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政治與社會
- 樓勁主編
- 3687字
- 2021-01-06 19:15:45
一 鹖雞
“孫吳嘉禾二年(233年),高句麗王遣使向孫吳政權朝貢鹖雞皮十具。”[3]鹖雞為中國特產,世界珍禽。鹖雞在《辭海》中的釋義為“褐馬雞的別名”,[4]史料記載褐馬雞時采用的都是別名“鹖”“鹖雞”,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鹖雞為何物。對于鹖雞在中國古代地域的分布情況,《漢書》和《晉書》等只提到鹖雞產于上黨,實際上它的分布地域非常廣泛,但由于自然環境的變遷瀕臨滅絕,現在只分布于北京與河北、山西、河南、新疆等個別地區。鹖雞大多活動在丘陵地區,夜間在樺樹或松樹近端的枝上棲宿,它的巢營于松、樺林或灌木叢間的地面低凹處,性雜食。高句麗地處長白山區,境內多高山深谷,以老嶺山脈為脊,向東南、西北傾斜,鴨綠江從境內流過,降水較多,氣候濕潤,植被茂密,多松、樺和灌木叢,高句麗優美的自然生態環境是鹖雞生長繁衍的理想家園。鹖雞形體特征奇異,全身呈濃褐色,頭部和頸部呈現灰黑色,頭頂有絨黑短羽,眼瞼和兩頰呈艷紅色并裸露無余,頭側連目有一對白犄角,因而又得名“角雞”。鹖雞翅膀短尾羽長,共有22片尾羽,中央兩對尾羽特別突出,長度可達500毫米,被稱為馬雞翎;尾羽主干兩側的羽支長度可達280毫米,披散如發并下垂,故稱褐馬線。[5]
圖1 鹖雞(雄性)
鹖雞之名最早見于我國的地理著作《山海經·中山經》:“輝諸之山,其上多桑,其獸多閭麋,其鳥多鹖。郭璞注曰:鹖雞似雉而大,青色,有毛角,斗敵死乃止。”[6]《漢書音義》對鹖雞勇猛善斗的天性描述得更為細致:“(鹖雞)似雉而大,黃黑色,鷙鳥之暴疏者也。每所攫撮,應爪摧衄,性尤相黨,其同類有被侵者,輒往赴救之。其斗,大抵一死乃止。”[7]鹖雞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勇往直前精神深為上古人類贊賞,尤其是那些生存環境惡劣,依靠游牧和漁獵為生的北方民族,他們深深為鹖雞的戰斗精神所震撼,幻想著自己在獵獲野獸和同敵人的戰斗中,能像鹖雞那樣勇猛作戰。他們頭插鹖雞尾羽,既表示對天神的敬意,又感到自己有神靈庇佑。王國維先生說“胡服之冠插貂蟬和鹖尾,確出胡俗也”。[8]胡人是以頭插鹖雞尾羽激勵作戰士氣。
鹖雞成為貢品始于戰國時期的趙國。戰國時期趙國東北同東胡相接,北面同匈奴相鄰,西北又同林胡和樓煩接壤,這些游牧民族常常侵擾趙國。上黨是趙國的核心文化區,上黨盛產并進貢鹖雞,[9]為趙武靈王的戎服改革提供了物質條件。北方民族的輕裝騎射使其在戰爭中占盡優勢,在游牧民族文化影響下,趙武靈王為了提高作戰能力,在十九年(公元前307年)初開始胡服,之后訓練騎射。趙武靈王不僅在衣服的款式上仿效胡服,而且考慮到冠帽的改革,他改革創制的冠帽被后世稱為“惠文冠”,《后漢書·輿服志》對惠文冠給予了詳細說明:“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黃金珰,附蟬為文,貂尾為飾,謂之‘趙惠文冠’。又武冠,俗謂之大冠,環纓無蕤,以青系為緄,加雙鹖尾,為鹖冠。鹖者,勇雉也,其斗時一死乃止,故趙武靈王以表勇士,秦施安焉。”[10]可見,在趙武靈王改革之初,武冠分為兩種,侍中、中常侍等近臣日常佩戴的冠帽以貂尾為飾,作戰勇猛的勇士佩戴的冠帽以鹖尾為飾。漢朝時武冠也稱為武弁、繁冠、大冠等。
