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 學術回顧

三十年來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范式轉換

李長莉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前言

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近代社會史復興,迄今已經走過了三十年。中國近代社會史已經發展成為一門成熟學科,初步統計三十年來發表論文總量達5000篇,出版著作約千部,近年年均發表論文約500篇、出版論著近百部,且以遞增速度增長,同時研究領域的廣度和深度不斷擴展,研究方法多有創新,可謂發展迅速、成績斐然。[1]社會史學科的主旨,是通過考察歷史上普遍而具體的社會現象,探究社會的內在結構、演變機制及發展趨向,提出對社會歷史變遷本質的解釋與認知,為今人提供認識人類境遇及未來走向的經驗性啟示與理論。從這一學科目標著眼,審視當前的研究狀況,還存在一些不足與缺陷,集中表現為三點:一是許多成果停留在還原歷史的基礎性研究,缺乏對社會變遷本質性問題的解釋;二是許多成果為舊論題與舊框架下的同質性、重復性研究,缺乏實質性的深入開拓與突破;三是面對當今中國社會急劇轉型過程中出現的種種現實課題,缺乏有效回應的理論成果,對于西方經驗與理論已無力解釋的“中國道路”這一當今世界學術界的理論之謎,中國社會史作為以研究本土經驗為主旨的學科,尚沒有提出被理論界廣泛認可的本土解釋理論。這些缺陷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本學科許多研究成果的知識交流僅限于狹窄的專業或專題范圍之內,難以進入普遍性知識和公共理論交流平臺,更難以進入理論創新的主流之中,這種狀況形成制約學科價值提升的瓶頸。

如何尋求學科進一步發展的突破?從“研究范式”層面進行反省及開拓應是一個有效途徑。本文所謂“研究范式”(或稱“理論分析框架”),指在史學研究實踐中,基于某種核心理論而形成的帶有一定趨向性和導向性的研究路徑、中心問題、認知范疇及分析框架,且形成一定的規模性影響。回顧中國近代社會史三十年來的研究實踐,相繼形成了“現代化”“本土現代性”“社會與國家”“社會治理”等影響比較大的“研究范式”,在不同階段形成廣受關注的熱點,產生一定的導向性和規模性影響,成為許多研究成果或顯或隱的主導路向和特征。對于這幾個“研究范式”的相關內容,以往一些學術綜述中也有所涉及,但有的并非從“研究范式”或“理論框架”這一宏觀層面作考察,有的只是對某個研究范式的專題評述,尚未見將三十年間這些“研究范式”聯系起來作總體考察、集中梳理及轉換邏輯的反省。本文即從此點作一探討,并對研究范式的進一步發展作一展望。

一 “現代化”范式

1949年后的30年間,中國近代史以政治史為中心的“革命史范式”為主導,改革開放后思想解放,國家發展重心由階級斗爭轉向以發展經濟為中心的現代化建設,促使人們開始反省中國現代化為何沒有成功?史學研究者也開始拋棄“革命史范式”的認識框架,從反省現代化的視角重新審視中國近代發展歷程。1986年舉辦了第一屆中國社會史學術研討會,提倡研究作為中國現代化基礎和土壤的社會史,以求探索中國社會與現代化的關系,由此標志著社會史研究開始復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社會史研究就是從反省現代化起步,且成為社會史復興時期的主題。這樣一種以現代化變遷為主線的社會史書寫和解釋模式,后被學界稱為“現代化范式”。社會史由于直接從“現代化范式”起步,較少受“革命史范式”舊有模式的束縛,加之研究視角和理論方法的創新,使社會史研究呈現出不同于以往史學的新面貌。

以“現代化范式”研究中國近代社會史主要表現為以下理路:以西方現代化為標準及中國近代社會發展目標,按照現代化元素和模型,對照查找中國近代社會的對應元素及發展狀況。在這種解釋框架下,中國近代社會即是由中國傳統農業社會向西方式現代工業化社會轉變的過程,而這種轉變的速度之慢、范圍之小、道路曲折、不全面、不徹底等即是中國現代化不成功的原因。在社會史復興初期,研究者在“現代化范式”主導下,對于中國近代社會狀況、傳統與現代化的關系、現代化的曲折與不成功、與西方現代化相比的缺失等展開研究,推出了一批不同于“革命史范式”而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成果,開啟了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新方向,奠定了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的基礎。對于這一研究狀況,迄今已有不少評述,尤以喬志強和行龍在1998年撰文所作闡述比較集中與全面,文中對中國社會近代化變遷的過程、特征和階段分別作了概括。[2]

“現代化范式”在20世紀80—90年代社會史復興時期是主流解釋理論,為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奠定了基礎,并推動學科有了初期發展,其價值主要體現為以下三點。

一是研究重心“回歸社會”。將中國近代社會發展目標確立為現代化,取代政治革命為核心價值,并由此反省探索中西比較下中國社會現代化變遷的缺陷、障礙與艱難曲折。使研究重心由以往政治斗爭、革命運動轉向社會本身,重點研究社會結構、社會階層、社會狀況等各社會要素的現代化程度及與現代化變革的關系。

