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和論道(第四輯):生命與生成
- 師庭雄主編
- 5358字
- 2021-01-06 18:53:29
(一)何謂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在希臘人那里來自酒神祭秘祭,它表現(xiàn)為情緒的放縱,破除一切禁忌、常常表現(xiàn)為狂歡和性欲的放縱。在這樣一些離經(jīng)叛道的行徑中,個體化的束縛通通消解,由此而復歸一種原始的體驗。一方面,個體的解體是所有苦痛中至高的酷苦。當人們把用來標志笑語晏晏的人倫符號撕個粉碎,把長久積習疊加起來的人格認定恣意摧毀,把“我等同于我”這樣的同一律公式整個拆解,帶來的必然是最高的痛苦。在這里,由于作為一切附加性語匯必得依托的那個“我”已然消解,我們也就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拿來為之塑造、為之辯護以及為之求證。另一方面,隨著個體化原理的崩潰,所有痛苦中最高的痛苦宣告失效,也就解除了一切痛苦之源,我們從中反而會從中生出一種狂喜。
當然,尼采這里的“個體化原理”雖然也有上述意蘊,不過,他要破除的“個體化原理”卻是針對叔本華而言的。當“意志”在其最高級別上把自己客體化于一個個體中時,在此種客體化鏡像中最明晰的個體就是人。在慣常的狀態(tài)下,人的行為保持著一種聯(lián)貫性系列,但是更深入地看卻是盲目的、昏瞀的,“純粹就其自身來看的意志是沒有認識的,只是不能遏止的盲目沖動。我們在無機自然界,在植物繁生的自然界,在這兩種自然界的規(guī)律中,以及在我們(人)自己生命成長發(fā)育的那些部分中所看到的意志現(xiàn)象都是這種沖動。這意志從后加的、為它服務而開展的表象世界才得以認識它的欲求,認識它所要的是什么,還認識這所要的并不是別的而就是這世界,就是如此存在著的生命”。也就是說,在叔本華這里,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現(xiàn)象乃至人都只是意志的客體化(亦即表象);同時,該意志又是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生命沖動,由此沖動生出欲望,欲望意味著著缺欠,而缺欠正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所以生命在本質(zhì)上就是痛苦的。由此而來,叔本華對“生命”本身持消極的悲觀態(tài)度,要想解除生命的痛苦,唯一的辦法就是否定“生命”。“這是因為大自然所關心的不是個體而僅僅只是物種的族類。對于種族的保存,大自然卻十分認真,不惜以絕大超額數(shù)量的種子和繁殖沖動的巨大力量為之照顧……因此大自然也總是準備著讓個體凋謝死亡。據(jù)此,個體就不僅是在千百種方式上由于極微小的偶然契機而冒著死亡的危險,而是從原始以來壓根兒就注定要死亡的,并且是從個體既已為種族的保存盡了力的那一瞬起,大自然就在親自把死亡迎面送給個體。由于這一點,大自然本身就很率直地透露了這一重大的真理:只有理念而不是個體才真正有真實性;即是說只有理念才是意志的恰如其分的客體性。于是,人既然是大自然本身,又在大自然最高度的自我意識中,而大自然又只是客體化了的生命意志,那么,一個人要是理解了這一觀點并且守住這一觀點,他誠然可以由于回顧大自然不死的生命,回顧他自己就是這自然而有理由為他(自己)的和他朋友的死獲得安慰。”作為意志之表象的那些客體化對象(包括人)是無足重輕的,甚至要經(jīng)常地拿來毀滅才能體現(xiàn)出意志那種超然物外的控制力和創(chuàng)造力。尼采借助酒神沖動來破除“個體化原理”,走出的卻是另一條路:不是通過毀滅生命來彰顯意志的威力,反而是通過毀滅個體化原理來擺脫意志的控制,讓生命本身凸顯出來,肯定生命。周國平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尼采認為,叔本華在邏輯上是不徹底的。既然生命意志是世界的本質(zhì),它就是永恒的,必然時而毀滅個體生命,時而又產(chǎn)生個體生命。這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強大……通過個體的毀滅,我們正應該體會到宇宙生命的豐盈充實才是。個體生命的毀滅本身是生命意志肯定自身的一種形式。悲觀主義因為個體的毀滅而否定整個生命,乃是一葉障目。悲劇之所以能通過個體的毀滅給人快感,其秘密就在于它肯定了生命整體的力量。”