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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何、袁分歧與何氏內爭

從史書記錄看,何進的言行表里有不一致或猶豫反復,也被后人和袁紹等士人公卿解讀為不堅決、軟弱、多變,但細細體會,何進的猶豫有其利益思考在,單說他不能決斷太過簡單。何進的助手和盟友袁紹積極慫恿何進消滅宦官,是因為一旦宦官勢力被消滅,黨錮之禍不能卷土重來,黨人世族大仇得報,士族公卿可挾持何氏為傀儡,甚至取而代之。何進與何太后看到了這種可能性,希望保留宦官及其黨羽作為一個平衡器,反映何氏畏懼世族公卿。何進和袁紹逐漸出現分歧,袁紹在誅殺蹇碩后,希望繼續打倒全體宦官勢力,甚至人身消滅,而何進通過征召地方兵將入京,僅靠造勢取得威懾效果,但他最初只希望把宦官勢力從中樞去除。這里還可能存在不符事實的歷史記錄,只能盡量考辨。

中平六年靈帝駕崩,太后臨朝,世族袁氏和外戚何氏構成執政合作,標志著寒門外戚和世家大族的可能的聯盟:

戊午,皇子辯即皇帝位,年十四。尊皇后曰皇太后。太后臨朝。赦天下,改元為光熹。封皇弟協為渤海王。協年九歲。以后將軍袁隗為太傅,與大將軍何進參錄尚書事。[20]

袁隗侄袁紹和何進共事已久。袁紹入仕途,“后辟大將軍何進掾,為侍御史、虎賁中郎將。中平五年,初置西園八校尉,以紹為佐軍校尉”。[21]在中平六年四月大宦官“蹇碩忌大將軍進,與諸常侍共說帝遣進西擊韓遂;帝從之。進陰知其謀,奏遣袁紹收徐、兗二州兵,須紹還而西,以稽行期”。[22]

袁氏和何氏的仇敵與目標不完全一致。何進的斗爭目標是蹇碩個人,因為作為靈帝親信,蹇碩曾對何進構成牽制、排擠,又是皇子陳留王的托孤人,純屬權力斗爭,而出身士族高門的袁紹則與整個宦官集團水火不容,除了權力斗爭,還有類似階級仇恨和路線斗爭的思緒。

直接向何進獻策游說盡除宦官的人可能并不是袁紹,而是張津,而在袁紹、袁術和其他士族的輔助下何進形成了自己的政治隊伍:

進既秉朝政,忿蹇碩圖己,陰規誅之。袁紹因進親客張津,勸進悉誅諸宦官。進以袁氏累世貴寵,而紹與從弟虎賁中郎將術皆為豪桀所歸,信而用之。[23]

驚恐的蹇碩向中常侍趙忠、宋典等人寄書求救:

大將軍兄弟秉國專朝,今與天下黨人謀誅先帝左右,掃滅我曹,但以碩典禁兵,故且沉吟。今宜共閉上閣,急捕誅之。[24]

東漢宦官勢力并非鐵板一塊,也分派系,其中有何氏的后臺:

中常侍郭勝,進同郡人也,太后及進之貴幸,勝有力焉,故親信何氏;與趙忠等議,不從碩計,而以其書示進。庚午,進使黃門令收碩,誅之,因悉領其屯兵。[25]

殺蹇碩后,何進兼并蹇碩的兵力,也就是禁兵,也許僅是一部分禁兵,勢力應有所增強。何進繼續厚遇袁氏兄弟,袁紹繼續鼓動何進全部消滅宦官:

中軍校尉袁紹說進曰:“黃門常侍秉權日久,永樂太后與之通謀,禍將至矣。將軍宜立大計,為天下除患。”于是進、紹共圖中官。進厚遇紹及虎賁中郎將術,因以招引天下奇士陳紀、荀攸、何颙等,與同腹心。[26]

《資治通鑒》則將何進招徠士族為助之事記為:

復博征智謀之士何颙、荀攸及河南鄭泰等二十余人,以颙為北軍中候,攸為黃門侍郎,泰為尚書,與同腹心。攸,爽之從孫也。[27]

袁紹和何進進一步結成反對另一家外戚永樂太后董氏家族及其宦官盟友的同盟:

驃騎將軍董重,與何進權勢相害,中官挾重以為黨助。董太后每欲參干政事,何太后輒相禁塞,董后忿恚詈曰:“汝今辀張,怙汝兄耶!吾敕驃騎斷何進頭,如反手耳!”何太后聞之,以告進。五月,進與三公共奏:“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惲等交通州郡,辜較財利,悉入西省。故事,蕃后不得留京師;請遷宮本國。”奏可。辛巳,進舉兵圍驃騎府,收董重,免官,自殺。六月,辛亥,董后憂怖,暴崩。民間由是不附何氏。[28]

