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民族原始信仰文化
- 胡晨
- 16203字
- 2021-01-06 20:50:24
第一節 南方民族的生存狀態
無論是物質文化還是精神文化,其產生與發展都離不開具體的客觀生存環境。可以這樣說,人類的一切文化創造與繼承發展,其最根本的目的就在于其自身的生存繁衍及其生存質量的提升,離開了這一終極目標,人類的一切文化將不可能產生。因此,要了解人類的信仰文化,就應該將其與其自身的生存環境緊密地聯系起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接近事實的真相。
一 南方民族的生存環境
南方民族的生存環境主要指其生存的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就地形而言,其地理環境是十分復雜的,既有高原、山地、丘陵,也有盆地、平原、島嶼,且其間水系縱橫,湖泊星列,重巒疊嶂,峽谷森然,給生活在這里的先民們帶來了難以想象的艱辛與嚴酷。
1.峻拔的高原
中國南方的高原主要由云貴高原和青藏高原之一部所構成,兩者之間大致以“冕寧—寧蒗—麗江”一線分開。在以金沙江水系為主的切割下,高原的邊緣被切割成嶺谷間列的山原地貌或高山深谷形態,其間的青藏高原南部,由于金沙江左岸水系和岷江水系的切割,高原原面基本消失,形成了著名的橫斷山嶺谷區;未遭切割的地區原面上分布著深厚的凍土層,并普遍存在著融凍泥流、熱融塌陷、冰丘等冰緣地貌。云貴高原的海拔高度雖較 “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為低,但對南方民族的生存而言,所產生的影響更為巨大。它主要分布在云貴兩省,向東北伸入川、鄂、湘接壤的山地,向東南進入廣西境內,向北伸入川西南,是長江、珠江、元江三大水系的分水高原。原面西部有較大的楚雄、昆明等盆地,而東部的溶蝕盆地較多。在上述三大水系的切割下,高原周緣嶺谷錯雜,地形十分崎嶇。
2.連綿的山脈
南方多山,無論是高原還是丘陵地帶,都參差穿插著山地。山地海拔自西向東漸次降低,一般西部海拔為5000—6000米,中部海拔為2000—3000米,東部海拔為500—1000米。相對高度則以河谷深切的橫斷山區最大,可達1000—2000米,最大的甚至有3000多米。在川西高原與云貴高原以東的廣大地區,主要有成都平原西側的龍門山,四川盆地內的龍泉山,以華鎣山為代表的川東褶皺山系,以大婁山為代表的貴州褶皺山地,以巫山山脈為代表的川鄂褶皺山地,湘西山地的武陵山和雪峰山,湘贛交界處的九嶺山和羅霄山,江西的廬山和懷玉山,皖南的九華山和黃山,浙江西部的天目山,浙贛交界的武夷山,廣西的大瑤山,湘粵交界的南嶺等。在這些山地之間,擁有著豐富的水系,因而地形多呈嶺谷間夾,縱橫錯落,嚴重阻礙了人們的相互交流,使各地區的人們長期深陷于孤立封閉的狹小環境之中。
3.險惡的峽谷
高山深谷是南方民族生存環境的一大特點。峽谷主要分布于金沙江水系的橫斷山區、川江水系的四川盆地周圍的山地、漢江水系的秦巴山地、湘鄂西山地、武夷山—南嶺山地等,規模懸殊,短者僅長1公里,長者可達數百公里;淺者只有10米,深者卻達3000米。在眾多的峽谷中,水流湍急,猛浪若奔,河床險灘鱗次櫛比。如金沙江上的虎跳峽世界聞名,峽深3000米,最窄的谷底僅寬30米。河床上險灘緊連,水急浪高,礁石密布,令人驚嘆不已。
不僅金沙江水系如此,其余水系亦相差無幾。川江支流烏江、赤水、岷江、大渡河等,分別從貴州高原和川西高原流出,多切成數百米深的峽谷,其中尤以烏江峽谷最為險要,被稱為 “烏江天險”。其谷窄而深,其岸陡而險,一般谷壁陡立300—700米,水流如箭,瀑布、暗礁、險灘眾多,其中被稱為四大險灘的漩塘灘、天生橋灘、鎮天洞灘和一子三堆灘的落差高達8—33米!除此之外,比較著名的還有川江的貓兒峽、銅鑼峽、明月峽、黃草峽、剪刀峽,岷江的平羌峽、背峨峽、犁頭峽,以及世界著名的長江三峽。而源于秦嶺、南嶺、湘西山地、湘東贛西山地的漢江、湘江、贛江及其主要支流的上、中游河段,常以峽谷將一些盆地串聯起來,其中又以贛州、吉泰盆地間的峽谷最為險惡,河寬不足百米,水急灘險,著名的“十八灘”可為其代表。
4.如網的水系
自古以來,江南也以水著稱,被人們稱為“江南水鄉”或“江南澤國”。我國著名的長江水系、珠江水系及瀾滄江、怒江、雅魯藏布江、元江、閩江、錢塘江等水系都分布在這片土地上,其中長江水系流域面積已覆蓋中國陸地總面積的18.8%,珠江水系流域面積約70萬平方公里,瀾滄江水系流域面積在我國部分約為16萬平方公里,怒江約為12萬平方公里,雅魯藏布江約為24萬平方公里,錢塘江、閩江和元江的流域面積分別約為54349平方公里、60992平方公里和39840平方公里。長江水系又以湖泊眾多為特征,湖泊總面積約1.52萬平方公里,占全國湖泊總面積的1/5。全國著名的洞庭湖、鄱陽湖、巢湖、太湖四大淡水湖以及眾多的中小型湖泊星羅棋布于此。
同時,長江、珠江、錢塘江、閩江、瀾滄江等大部分水系結構多為樹狀,因流域各地的復雜的地質構造、基巖性質和地表形態,局部地區又有不同的河網結構,有的呈扇形河網,有的呈羽狀河網或輻射狀河網、網狀河網,而不同的河網結構對河流的水情變化會產生不同的影響,特別是對暴雨后洪水聚集速度的快慢、洪峰勢頭和持續時間長短方面的影響尤為重要。一般言之,扇狀河網結構的洪峰匯聚迅速,水勢漲速很快,而網狀河網結構在洪水期間則排澇困難,易成澇災。至于湖區平原地帶由于水流蓄積,多造成泥沙淤積,使水位逐年增高,易決堤成災。故江南水鄉舊時水災頻仍,歲比不登,多有逃亡四方者。
5.氣候與森林
