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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電子媒介正在深刻而徹底地改變我們的生活。

麥克盧漢提出了“媒介即訊息”的判斷,他進一步解釋說:“所謂媒介即訊息只不過是說: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曰任何一種新的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務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比如,由于自動化這一媒介的誕生,人的組合的新型模式往往要淘汰一些就業機會,這是事實。”[1]“任何媒介或技術的‘信息’,是由它引入的人間事務的尺度變化、速度變化和模式變化。鐵路的作用,并不是把運動、運輸、輪子或道路引入人類社會,而是加速并擴大人們過去的功能,創造新型的城市、新型的工作和新型的閑暇。”[2]如果說當年麥克盧漢的這些論點還有人質疑的話,今天,毫無疑問,麥克盧漢的判斷都已經變成了現實。電子媒介給我們的社會帶來的巨大變化,對我們生活方式產生的巨大影響,都讓我們認識到麥克盧漢判斷的正確性。

麥克盧漢的這些論斷顯然我們也可以套用于小說創作。對于作家來說,電子媒介時代的到來,絕不僅僅意味著作家寫作時用電腦代替鋼筆,搜集資料時更多借助網絡而不是報紙。電子媒介帶來的媒介環境的變化也意味著作家的寫作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意味著為了適應新的時代要求,作家寫作必須要在敘事上做出調整。事實上,在面對寫作環境的變化時,相對于我們普通讀者,以及理論工作者,小說家的反應是最為敏銳的。針對電子媒介帶來的特殊語境,很多敏感的作家已經發出了關于創作變化的宣言,當然,也有更多的作家并沒有對自身寫作的調整做出明確的表述。但是,從他們的小說文本本身來看,這些小說在其時間、空間的構建,主題的表達,以及人物、故事的建構等方面,都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這些改變都是作家在創作實踐中為了應對電子媒介這個特殊的語境而有意做出的創作調整。本書就是要對當下正在發生的眾多優秀作家的這種敘事調整做出總結。

本書涉及小說敘事的時間、空間、人物、故事、主題等問題,這些問題其實是自從有了小說以來就多次被探討的,而且也產生了相當多的相關理論。所以,本書是結合了傳統小說敘事理論和結構主義敘事學理論,以及電子媒介時代相關傳播學理論,在對電子媒介帶來的小說敘事環境變化的認知的基礎上,對當下小說作家們做出的有價值的敘事調整的總結,從而提煉出適合于電子媒介時代的有價值的小說敘事模式。之所以強調要在對既往理論進行歸納研究的基礎上進行本研究,是因為,目前還有一些敘事方面的研究,依然以19世紀經典現實主義或者20世紀的現代主義小說的相關敘事方法為小說敘事的范本,而忽略了時代環境變化引起的作家寫法的悄然改變。所以,本書將結合時代環境、媒介環境的變化,對一些傳統敘事理論進行重新思考。因為,客觀而言,電子媒介帶來的媒介環境的巨大變化,的確已經使得小說在環境、時間等方面的一些傳統書寫方法無法適應這個新時代了,而且,很多自覺的作家的確也都已經做出了寫作的調整。但是,本書并不是典型意義上的敘事學研究。實際上,20世紀80年代以降,傳統的結構主義敘事學已經發生了變化,“從發現到創造,從一致性到復雜性,從詩學到政治學,這是對20世紀80年代敘事學理論轉折的簡要概括。”[3]敘事學開始向后經典敘事學轉型,“約在1987年之前出版的書籍書名常用敘事學(narratology)這個詞,目錄也常常是事件(events)、人物刻畫(characterization)、時間(time)、聚焦(focalization)等。這些書都是抽象的敘事語法,在文體和術語上都效忠于語言學,而且專注的是文學中的敘事。在這之后的敘事研究則更具跨學科的特點,較難分類與尋找。書名也不用-oiogy這個詞綴,而比較喜歡用敘事理論(narrative theory),甚至敘事性(narrativity)這樣的詞,而且往往把敘事問題與特殊人群(如性別、種族、民族)或話語類型聯系起來。這些書不那么抽象,不那么科學化而更具政治色彩。它們常常宣稱敘事無所不在,宣稱敘事是一種思維與存在方式,并非只有在文學里才有。”[4]這種轉型的發生和結構主義敘事學自身的特點有關,正如伊格爾頓所指出的,結構主義敘事學過于強調對于文學文本自身規則系統的揭示,但是,卻沒有把文學文本與其要處理的問題聯系起來。這樣的結果就是,在它完成對文學文本規則的揭示之后,就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了。[5]在這樣的情況下,很多論者認為“經典敘事學脫離語境來分析作品的方法確實已經過時,我們在分析作品時應充分關注社會歷史語境的影響”。[6]事實上,本書從電子媒介這個時代的媒介特質入手,來分析小說敘事發生的變化時,從研究的緣起,就已經不屬于經典敘事學的范疇了。