尼采在《瓦格納事件》中提出的“主人道德”恰好就是這種對生命的肯定:生命的自我美化、自我上升、自我超越,最后,對生命的一切可能性現(xiàn)象(包括死亡和毀滅)的肯定。在《瞧,這個人》中,他這樣說到:“最富于生命力的人,狄奧尼索斯式的神和人,不僅樂于看到那種可憐之物和可疑之物的景象,而且樂于看到那種可怕的行為,以及任何一種奢華的摧毀、分離、否定,——在他那里,兇惡、愚蠢、丑陋的東西仿佛是許可的,就像他在天性中顯現(xiàn)為得到許可的那樣,原因在于一種生產(chǎn)性的、重建性的力量的過剩,后者甚至能夠從每一片沙漠中創(chuàng)造出一片豐富的沃土。”伯恩·瑪格努斯這樣評述到:“盡管作為個體使人們經(jīng)驗到脆弱,但是只要他感受到自己也是這個歡愉生命力整體的一部分,就能投入到那具有內(nèi)在價值的生命中。”
伴隨著一切充足理由律的祛除和個體化原理的取消,酒神信徒就能一瞥酒神的本質(zhì)——“醉”,“或者由于所有原始人群和民族的頌詩里都說到的那種麻醉飲料的威力,或者在春日熠熠照臨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jié),酒神的激情就蘇醒了,隨著這激情的高漲,主觀逐漸化入渾然忘我之境”。尼采在《偶像的黃昏》中,對“醉”這種現(xiàn)象作了更為細致的描述:“首先是性沖動的醉,這種最為古老、最為原始的醉。還有隨著一切強大欲望、一切強烈情感而出現(xiàn)的醉;節(jié)日的醉,競賽的醉,表演的醉,勝利的醉,一切極限運動的醉;酷刑的醉;破壞的醉;在特定氣象影響下出現(xiàn)的醉,如春天的醉;或者在麻醉劑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醉;最后,還有意志的醉,一種積蓄的、膨脹的意志的醉。——醉的本質(zhì)乃力的提升與充沛之感。從這種感覺出發(fā),人們作用于物,人們強迫它們接受我們的意志,人們對其實施強暴,——人們把這個過程稱為理想化。”在這種藝術化體驗中,人由于自身生命力的充沛、甚至是過于充沛而實現(xiàn)著對他物的藝術心理學的轉(zhuǎn)渡:人所看到的、人所愿望的,都是強大的和力量過剩的。這樣的人領受著酒神狄奧尼索斯的一切饋贈,他經(jīng)歷一切人間苦難及困厄,卻始終保有生命的質(zhì)感,可以說,尼采借助酒神精神來破除“個體化原理”,意在擺脫叔本華那里作為本體的“意志”之束縛,超越這種漫無目的、恣意虛擲的意志,從而讓“生命力”成為最高的原則。我們甚至可以說,尼采后來的“強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也不過是這種生命力的另一個注腳而已。
緊接著,“進入酒神狀態(tài)確實意味著摧毀個體,但是隨后因與自然重新結(jié)合而帶來的狂喜卻做了補償。另外,與缺乏滿足感的痛苦相對應的是時刻創(chuàng)造形式的快樂”。
酒神的魔力撫慰了歷史煙塵里難以排解的遺傳性苦難,抹去了人倫戰(zhàn)爭帶來的滿目瘡痍,溝通了文化劃界過程中的人格分裂,弭和著代際傳承留下來的深度異化。在這里,不但人與人之間的疏遠和敵對被克服了,達成了一種雍熙而樂的關系;而且一再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慶祝她同人類的和解。“大地自動地奉獻它的貢品,危崖荒漠中的猛獸也馴良地前來。酒神的車輦滿載著百卉花環(huán),虎豹駕馭著它驅(qū)行……此刻,奴隸也是自由人。此刻,貧困、專斷或‘無恥的時尚’在人與人之間樹立的僵硬的藩籬土崩瓦解了。此刻,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個人感到自己同鄰人團結(jié)、和解、款洽,甚至融為一體了。摩耶(印度教中的虛幻之神)的面紗已被撕裂,只剩下碎片在神秘的太一之前瑟縮飄零。”關于“太一”,道格拉斯·伯納姆認為:“自然本來是一個‘太一’(das Ureine),沒有時間、空間及概念的區(qū)分。所有的‘事物’最初都在這個整體里相互關聯(lián),他們的差異或獨立是次要的、虛幻的;所有的事物都不過是這個根本的、涌動的“意志”的臨時組合。”酒神信徒們陶然忘步,輕歌曼舞,如同著了魔一般。他們高視闊步,覺得自己就是神,就是那些日常狀態(tài)下如弱草棲塵的他們只能帶著敬畏去仰望并對之頂禮膜拜的神祇。這時,就連野獸也打破了族群分類意義的諸種藩籬,開始張口說話;大地則合上隨時準備要擇人而噬的豁口,從那精美的泉源汩汩流出牛奶和蜜。人們不再像欣賞一部舞臺劇的觀眾那樣正襟端坐、凜然自我,而是在酒神魔力的作用下都成了這出酒神劇的角色之一,他們不是在評騭作品之優(yōu)劣,而是整個地化為了作品本身。