我國南方的氣候典型表現為熱帶、亞熱帶氣候,但由于地域遼闊,地理地勢環境復雜,各地區的氣候差異較大。位于最南部的海南省及南海諸島屬于熱帶氣候,雨量充沛,氣溫較高;而橫斷山區則因地勢高差懸殊,“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體氣候十分突出;四川盆地、昆明盆地則冬無嚴寒,夏無酷暑,一年四季氣候溫和濕潤;至于丘陵地帶則四季分明、寒暑迥異。
誠然,我們在對南方氣候進行討論時,還應該將氣候的歷史因素考慮進去。據有關專家考證研究,在我國夏商時期,氣溫明顯偏高,“這個時期氣候溫暖,從孢粉分析的資料來看,當時北京地區生長著櫟、榆等樹種組成的暖溫帶闊葉林;青海湖地區生長著以松、云杉為主的針葉林;華北平原東部地區則為落葉闊葉林——草原植被;遼寧南部此期闊葉樹花粉占優勢;膠州灣出現闊葉樹增加、針葉樹減少的櫟松林;……據研究,植被類型反映的中國東部亞熱帶的北界到達今山東兗州一線”[1]。由此可以推測,舊時南方的氣候較今日更為炎熱,其大部分區域當屬熱帶氣候。尤其在殷墟考古發掘中,還出土過犀牛、亞洲象的骨骼,這種今日僅生存于熱帶地區的動物在殷墟中的出現,無疑證實了夏商時期氣溫偏高這一結論。
具體地說,在全新世早期,浙江余姚、安微一帶曾生長著熱帶、亞熱帶植物,活動著犀牛、亞洲象等熱帶動物。而秦嶺、大巴山一帶山地在幾千年前曾有過茂密的北亞熱帶森林和竹林,犀牛與亞洲象也十分常見。至于中國臺灣、閩南、嶺南以及滇南地區,氣候則更為濕熱,除了喬木以外,還有高大的竹林和茂盛的藤本植物。倒是云南東部的昆明一帶在全新世早期,氣候較今日涼爽,森林植被中還曾有過樺木、鐵杉一類寒溫帶植物。
6.遠古的南方先民
據考古發掘資料證明,我國南方很早就有原始人類和類人猿的活動遺跡。我國最早的類人猿臘瑪古猿頭骨化石就是在云南省開遠及祿豐縣廟山坡被發現的,其類人猿生活期距今分別為1400萬年和800萬年。而距今170萬年的“元謀人”化石也在云南省元謀縣城東南的大那烏村發掘出來,據有關專家測定,元謀人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批用火的人類。而較元謀人更早的是在四川省巫山縣大廟龍骨坡發掘出來的“巫山猿人”化石,距今約200萬年。至于生活年代相當于“北京人”的古人類化石在南方更是被頻頻發現,有貴州的“桐梓人”、湖北的“鄖縣人”、河南的“南召人”等。另外,還有距今約30萬年的湖南的“石門人”,20萬年的安徽的“巢縣人”,10萬年的湖北“長陽人”、江蘇“湯山人”等,以上均為直立人時代和舊石器時代的發現。值得注意的是,南方遠古人類化石包含著人類進化發展的三大階段,即直立人、早期智人和晚期智人,并存在著與此密切相關的古猿化石。這一事實至少表明,在我國南方,自古以來就一直生活著人類,或者說一直生活著黃種人——中國人。
新石器時期遺址在南方被發掘的就更多了。著名的有浙江余姚市的河姆渡文化,距今約7000年,其文化遺物反映出的社會經濟是以稻作為主,兼營畜牧、采集和漁獵,并具有原始的手工業,如陶器以夾炭黑陶最富特色,除此之外尚有木工藝、骨器制作、編織業、紡織業。在這里還出現了中國最早的漆器和干欄式建筑等。馬家濱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彭頭山文化、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也都十分著名,如在湖南澧縣大坪鄉的彭頭山文化遺址中,人們發現了距今約9000年的稻谷遺物,這是世界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的人工栽培稻;而在馬家濱文化遺址中卻發現了距今6000余年的殘布片,是中國目前最早的紡織品實物。
在古代傳說中,南方也一直活動著許多著名的原始部落群團。有伏羲、女媧、祝融、炎帝、蚩尤、共工、盤瓠、巴人等部落。這些傳說,有的被轉化為了歷史。《國語·晉語》載:“昔少典娶于有嶠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此所言姜水當為古代羌人生活的領域。《后漢書·西羌傳》載:“西羌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其國近南岳。及舜流四兇,徙之三危,河關之西南羌地是也。”由此可知炎帝部落當為南方民族之一支。又《山海經·海內經》載:“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沃生炎居,炎居生節并,節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江水。”《路史·國名記》:“江水,祝庸之封地,今朱提。”可見江水之地實為今日四川省宜賓一帶。
伏羲、女媧的傳說來自南方民族,并一直傳承至今。宋人羅泌《路史·后記》載:“太昊伏羲氏,……母華胥,居于華胥之渚。”自注云:“乃閬中俞水之地。”俞水即渝水,今重慶市嘉陵江。羅泌《路史·后記·女媧氏記》又注:“今峨眉亦有女媧洞,常璩《華陽國志》等謂伏羲、女媧之所常游,此類尤多。”另外,清人陸次云《峒溪纖志》亦載:“苗人臘祭報草,祭用巫,設女媧,伏羲。”按今日苗族同胞傳說,苗族為伏羲、女媧的后裔,他們本為兄妹(或姐弟),遭遇洪水,人類絕滅,僅存兄妹二人,遂結為夫婦,綿延人類,成為人類(即苗族)之祖。[2]
蚩尤則為南方九黎部落群團的首領,據《國語·楚語》載,九黎為九個部落,每一部落又有九個兄弟氏族,故《龍魚河圖》言:“蚩尤攝政,有兄弟八十一人。”除蚩尤部落傳說外,南方民族還盛傳著盤瓠、廩君、涂山氏、蜀山氏、顓頊、帝嚳、禹等神話傳說。這些傳說的傳承,事實上也進一步證實了我國南方自古以來確實生活著大量的遠古先民這一史實。
二 南方民族的苦難之旅
