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詞學文獻東傳與日藏詞籍
- 劉宏輝
- 3379字
- 2020-11-30 10:51:58
第二節 “漢字文化圈”視野下的日本填詞與詞論
中國古代各種文學樣式在“漢字文化圈”內傳播、接受,繼而吸引文人創作,形成了“漢字文化圈”獨特的文學景觀。詞這一文學樣式也同樣如此,中國自不必說,“宋之詞”有“一代文學”之稱[9],詞在朝鮮、越南、日本等地也開花結果,構成色彩斑斕的域外詞。在日本填詞方面,神田喜一郎《日本填詞史話》是集大成之作,其搜羅日本詞之豐富、評價之精到,至今仍然是難以超越的。因此本文所討論的日本詞,多取自該書。另一方面,隨著詞在日本的普及,詞論也產生、發展起來。在“漢字文化圈”視野下,日本的填詞與詞論都有鮮明的特征。
一 日本詞的總特征
嵯峨天皇御制《漁歌子》被視為日本填詞的開端,日本填詞至今已有千余年歷史。千余年中,不斷有詞作者涌現,因此日本詞的總量并不少。但目前尚無《全日本詞》可供參考,只能通過《日本填詞史話》列舉的日本詞來探究日本詞的總體特征。概括而言,日本詞具有兩個明顯的特征。
第一,酬贈唱和之作極多。首先,日本填詞的開端即是追和之作。包括嵯峨天皇在內的日本宮廷文人追和張志和《漁歌子》是日本填詞的開端,這種追和意味著日本詞的誕生是一種文字的模仿。其后兼明親王的《憶龜山》也是追和白居易的《憶江南》。可以說,早期日本詞是在追和模仿中國詞的基礎上產生發展起來的。其次,不少日本詞人以唱和方式開始嘗試填詞,既有文人之間的唱和,也有追和中國詞的嘗試。如《日本填詞史話》提及的加藤明友、林羅山一家都是通過唱和的方式嘗試填詞的,林羅山有《郁金香·和加藤敬義齋題柳下雙游騎畫》《更漏子·和加藤敬義齋秋思》《江城子·和敬義齋江城子》;林春齋、林梅洞也有同調同題的次韻之作。神田喜一郎論道:“羅山、春齋、讀耕齋的父子三人,都有和加藤明友之作的次韻之作……也可以想象出詞之唱和,在當時文壇上是極一時之盛。”[10]除了日本文人之間的唱和,追和中國詞也是非常盛行的。如讀耕齋的《點絳唇·冬景》“次韻蘇叔黨”、《憶秦娥·詠雪》“次張安國韻”、《滿庭芳·警世》“次東坡韻”等[11]。不少中國著名詞作,往往出現追和的日本詞。連極難次韻的姜夔的《暗香》《疏影》,也有森槐南、森川竹磎等日本人的次韻之作。再次,日本填詞的興盛與文人之間酬贈唱和密切相關。詞作為文人交游的“羔雁之具”,其大量產生也是自然而然的。大致而言,日本填詞史上有三次填詞的高峰,三次高峰都以文人的酬贈唱和為標志。第一次是“填詞的復興”,以加藤明友與林家一門的唱和酬贈為代表。第二次是幕府末期至明治中期,代表是長三洲領導的“香草社”。該社以指導填詞為宗旨,社員們依韻填詞、互相唱和,蕪城秋雪評論道:“竹田翁憂于我朝無詞余遂有《填詞圖譜》之著。菅茶山、賴山陽等諸先輩亦未得填詞之格。先生故設 ‘香草社’以督填詞。”[12]神田喜一郎認為:“三洲創設香草社,極力鼓吹填詞,從明治十年(1877)前后開始,到三洲逝世的明治二十五年(1892)這大約二十年間,雖極其短暫,但卻是日本填詞史上的黃金時代。”[13]從香草社的活動及其詞作可以看出,酬贈唱和是日本填詞黃金時代到來的重要因素。第三次高峰以明治詞學三大家森槐南、高野竹隱、森川竹磎為代表。填詞酬唱為三人交往的重要方式,如森槐南作《金縷曲》二首寄高野竹隱,“此二詞為槐南、竹隱酬唱之開端”[14];二人不斷以填詞角逐,詞藝亦得到飛速提升。高野竹隱與森川竹磎未謀面時已經有詩詞酬唱,如竹磎寄贈《洞仙歌》,小序云:“高野竹隱見寄五絕句,賦長短句一闋以卻寄,竹隱又號鐵生。”[15]此后二人不斷書信往還,寄詞唱和。而槐南與竹磎有師生之誼,又是姻親,二人填詞酬答也極為頻繁。可以說,明治詞學三大家是在酬贈唱和中主宰詞壇的。
第二,游戲試筆之作頗多。這一點與酬贈唱和有關聯,詞成為“羔雁之具”,因此其地位自然也低。日本文人雖然也有不少努力嘗試填詞,但更多將填詞作為一種文字游戲,因此常常出現一個詞人只嘗試寫過一二首詞作的情況,像明治填詞三大家這樣努力從事填詞的文人是極少的。就詞作的題材而言,除了酬贈唱和,往往只是抒發個人情感,重大的題材仍喜愛用詩體表達。究其深層次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詞之格律較詩復雜,填詞的難度也更大。如果以游戲心態填詞,又不顧韻律,則填詞僅成長短句之文字游戲。