靈帝臨終將愛子劉協托孤給蹇碩,而劉協母王美人是被何皇后毒死的,劉協又被董太后收養監護,董太后和蹇碩構成唇齒關系,如果聯手立劉協為帝并推翻何氏不是沒有可能。[29]以前的東漢太后有數位在外戚執政者被推翻后仍然受到生活優待,董太后暴斃使何進因此失去相當的“民間”人心支持,因為“眾以為何后殺之”。[30]在輿論上何氏被削弱。

讀史可見細節所反映的變化,董氏一亡,何氏和袁氏對宦官勢力的態度分歧逐漸暴露。袁紹希望借何進消滅宦官勢力:

紹復說進曰:“前竇氏之敗,但坐語言漏泄,以五營兵士故也。五營皆畏中官,而竇氏反用之,皆叛走,自取破滅。今將軍既有元舅之尊,二府并領勁兵,部曲將吏皆英俊之士,樂盡死力,事在掌握,天贊之時也。功著名顯,重之后世,雖周之申伯,何足道哉!”[31]

此時何進所掌握的是所謂何氏兄弟二將軍府的精兵,原蹇碩的兵力,可能還有原屬董重的兵力,實力在上升中,于是進言何太后,希望最終取得首肯的詔命,太后卻稱:

中官領禁兵,自漢家故事,不可廢也。且先帝新棄天下,我奈何楚楚與士人共對乎?

何太后希望維持太后與中官合作的宮廷體制,不希望士人來一起參政掌權,這不僅是出于男女大防,實際是出于何氏與宦官結盟以牽制世族的利益考量。因為即使宦官出局,太后也可以“楚楚”與外戚親人共對,不是一定要和士人共對。蹇碩和董氏一除,剩下的宦官首領多和何氏是一黨,何氏沒有迫切消滅對方的必要。如果消滅宦官勢力,那出身寒門走宦官門路的何氏豈不失去根基,成為任憑袁紹等世族迫使的光桿司令?

何進于是決定僅誅殺“放縱”的宦官,以安撫世族,而保留其余,保留后宮問事體制,不令士人公卿再進一步得勢。何進的將軍府骨干全是公卿世族分子,需要士族支持,故何進表面上態度呈首鼠兩端:

進承太后意,但欲誅其放縱者。紹以中官近至尊,今不廢滅,后益大患。初進寒賤,依諸中官得貴幸,內嘗感之,而外好大名,復欲從紹等計,久不能決。[32]

何進“承太后意”,實際上反映何氏與宦官的合作關系,不向“士人”傾斜,試圖維持的是三者間的平衡,而何氏將可以在宮內聯合宦官,在朝中依靠世族,所謂“外好大名”還是爭取名士高門的支持。袁紹對此并不滿意,擔心靠近“至尊”的宦官終會成為大患。其實袁紹家族和宦官集團并無深刻的私仇,所芥蒂者是宦官和世族因黨錮之禍和長期權力斗爭而結下的深仇。袁紹擔心將來這些宦官會影響或幫助皇帝再次對士人大族削弱打擊,袁紹為代表的大族希望再度把皇權在皇帝未成年時就限制在軟弱無助的狀態,把靈帝和桓帝時期皇權與宦官得勢的局面打回原形。

何進“久不能決”的原因不是缺乏理性和意志,而是出于何氏和宦官有曾經相互幫扶的情義,又希望在士族中慕好的“大名”,企圖左右逢源。《后漢書》稱何氏“家本屠者”,[33]漢靈帝曾經想廢掉何后,“諸宦官固請得止”。[34]因此,何氏家族內部出現矛盾,何太后母親舞陽君,何苗等人都傾向宦官一邊,持與宦官友好相處的堅決態度:

太后母舞陽君及弟車騎將軍苗謂進曰:“始從南陽來,依內宮(官)以致富貴。國家亦不容易,深思之。覆水不可收,悔常在后。”[35]

《通鑒》則記為“太后猶不從。何苗謂進曰:‘始共從南陽來,俱以貧賤依省內以致富貴,國家之事,亦何容易。覆水不收,宜深思之,且與省內和也”。’[36]