二是研究視角“眼光下移”。鑒于現代化是社會全面、整體性變革,因而將研究領域擴展到社會各個方面,研究視角和關注重心由以往集中在上層精英階層,轉向社會與民眾,使研究領域大大擴展。

三是理論方法更新。在“實證”這一史學基本方法基礎上,借鑒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等社會科學理論方法,提高了歷史分析力與解釋力,使歷史研究得到理論方法上的提升。重視理論反省與方法更新,也成為社會史不同于以往史學的一個學科特征。

在“現代化范式”研究實踐經過一段時間發展后,顯現出一些缺陷,對此已有學界的反省與共識,歸納起來主要有三:一是“西方中心”的一元現代化論,以西方模式生搬硬套中國社會,而忽視中國社會發展的本土特性和內在邏輯;二是用傳統向現代的單線性、目的論概括中國近代社會變遷過程,過于簡單化,而忽視了社會變遷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三是以“傳統—現代”“中國—西方”“落后—進步”的二元對立價值論劃分及評判社會現象,失之于概念化。由此,學界開始力求克服這些缺陷,尋求超越“現代化范式”的新突破。

二 “本土現代性”范式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一些研究者在反省現代化范式缺陷基礎上,力求立足中國本土社會,挖掘中國社會自身內在與現代化相關因素,而逐漸形成新的研究范式——“本土現代性范式”。

這一范式轉向,既有社會史學術深化的內在動力,也與中國的現實發展有關,還有國際思潮影響的背景。80年代以后,西方反省現代化的后現代思潮興起,“西方中心觀”的現代化單一模式受到質疑,出現多元文化觀基礎上的“現代性理論”。這種多元現代化理論的一個現實例證,就是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社會快速轉型,越來越多的中外人士認為,中國走上一條不同于西方而有自身特色的現代化發展道路,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由此引發了中外人士對“西方中心觀”下以西方模式為唯一模板的“現代化范式”解釋中國近代以來歷史的質疑,美國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開始出現由“西方中心觀”向“中國中心觀”轉向。[3]

進入90年代后,在中國社會變革的大環境下,國內社會史研究者對歷史的思考也在加深。在反省現代化思潮影響及學術內在反省的雙重作用下,一些學者開始對“西方中心”的“現代化范式”進行反省與矯正,在研究實踐中轉向立足本土考察中國近代社會本身的狀況,研究本土社會文化資源與近代化社會變遷的關系,注重探索傳統與現代的連續性,以尋求中國社會現代化經驗的地方性與普遍性的統一。這種立足中國本土探索中國社會現代化變遷的理論框架,可稱為“本土現代性范式”。其主要理路,是以世界現代化的一些普遍特征,如工業化、市場化、城市化、政治民主化、文化世俗化、觀念理性化等為基本指標,從中國本土探索其內在社會文化資源,以及由此形成的中國特色現代化道路。其主要認識思路,是注意傳統與現代的連續性,注重傳統內在與現代化元素相契合或能夠發生創造性轉化的元素及形式。

“本土現代性范式”在具體研究實踐中,主要特征是由宏觀漸入微觀,由籠統走向具體,出現兩個新興的研究路向。

一是區域史的興起,即以一定地域范圍的地方性社會狀況及社會各元素之間的關系為研究對象,考察地方社會結構、關系網絡、制度運作等。一般以行政區劃、自然環境、文化傳統等形成的具有某種共同性的區域為研究單位。區域史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興起,形成研究熱點,這從每兩年一次的中國社會史年會的主題中便可以反映出來。1994年第五屆會議主題為“地域社會與傳統中國”; 1996年第六屆會議議題之一是“區域社會比較研究”; 1998年第七屆會議主題為“家庭、社區、大眾心態變遷”; 2002年第九屆會議主題為“國家、地方民眾互動與社會變遷”。區域史研究成為長期興旺發展的一個重要領域,對此已有學者作過綜述。[4]

二是微觀史、個案研究的興起。研究者關注的重心從宏觀建構向微觀研究轉向,表現為研究論題由宏大敘事轉向個案研究。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選取具有一定代表性和典型性的個案,如某個城市、村莊、團體、家族、個人、事件、現象、載體等,進行具體、深入、細致的考察與剖析,或稱為“深描”,以求探索其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特點。[5]

區域史和微觀史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興起后,逐漸成為普遍流行的研究路向,反映了“本土現代性范式”的研究取向。這一新研究范式是對“現代化范式”反省基礎上的深化與超越,體現了研究重心回歸本土,立足于中國本土社會實際進行研究,注意發掘本土傳統與現代化的連續性,探索地方經驗。許多成果雖然仍然在普遍現代性的價值框架下來評述中國近代社會變遷,但不再停留在貼著現代化標簽的空泛、西化的概念上,而是回歸到本土實際,也不再是用西方現代化標簽來概括中國社會元素,而是直接呈現中國社會本真面貌,還原中國社會實態。研究方法趨向微觀化、具體化,力求深入、細致地觀察中國社會內部的各個方面,甚至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