任何一個民族,無論是已經消失于歷史塵煙之中的,還是至今仍然存在和發展的,都曾經歷過巨大的艱辛。這種艱辛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生存的社會環境的“恩賜”,二是生存的自然環境所帶給他們的。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對此曾用了一個著名的形象化比喻,他將人類文明發展比喻為一座有臺階的懸崖峭壁,把那些已消失的文明比作在攀登懸崖過程中摔下來的尸體,而將那些發展著的文明比作在懸崖上仍然堅持不懈、奮力攀登著的勇敢者,最后他用一種沉重的語調總結道:“在每一個現在拼命攀登的爬山家背后,都至少有兩倍其數的人(我們絕跡了的文明)失敗了,躺下來死在巖石上面。”[3]
南方民族屬于“現在拼命攀登的爬山家”這一群類,但是在他們攀登的旅途上仍鮮明地或依稀微茫地留下了許多血汗的痕跡,其中有同大自然的搏斗,也有部族群團之間的生存競爭和部落內部的生存競爭,在這里筆者將主要對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部族群團之間的競爭歷程做一番“掃描”。
1.炎帝、蚩尤部族
《禮紀·月令》載:“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淮南子·時則訓》載:“南方之極,自北戶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赤帝,祝融之所司者萬二千里。”高誘注:“赤帝,少典之子,號為神農,南方火德之帝也。”由此可知,炎帝部落實為南方民族先民之一支,但《國語·晉語》又稱黃帝與炎帝為兄弟,均為少典之子,對此我們可以理解為炎、黃兩部族曾經一度相鄰而處,其部族之間的關系亦十分和睦親善。然部族間的關系并非恒定不變的,常常是親善與斗爭相交,團結與廝殺相連。或為部族人口的繁衍,或為生存環境的狹窄,或為其他我們目前尚不可知的種種原因,部族間發生戰爭也并不稀罕,這本為人類生存競爭的一種表現。故有神話傳說記載炎黃部族間的生存競爭:
(1)故黃帝者,炎帝之兄也。炎帝無道,黃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飄杵,誅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4]
(2)炎帝欲侵凌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5]
(3)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雕、鹖、鷹、鳶為旗幟。[6]
上述三則神話是關于炎、黃兩大部族生存競爭的著名神話,就神話內容而言,兩大部族之間的戰爭主動權當在黃帝部族一方,“黃帝伐之涿鹿之野”“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戰爭的起因則是由炎帝部族引發,“炎帝無道”“炎帝欲侵凌諸侯”。可見黃帝部族發現炎帝部族的不端行為后,本著維護正義,穩定社會局勢的目的,才主動攻擊炎帝部族。戰爭的結局是以炎帝部族敗潰告終:“誅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炎帝部族在黃帝部族的強大壓力下,不得不離開自己原來的生存根據地,開始漫長而又艱辛的遷徙之旅。
蚩尤部族也有著類似遭遇。有學者認為,蚩尤為炎帝之裔,后逐炎帝、參盧而自立,自稱炎帝。[7]對此,后人有這樣的解釋:“蓋蚩尤本神農后末帝之諸侯。《尸子》說神農氏十七世,其末帝叫參盧,即蚩尤從參盧處得銅以鑄兵器。蚩尤取炎帝之位,仍名赤帝或炎帝,本亦神農之后。”[8]其他古籍對此亦有記載,如《逸周書·嘗麥解》載:“蚩尤乃逐帝,戰于涿鹿之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蚩尤部族不僅逐走炎帝,且攻擊過榆罔部落。《莊子·盜跖》載:“時蚩尤氏強,與榆罔爭王,逐榆罔。”《太平御覽》卷5引《帝王世紀》亦載:“蚩尤氏強,與榆罔爭王于涿鹿之阿。”蚩尤為九黎之君,因較早地掌握了煉銅之術,并以銅為武器裝備,較之石器時代的其他部族而言,其軍事力量自當最為強盛,故在與榆罔部族、炎帝部族的生存競爭中,獲得了勝利。然當他們面臨更大的生存挑戰之時,卻因力量的眾寡懸殊而失敗了,這種挑戰即來自黃帝部族群團的聯合攻擊。
(1)黃帝……征師諸族,使力牧、神皇直討蚩尤氏。[9]
(2)蚩尤作亂,黃帝始制弧矢。[10]
(3)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誅殺無道,不仁不慈。黃帝仁義,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敵。[11]
(4)黃帝與蚩尤九戰九不勝。[12]
(5)蚩尤氏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斗,以角觝人,人不能向。[13]
(6)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14]
(7)黃帝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彌三日,軍人皆惑。黃帝乃令風后法斗機作指南車,以別四方,遂擒蚩尤。[15]
(8)黃帝斬蚩尤于中冀,因名其地曰“絕轡之野”。[16]
