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近代史研究(1949—2019)(全2卷)
- 曾業英主編
- 6580字
- 2021-02-08 14:52:53
第一節 初期發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近代史研究受到中央人民政府特別是它的最高領導人——中國革命的杰出領袖毛澤東的高度重視。
早在1950年5月1日,新中國誕生剛剛半年,中央人民政府就在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的基礎上,建立了一個由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范文瀾任所長的中國近代史研究所。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建立的第一個研究所。1953年9月,依據中共中央宣傳部的提議,經中共中央設立的“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議決,以歷史研究所第三所的名義正式劃歸全國科學研究中心——中國科學院。不久恢復原名,改稱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并由此演變為今天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該所草創之際,研究人員并不多,不過10 多人,主要成員都是一些中國共產黨民主革命時期培養起來的歷史研究者,后來陸續吸收了一批舊中國高等院?;蚩蒲袡C構有成就的從事歷史研究的老專家,以及新中國自己培養出來的青年歷史研究工作者,很快就發展到了100 多人,成了內地中國近代史研究的重鎮。其間,還有不少省、市、自治區,如上海、天津市和湖南、廣東等省也成立了歷史研究所,其中不少人是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此外,眾多高等院校歷史系都設有中國近現代史教研室,聚集了一大批中國近代史的教學研究人員。僅僅10 多年,總計中央與各省、市、自治區研究機構及高等院校歷史系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人數,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已遠遠超過了舊中國,足見新中國對中國近代史研究的重視。
在中央和各級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以及廣大研究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下,這一時期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在以下三方面取得了顯著的進展。
首先是初步建立了獨立的科學的中國近代史學科體系。長期以來,包括中國近代史在內的中國歷史學未能走上科學的道路,總是以統治者的“英明”“圣賢”與否來解釋國家的興亡和社會的盛衰,用各種唯心主義謬說來掩蓋階級斗爭的事實。雖然中國資產階級民主派的歷史學家也在疑古辨偽的口號下,批判過帝王家譜式的傳統歷史觀和歷史體裁,對中國歷史學的發展起過一定的進步作用,但由于他們始終否定生產力對歷史進程的決定作用,因而也否定階級斗爭在歷史上的作用,仍然無法揭示中國近代歷史的真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廣大中國近代史研究者通過學習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分析的方法及研究實踐,明確了“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雖然對中國近代史上的某些具體問題也存在這樣那樣的不同認識,但對中國近代史的上下時限、基本線索和研究方法等學科體系問題的認識則基本趨于一致。大多認同中國近代史上起1840年的鴉片戰爭,下迄1919年的五四運動(改革開放后,隨著研究的深入,下延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中國近代社會的性質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其基本任務是反帝反封建斗爭。因此,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基本線索應是中國人民的反帝反封建斗爭運動及其發展,而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分析方法則是它的根本方法。充分反映和展示這一學科體系的代表著作有三種:第一、第二種是1962年出版的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學用書,分別為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主編、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長劉大年組織本所研究人員集體編寫的《中國史稿》第4 冊,北京大學翦伯贊主編、邵循正和陳慶華編寫的《中國史綱要》第4 冊;第三種是胡繩編著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它雖然出版較晚,1981年才面世,但其體系與以上二書并無差異。