但隨著研究成果的積累,研究領域的拓展,“本土現代性”研究范式也顯現出一些缺陷,主要集中在三點。一是這些區域史或微觀研究的重心雖然回歸中國、立足本土,但隱含的現代性價值標準仍然是西方現代化模式,是一種“隱性的西方中心”,沒有提出本土內在的理論解釋;二是往往偏重“深描”、還原具體史實,而缺少宏觀觀照和理論分析,有“平面化”之弊;三是有些個案研究過于細碎、零散,缺少整體性觀照與普遍聯系,因而缺乏普遍性價值,呈現“碎片化”。《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5期開辟“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碎片化’問題筆談”專欄,多位學者對社會史研究中的“碎片化”問題作了分析反省,提倡應將微觀研究與宏觀研究相結合。

三 “社會與國家”范式

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反省“本土現代性范式”的缺陷、探索新的研究路向時,西方政治社會學“市民社會”“公共領域”理論被引入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領域,形成“社會與國家”研究范式。這一理論將基于個人權利的“市民社會”(“公民社會”)視為現代化的重要元素,研究基于公共權力的國家干預與基于個人權利的社會自治之間的互動關系。90年代以后,伴隨中國社會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出現諸多新的問題,引起人們關注,這一理論遂被引入國內,成為理論界討論的熱點。由于這一現實問題與中國近代社會變遷有一定的延續與同構關系,因而也被中國近代社會史學者借鑒引用。“社會與國家”理論框架實際上是“本土現代性范式”的深化,意在探討作為社會現代化重要標志的“市民社會”(亦稱“公民社會”)在中國近代是否形成,以及影響現代化進程的兩大因素——國家與社會之間如何互動及效應怎樣,這其實也是回答中國本土現代性如何實現的問題。

中國近代社會史運用“社會與國家”理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市民社會、公共領域、國家與社會互動等論題,主要研究領域是城市史、區域社會史、社會生活、民間組織、救災慈善、法律等。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借鑒這一理論來考察分析中國近代社會變遷的相關問題,如研究近代城市形成的商業、社區、公園、娛樂場所等“公共空間”,研究行會、商會、學會、民間組織等“公共領域”,研究公共交通、公共衛生、慈善等“公共事業”,研究城市商業生活及大眾娛樂生活的“公共生活”,研究報刊、集會、演講等“公共輿論”等等。這些因研究對象的差異而出現的“公共空間”“公共生活”“公共事業”“公共輿論”等概念,都是運用“社會與國家”理論作為研究框架,逐漸成為中國近代社會史領域的一個流行理論。這些概念雖然仍然具有作為政治社會學意義的“公共領域”的基本含義,但在多數研究者的具體使用中,已經更加貼近中國本土歷史的實際狀況,并力求探索中國近代史上民間社會各種“公共性”的具體形態及特性。雖然研究者對中國近代社會的公共領域、公共空間、市民社會等具體內涵的認知和界定有所不同,但“公共領域”理論被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運用,表明這些學者認為運用這一理論認識和分析中國近代社會具有一定的有效性。作為踐行這一理論的代表性學者朱英于2006年發表《近代中國的“社會與國家”:研究回顧與思考》[6]一文,對這一理論的研究狀況作了比較全面深入的總結和評述。文中還對一些批評觀點作了辨析,如有批評認為市民社會理論帶有“西方中心”價值取向,不適合作為分析近代中國社會的理論工具;還有批評指出運用這一理論的研究僅限于大城市市民的“中產階級公共領域”,而無法揭示中國廣大農村地區錯綜復雜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這些批評指出了“社會與國家”研究范式經過了早期發展,尚有待完善與深入拓展的方向。

從研究范式轉換的角度來看,“社會與國家”理論對“本土現代性”范式下研究平面化、碎片化傾向有所矯正,注意探討國家與社會的聯系與互動,不同社會力量之間的權力關系,對近代社會狀況及其變遷提出了理論層面的解釋,使中國近代社會的研究達到一定的理論高度。對中國社會的公共領域、民間力量的研究,實則是對本土現代性的深化,是挖掘現代性的本土基礎和資源,探索本土現代性的實際狀況、社會力量及具體形態。社會與國家的關系,揭示了中國近代社會中蘊藏著的現代性內在元素及能動性,這種研究方向指向了探索中國道路的內在特性。因此,這一理論至今仍然是中國近代社會史領域中被廣泛運用的一個熱門理論。

四 “社會治理”范式

在“社會與國家”理論框架下,深入思考社會與國家的權力互動關系,最終指向的是社會效果。而如果從社會效果著眼觀察的話,則不只是國家與社會的權力關系發生作用,而是還有其他多種因素參與下綜合作用的結果。考察何種因素參與社會、以怎樣的方式綜合發生作用,以及形成了怎樣的社會效果,由此探索如何取得最佳的社會效果,形成良治社會,概括這一過程的一個理論概念就是“社會治理”。