有關黃帝部族與蚩尤部族生存競爭的歷史傳說甚多,難以一一列舉。從某種角度來看,黃帝與蚩尤部落之戰較之炎黃之爭當更為慘烈。黃帝部族不僅聯合了熊、羆、貔貅、虎等部族參戰,還不斷地約請應龍、魃、風后等母系氏族部落協同作戰,而蚩尤部落除了自身的81個兄弟氏族外,亦聯合了風伯、雨師及魑魅部落。在這兩大部落集團的爭斗中,起初蚩尤部族占盡上風,“以角觝人,人不能向”,使黃帝部族連遭敗績,“黃帝與蚩尤九戰九不勝”。但隨著戰爭的發展,黃帝部族聯盟的力量日益壯大,最后終于擊敗蚩尤部族,“遂殺蚩尤”。蚩尤部族經歷此番慘烈的戰爭后,元氣大傷,從中原一帶向西、向南退卻;堯舜禹三代時,又被堯、舜、禹率軍攻擊,退至江漢一帶;東周時又為楚國所迫,部分遷入湘鄂川黔邊區,部分繼續西遷,進入云貴川省,還有部分則進入了東南亞一帶。
2.共工、驩兜部族
共工部族原曾居中原一帶,系炎帝部族群團中的一支。《山海經·海內經》載:“祝融降處江水,生共工。”《左傳·昭公十七年》亦載:“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有關共工部族熟悉水性、善于水戰的記載較多。宋人羅泌《路史·后紀二》注引《歸藏·啟筮》:“共工人面蛇身朱發。”《管子·揆度》載:“共工之王,水處什之七,陸處什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天下。”
自炎帝部族群團敗于阪泉之野后,炎黃兩大集團的生存競爭并未從此斷絕,炎帝部族的后裔如蚩尤、共工、夸父、刑天之屬仍然繼起奮爭,尤與共工部族的抗爭最為持久。
(1)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17]
(2)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氏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18]
(3)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日誅重、黎。[19]
(4)堯……又舉兵而誅共工于幽州之都。[20]
(5)(舜)流共工于幽州。[21]
(6)禹殺共工之臣相柳。[22]
自顓頊時期起,至夏禹時期止,在漫長的史前年代中,共工部族一直為了本部族的生存而與黃帝部族的后裔族系們進行著殊死頑強的抗爭。盡管在高辛氏時期,部族遭受了重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但他們仍然不息抗爭之志。直至堯、舜、禹三代,依然奮爭不止。尤其是在“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23]。空桑本為顓頊部族世居之地,《呂氏春秋·古樂》載:“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這里的“振滔洪水”,當為共工部族率領水族圖騰部落的士兵,大舉向黃帝部族后裔的祖居大本營進攻。但連番戰爭,屢遭敗績,共工部族的力量被日漸削弱,在商朝時期,勉強與舒人共建了一個小國舒龔,后為楚所滅,其族后裔多化為楚地民族。今日土家族先民板楯蠻、賨人中就曾融入了共工氏部族的后裔。《文選·蜀都賦》李善注引《風俗通》云:“巴有賨人剽勇,高祖為漢王時,閬中人范目說高祖募賨人定三秦,封目為閬中慈鳧侯。并復除所發賨人盧、樸、沓、鄂、度、夕、龔姓不供租賦。”《華陽國志·巴志》亦載:“其屬有濮、賨、苴、共、奴、獽、夷、蜑之蠻。”此所言“共”“龔”二族姓,即為共工氏部族之后裔。
歷史上有關驩兜部族的記載,多發生于堯舜之時,但其先祖為黃帝、顓頊之后裔。《左傳·文公十八年》載:“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丑類惡物,頑囂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杜預注云:“即驩頭也,帝鴻,黃帝也。”可見驩兜當為黃帝之“不才子”。后來,驩兜成為顓頊之子。《山海經·大荒北經》載:“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顓頊生驩頭,驩頭生苗民,苗民厘姓,食肉。”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若顓頊為黃帝之孫、驩兜是顓頊之子的話,他與黃帝的關系被連降三級,成為黃帝的重孫。這種輩分的墜落,倒不是真的血緣關系的混亂所致,而是表明驩兜部落因為其他一些社會原因,與黃帝部落的關系日漸疏遠。
又,《山海經·大荒南經》云:“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頭。鯀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頭。驩頭,人面,鳥喙,有翼,食海中魚,杖翼而行,維宜芑苣,穆揚之食,有驩頭之國。”由此可知,驩頭(兜)部族系以采集漁獵為主的原始部族,其“人面、鳥喙、有翼,食海中魚,杖翼而行”的描述,當視為其族的鳥圖騰形象記載。
堯舜時代,驩兜—丹朱部族(后亦有稱其為丹朱部族[24])仍屬黃帝族裔,并曾與堯部族結成了十分親密的關系,致使后人稱其為堯之長子。《太平御覽》卷70引《尚書逸篇》云:“堯子丹朱不肖,舜使居丹淵為諸侯,號曰丹朱。”在堯部落勢力衰敗之際,驩兜—丹朱部族為爭取部族聯盟的領導權及生存權,與堯部落發生了矛盾,于是部族聯盟發生了分裂。
(1)堯末德衰,為舜所囚。[25]
(2)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父子不得相見。[26]
(3)舜篡堯位,立丹朱城,俄又奪之。[27]