其次是搜集、整理、出版了一批中國近代史的基本資料,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史料是歷史研究的核心和基礎,沒有史料,歷史研究就無從談起。因此,由“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議決成立的中國史學會,還在籌備階段就把搜集、整理、出版中國近代史的基本資料列為自己的頭等大事。1949年7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負責籌備中國史學會的范文瀾已開始謀劃這方面的工作了。他提出要編輯《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組織歷史學家對近代重大歷史事件分別編輯專題資料,陸續出版。趁1950年紀念義和團運動50 周年之機,由翦伯贊主持編輯、出版了《義和團》專題資料一種。1951年7月中國史學會正式成立后至1959年,按計劃先后編輯、出版了《太平天國》《回民起義》《戊戌變法》《鴉片戰爭》《中法戰爭》《中日戰爭》《辛亥革命》《捻軍》《洋務運動》等專題資料10 種,其中多者8 冊,二百幾十萬字,少者4 冊,也有一百幾十萬字,可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中國歷史學界編輯出版的規模最大的一套資料集。1954年又在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創辦《近代史資料》雜志,專門刊發中國近代史資料。與此同時,在中國史學會的統一規劃下,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嚴中平等眾多經濟史學家也開始了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的編輯工作,先后出版了包括《中國近代經濟資料選輯》《中國近代工業史資料》《中國近代農業史資料》《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中國近代對外貿易史資料》《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中國近代航運史資料》《中國近代外債史統計資料》《舊中國公債史資料》等在內的《中國近代經濟史參考資料叢刊》,包括《中國海關與滇緬問題》《中國海關與英德續借款》《中國海關與義和團》等在內的《帝國主義與中國海關資料叢編》,包括《北京瑞蚨祥》《上海民族橡膠工業》《上海市棉布商業》《上海民族機器工業》《上海民族火柴工業》《上海民族毛紡織工業》《永安紡織印染公司》《舊中國機制面粉工業統計資料》等在內的《中國資本主義工商業史料叢刊》,包括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榮家企業、劉鴻生企業等專題資料在內的《上海資本主義典型企業史料》叢書。這些叢刊、叢編都是經過專家學者認真篩選,具有相當參考價值的近代政治、經濟史資料,至今仍為中國近代史研究者廣泛引用。需要說明的是,這些還僅僅是其中幾種比較突出的大型資料集,限于篇幅,其他如羅爾綱主持編纂的《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全國政協編輯的《辛亥革命回憶錄》、軍事科學院編輯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資料選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資料選編》等眾多篇幅不一的資料集,不能在此一一列舉。但是,僅此已足可說明中國近代史研究者這時對資料建設的重視和在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不容置疑的。
最后是對帝國主義侵華史、太平天國農民運動、辛亥革命、資本主義經濟等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及專題進行了比較系統、深入的研究。關于帝國主義侵華史,首先面世的是劉大年的《美國侵華史》、欽本立的《美帝經濟侵華史》。隨后又出版了丁名楠等人集體編著的《帝國主義侵華史》第一卷,該書雖然只寫到中日甲午戰爭,但對晚清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壓迫中國,反對中國獨立,阻礙中國社會進步的歷史”,作了比較全面和系統的“綜合敘述”。太平天國農民運動是這一時期研究進展最為顯著的領域,發表論著最多。以當時主要歷史類學術刊物《歷史研究》的刊文為例,1966年“文化大革命”之前,《歷史研究》發表中國近代史各類專題論文約113篇,有關太平天國研究的65 篇,占各類總數的57.52%,幾乎是2/3了。[1] 專著方面,出版了羅爾綱撰寫的紀傳體通史《太平天國史稿》及《太平天國史記載訂謬集》《太平天國史事考》《太平天國史料辨偽集》《天歷考及天歷與夏歷公歷對照表》《太平天國史料考釋集》《太平天國文物圖釋》《太平天國史跡調查集》7 種在史事考證方面取得重大進展的文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成就雖不及太平天國,但從“文化大革命”前《歷史研究》所發表的論文數量來看,也達到22 篇,居于第二位。