“社會治理”也是一個政治社會學概念,是在多元現代性觀念基礎上,深入探索不同社會良性發展的理論路向。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經濟和社會急劇轉型引起社會結構及利益格局變動,社會矛盾增多,社會問題叢生,對政府治理能力形成嚴峻挑戰。如何調整改善治理方式進行有效的社會治理,以保障國家穩定與發展,成為社會學、政治學及理論界關注的問題,一些相關的西方理論也被介紹進來,直至2013年,“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被確立為國家深化改革的總目標。理論界及現實中“社會治理”問題的凸顯,也引起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者的關注。大致從2005年以后,一些研究者開始從“社會治理”視角選擇切入點,將“社會治理”“社會管理”“社會控制”“社會秩序”等相關系列概念作為研究論題或中心問題,形成以“社會治理”為中心的新理論框架和研究范式。

近十年來,從“社會治理”視角研究中國近代社會史的成果逐漸增多,漸成規模,開始形成引起關注的新研究路向。2016年黃超《近二十年來國內近代中國社會治理研究發展概述》[7]一文,從社會治理模式研究、人物治理思想研究、制度治理變化三個方面,對近代中國社會治理的研究成果作了綜述。但其選擇研究成果范圍比較寬泛,對“社會治理”的界定也比較簡略,從社會史學科角度的總結評述還不夠清晰與全面。由于“社會治理”范式的研究是近十年來新興的趨向,對其研究成果還缺乏比較全面、清晰的清理與評述,故本文稍作詳述。

研究論著的論題,集中反映其研究的中心問題,筆者利用多個期刊、書籍、網絡數據庫,以“社會治理”“管理”“控制”“秩序”等關鍵詞檢索中國近代史論著,搜到標題中有這些關鍵詞的論著有幾十篇(部),多為2005年以后出現的成果,尤以近年比較集中,而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幾乎沒有,反映了“社會治理”研究是近十年來興起的新趨向。此外還有更多成果雖然標題中沒有這些關鍵詞,但實際內容屬于這一范疇或與此相關,這類成果數量更多,難以統計。下面以檢索標題中有這些關鍵詞的研究成果為主體作一梳理與分析,應能反映“社會治理”研究的主流狀況。綜觀這些研究成果,比較集中在鄉村治理、城市治理、治理制度、社會問題治理幾個領域,下面分別簡要評述。

(一)鄉村治理

中國近代社會以農村為主體,八成以上人口在農村,縣治下的鄉村是中國的基層社會,也是社會結構的基盤。在以往“現代化”范式下,注重代表現代化標志、走在現代化前頭的城市。后來尋求“本土現代性”對此有所矯正,回歸本土與鄉村,有了區域與鄉村研究的興起。“社會與國家”理論關注重心又回到城市。但要追究國家與社會力量對中國社會整體發生作用的實際效果,又必須首先回到中國社會的主體——鄉村,覆蓋絕大多數人口的廣大農村,才是檢驗社會治理效能的主要承載體。考察中國近代國家治理、社會自治,也必須從中國社會的主體——鄉村開始,因為這里是中國本土傳統社會治理的原生形態,是社會治理近代化變革的基礎和基點,也是決定社會治理成效的主體領域。因此,“鄉村治理”受到研究者的集中關注。

中國近代鄉村治理模式變遷過程中,既有傳統的延續,也有近代的變革,體現為來自上方的國家權力與鄉村內在力量的交互作用,這是鄉村治理變遷的主軸,也是研究的一個重心。有一些從長時段、宏觀史角度對中國近代以來鄉村治理問題的研究,如張健《中國社會歷史變遷中的鄉村治理研究》一書,以國家治權、鄉村精英和農民三種鄉村力量為分析框架,考察了從中國古代至改革開放各時代,國家在鄉村的權力配置方式、鄉村精英的權威基礎以及農民的行動邏輯對鄉村社會政治穩定和經濟的影響,對于傳統與近代鄉村治理模式與績效分別作了分析。[8]還有馬欣榮《中國近現代鄉村治理結構研究》的專論[9],也從近代以來至改革開放的長時段考察,圍繞“政治”和民間“自治”兩種主要力量的相互控制和利用,以鄉村治理組織各主體的轉變為線索展開分析,認為鄉村治理的總體發展趨勢是:政府從弱小逐漸走向強大,農民自治組織與經濟聯合體不斷增強,宗族組織由強轉弱,鄉村精英組織從傳統的單一鄉紳知識精英發展到多種形式的新鄉村精英。此外還有對鄉村治理模式歷史演變的研究,[10]對近代農村基層社會治理體制變化的研究等。[11]

更多成果是對某一具體歷史時期或具體個案作的比較深入的專題研究。如任吉東《多元性與一體化:近代華北鄉村社會治理》一書,通過對近代河北寶坻縣和獲鹿縣的鄉村治理進行深入研究及比較,探討了傳統鄉村社會治理向近代轉型起點的原型狀態。指出近代國家政權建設對鄉村的改造出現一體化趨勢,但在國家一體化行政體系完成后,鄉村治理由于鄉村內生秩序不同而呈現多元性形態。這一研究揭示了近代華北鄉村治理多元性內核與一體化模式并存并行的實態。[12]任吉東還對近代獲鹿縣新式學堂與鄉村治理的關系作了個案分析。[13]劉瓊從傳統的接續與現代性的生發角度對英租威海衛鄉村治理作了個案研究。[14]