舜囚禁了堯,又阻隔了堯部落與丹朱部落之間的聯系和交往,奪取了丹朱部落的生存之地,同時還粉碎了驩兜—丹朱部族登上聯盟首領位子的夢想。于是,“丹朱與南蠻旋舉叛旗”,開始反抗堯舜部族,但結果仍以失敗告終。《尚書·舜典》載:“放驩兜于崇山。”《呂氏春秋·召類》亦載:“堯戰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蠻;舜部苗民,更易其俗。”《山海經·海外南經》郭璞注:“驩兜,堯臣,有罪,自投南海而死。帝憐之,使其子居南海而祀之。畫亦似仙人也。” 驩兜—丹朱部族戰敗后,一部分被迫遷于南海,一部分則遠走海外,一部分被流放于崇山一帶。晉代盛弘之《荊州記》載:“崇山,(慈利)縣西三十里,相傳即舜放驩兜處。”明萬歷《慈利縣志》卷12載:“驩兜墓在崇山,舜放驩兜于此,后遂死于山下。”慈利縣今屬湖南張家界市,有學者認為,其后裔與后來的濮、僚、庸、盧、揚越等相融合,形成今日湘西苗族的一支先民。
3.百濮與百越部族
百濮亦稱濮人,因其支系繁多,故曰“百濮”。“濮”字最早見于《今本竹書紀年》:“帝顓頊高陽氏,元年,帝即位,居濮。”濮人長期無君長統屬,雖部族繁多,但散為一片,故史載不多。約公元前16世紀,載有濮人曾向商湯王朝獻過朱砂等物。《尚書·牧誓》記載周武王伐商時曾聯合過南方的部族,“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
有關濮人生存競爭記載較多的是在春秋戰國時代。在這一歷史時期,濮人與周、楚等國發生的關系亦較突出。開始時,濮人作為屬地向周人稱臣納貢。《左傳·昭公九年》卷45載,周王使詹桓伯辭于晉,曰:“及武王克商,……巴、濮、楚、鄧,吾南土也。”《逸周書·王會解》:成周之會,“卜(濮)人貢以丹砂”。至春秋時,周室衰微,周、濮之間的關系不見于記載,而楚與濮人的關系相對要突出一些。《國語·鄭語》卷16載:“及平王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楚蚡冒于是始啟濮。”此所言“啟濮”,即楚人開拓濮地,把當時較為先進的楚文化傳播到濮人部落。當然,這種文化的開啟并非毫無代價,它使得濮人逐漸化入楚國,成為楚人的附庸國。文化交流本身的不平等性,導致濮人的反擊和抗爭,《左傳·文公十六年》載:“楚大饑,……庸人帥群蠻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選,將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門不啟。楚人謀徙于阪高。”庸、廩、百濮、群蠻因長期不滿楚人的進逼,在楚人饑荒之年,群起反抗,致使楚人震恐,準備遷都,以避其鋒。然而,濮人畢竟無君長總統,各以邑落自聚,力量分散,雖對楚人形成某種暫時性的威脅,但終于在部族生存競爭的“懸崖”邊停止了自己的步伐。《左傳·昭公十九年》載:“楚子為舟師以伐濮。”最后終于攻取了濮地,“百濮離居,將各走其邑,誰暇謀人”。“濮夷無屯聚,見難則散歸。”[28]濮人兵敗散歸以后,部分濮族部落為楚所并,其余部分則西遷。自戰國到漢代,在云南和貴州部分地區組建的夜郎國中,就有部分是濮人后裔。三國時期,部分濮人居于今四川大渡河以南和云南兩省。唐代時史傳有關于濮人活動的記載,此后則所載甚稀,難以尋覓其流。但據有關學者考證,今日的彝族、普米族、哈尼族、白族、土家族、布依族、布朗族等南方少數民族均與濮人存在著一定的血緣關系。
越人與濮人相似,均因其部族內部組合復雜、來源眾多而被人們稱為“百越”。據《尚書·禹貢》所載,百越古時主要分布在揚州、徐州一帶。《漢書·地理志》顏師古注:“臣瓚曰: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粵雜處,各有種姓。”林惠祥教授則進一步指出:“百越所居之地甚廣,占中國東南及南方,如今之浙江、江西、福建、廣東、廣西、越南或至安徽、湖南諸省。”[29]隨著歲月的推移,民族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百越部族的生活范圍亦日漸擴大。
早在堯舜時代,越人已開始與中原華夏族系發生了交流,《尚書·堯典》載:“堯申命羲叔,宅南交。”《大戴禮記·少間篇》曰:“虞舜以往嗣堯,……南撫交趾。”《史記·五帝本紀》亦載:“舜命禹定九州,各以其職來貢,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扶交趾。”又說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山)。”這里所言的“南交”“交趾”“蒼梧”“九疑”等地,古時都在嶺南越人活動的范圍之內。
遠古時代民族之間的交流,同樣也是以本族人民的生存發展為首要條件,故往往亦伴隨著戰爭。如商代初期伊尹受成湯之命,下令各屬國、諸侯朝貢,就提到“漚深”“越漚”等百越族系,要他們“以魚皮之鞞,鳀鲗之醬,鮫獻(即珍珠),利劍為獻”。后又要求他們“請以珠磯、玳瑁、象牙、文犀、翠羽、菌鶴、短狗為獻”。[30]用這種納貢的方式來維持部族之間的關系并非長遠之計,一旦難以滿足對方的需求時,接下來便是戰爭掠奪了。《詩經·大雅》曰:“王命召虎,或辟四方,……于疆于理,至于南海。”在此之前,周穆王亦曾率兵進攻百越,“遂伐越,至于紆”[31]。
春秋時期,長江中下游的百越民族日漸崛起,并建立了吳國和越國,史稱吳越。吳國興盛時,主要攻擊相鄰的楚國。“吳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奔命。馬陵之會,吳入州來,……蠻夷屬于楚者,吳盡取之,是以始大,通吳于上國。”[32]自此以后,吳國屢屢用兵于楚,闔閭九年(前506),吳與蔡、唐等聯軍與楚戰于柏舉(今湖北麻城縣境),楚師敗績,五戰及郢,楚昭王外逃,吳王遂入楚都。[33]闔閭十一年(前504)四月,“吳復伐楚,取蕃。楚恐,去郢,北徙都鄀”[34]。楚人雖敗,但畢竟國力強盛,后在秦人的幫助下,擊敗吳師,闔閭回師吳國,其后吳、楚之間互有攻伐。“吳侵楚,……戰于庸浦,大敗吳師,獲公子黨。”“秋,……吳人自皋舟之隘要而擊之,楚人不能相救。吳人敗之,獲楚公子宜轂。”[35]