本書共分六章。第一章《媒介轉型與小說敘事的嬗變》,從當代小說面臨的困境入手,指出電子媒介時代的到來必然會影響到當代小說創作。本章系統分析了從口頭敘事到印刷文化時代小說在敘事模式方面的變化,得出結論,媒介形態會影響到小說的敘事模式,并進而指出,當下這個電子媒介時代,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傳統小說的生存環境,從當代很多作家的言論,以及他們的敘事來看,很多敏感、自覺的作家也已經有意識地對自己的小說敘事做出了調整,所以,當下研究適應于電子媒介時代的小說敘事理論是必要的。第二章《泛故事時代的小說故事》,本章回應的是在電子媒介時代故事泛化的語境下,小說故事存在的價值,以及應該如何結構小說故事。本章首先對至今仍產生深遠影響的現代主義小說的故事觀念進行了全面的分析,認為現代主義小說中的“去故事化”固然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但是并不能代表小說的方向。本章也分析了在電子媒介時代這樣一個泛故事時代,小說故事的存在價值。本章指出,電子媒介時代雖然充滿了各種信息敘事、影像敘事,但是這些敘事其實是波德里亞所謂的擬像,反而可能會遮蔽世界本相,這樣,小說虛構故事反而具有了突破擬像的價值。本章的重點是對電子媒介時代有價值的小說故事模式的建構、研究,通過對卡佛的小說,對《活著》《繁花》《一句頂一萬句》《走窯漢》等小說的分析,得出結論,講述“不可磨損的故事”和對故事內在邏輯性的強調,是電子媒介時代有價值的故事敘事模式。在這個過程中,本章結合對小說內在邏輯的解讀,也提出了明因果、暗因果等概念。第三章《擬像世界中的小說人物》,本章一方面對作家為應對電子媒介時代特質而在人物塑造上做出的敘事變化做出總結,另一方面也探討了在充滿擬像的電子媒介時代小說人物應該如何建構才有價值。本章首先對現代主義小說中的人物觀和傳統小說理論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人物觀進行了評析,借助對當下底層文學中人物形象的單一化的分析,指出電子媒介時代是一個充滿擬像的時代,傳統的敘事理論中的人物觀念沒有有效回應這個時代的特質。本章提出了人物形象的原創形象與擬像形象概念,指出小說應該塑造出原創形象,從而超越擬像。本章的重點是結合當代小說作家的創作,指出了當代小說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變化。首先指出,雖然很多傳統敘事理論仍然在說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方式有直接塑造法,以及象征塑造法,但是在當下,很多有敘事自覺,力圖創造原創形象的作家都已經放棄了上述兩種人物塑造方法;其次,借助對畢飛宇《青衣》《玉米》等一系列作品中頗受好評的人物形象的分析,本章分析了情緒、觀念的偏執性表達對于塑造原創形象的意義。第四章《發達信息時代與小說敘事主題的開掘》,本章分析了在電子媒介時代小說主題應該具有的特質和價值。借助對余華小說《第七天》以及一些底層文學作品的批判性分析,對《國家訂單》與大量打工文學的對比性分析,指出小說主題的非確定性的價值。借助對《好人難尋》《紅與黑》《藥》以及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這些小說的分析,指出用主題征服、超越材料在今天這個發達傳媒時代的特殊意義。第五章《長篇小說中的復線時間敘事》,本章是對當下作家們為回應這個時代的復雜性,而做出的與時間有關的敘事形式探索做出的總結,并且提出了復線時間敘事這個概念。本章首先對現代小說以來的小說中的時空觀念做出一個梳理,并重點分析了弗蘭克提出的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指出這種形式的價值,并提出其缺陷。在此基礎上,本章對當下日漸增多的小說中的復線時間敘事做出命名和解釋。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作家打破了傳統的單一線性封閉敘事,開始采用在多個敘述人分別敘述(或者對多個人的分別解說)中推進小說的發展,通過這種敘事模式,一方面,作家獲得了較大的敘事自由,可以把似乎和敘事主線關系不大的內容在個人(或關于某個人)的敘述中呈現出來;另一方面,又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對于這種近來頗受作家喜愛的敘事模式,尚沒有人做出理論歸納。本章將之稱為復數射線時間敘事,并將之和近年來也頗受作家喜愛的雙線敘事并稱為復線時間敘事,通過對《我的名字叫紅》《生命冊》《馬橋詞典》《花腔》以及格非的《望春風》等小說的敘事解讀,系統分析了這種敘事時間結構的優點:既具有空間敘事的復雜性,能夠承載更多的東西,有效回應了電子媒介時代呈現出來的復雜性,同時又符合讀者線性閱讀習慣,而且保持了小說敘事應有的歷史意識。最后,本章還指出,目前也有越來越多的中篇小說開始采用這種復線時間敘事。第六章《趨零距離時代的敘事空間建構》,本章對電子媒介時代空間祛魅情況下當代作家空間書寫模式的轉變做了分析,并對作家敘事中呈現出的有價值的實現空間的復魅的敘事做出了理論總結。本章首先分析了傳統小說的空間建構特點,比如經常進行空間景物描繪,而且往往習慣于在空間景觀描繪與人物形象特質之間建立某種象征性的聯結,等等。接著本章分析了電子媒介時代小說敘事在空間敘事上面臨的困境。本章重點分析了作家們在敘事中為敘事空間的復魅所做的努力:通過對新世紀以來的新神話主義寫作,以及對《北京折疊》等小說的分析,指出當代作家試圖以陌生化空間的構建來完成空間的復魅;通過對《追風箏的人》《檀香刑》《生死疲勞》,以及《蠱鎮》等小說的分析,指出當代作家以建構獨特的文化地域空間來完成空間的復魅的努力,以及建構地方性文化空間在當下小說敘事中的獨特價值。結合上述作品,本章還重點對地方性文化空間的建構模式進行了闡釋,一方面,是通過對獨特的地方性文化形態、民俗的強調來完成;另一方面,則是深入到民間文化精神之中,建構文本。本章指出,魔幻現實主義就是典型的通過深入民間文化精神之中而建構起來的。通過這種地方性文化空間建構,小說實現了空間的復魅。另外,本章還指出了當下作家在空間建構上呈現出的另外一個新變化。雖然當下很多敘事學著作依然指出小說空間描寫包括中立的環境描寫以及象征人物性格精神、性格的外部空間描寫,但是其實這些敘事理論已經不能對當下作家的書寫具有指導意義,適應于電子媒介時代精神,在當下作家的創作中,這種一般性的空間描寫,以及用來象征人物精神、性格的空間描寫已經基本消失,當下的空間描寫更多強調的是通過文化精神的呈現來完成的。