[2] 更重要的是在研究方向和重點方面發生了重大變化,不再像舊中國的史學那樣僅僅側重于孤立的政治事件的敘述和少數知名人士的個人活動的研究,轉而強調經濟背景和階級關系的探討、強調人民群眾的地位和作用了,把辛亥革命看作是清末社會主要矛盾激化的產物,從而大大豐富了辛亥革命史的內容,有助于恢復它的本來面目。至于對資本主義經濟的研究,首先是研究成果豐碩,“文化大革命”之前,僅出版的重要專著就多達61種,如吳杰的《中國近代國民經濟史》、尚鉞的《中國資本主義關系發生及演變的初步研究》、吳承明的《帝國主義在舊中國的投資》、魏子初的《帝國主義與開灤煤礦》、傅筑夫等人的《中國原始資本積累問題》、周秀鸞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中國民族工業的發展》、張郁蘭的《中國銀行業發展史》、楊培新的《舊中國的通貨膨脹》,等等。[3] 其次是開辟了許多新的研究領域,如關于資本原始積累、民族市場、民族資產階級和買辦資產階級、農產品商品化、新民主主義經濟、少數民族經濟,以及太平天國、戊戌維新、辛亥革命對經濟發展的影響等問題,都是這時才引起研究者重視,而且取得了一定進展的新課題。
這一時期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顯著的進展,除如前所說有中央和各級地方政府的重視外,還有以下幾個重要原因。
一是有個相對安定的讀書研究時間。任何一項科學研究,要想取得成功,都必須在研究對象和研究者自身兩方面具備一定的條件。對于中國近代史研究而言,前者最要緊的是要解決一個理論、方法問題,一個資料問題。如前所說,既已確立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分析方法,又有了一定的資料準備,自然不是什么問題了。關鍵是后者,即中國近代史研究者有無積極性,有無不受其他無關之事的干擾而專心治學的時間問題。中國革命的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洗刷了百余年來帝國主義強加給中國人民的屈辱,基本結束了國家的分裂和戰亂狀態,中國近代史研究者,無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素負盛名的老專家,還是之后成長起來的新生力量,都與全國人民一樣無不歡欣鼓舞,無不希望為發展新中國的科學文化事業貢獻最大力量,積極性空前高漲,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真正的關鍵便只有一個,那就是有無讀書研究的時間了?!拔幕蟾锩敝埃貏e是20世紀50年代前期,中共中央雖然也開展了一次又一次的打退所謂資產階級思想進攻的思想批判運動,強調社會科學研究人員必須改造世界觀,因而研究工作常要為思想批判運動讓路,以致中斷研究之事也時有發生,但是,相對此后而言,畢竟時間較短,規模不大,仍可說是個相對安定的時期。許多研究者憑著自己對新中國文化建設的一顆赤誠之心和對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熱愛,利用這一相對安定的環境,以堅強的意志和毅力,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孜孜不倦地從事著自己的研究工作,應是這一時期中國近代史研究取得顯著進展的原因之一。
中國近代史研究在這一時期取得顯著進展的另一原因,是大致貫徹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1953年8月,毛澤東為推動歷史研究工作的發展,親自為即將創刊的《歷史研究》雜志提出“百家爭鳴”的辦刊方針。1956年5月2日,又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中正式宣布,在藝術和科學領域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他說:“社會科學,也有這一派、那一派,讓他們去談。在刊物上、報紙上可以說各種意見。”[4] 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方針,不僅最大限度地調動了廣大科學工作者的積極性,而且是發展科學的必由之路。因為只有經得起不同觀點自由討論的學術觀點,才可能是站得住腳的真理。縱觀這一時期的中國近代史研究,相對于此后的“文化大革命”時期,自由討論的空氣還是比較濃厚的。例如,1954年胡繩在《歷史研究》上發表《中國近代歷史的分期問題》后,便立即引起了一場熱烈的討論,持續時間竟長達三年多。據1957年新華社發布《中國近代史分期討論告一段落》的消息時統計,三年來共發表相關論文24 篇。以時間如此之長、人數如此之多的規模集中討論一個歷史問題,這在迄今為止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史上,似乎是絕無僅有的。又如,1961—1962年姜鐸在上?!段膮R報》上發表《試論洋務運動對早期民族資本的促進作用》《試論洋務運動的經濟活動和外國侵略資本的矛盾》等文之后,也很快引起一場不同學術觀點的激烈爭論。對姜鐸的看法,有反對的,也有持中間立場的,贊成反對各半的,體現了中國近代史研究者當時為追求真理,暢所欲言,各抒己見的良好風范。