀末葉。
隨著金國軍事勢力的強盛,清太祖公然與明朝分庭抗禮。天命三年(1618),金軍攻克撫順城,拉開了金明戰爭的序幕。此后數年間,金軍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迨清太宗即位以后,金軍幾次突破長城防線,深入京畿地區搶掠,滿載而歸。在兩國相爭之際,清太宗改其國號為大清,寓意取代大明。凡此種種,都給明朝造成前所未有的壓力。當此之時,明朝君臣剿撫無功,一籌莫展。儒臣文人為局勢所迫,便著書立說,探索女真人的前世今生,如葉向高撰《女直考》、茅瑞征(苕上愚公)撰《東夷考略》等。一些文武大臣的奏疏亦自然而然,涉及女真(滿洲)人的歷史文化,成為我們今天研究滿學的寶貴資料。
明清易代之后,滿語成為國語,滿文成為國書,滿學處于優越地位。到了康雍乾盛世,滿學研究進入高潮,先后產生了諸多鴻篇巨制,如(康熙)《御制清文鑒》(1708)、《八旗通志》(初集,1739)、(乾隆)《御制增訂清文鑒》(1771)、《滿洲源流考》(1777)、《欽定滿洲祭天祭神典禮》(1780)、《欽定八旗通志》(1786)等。這些都是滿洲歷史、文化、語言、八旗制度研究領域的扛鼎之作,聞名遐邇,經久不衰。晚清時期,滿學漸趨衰落。
清朝退出歷史舞臺以后,滿學研究擺脫了欽定、御制的禁錮,進入真正學術研究時期。民國時期,局勢動蕩,不過編纂并刊印《清史稿》頒行,厥功至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滿學研究進入新時期,各項工作依次展開,邁進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以后,滿學研究者也迎來了科學的春天。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滿學”概念在學術界站穩腳跟,滿學的研究領域包括滿族史、滿族語言文字、滿族文化、滿族社會生活,涌現了一大批學術研究成果。
隨著金國軍事勢力的強大,金國與朝鮮兩個相鄰國家不可避免地開始交往,清太祖對朝鮮也提出種種要求。例如:己酉年(1609),清太祖想要把過去金朝時期流散到朝鮮、沿其邊境而居住的瓦爾喀部落之人,讓朝鮮全部查清歸還,于是向明朝萬歷帝陳奏。萬歷帝得知,立即傳諭朝鮮國王清查。結果,朝鮮國王查出失散數代的瓦爾喀部眾一千戶,于己酉年二月遣返金國。[26]天命六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金國汗致書朝鮮王,說:“你要是還想幫助明朝就算了,如果不想幫助明朝,就把渡江而去的漢人全數遣還。現在遼東地方的漢人剃發歸降的,沒有殺戮,悉數豢養了。各級官吏,仍官復原職。你要是還派軍隊幫助明朝,就別跟我說什么了。你們朝鮮是主持公正的國家,你難道不知道嗎?何去何從,隨你便吧!”[27]現實交往的需要,迫使朝鮮政府重視滿語滿文,設置機構,培養人才,翻譯圖書,辦理文牘,持續到19世紀末。這種狀況客觀上促進了朝鮮清學的發展,并為今日韓國的滿學研究奠定了歷史基礎。如今,在韓國,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全北大學、檀國大學等高校都有學者研究滿學,科研隊伍在壯大。
清朝取代明朝的統治以后,明末來到中國的西洋傳教士都歸附新興的大清王朝,有的人還長期在宮廷任職。康雍乾時期,清朝統治達到鼎盛,疆域遼闊,民族眾多,社會安定,經濟發展,文化昌盛,持續到19世紀40年代的鴉片戰爭前余暉尚存。這種社會現狀吸引更多的傳教士漂洋過海,陸續來到中國。他們在中國各地傳教,同時學習滿漢語文,研究中國文化包括滿洲文化。到18—19 世紀,滿洲歷史文化通過傳教士傳到歐美諸國。譬如,清朝入關以后,滿洲文化人用滿文翻譯漢族歷史典籍《詩經》《易經》等,這些譯作通過傳教士傳到了西方,使西方人更容易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包括滿洲文化。滿文走向世界,既傳播了滿洲文化,也傳播了中國傳統文化,這是滿文的一大歷史功績。有學者認為:“滿學作為世界性的學問,早在18世紀初到19世紀中期最先在俄國興起,此期滿學和蒙古學曾是研究的熱門。最初是由俄國傳教使團在北京開始活動的,成為培養俄國漢學和滿學家的中心。最先在喀山大學開設滿語課,后又在彼德堡大學東方語言系設置滿語專業,涌現出一批滿語文學俄國學派。有十幾位著名學者,翻譯了《八旗通志初編》、《大清律例》、《理藩院則例》、《清史》等。為研究滿學準備了參考書。后來又編出了《滿俄大辭典》、《滿語文法》等。此外,彼得堡圖書館、亞洲博物館還收藏滿文文獻,為后來一些學者研究滿學提供了條件。繼俄國之后,日本對滿學的研究是在本世紀初很快發展起來的。”[28]其實,沒有中國的滿學,何來俄國的滿學?