在近代中國各種政治力量中,中共對鄉村治理最為重視并取得較大成效,且影響深遠,因此受到研究者關注。抗日戰爭時期中共在一些根據地進行土地改革及鄉村改革,是中共農村政策及鄉村治理的早期探索,為中共對農村的改造與治理積累了最初經驗。有多篇專題論文分別對中共在一些抗日根據地的鄉村治理情況作了研究,如《抗日戰爭與鄉村社會治理模式的變遷——以華中抗日根據地為中心》[15]《抗戰時期晉察冀邊區的民生問題與鄉村治理》[16]《山東根據地的村政改造》[17]《革命中的鄉村——土地改革運動與華北鄉村權力變遷》。[18]

還有對參與鄉村治理的一些重要元素作專題研究。如鄉紳是鄉村精英、鄉民自治的支柱,也是官府與鄉民之間的紐帶,是國家對鄉村治理的主要依靠力量,因此鄉紳在近代鄉村治理中的狀況及變化也是一個研究重點。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有楊銀權《清朝陜西地方社會治理視野下的士紳研究》一書,指出清代陜西鄉紳參與地方社會治理的主要形式是官紳合作,許多士紳在地方官員的委托下參與了地方社會大型公共工程,如橋梁水利、書院學校、廟宇城池的興建等。[19]還有李巨瀾《近代鄉紳劣化的成因——以蘇北為個案的研究》一文,[20]認為民國時期,在全國范圍內普遍出現了傳統鄉紳階層劣化的現象,這是傳統社會控制結構失衡之后的特殊產物,該文對近代蘇北鄉紳劣化的成因作了分析。農會是清末以后出現的新型農民組織,成為鄉村治理中的一種新元素,有對農會在鄉村治理中的活動及作用作專題研究。如胡明、盛邦躍《鄉村動員與鄉村控制——對民國江蘇農會考察》一文,[21]指出宗族、保甲是近代之前中國鄉村中主要的組織形態,其管理人員都來自鄉村本身,國家通過這些組織實現對鄉村的控制和對鄉村資源的動員。清末之后宗族、保甲制度松弛,清政府在實行新政中試圖在鄉村中建立“開通智識、改良種植、聯合社會”的農會組織,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但是在鄉村中,農會并沒能有效地發揮其改革農業、實現聯合鄉村社會的功能。唐元平《清末廣東農會與縣域治理——以香山為例》一文[22],指出在清政府推行“新政”背景下成立的香山縣各級農會,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舊有的社會體系之中,與舊有利益群體發生種種糾紛,實質上是香山士紳與順德籍沙田業主雙方爭奪地方控制權。鄉規民約是傳統鄉村自治的一種形式,體現了在國家政權縣以下鄉村依靠自身文化習俗力量進行鄉民自治,這一傳統在近代有延續也有演變,仍然發揮著一定作用。這方面研究成果有《明清時期鄉約運行機制研究》[23]《清末民初桂北地區鄉規民約研究》[24],還有對鄉村社會契約規范與秩序的研究[25]

“鄉村治理”是有關“社會治理”研究中成果數量較多且最具本土特色的領域,關于近代鄉村治理中各種新舊元素的參與、糾葛、興衰、替代與演變,國家力量與鄉村自身力量的互動、消長、重構與演化,有一些比較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一些本土解釋,揭示了中國近代鄉村治理的實態。

(二)城市治理

城市化、工商化是社會現代化的主要特征,城市也是中國社會現代化的火車頭和橋頭堡,中國社會現代化變革首先是從城市開始的,城市治理也是社會治理近代轉型的重要標志,因此也是一個研究比較集中的領域,研究者的關注重點,從以往“社會與國家”范式下注重“市民社會”,轉向從城市治理視角對綜合因素共同作用的研究。

城市治理首先反映在政府對城市的管理,市政建設與管理是主要形式。關于近代城市市政史,已經有了不少研究成果,如張忠《哈爾濱早期市政近代化研究(1898—1931)》[26]、喻婷《近代武漢城市規劃制度研究》[27]等,2012年劉志琴《近三十年中國近現代市政史研究綜述》[28]一文曾作過總結與評述,在此不再贅述。

有一些從城市治理角度對政府力量與某些城市社會群體之間的管理治理與被管理治理互動關系的研究成果。對城市民間組織、社團在城市社會治理中地位與作用的研究,如《近代上海社團發展及其社會管理意義研究》[29]《近代上海非政府組織的社會經濟協調作用——以近代經濟群體為中心》[30]《明清以來自然災害與民間組織應對——以福州救火會為論述中心》[31]。有對不同經濟階層沖突治理的研究,如《近代上海勞資爭議治理對策初探(1927—1937)》[32]《近代上海經濟社會功能群體與社會控制》[33]。有對城市治安管理及下層社會控制的研究,如《近代市制與廣州城市治安管理的近代化》[34]《民國時期統治者對城市下層社會的社會調控——以山東為例》[35]。有對城市攤販治理的研究,如《二十世紀初的游動攤販與中國城市社會生活——以武漢、上海為中心的考察》[36]《近代上海攤販治理述論》[37]。還有對公共娛樂場所管理的研究,如《民國地方政府對文化娛樂場所的管理——以漢口民眾樂園為中心(1919—1949)》[38]