隨著越國的強盛,越國對吳國的生存構成了嚴重的威脅,吳國不得不集中力量對付越國,于是吳、楚之爭遂轉為吳越之爭。“十九年夏,吳伐越,越王勾踐迎擊之橫李。越使死士挑戰,三行造吳師,呼,自頸。吳師觀之,越因伐吳,敗之姑蘇,傷吳王闔閭指,軍卻七里。吳王病傷而死。”“二年,吳王悉精兵以伐越,敗之夫椒,報姑蘇也。越王勾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而行成,請委國為臣妾。”然勾踐回國后,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終于振興了國力。“十四年春,……乙酉,越五千人與吳戰。丙戌,虜吳太子友。丁亥,入吳。”“十八年越益強。越王勾踐率兵復伐敗吳師于笠澤。”“二十年,越王勾踐復伐吳。二十一年,遂圍吳。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敗吳。越王勾踐欲遷吳王夫差于甬東,予百家居之。吳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頸死。越王滅吳。”[36]
越滅吳后,勢力大增,成為當時之霸主國,并開始了與楚國爭奪生存范圍的戰爭。周顯王三十五年(前334),“越王遂伐楚。楚人大敗之,乘勝盡取吳故地,東至于浙江。越以此散,諸公族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海上,朝服于楚”[37]。從此,越人再未強盛到與中原爭雄的地步。他們大部分留居南楚區域內,其余部分則遷移到東南亞諸地。留居中國大陸地區的越人及其后裔亦隨著地域或文化以及其他因素,逐漸形成今日的壯侗語族,主要有壯族、侗族、水族、毛南族、黎族、高山族等,也有部分融入今日的畬族、瑤族和傣族中。
4.僚、俚部族
僚族,“系百越的一支”。尤中先生認為:“對于僚,我同意很多人的說法,即是雒的音轉,乃‘越種也’。”[38]在我國歷史典籍中,最早記載僚人的是張華的《博物志·異俗》:“荊州極西南界至蜀,諸民曰僚子,婦人妊娠,七月而產。”《后漢書·西南夷傳》則認為僚人的活動當在西漢時期,“夜郎侯,以竹為姓。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平南夷,為牂牁郡,天子賜其王印綬,后遂殺之。夷僚咸以竹王非血氣所生,甚重之,求立為后”。僚族為雒越(百越中的一支)的后裔,自楚滅越后,僚人的生存環境日益嚴峻,在后來的封建王朝統治下,僚人承受著來自封建統治者的巨大壓力,雖時有抗爭,但終未徹底改變這種生存環境,為生存計,一部分僚人被迫同化為漢民族。
“自桓溫破蜀之后,力不能制,又蜀人東流,山險之地多空,僚遂挾山傍谷,與夏人參屠者頗輸租賦,在深山者仍不為編戶。蕭衍梁、益二州,歲歲伐僚以自裨潤,公私頗藉為利。”[39]僚人不僅深受封建統治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同時在部分統治者眼中,他們根本得不到基本的尊重。“蜀王(楊秀)好奢,嘗欲取僚口為閹人。”[40]《新唐書·南蠻傳》亦載,貞觀十二年(638),唐朝討平巴、洋、集、壁四州僚人之后,虜僚族男女千余人,多以之為奴。
在如此沉重的生存壓力下,僚人遂多次抗爭。“遂州獠叛,復以行軍總管討平之。”[41]“二年,資州盤石民反,殺郡守,據險自守,州軍不能制,騰率軍討擊,盡破斬之。”[42]“廣州諸山并俚僚,種類繁熾,前后屢為侵暴,歷世患之。”[43]“李賁復帥眾二萬自僚中出,屯兵澈湖,眾軍憚之,頓湖口,不敢進。”[44]經過長期的軍事反抗與征伐,部分僚人逐漸被同化,然一部分僚人因分散于滇、黔、桂、粵及越南等地,地處僻荒,與漢民族接觸交往較少,受漢文化的影響不多,故當時被稱為“生僚”。由于遠離中原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故這部分居住于山地、丘陵的僚人所面對的自然生存環境更為嚴峻、艱難,加之與其他民族之間發生交流的機會較少,其社會文明較之其他與漢民族交往較多的南方民族,顯得更為落后。但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民族間的文化交流亦日益頻繁,僚人后裔逐漸分化入今日南方民族各族系之中,如仡佬、仫佬、壯、侗、苗、黎等。
俚人,亦系百越中雒越的一支,主要分布在古代交趾,廣州、蒼梧、郁林、合浦、寧浦及高涼等郡,最早見于史載的是《后漢書·南蠻傳》:“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蠻里(俚)張游,率種人慕化內屬,封為歸漢里(俚)君。明年,南越徼外蠻夷獻白雉、白兔。至十六年,交趾女子征側及其妹征二反,攻郡。……于是九真、日南、合浦蠻里(俚)皆應之。”注曰:“里,蠻之別號,今呼為俚人。”
俚人的生存競爭歷程與僚類似,古代亦往往俚、僚并稱。他們同樣承受著來自封建王朝和自然環境的生存壓力,其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直至南朝,俚人仍多居住于山洞之中,故有“俚洞”“山俚”“跨據山洞”“夷僚叢居”等記載。縱使居住于山嶺谷間,亦多構木為巢。郭義恭《廣志》載:“珠崖人皆巢居。”按,珠崖人當時為俚、僚族屬。當然,亦有一些俚人聚寨而居,但其居所仍十分原始簡陋。南朝宋沈人懷遠《南越春》載:“晉廣郡夫陙縣人夷曰衤帶,其俗柵居,實惟俚之城落。”盡管俚人的生活如此艱苦,然仍須按期交納租賦,且其經濟剝削十分沉重,計有課租、輸賧、掠取牲口與財富諸項。“中宿縣俚民課銀,一子丁輸南稱半兩。尋此縣自不出銀,又俚民皆巢居……,不閑貨易之宜,每至買銀,為損已甚。又稱兩受人,……不辨自申,官所課甚輕,民以所輸為劇。”[45]“南土沃實,在任者常致巨富,也言‘廣州刺史但經城門一過,便得三千萬’也。”[46]