西洋人主要研究滿文,研究滿洲文學,掀起了滿洲熱。這個時期歐洲滿學研究成果在國際上影響較大的,應該是德國學者保羅·喬治·穆麟德(Paul Georg von M?llendorff,1847—1901)在其英文著作《滿文文法》(A Manchu Grammar with Analysed Texts)中使用的滿文拉丁字母轉寫法。盡管該轉寫法有些弊端,但使用簡便,在國際滿學界頗具權威,廣為采用。[29]進入20世紀以后,由于清朝覆亡了,滿學也隨之陷入低潮。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后,隨著學術交流的頻繁,歐美諸國的滿學漸趨復興。近年來,美國“新清史”的興起及其在中國年輕學者中產生的巨大影響,從積極的方面來看,提高了清史研究領域滿文史料的重要性,刺激了年輕學者學習滿文的積極性,從而也促進了滿學的發展。現在,在歐美地區,除上文提到的美、德、英、法四國外,匈牙利、波蘭、捷克、荷蘭、瑞士、瑞典等國也有學者研究滿學。
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經濟文化交往由來已久。19世紀中葉,日本開始研究滿學。“日本的滿學研究早期代表人物,是江戶時代后期的高橋景保先生。那時,他主要開始從事滿語的研究。真正的滿學研究是從20世紀初期,由內藤湖南先生奠定了學術基礎,是內藤湖南先生將《滿文老檔》及其他滿文資料第一次大量介紹給日本滿學界。自此之后,日本的滿學界開始利用中國及朝鮮的漢文字資料與滿文資料結合起來加以研究,并對清初的歷史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然而,日本的滿學研究者與日本的藏學、蒙古學研究者在人數上相比仍可謂是寥若晨星。”[30]不過,從1895年至1968年大約70年間,日本學者在有關雜志、論文集上發表了大量有關滿洲歷史、社會、語言、地理、生物等方面的論文。[31]其中最重要、最負盛名者非《滿文老檔》莫屬。《滿文老檔》是日本滿文老檔研究會譯注的學術巨著,凡7冊,自1955年至1963年,由東洋文庫陸續出版。其譯注者神田信夫、岡本敬二、松村潤、岡田英弘都是當時日本滿學界的著名學者,他們以這枚學術成果加惠于世界各國滿學研究者,功莫大焉。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不斷公布和開放了許多珍貴的滿文檔案,日本的滿學及清史學界的學者們都深刻感到:進一步更加深入地開展滿學研究的重要條件和必要手段,就是充分地利用現存的世界各地所藏的滿文資料,這已迫在眉睫。所以,在近10年內,關心清史與滿學研究的日本研究者正在日益增多,尤其是自東洋文庫清史研究室主辦的滿族史研究會成立以來,日本的各大學及研究機構的青年學者,以及大學生、研究生們都開始踴躍參加滿族史研究會所舉辦的各種學術活動”[32]。這一時期,日本學者研究滿學,成果累累。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學術成果應該是河內良弘編著的《滿洲語辭典》,2014年由日本松香堂書店出版,共1217頁,收錄滿語詞條多達4萬條,創下日本國內滿語詞典收詞的最高紀錄,是目前世界上收詞最多的滿語辭書。更值得稱道的是該辭典解釋詳細,且大多使用漢文,認漢文不懂日語的人也可以使用。尤其值得稱道的是,現在日本研究滿學的年輕學者多通曉滿語口語,利用滿文檔案史料駕輕就熟。
綜上所述,滿學自其產生之初,就成為一個國際性的學問。相比其他人文學科,稱之為顯學也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