從戰國至西漢,中原王朝一直深受匈奴的侵擾和威脅,所以秦朝和漢朝延續了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傳統。西漢時期鹖冠盛行,使處于東北邊陲的高句麗政權在建立之初就認識到鹖雞的珍貴。公元前37年,夫余王子朱蒙歷盡艱辛在紇升骨城建國。高句麗族“隨山谷以為居,食澗水。無良田,雖力佃作,不足以實口腹”。[11]“山珍海味”彌補了農業勞作的不足,漁獵是高句麗賴以生存的重要經濟事項。鹖雞身體笨重,翅短,兩腿粗壯,善跑,不善飛行,“味甘,無毒,食肉令人勇健”[12],成為高句麗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高句麗國建立之初由漢朝的玄菟郡統轄管理朝貢事物,漢光武帝八年開始由高句麗王遣使朝貢。高句麗朝貢鹖雞是繼承了趙國把鹖雞作為貢品的傳統,此時的中原政權除了以鹖冠獎勵浴血沙場的將士,“斗雞走狗”也正引領貴族時尚生活圈。“博戲馳逐,斗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者,重失負也。”[13]兩漢時期,斗雞盛極一時,斗雞的生動場景在一些漢墓畫像上有所描繪。如河南南陽英莊出土的一塊漢代畫像石、山東東平后屯一個新莽時期的壁畫上,生動地描繪了斗雞相搏的精彩場面。從西周到漢晉,斗雞一直是上層社會的重要娛樂活動。在愛好斗雞娛樂的帝王公卿親貴中,曹氏父子比較引人注目。曹操曾在鄴城親自修建斗雞臺,并寫有《鹖雞賦序》,曰:“鹖雞猛氣,斗期必死,今人以鹖為冠,像此也。”[14]曹植也深為鹖雞“雖為微物,志不可挫”的戰斗精神所震動,著《鹖賦》曰:“鹖之為禽,猛氣其斗,終無勝負,期于必死,遂賦之焉。美遐忻之偉鳥,生太行之巖阻。體貞剛之烈,性亮干德之所輔。戴毛角之雙立,揚玄黃之勁羽……成武官之首飾,增庭燎之高暉。”[15]從曹氏父子為鹖雞做賦來看,鹖雞深為中原王朝社會上層寵愛,曹魏政權也是以鹖雞尾羽賞賜將士激勵斗志,這些不可能不對高句麗政權產生影響。盡管此時高句麗已經臣服曹魏,但因為河南也盛產鹖雞,高句麗沒有把鹖雞進獻給曹魏政權,而是進獻給了與之暗度陳倉的吳國。
從高句麗貢獻給東吳鹖雞皮的情況來看,高句麗加工鹖雞貢品的技術非常先進。高句麗獻給東吳的鹖雞皮是帶著羽毛的完整的“鹖雞標本”,不是脫毛的鹖雞皮,因為當時東吳正需要鹖尾獎勵勇士。公元229年,孫權建立東吳政權,開始了連年進行征討山越族的戰爭。東吳境內山越眾多,分布極廣,各地的山越宗部聯合起來,與孫吳政權對抗,成為孫吳政權的心腹之患。為了鞏固政權和掠奪勞動力與兵源,孫權從建安五年掌權之時起,即分遣諸將鎮撫山越……征戰取勝離不開將士的浴血奮戰,由高句麗向東吳貢獻鹖雞來看,東吳也是以鹖冠獎勵武士,激發其斗志,東吳延續了勇士佩戴鹖冠的傳統。