即使1963—1964年戚本禹在《歷史研究》上發表《評李秀成自述》和《怎樣對待李秀成的投降變節行為?》兩文之后,也仍有學者站出來發表不同意見。雖然這些學者為此受到過政治批判,但那是后來“文化大革命”中的事,并不發生在當時,不能以此完全否定這次討論的“爭鳴”意義。諸如此類的事例,都說明這一時期的“雙百”方針還是貫徹得比較好的,對推動當時的中國近代史研究發展起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這一時期的近代史研究取得顯著進展,還有第三個原因,就是一批德高望重的老一輩歷史學家發揮了引路人的重要作用。因為這一時期的近代史研究不只表現為取得了顯著進展,還表現為也存在一定的問題,甚至錯誤傾向,必須及時克服和糾正。如革命戰爭年代,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任何工作都必須服從于推翻蔣介石國民黨政權,為建設新中國掃清道路這個根本任務,一些歷史學家曾運用歷史學作為對敵斗爭的工具,對包括蔣介石在內的歷史上的統治階級的活動采取一律罵倒的態度,甚至借用某些歷史現象影射當時的蔣介石和國民黨,這種現象有無檢討的余地和必要?又如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是學習、領會它的精神實質,還是采取教條主義的態度,盲目照搬本本?等等,都是需要及時糾正的帶有方向性的問題。何況隨著形勢的發展,還隨時可能出現新的問題。在此情況下,有無正確的引路人,對于研究工作的順利開展就至關重要了。幸運的是,這時還有一批德高望重的老一輩歷史學家,如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等人不但身體健康,而且尚能正常發揮引路人的作用。他們不但看到了此類問題的存在,還及時以對科學事業高度負責的精神,運用他們豐富的學識和經驗,頻頻著書為文,發表講話,為中國近代史乃至整個學術研究指明方向。
以范文瀾為例。早在1950年,他就開始以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和高度的自我批評精神,審視自己的舊版《中國通史簡編》和《中國近代史》了,并公開發表自我檢討文章,希望引起大家的批評。范文瀾在檢討文章中說,對于整個封建時代的歷史和個別歷史人物,都應該采取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分析態度。無分析的一律抹殺和一律頌揚,都是主觀主義的非歷史主義的表現。又說,有些地方因為“借古說今”,也損害了實事求是的歷史觀點。他所說的“借古說今”,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是借吳蜀聯合類比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借孫權類比國民黨反動派破壞統一戰線,借武則天斥責國民黨的特務統治;在《中國近代史》中,則是借鴉片戰爭時道光皇帝的“求降難”罵蔣介石。[5] 范文瀾這種實事求是、勇于自我批評的精神,為歷史學界樹立了一個光輝的榜樣。1954年,他針對一些歷史研究者常常被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個別論斷所束縛的情況,特地寫了一篇《試論中國自秦漢時成為統一國家的原因》,從中國歷史的實際出發,認為漢民族在秦漢時已逐漸形成,而不是如斯大林所說,必須到資本主義時代才能形成民族,為反對照搬本本的教條主義做了一次具體示范。1957年,他在北京大學歷史系的一次講演中進一步指出,學習馬克思主義,要“神似”而不是“貌似”,說:“問題的發生,新變無窮,解決他們的辦法也新變無窮,這才是活生生的富有生命力的馬克思主義,這才是學習馬克思主義得其神似。貌似是不管具體實踐,把書本上的馬克思主義詞句當作靈丹圣藥,把自己限制在某些抽象的公式里面,把某些抽象的公式不問時間、地點和條件,千篇一律地加以應用。這是偽馬克思主義、教條主義?!狈段臑戇@里所說的“神似”,就是要學習、領會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所謂“貌似”,就是不顧具體歷史條件,盲目照搬個別具體結論的教條主義,是完全不可取的。[6] 1961年,他針對1958年“大躍進”之后有些歷史研究者也不免染上浮夸之風,喜發高論,特地在《歷史研究》上發表《反對放空炮》一文,批評這些人不愿做調查研究工作,僅把自己杜撰的一些公式和規律,演成篇幅。指出要寫好歷史著作或論文,“必須對所要研究的歷史事件做認真的調查工作,閱讀有關的各種書籍,系統地從頭到底讀下去,詳細了解這件事情的經過始末,然后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觀點方法來分析事情發生的原因和發展過程中發生的好的因素和壞的因素,判斷這件事情的趨向是什么”?!氨仨殘猿帧袑嵤虑笫侵?,無嘩眾取寵之心’的老實態度。切忌臨時抓夫式的搜集材料?!钡鹊?。他在這里既講了工作態度,也講了研究方法。[7]
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等一批德高望重的老一輩歷史學家,屢在關鍵時刻為中國近代史乃至整個學術研究糾正錯誤傾向,指明正確方向,在學術界引起很大反響。正是他們這種無可替代的引路人的作用,推動了這一時期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