兩者記錄大意相同,后者道出了何氏出身貧賤,表達了與宦官“和”的意思。

同為外戚的何苗和何進還存在競爭性,何苗不希望何進以誅殺獨擅權威,這引發太后疑思,導致袁紹焦慮,袁紹催促何進與宦官決裂。何進加強對京畿的權力控制,并召兵將進京:

苗入,復言于太后曰:“大將軍專欲誅左右,以擅朝權。”太后疑焉。紹聞之懼,復說進曰:“形勢已露,將軍何不早決?事久變生,復為竇氏矣。”于是進以紹為司隸校尉,王允為河南尹,乃召武猛都尉丁原、并州刺史董卓將兵向京師,以脅太后,尚書盧植以為:“誅中官,不足外征兵,且董卓兇悍,而有精兵,必不可制。”進不從。原將數千人寇河內,燒宮府及居人,以誅中官為言。太后猶未寤。[37]

何進和何苗的梁子從此結下,到后來何進被宦官殺后,何苗與袁紹還一起去抓捕宦官,可是何進的部將卻殺死何苗,原因是回憶起何苗與何進二心:

苗、紹乃引兵屯朱雀闕下,捕得趙忠等,斬之。吳匡等素怨苗不與進同心,而又疑其與宦官同謀,乃令軍中曰:“殺大將軍者即車騎也,士吏能為報仇乎?”進素有仁恩,士卒皆流涕曰:“愿致死!”匡遂引兵與董卓弟奉車都尉旻攻殺苗,棄其尸于苑中。[38]

上引《后漢紀》“紹聞之懼”,懼怕的是什么?是所聞何氏家族內部動向,包括太后的猜疑及其可能后果,包括對宦官的讓步和對何進殺戮的抑制。太后所“疑”是擔心權力平衡被打亂。何氏男性代表不止有何進,何苗是車騎將軍,僅次于大將軍的驃騎將軍董氏已被殺,何苗也可代替何進掌權。何苗和宦官的聯盟更緊密,宦官和何氏完全有以何苗取代何進的可能,這對袁紹也是個噩夢,所以更加希望加快消滅宦官的行動。于是袁紹再次施加壓力,以竇氏先例來恐嚇何進。但是竇氏與何氏有很大不同,竇太后不是漢帝生母,與漢帝及其宦官親信間存在猜疑關系,而何太后卻是少帝生母,且宦官和何氏有提攜舊情,因此何氏與宦官本不存在竇氏那種激烈的矛盾,可以并且發生了政治合作,竇氏是世族代表而何氏不是,袁紹的說辭并不具有撼動何進的邏輯。漢靈帝在黃巾起義爆發后大赦黨人,爭取皇權和士人的和解,而黃巾起義基本失敗后完全有黨錮重來的可能,可能再度在宦官幫助下加強皇權,這才是袁紹和公卿士人的擔憂。袁紹一廂情愿地拉著何進去和宦官火并,何進和他多少已經同床異夢。

何進雖在京外多方動員兵力,意是想壓服太后和宦官,迫使宦官讓步,打消何苗的干擾作用,召董卓等人進京是做樣子嚇嚇政敵,是要借外兵自重,并非一定動手殺戮多少人,因此才令董卓中途收兵:

卓至澠池,而進更狐疑,使諫議大夫種邵宣詔止之。卓不受詔,遂前至河南;邵迎勞之,因譬令還軍。卓疑有變,使其軍士以兵脅邵。邵怒,稱詔叱之,軍士皆披,遂前質責卓;卓辭屈,乃還軍夕陽亭。[39]

這當然引發了袁紹的進一步焦慮:

袁紹懼進變計,因脅之曰:“交構已成,形勢已露,將軍復欲何待而不早決之乎?事久變生,復為竇氏矣!”進于是以紹為司隸校尉,假節,專命擊斷;從事中郎王允為河南尹。紹使雒陽方略武吏司察宦者,而促董卓等使馳驛上奏,欲進兵平樂觀。太后乃恐,悉罷中常侍、小黃門使還里舍,唯留進素所私人以守省中。諸常侍、小黃門皆詣進謝罪,唯所措置。[40]

何進自以為成功,要求宦官們:“天下匈匈,正患諸君耳。今董卓垂至,諸君何不早各就國!”[41]可是袁紹勸何進便于此決之,“至于再三;進不許”。袁紹采取了一個極端行動:“紹又為書告諸州郡,詐宣進意,使捕案中官親屬。”[42]