這些圍繞城市治理的專題研究,或是對某一城市管理與治理的綜合性研究,或是對某一特定城市群體參與城市治理中作用的研究,或是政府權力與社會群體之間治理與被治理關系的研究,從不同角度揭示了近代城市治理的實態與復雜關系。

(三)治理制度

國家對社會的管理與治理主要通過制度實施,制度制定是否合理,是否切合社會實際,且是否能依時勢變化而相應做出改革與調整,并保證有效地實施,這是決定社會治理優劣的根本。中國近代,社會、政治變動急劇,特別是清末以后,政治制度發生根本性變化,隨之社會管理治理制度也發生很大變化,對近代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這些社會治理制度變化狀況及效能如何,是一個研究比較集中的問題。

農村是社會主體,國家對廣大農村地區的基層管理制度是國家治理的基本制度,這方面的研究集中在對“縣制”這一國家對鄉村基層社會治理制度的研究。如胡恒《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39]一書,圍繞明清之際基層社會治理模式轉型這一核心問題,由清代州縣佐雜官的分轄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縣轄政區為切入點,以順天府、廣東、四川、江南、福建、甘肅、新疆等區域為個案,探討了清代縣轄政區的淵源、類型、空間分布及其與基層行政、法律實踐、市鎮管理、錢糧征收、州縣置廢、地區開發的復雜關系,力圖從中國本土行政實踐中尋找到清末以來縣以下區劃的歷史淵源,對在學術界影響較大的“皇權不下縣”等相關理論假說作了反思。此外還有《社會控制與秩序重建:抗戰時期貴州“新縣制”研究》[40]《民國時期湖北的新縣制研究(1939—1949年)》[41],對民國以后實行縣制改革對鄉村基層社會治理的影響作了研究。

社會治理制度近代化轉型首先從城市管理開始。對于城市治理制度的研究,自清末開始實行地方自治制度,以往主要從政治運動及政治制度史角度切入,后來在社會史視角下,開始從市政管理制度角度進行研究,如市政建設、市民生活管理等。對于地方自治制度的綜合性研究成果較多,在此不必列舉,有一些對重要的城市治理制度的專題研究成果,如近代警察制度是國家對城市為中心的社會治理的主要制度,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有丁芮《管理北京:北洋政府時期京師警察廳研究》[42]、孟慶超《中國警制近代化研究——以法文化為視角》[43]、彭雪芹《1927—1937年河南警政研究》[44]

除了對城市、鄉村治理制度變化的研究,還有一些對公共事務的管理制度研究。如郭飛平、段金生《制衡與牽制:南京國民政府治理邊疆的政治策略——以邊疆行政區域的新規劃為中心》[45]一文,考察了南京國民政府的邊疆區劃制度改革,分別將甘肅分設寧夏、青海,內蒙古地區分設察哈爾、熱河、綏遠三省,西康亦設省,客觀上消解了邊疆地方實力派的壓力,起到了制衡與牽制的作用,有利于推動中央政府對邊疆的社會控制,提高邊疆各省區的行政效率,并通過空間管理的重新布局抵御外國勢力的干涉。但由于國民政府對邊疆控制的有限性及謀劃不周全,一些邊疆地區新的行政區域規劃,反而加劇了邊疆地區的社會矛盾。此外還有對具體公共事業管理制度的研究,如《民國政府佛教管理政策研究(1912—1949)》[46]《中國近代鐵路事業管理的研究——政治層面的分析(1879—1937)》[47]等。

這些關于近代國家管理、社會治理制度的研究,涉及鄉村基層管理制度的縣制、城市管理制度及公共事務管理制度,主要反映的是國家對社會管理制度性變化,這也是社會治理現代化轉型的根本,這方面的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拓展。

(四)社會問題治理

社會生活復雜多樣且變化萬端,特別是在中國近代百余年間,政治劇烈變動,社會急劇轉型,各種社會元素碰撞、沖突、交匯、消長,地域、階層、人群之間差別變異,激生種種社會問題,社會管理制度難以完全規范,成為社會治理的難點,有時問題發展嚴重,威脅到社會穩定與國家安全,因此對社會問題的治理一直是社會治理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研究比較集中的一個領域。