高句麗除了把鹖雞作為貢品滿足其他政權的需求之外,自己也承襲了中原鹖冠制度,這較多地體現在高句麗壁畫中。在高句麗遺存中,頭插鹖雞尾羽的壁畫比較常見,主要有舞踴墓、長川1號墓、雙楹冢、東巖里壁畫墓、鎧馬冢、麻線一號墓、龕神冢。高句麗壁畫中的鳥羽插冠一直為學術界所關注,相關的主要論文有李龍范《關于高句麗人的鳥羽插冠》(1990)、張勁鋒《鳥羽——獨特的高句麗帽飾》(2000)、鄭春穎《高句麗“折風”考》(2014)。李龍范和張勁峰在文中都指出壁畫中的鳥羽插冠是鹖冠,是受到漢族鹖冠的影響,李龍范還把高句麗鳥羽插冠的習俗和北方其他民族的鳥羽頭飾習俗做了比較。鄭春穎側重于首服的討論,未提及鹖冠。以往的研究都是依據史料分析壁畫中首服上的鳥羽,現在我們結合鹖雞貢品可以進一步提高對它的認識。
這些壁畫的時間是在4世紀至6世紀,壁畫主題多為狩獵,有些非狩獵場景中的侍立者也是武士裝扮。狩獵如同軍事戰爭的演練,所以武士皆頭插鹖雞尾羽。首先我們來說一說有關尾羽的數量問題,過去的研究者多認為冠上尾羽有的是一支,如龕神冢戴兜鍪武士;有的是兩支,如舞踴墓男舞者;有的是多支,如舞踴墓持弓人和狩獵者。結合貢品鹖雞尾羽的實際情況,我們則可以認識到冠上尾羽不存在一支或多支的情況,實際上都是兩支尾羽,只是因為畫師的表現手法不同,使我們產生了一支或多支尾羽的錯覺。兜鍪質料堅硬,尾羽只能插在兜鍪頂部,畫師象征性地把“馬雞翎”和“褐馬線”共同描繪出來,從表面上看好像一支尾羽,實則是兩支。舞踴墓持弓人和狩獵者的冠羽表面上看來是一叢尾羽,是因為畫師側重于描繪鹖雞的“褐馬線”而沒有突出“馬雞翎”。看起來是兩支長長雉尾的冠羽實際上是鹖雞的馬雞翎,畫師在描繪馬雞翎的時候突出其長,對“褐馬線”未做描繪。僅從對冠帽上鹖雞尾羽的不同處理手法就可見高句麗壁畫高超的繪畫藝術。
結合鹖雞和高句麗壁畫,我們可以看到高句麗嚴格繼承了中原政權的鹖冠制,只是壁畫中除了武士,還有其他身份的人物也頭插鹖尾,如舞踴墓中的賓客和舞者,二人的服飾非常相像,現在我們來探討為什么這二人也頭插雙羽。這些高句麗壁畫出現于東晉和南北朝時期,這一時期匈奴、鮮卑、羯、氐、羌從北方逐鹿中原,政權更替頻繁。中原政權借鑒胡人的首服確定了鹖冠制,到了東晉十六國時期,由于北方少數民族和漢族文化的碰撞融合,胡服盛行,鹖冠形制也開始變得靈活起來。如甘肅高臺駱駝城魏晉墓葬壁畫“五馬射獵圖”,從騎馬者的裝束看,峨冠寬服,衣服光鮮,顯然是貴族,其中一人在冠帽側面插有雙羽。這一時期,頭插鹖尾也不再是武士享有的特權,所以舞踴墓中的舞者和賓客也首飾雙羽。《魏書·高句麗傳》記:“頭著折風,其形如弁,旁插鳥羽,貴賤有差。”[16]頭插鳥羽別貴賤具有地域性,在高句麗如此,但在那些高句麗之外的胡人生活區,頭插雙羽則具有普遍性,表現了他們對神靈的敬仰。如甘肅嘉峪關新城魏晉墓葬的33號畫像磚,畫磚上有一個放牧的牧童,牧童頭上插有雙羽,他的服飾是交領長衫,右衽。這個孩子也許是漢族,因受到胡服影響而頭插雙羽;也許他是胡人之后,因受到漢族文化影響而穿右衽長衫,總之,孩子頭插雙羽不是為了別貴賤,而是為了表示對天神的敬意。
高句麗開創了鹖雞朝貢品的歷史,清朝時期“在黑龍江璦琿和扎賚特地區仍然歲捕生者入貢”。[17]清朝雖然改革了鹖冠制度,但藍翎仍以鹖羽制成,鹖雞又成為土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