《后漢書》記載與上基本相同。袁紹讓雒陽方略武吏監視宦者,讓董卓上奏要進兵京師平樂觀,太后已經妥協,再度削弱宦官,何進也要宦官們各就封地,而袁紹不肯就此罷休,咄咄逼人。袁紹假冒何進名義捉拿宦官親屬,這明明是把何進逼上和宦官火并的死胡同。后來的發展證明這是給何進制造風險。這清楚地表明袁紹和何進以往只是相互利用,根本不是一條心。袁紹是大將軍的副手,本族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傳書州郡假冒何進名義不難,但在宦官依然掌握后宮禁兵的情況下先在地方上對其親屬黨羽動手有打草驚蛇的嫌疑,正確行動順序應是對中樞大宦官及其地方黨羽同時下手,如有難度則先下手大宦官再搜捕黨羽,不應是先向反撲能力弱的地方黨羽動手,有違“擒賊先擒王”的原則。袁紹應不至于出于愚鈍而出此下策,是他別有用心,推動對立形勢激化。

何進并非只召董卓,還有丁原,“將兵向京師,以脅太后”。所謂將兵向京師,并非一定是進京,只是做兵諫姿態施加壓力。“以誅中官為言”,僅僅是為言,是否言行一致仍需觀察。何進脅太后用意何在?因為在何苗進何進的讒言后,“太后疑焉”。何進擔心太后貶抑自己,以何苗代替,于是動員地方將領鼓噪兵諫,讓袁紹王允掌握京畿權力,以施加壓力,展示權威。何進并非不明白盧植所說的殺中官不需征召地方兵的道理,而是有意借助咄咄逼人的袁氏士人和地方將領來加強自身權威,矯正權力平衡,壓倒太后、何苗和宦官,同時也不陷入公卿士人的挾持。何進這樣布置和其自身政治根基不足有關。一開始何進的策略有所收效:

秋七月,徒勃海王協為陳留王。董卓到澠池,上書曰:“中常侍張讓等竊幸乘寵,汩亂海內。昔趙鞅興晉陽之甲,以逐君側之惡,乃鳴鐘鼓以如洛陽。”進謂諸黃門曰:“天下洶洶,正患諸君耳。今董卓欲至,諸君何不各就國?”于是黃門各就里舍。是時進謀頗泄,諸黃門皆懼而思變。[43]

何氏與宦官首領張氏結親,張讓子婦,是太后之娣。雙方都不想趕盡殺絕,希望保留其富貴:

讓叩頭向子婦曰:“老臣得罪,當與新婦俱歸私門。惟受恩累世,今當離宮殿,情懷戀戀。愿復一入直,得暫奉望太后、陛下顏色,然后退就溝壑,死且不恨。”讓子婦言于舞陽君,入白,乃詔諸常侍皆復入直。[44]

何進借外兵和士人,首先實現迫使當政宦官退出中樞權力的目標,毫無疑問何進的威望和權威將有提升,但何太后等人對宦官的妥協比何進堅決,因此宦官首領依然保持“入直”,這說明何太后的權威依然高于何進,堅持了分歧。何進是希望凌駕于宦官、公卿之上,何太后是希望保留宦官盟友,目的肯定是牽制士人。按《后漢紀》“進謀頗泄”的記錄,似乎何進不利于黃門的計劃泄露,并引起反彈。《后漢書》也沿用“進謀頗泄”的說法。[45]但何進真實的“謀”并非殺盡宦官,而是要封侯的宦官們“各就國”遠離中樞而已,至于他有無明確后續計劃無從知曉。實際是上引史料里袁紹的極端做法“泄”了出去,引起宦官的恐懼與反彈。

據史書記錄,不到一月,何進言行再次出現矛盾反復,又向何太后提出殺盡宦官首領,于是竟為警惕的宦官所殺:

八月,戊辰,進入長樂宮,白太后,請盡誅諸常侍。中常侍張讓、段珪相謂曰:“大將軍稱疾,不臨喪,不送葬,今欻入省,此意何為?竇氏事竟復起邪?”使潛聽,具聞其語。乃率其黨數十人持兵竊自側闥入,伏省戶下,進出,因詐以太后詔召進,入坐省閣。讓等詰進曰:“天下憒憒,亦非獨我曹罪也。先帝嘗與太后不快,幾至成敗,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財千萬為禮,和悅上意,但欲托卿門戶耳。今乃欲滅我曹種族,不亦太甚乎!”于是尚方監渠穆拔劍斬進于嘉德殿前。[46]

何進對宦官的處置態度為何在短期內再度轉為誅殺?何進的想法有可能又發生了一些變化,至少由于袁紹堅持不懈地推動,何進和宦官已經無法妥協,沒有回頭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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