在如此沉重的剝削和壓迫下,俚人也曾多次抗爭,但卻屢遭鎮壓。僅以南朝為例,梁大通年間(529—534年),廣州“俚人不賓,多為海暴”[47]。其后,桂陽、陽山等地俚人及其他部族再叛,朝廷委派蘭欽都督衡州三郡兵“討桂陽、陽山、始興叛蠻,至即平破之。……會衡州刺史元慶和為桂陽人嚴容所圍,遣使告急,欽往應援,破容羅溪,于是長樂諸洞一時平蕩”[48]。陳太建年間(569—582年),“廣州刺史馬靖甚得嶺表人心,而兵甲精練,每年深入俚洞,又數有戰功”[49]。
隨著征戰與反抗的交替,大量的漢民族逐漸進入俚人地區,也帶來了較先進的漢文化,俚族的一些有識之士受漢文化的熏陶而日漸開明,尤其是俚人的著名首領洗夫人與羅州刺史馮融之子高涼太守馮寶的婚姻,使得嶺南一帶最終歸于隋朝,為祖國的統一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隋唐以后,大部分俚人逐漸分化,形成了今天的黎族;另一部分則融入壯、侗等民族之中。
5.巴人廩君、盤瓠部族
據學者們考證,廩君部族系巴人的一支后裔,筆者也贊同這種看法。因此在探溯廩君部族的生存歷史狀況時,有必要追溯巴人的歷史。《山海經·海內經》載:“西南有巴國。太昊生咸鳥,咸鳥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為巴人。”按,太昊即上古伏羲氏部族,系古羌人部落的一支。后循岷山山脈北麓逐漸東遷,約莫在堯舜時代,已進入漢水上游。《山海經·大荒北經》載:“西南有巴國,有黑蛇、青首、食象。”這里兩次提及“西南有巴國”,并非指同一地域,前者指金沙江上游青海一帶;后者則指漢水一帶。在距今七八千年前,此地氣候較今日更為溫暖,有古代考古發掘的亞洲象化石為證。巴人居于漢水一帶之后,地近陜西,故與夏、商、周三代均有交往。《華陽國志·巴志》稱:“禹會諸侯于會稽,執玉帛者萬國,巴、蜀與焉。”從而成為夏部落的同盟國。商滅夏以后,自然會對夏之盟國進行征伐,巴人亦蒙其難。“壬申卜,爭,貞令婦好從沚伐巴方。”[50]“□□卜,□,貞王佳婦好令沚
伐巴方。”[51]待到周發起討商之戰時,巴人為了獲得更好的生存條件,遂與周等國聯合進攻商部族。《華陽國志·巴志》對此記載較詳:“周武王伐紂,實得巴蜀之師,著乎《尚書》。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討商成功之后,巴人成為周人部落的親族之國。
在巴人歷史中,所遭遇的最大生存挑戰來自相鄰的楚國。春秋時期,楚國日漸強盛,不斷蠶食周邊弱小國家,開疆拓土,威震南國。楚國的這種強勁勢頭對鄰近的巴人而言實為一種生存威脅,令巴人頗為不安。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巴人對楚人的生存挑戰的應戰方式是十分復雜而靈活的。他們時而趁楚國陷入困境之機,起兵攻伐;時而在有機可乘時又與楚人聯手對外,以分其羹;時而又與楚人聯姻,力圖用親族婚姻的裙帶來束縛住楚人擴張的野心。但是在生存競爭這面旗幟下,各諸侯國家、各部族之間的聯盟、友誼都是暫時而脆弱的,也只是生存競爭的一種方式而已。無論是聯合還是戰爭,都逃不脫弱肉強食、強者生存這一鐵的競爭原則。最后,巴人終因力量弱小,無法與強國抗衡而歸于滅亡。
作為巴人一支的廩君部落的活動中心為夷水一帶,即今湖北省長陽縣。廩君是傳說中的人物,有關其史載資料不多,加之其部落的活動范圍比較狹窄,且與中原王朝的交往不多,其部落在生存競爭方面的史實流傳較少。就現存典籍中所載的史料內容而言,其生存競爭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有關部落內部的領導權競爭資料。《后漢書·南蠻傳》載:“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乃共擲劍于石穴,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相獨中之,眾皆嘆。又令各乘土船,約能浮者,當以為君。余姓悉沉,唯務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二是部落開疆拓土,與外部部落發生的生存競爭方面的資料。廩君率其部族“乃乘土船,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神女,謂廩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廩君不許。鹽神暮輒來宿,旦即化為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積十余日,廩君思(伺)其便,因射殺之,天乃開明。廩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廩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祠焉”[52]。在這種生存競爭中,廩君部落憑著自己的智謀與武力吞并了鹽陽一帶的蟲圖騰部落,為本部落爭得一塊生存之地。后來有關廩君部落活動的史料記載便十分稀少了。據筆者推測,廩君部落地處鹽水,即今湖北恩施一帶。巴人滅亡后,此地為楚之腹地,當秦統一后,封建王朝勢力強盛,地處鹽水的廩君部落更難發展,其部落后裔除部分遷至湘黔川邊境、融入當地的土家族和其他民族之外,其余部分則或形成聚落,成為今日湖北省的土家族,或融入當地的漢民族及其他少數民族之中。