關于近代社會問題治理的研究成果,唐仕春作了比較全面的綜述,重點對災害與救濟、慈善、醫療衛生及禁毒、盜匪、賭博等社會問題的治理作了集中評述。[48]其所列舉的大多數成果雖然并未在標題中明確標明“治理”等詞匯,但內容基本都包括社會問題的狀況及治理兩個方面,其中有些在標題中明確標明“治理”的代表性成果,反映了研究者具有明確的社會問題治理的思路及研究路徑。如鴉片煙毒泛濫是鴉片戰爭以后貫穿中國近代百年、禍害各階層民眾、導致國弱民窮的一個巨大社會禍患,是近代長期存在的一個嚴重社會問題,因而自晚清至民國,歷屆政府及社會力量都一直致力于治理煙毒、禁毒,采取的治理方式多有變化,效果也不同。同時,毒品在當今中國社會也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需要借鑒歷史上的治理經驗。因此對近代治理煙毒、禁毒的研究一直是一個受到關注的領域,已經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王玥、趙留記《1997年以來的中國禁毒史研究》[49]一文,對2010年前的禁毒研究狀況作過綜述。這些成果中肖紅松可以說是明確從“社會治理”視角深入研究近代煙毒治理問題的一位代表者,他先后出版了兩本標明“治理煙毒”核心概念的研究專著,一本是《近代河北煙毒與治理研究》[50],系統論述了近代河北煙毒泛濫實態和歷屆政府及社會力量治理煙毒活動,總結分析了百年來河北治理煙毒的曲折歷程及其經驗教訓。其后他又進一步對華北抗日根據地、解放區時期中共政權的治理煙毒作了深入的專題研究,出版了《中共政權治理煙毒問題研究:以1937—1949年華北鄉村為中心》[51]一書,分析了中共治理煙毒的理念、舉措、效果。指出中共煙毒治理政策與具體實踐之間既有一致也有差異,梳理了中共受諸多因素制約而不斷調整政策、不斷克服障礙走向成功的過程,并透過治理煙毒活動分析中共革命政權與鄉村社會如何互動、如何影響革命進程的基本問題。肖紅松的研究使近代禁毒史這一延續幾十年的老問題的研究,從早期反帝斗爭話語,經過社會史的社會問題話語,推進到了社會治理這一層面,在理論分析及現實借鑒方面都有相當的深度。

除了禁毒問題,其他社會問題也有明確從社會治理視角出發的成果。如對賭博治理的研究,涂文學《近代中國社會控制系統與賭博之禁》[52]一文,從權力之禁,家庭、宗族及村社之禁,社會組織、團體之禁,輿論之禁等方面,對近代中國的禁賭狀況作了考察。此外還有《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娼妓治理問題研究(1927—1937)》[53]等。

上述梳理的“社會治理”范式下的研究狀況,主要是以社會治理、管理、控制等為論題中心詞的成果,此外還有更多雖然在標題中沒有這類詞匯,但內容屬于或涉及這一范疇的研究成果,其數量更多,不勝枚舉。但僅從上述粗略梳理,已經可以看到近十余年來“社會治理”這一新路向的發展趨向,特別是近年來這一論題日益受到關注。如2009年召開的第三屆“中國近代社會史國際學術研討會”,主題即為“近代中國社會流動、社會控制與文化傳播”,2010年出版“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集刊”第四輯《近代中國社會流動與社會控制》[54],“社會控制”作為大型近代社會史學科會議的主題詞,也可視為“社會治理”范式進入學科主流受到集中關注、開始形成規模性影響的一個標志。隨著近年來研究成果日益增多,“社會治理”的概念與意識被越來越多研究者運用到研究實踐和論著內容當中,可以說形成了一定規模性影響及趨向性,且至今仍在不斷發展與深化之中。如2017年8月召開的第七屆“中國近代社會史國際學術研討會”,主題為“地方文獻、區域社會與國家治理”,在設置的多場次分組會主題中,有“文化治理”“都市治理”“政府治理”“基層治理”“地方社會治理”“邊疆治理”等多個涉及“治理”的專題,可見“治理”是百余篇論文比較集中的論題。

“社會治理”范式下的研究與“社會與國家”范式相比,從三個方面有所深化。一是關注點從社會與國家的權力互動關系,轉向這些互動作用對社會發生的實際效能與效果。二是從社會與國家二元互動關系,擴展為更加多元、多層、細化、復雜因素綜合作用關系及其對社會生活的實際影響。三是不再以“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價值觀評判參與社會治理的社會因素,而是以不分傳統與現代、既有傳統也有現代的現實多元因素的綜合作用,來分析社會治理的效果與能力,即從價值評判轉向綜合效能評估。

結語

從上述考察可見,中國近代社會史復興三十年來,相繼出現了具有較大影響的“現代化”“本土現代性”“社會與國家”“社會治理”四個研究范式,先后相續,交匯轉換,推動著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不斷走向新的高度與深度。

促使這些研究范式的形成與重心轉換的契機,大致為三個方面。一是中國社會轉型和時代變動的現實刺激,社會現實問題對史學知識與史學理論需求的呼喚,許多理論范式的核心理論,就是中國社會現實提出的理論挑戰或前沿問題,反映了近代社會史與中國社會現實具有緊密聯系的學科特性。二是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內部學術發展與不斷深化的內在邏輯所引導。三是中國近代社會史具有借鑒運用社會科學理論方法的學科特性,因此業內研究者一直具有較強的理論反省意識,對于相關的新理論方法比較敏感,樂于借鑒運用,使學科具有較強的內在生命力和理論更新能力,這些研究范式的核心理論基本都是借鑒社會科學理論,或對其加以改造而形成的。