最后,必須特別指出的是,本書并非試圖給小說立法,指出小說必須怎么寫,而僅僅是結合相關敘事理論,結合很多作家在敘事上的敏感的探索,結合電子媒介時代特質,總結出在這個時代值得珍惜的一些敘事方法。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首先強調了文學中“輕”的價值,但是,同時他也指出,“我將在第一個演講里談論輕與重的對立,并將維護輕的價值。這并不是說我認為重的美德不夠吸引,而僅僅是因為我對輕更有心得。”[7]他只是推薦自己強調的一些自己認為重要的小說的價值,不意味著對其他或者相反方面的否定。筆者在本書中,針對電子媒介時代的特質,強調了小說一些敘事方法的特殊價值,但是,筆者也并不是因此就反對其他的小說敘事模式。韓少功也認為文學世界不應該存在一種普適的、適應于所有狀況的唯一的文體,反觀文學歷史,我們會發現,小說的形式是五花八門的,不同的作家,比如說喬伊斯、巴爾扎克,他們筆下的小說就是不一樣的。那么,我們顯然就不能說只有巴爾扎克的小說好,或者只有喬伊斯的小說好。因為,“人類的生活總是變化不定和豐富多樣的,那么作為對生活的反映和與表現,文學及其形式其實從來也無法定于一格”[8]。所有的小說敘事模式,都代表著小說創作的某種可能性,小說的發展,也正在這無限的可能性中呈現出來,本書也只是在這眾多的敘事可能性中尋找更有價值的路徑的一種嘗試而已。


[1] [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頁。

[2] [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19頁。

[3] [美]馬克·柯里:《后現代敘事理論》,寧一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4] [美]馬克·柯里:《后現代敘事理論》,寧一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頁。

[5] 參見[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頁。

[6]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

[7]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8] 韓少功:《語言的表情與命運》,見《馬橋詞典》,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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