巴人的另一支在巴國滅亡后,“巴子兄弟五人,流入黔中。漢有天下,名曰酉、辰、巫、武、沅等五溪,為一溪之長,故號五溪”[53]。按,此所言“巴子兄弟五人”,疑為廩君之后裔,因廩君部落本為五姓結盟,在巴國被滅后,迫于生存壓力,逃遷于更為僻荒的黔中郡山區,是極有可能的事。而在后代歷史上比較活躍的則是巴人的又一支系,世號板楯蠻或賨人。有學者據《晉中興書》認為,板楯蠻為廩君后裔,此說當誤。這一支系在秦昭襄王時,首以鎮壓白虎圖騰部落(疑為廩君部落后裔)的反抗而聞名。“秦昭襄王時有一白虎,常從群虎數游秦、蜀、巴、漢之境,傷害千余人。昭王乃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金百鎰。時有巴郡閬中夷人,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樓射殺白虎。昭王嘉之……”[54]此言“射殺白虎”,當指鎮壓白虎部落之事。另外,板楯部落亦多次協助當時的朝廷平息其他民族部落的叛亂。《資治通鑒·安帝元初元年》載:“羌豪號多與諸種抄掠武都、漢中、巴郡,板楯蠻救之。”《后漢書·孝桓帝記》載:“(建和二年三月)白馬羌寇廣漢屬國,殺長吏,益州刺史率板楯蠻討破之。”《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亦有類似記載:“昔永初中,羌入漢川,郡縣破壞,得板楯救之,羌死敗殆盡,故號為神兵。羌人畏忌,傳語種輩,勿復南行。”
盡管板楯部落屢助朝廷,為社會秩序的穩定做出貢獻,但他們在封建王朝統治者的心中仍然是壓迫剝削的對象。“長吏鄉亭,更賦至重,仆役過于奴婢,箠楚降于奴虜,至乃嫁妻賣子,或自頸(剄)割。陳冤州郡,牧守不理。去闕庭遙遠,不能自聞。含怨呼天,叩心窮谷。愁乎賦役,困乎刑酷。”在這種殘酷的壓迫和剝削下,板楯部落亦多次聚眾反抗朝廷。“故邑落相聚,以致叛戾。”[55]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板楯蠻部落的反抗力量對于來自中原王朝方面的生存壓力而言未免太小,很難達到從根本上改變生存環境的效果。“至中平五年,巴郡黃巾賊起,板楯蠻夷因此復叛,寇掠城邑。遣西園上軍別部司馬趙謹討平之。”[56]隋唐以降,歷史上已不見板楯蠻的活動記載。
除此之外,尚有武陵蠻、五溪蠻、溇中蠻、豫州蠻、潳山蠻、酉陽蠻等分支,其部分已包含著巴人支系的后裔,他們亦多次為了反抗中原王朝的生存壓迫而進行過大小無數次的起義,其結局亦同板楯蠻一樣,最終歸于失敗,后融入今天的土家等少數民族之中。
盤瓠部族系一種犬圖騰部族,有關盤瓠的記載較早見于《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購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盤瓠。下令之后,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帝大喜,而計盤瓠不可妻之以女,又無封爵之道,議欲有報而未知所宜。女聞之,以為帝皇下令,不可違信,因請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盤瓠。盤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處險絕,人跡不至。”本傳注:“今辰州瀘溪縣有武山。”按,武山即“南山”。黃閔《武陵記》曰:“山高可萬仞,山半有盤瓠石室,可容數萬人。中有石床,盤瓠行跡。”由此推論,盤瓠部族的活動中心即今日湘西武陵山地。
盤瓠部族支系較為龐雜,與其親緣關系較近的今日南方民族中主要有瑤、畬、苗、侗等少數民族。若按古代地域而論,則其名稱更為繁多,如武陵蠻、五溪蠻、荊州蠻、雍州蠻等。需要說明的是,上述按地域所稱的蠻族,并非純種的盤瓠部族,其間亦混雜有相當多的巴族、越族、濮族、楚族等部族。地理上與中原地區的偏離,加之封建王朝統治的壓迫,盤瓠部族的生存環境在這樣的嚴峻挑戰面前,往往自顧不暇,所以歷史對其有所忽略。除了前述傳說中盤瓠曾協助高辛氏斬殺“吳將軍”之首,為高辛部族的生存發展建立功勛外,其后的記載多屬于部族為自身的生存發展所做的種種應戰方略,具體地說就是軍事上的生存抗爭。
肅宗建初元年,武陵澧中蠻陳從等反叛,入零陽蠻界。其冬,零陽蠻五里精夫為郡擊破從,從等皆降。三年冬,溇中蠻覃兒健等復反,攻燒零陽、作唐、孱陵界中。明年春,發荊州七郡及汝南,潁川施(弛)刑徒五千余人,拒守零陽,募充中五里蠻精夫不叛者四千人,擊澧中賊。五年春,覃兒健等請降,不許。郡因進兵與戰于宏下,大破之,斬兒健首,余皆棄營走還溇中……
和帝永元四年冬,溇、澧中蠻潭戌等反,燔燒郵亭,殺掠吏民,郡兵擊破降之。
順帝永和元年,……其冬,澧中、溇蠻果爭貢布非舊約,遂殺鄉吏,舉種反叛。明年春,蠻一萬人圍充城,八千人寇夷道。遣武陵太守李進討破之,斬首數百級,余皆降服。
桓帝元嘉元年秋,武陵蠻詹山等四千余人反叛,拘執縣令,屯結深山。至永興元年,太守應奉以恩招誘,皆悉降散。……至延熹三年……冬,武陵蠻六千余人寇江陵,荊州刺史劉度、謁者馬睦、南郡太守李肅皆奔走。[57]
上述所列舉的“武陵蠻”“澧中蠻”的反抗并不等同于“盤瓠蠻”的反抗,但其中也夾雜有盤瓠蠻的后裔子孫的行動。他們連續不斷的反抗有可能暫時獲得生存條件的改善,但也使部族力量遭到削弱,而這種生存力量的弱勢也給部族自身的生存帶來了更為嚴重的困難。盡管從秦漢到明清,盤瓠部族及其后裔族系一直沒有放棄抗爭,但是最終也仍未徹底擺脫這種生存壓力的控制。盤瓠部族后裔除一部分被強制遷移到中原地區、化為漢民族外,大部分仍居留原地,形成今日的苗族、瑤族,還有部分東遷或南遷,成為今日的畬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