如大學問家林羅山的填詞,神田喜一郎論道:“這闋《更漏子》,措辭之巧拙姑且不論,也不知羅山是以什么體式為準而作的,全然不入填詞之格,簡直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讀了這些以后,對當時他們雖作填詞,但是否掌握了有關填詞的知識,則抱有很大的疑問。”[16]連林羅山這樣的大家,填詞都如此草率,其所處時代的填詞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文人愿嘗試新的文學樣式,但限于水平,在試作一二闋之后,擱筆不復填詞。如日本漢詩人竹添井井寫有唯一的詞作《滿庭芳·燕京重陽》,對其作詞的原因,“或者回想起曲園所贈的《采綠吟》而進行的試作”。另一方面,日本人對詞的態度也比較冷淡,或視詞為游戲之作,或視詞為畏途。江戶時代田能村竹田《填詞圖譜》的另一名字是“花月關情筆”,而且題名“戲纂”[17],其對詞體的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而另外一些詞論家則對詞“敬而遠之”,江戶時代的山本北山在《作詩志彀》的“詩余”條中,強調詞的格律復雜,建議日本人不可作詞。[18]這代表了一部分日本人的態度。
總之,日本詞總體上的這兩個特征與詞在日本的傳播接受密切相關。由于詞在日本受到冷落,詞體在文人心中的位置并沒有詩文高,所以以游戲文字之心對待填詞也就不難理解了。而文人的好奇心、競爭心又使得他們努力嘗試填詞,在交游酬唱場合一決詞藝之高低,因此酬贈唱和之詞盛行。又由于長時間無詞譜詞律作為參照,而填詞必須有所依憑,模擬追和中國詞又是可行的方法,所以追和之作亦復不少。
二 日本詞論的分期與主要特征
在“漢字文化圈”中,朝鮮半島、越南的填詞都不算發達,[19]日本填詞也不興盛,尤其是與豐富多彩的日本漢詩相比,無論是詞人還是詞作數量都略顯單薄。填詞的不發達必然導致詞論的滯后,長期以來,日本論詞資料既零散又貧乏。日本詞學史上,僅有兩三部詞話;即使加上詞律、詞譜之作,其總量也極為有限。然而作為“外來之觀念”,我們也必須充分考察并加以借鑒。
綜合日本詞論發展歷程,我們可以將日本詞論分為三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從平安朝至江戶中晚期田能村竹田《填詞圖譜》的誕生,為詞論萌芽、發展的早期階段。這一階段論詞資料極少。在五山僧人抄物、文集、詩話隨筆中,偶爾會有一些涉及詞的資料,但都比較零散。如禪僧惟高妙安在《詩學大成抄》中說:“‘雨過池塘,十里芰荷香’非詩,為詞。詞者,歌之類。字數不定,與詩不同。”[20]《羅山文集》也有關于《草堂詩余》的評論[21],《讀耕齋文集》有《書花間集后》等論詞文字。[22]第二階段從江戶中晚期到明治年間,為詞論的豐富繁盛階段。這一階段,除了產生了《填詞圖譜》《詞律大成》等詞學專著外,詞話、論詞絕句、詞作評點等批評方式也逐步成熟。這些詞論成就的取得,與填詞黃金時代的到來是密切相關的,詞在日本得到普及,則讀者眾多,評論者也就自然而然增多了,如《日本填詞史話》中有“槐南的詞話”“竹隱的論詞絕句”等章節。第三階段是20世紀。這一階段詞論的表現形式主要是論文,代表人物有青木正兒、中田勇次郎、青山宏等學者。[23]不得不承認,這一階段的日本詞論并沒有太多創舉,這與漢學在日本的逐步衰落也是緊密相關的。
縱觀日本詞論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日本詞論呈現論題狹窄、觀點滯后的特征。日本詞論主要圍繞詞之格律展開,無論是詞的常識、詩詞之辨,還是填詞指導,都圍繞韻律展開,甚至可以說,日本詞學史的大部分是日本詞律學史。如山本北山《作詩志彀》中的“詩余”、三浦晉《詩轍》中的“詩余”等詩話中的詞論都是圍繞詞的音律來說的。用于指導填詞的《填詞圖譜》、訂補《詞律》的《詞律大成》的中心是詞之格律,森川竹磎《詞法小論》、中田勇次郎《唐五代詞韻考》、萩原正樹的詞譜研究也都是屬于詞律的范疇;而日本填詞不發達的原因之一也是詞之格律復雜,必須先討論詞之格律問題,才能帶動填詞的繁榮,從而進一步促進詞學批評的繁榮。觀點滯后當然是相對于中國詞學史而言,中國的很多詞學論題,如詩詞之辨、南北宋之爭、詞之婉約豪放風格、詞之流派、清詞中興等,在日本引起的討論都極為滯后,甚至連明治詞學三大家尚且未聞常州詞派之詞論,難怪神田氏也對日本詞學之滯后而感到遺憾。[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