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從改革開放反省現代化起步,從西方模式回歸本土而產生“本土現代性”范式。對本土社會實證、微觀研究出現“碎片化”弊端,以“社會與國家”理論的概括與解釋則提供了新的理路,將中國社會本土現代性元素的認識提升到理論解釋的層次。“社會治理”范式則使研究觸角伸至社會多種元素(超越傳統與現代的對立)綜合作用對社會治理的實際效能。這幾個研究范式之間前后相續,步步深化,使我們對中國近代社會變革的認識一步步推向接近實際和本質。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歸納的這些研究范式,并非指對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所有研究領域全面覆蓋、一統天下的獨占狀態,實際上大量研究成果還是依循史學最基本的實證方法作基礎性研究,因為作為研究對象的中國近代社會實在是包羅萬象、豐富復雜,有太多被歷史湮沒的社會史實值得還原與重述,這些基礎性研究,也是進行理論概括與認識提升的材料和基石。這些所謂研究范式,只是指一些研究者在研究實踐中或顯或隱、自覺或不自覺地采用了某種研究路向、理論框架或分析方式,形成了某種有一定共性的趨向與特征,而新的研究范式形成,往往是舊研究范式的深化與演化,使我們對歷史的認識得以步步趨向深層與本質,得出一些深入解釋歷史演進的理性認知。

這些研究范式的相續與轉換,也并非是彼此的絕對斷裂、否定與替代。實際上,新范式往往是從舊范式中孕育生長出來的,而且都處于變化之中,彼此有交錯、互滲甚至并存,雖有超越與深化,但界限可能并不清晰,更何況許多研究是多種理論并存、多種范式并用。對這些研究范式的“強行”區分與歸納,只是出于便于分析的無奈。而從學科發展的總體來看,隨著學科的成熟發展、研究領域的日益擴展、成果的不斷增多,理論方法與研究范式呈現日益多元化的趨向。如在學科復興早期,“現代化范式”的影響相當普遍,成為多數研究者的主要分析理論,而到后期,往往研究者依研究對象與關注問題不同而采取不同的研究路徑,或運用多種理論進行綜合研究,因而呈現研究范式多元并行的狀態。如現在研究實踐中可以看到“社會與國家”與“社會治理”范式并存并相互滲透。本文對這些研究范式進行概括與分析,只是希望從學科理論方法層面,更清楚地認識學科發展的內在邏輯,以便我們有意識地改進研究理論與方法,以不斷提升學科的理論創新力。

回顧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三十年來的發展,雖然隨著“研究范式”的步步推進而使研究走向深入,但仍然面臨缺乏回應現實理論問題及解釋“中國道路”本質屬性的理論創新難題,這仍然需要業內研究者從“研究范式”層面做出新的開拓。展望學科研究范式的進一步發展,也已經出現一些新的趨向。從“社會治理”研究范式為基點來看,有兩個新的發展趨向。一個是當今的全球化趨勢及全球史興起,促使我們開闊視野,需將中國近代“社會治理”放到全球視野和坐標中予以觀察,更多地進行國際比較、世界各國不同社會元素及治理方式的比較,特別是中國近代社會本身就對世界開放,在社會治理中有世界多種元素的作用,在這種世界坐標中可能更能凸顯中國近代社會治理的本質特性。第二個新趨向是社會建設與發展的眼光,即研究中國近代社會治理的重心不應只停留在如何適應當時社會狀況、維持社會力量的協調、消弭矛盾與沖突、整治社會問題等,而應加強“社會建設與發展”的縱向維度,以建設可持續發展的良治社會為目標,以探索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治理的成敗經驗及良性機制為旨歸。這方面已經開始出現探索性成果,如宣朝慶發表的《論近代以來社會建設的民間范式》[55]一文,指出中國近代當國家力量衰弱而使國家陷于危亡之際,民間力量的發展壯大,成為國家、社會、文化生存的重要基礎。此文從社會建設的新視角,對近代民間范式的作用提出了新的認識。

從“社會治理”研究范式著眼,展望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發展,在全球化坐標視野下,向社會建設與發展維度方向拓展,可能會推動我們對中國近代社會治理與發展得到更深入的認識,為當今中國建設可持續發展的良治社會與善治社會,提出一些有益的歷史啟示和理論闡釋。由此可能會形成新的研究范式,引領學科在理論創新上取得新突破。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福县| 大石桥市| 德安县| 汽车| 开封市| 温泉县| 天津市| 肃宁县| 阜平县| 两当县| 突泉县| 原平市| 东安县| 新龙县| 镇原县| 景谷| 西和县| 洪江市| 淅川县| 平阴县| 锦州市| 新沂市| 鄂伦春自治旗| 旌德县| 新和县| 商南县| 彰武县| 沂水县| 霍林郭勒市| 南涧| 利津县| 嵩明县| 平阳县| 宝鸡市| 宽甸| 莒南县| 石首市| 迭部县| 法库县| 平谷区| 锦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