“在這里,主體,即愿望著的和追求著一己目的的個人,只能看作藝術的敵人,不能看作藝術的泉源。但是,在下述意義上藝術家是主體:他已經(jīng)擺脫了他個人的意志,好像變成了中介,通過這中介,一個真正的主體慶祝自己在外觀中獲得解脫。”這實際上暗喻著深沉的希臘人在其酒神祭秘儀中有一種形而上的思想訴求,他們的全部懷疑會借著酒神的魔性突然間向巍巍在上的奧林匹斯神系爆發(fā)出來。盜火者普羅米修斯,這位泰坦族后裔的身上閃耀著酒神信徒敢于褻瀆諸神,敢于支配個人自由的光輝。關于普羅米修斯的神話意味著:一切至上的東西都必得褻瀆一番而后得,更有甚者,最好連自己也要斷然決然地褻瀆一番。普羅米修斯因而有二重人格,“一切現(xiàn)存的都兼是合理的和不合理的,在兩種情況下有同等的權(quán)利。”
由上觀之,尼采意在把酒神精神視為與“太一”(das Ur-eine)同屬一體的形而上訴求。“太一”是無法用經(jīng)驗觀察、價值認定和理性推導而得出的東西,它在位序上處于第一位,在層級上處于最高層,它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學。通向這一形而上學的唯一之途只能是酒神那種毀棄一切并肯定生命的力量。如果說康德區(qū)分了現(xiàn)象與本體,叔本華則代之以表象與意志的話——叔本華對“意志”又進行了改造,把康德那里設定諸如“至善”之類的目的化活動破解為無目的的盲目的沖動,那么,尼采則通過酒神精神超越了康德與叔本華規(guī)定好了的意志序列。他把前兩者均斥之為“頹廢”(décadence),一個迷失在概念的叢林里,一個陷于否定生命的“悲觀主義”不能自拔,這些做派都是敵視生命的典型。需要指出的是:融入“太一”的生命所體現(xiàn)出來的“自我”有兩個含義,較低層次上是個人的生命本能(包括欲望、情緒、情感和體驗等等),較高層次上則是精神性的“自我”,“自我”的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力。因此,尼采構(gòu)造起來的形而上世界擺脫了西方傳統(tǒng)(起自蘇格拉底)的理性主義。
藝術上的表達式看,酒神精神更多地傾向于音樂。“只有從音樂精神出發(fā),我們才能理解對于個體毀滅所生的快感。因為通過個體毀滅的單個事例,我們只是領悟了酒神藝術的永恒現(xiàn)象,這種藝術表現(xiàn)了那似乎隱藏在個體化原理背后的全能的意志,那在一切現(xiàn)象之彼岸的歷萬劫而長存的永恒生命。”與史詩宏大的敘事不同,酒神藝術是詩,是詩中流淌著、澎拜著、悸動著的音樂。一切酒神式的藝術形式都在模仿音樂,在音樂中耗竭了一切具象化的東西。隨著音樂的起伏,酒神信徒那種生命之沉酣狀態(tài)便盈然在場了。就在個體化原理被消解、酒神音樂響起之時,酒神本尊上場了。不過,這位神祇并不愿意以本來面目示人,他的出場類似于阿德墨托斯新亡的妻子阿爾刻提斯。一個體態(tài)和行姿酷似后者的蒙著面紗的女子突然被帶到阿德墨托斯面前,面紗后面真實的人消解于一種精神的非現(xiàn)實之中。“這是日神的夢境……酒神沖動在其中客觀化自身的日神現(xiàn)象,不再是像歌隊音樂那樣的‘一片永恒的海,一匹變幻著的織物,一個熾熱的生命’,不再是使熱情奔放的酒神仆人預感到神的降臨的那種只可意會不可目睹的力量。”酒神套上的面具是日神賦予人們的夢的外觀,他一旦發(fā)言,就總是以日神的方式娓娓道來。當然了,這一切都只是譬喻,因為音樂根本無法用某種形象化的東西表征出來。所以,尼采才說,“有些聽眾總想替貝多芬的一首交響曲尋找一種圖解。由一段樂章產(chǎn)生的種種形象的組合,似乎本來就異常五光十色,甚至矛盾百出,卻偏要在這種組合上練習其可憐的機智,反而忽略了真正值得弄清的現(xiàn)象。”一切把某闕交響曲稱作“田園交響曲”、“河邊小景”或“田夫同樂”的做法,在音樂的領受方面都是低能的表現(xiàn)。這些表達只是生于音樂的譬喻式觀念,根本夠不著音樂所模仿的那種酒神精神。
正是在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共同作用下,一種稱之為阿提卡悲劇的藝術形式出現(xiàn)了。在酒神沖動沖決一切的作用力之下,日神精神之所以還能有所建樹,恰恰在于酒神沖動解除的是種種日常的、價值的、理智的束縛,突出的是不羈的生命力本身。圍繞著“過剩的生命力”本身,日神精神以夢的外觀重塑個體化形象。“酒神狂歡體現(xiàn)了一種泛濫的生命感和力感,其中,甚至痛苦也成了興奮劑……甚至在其最陌生、最艱難的問題上也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感受到自己生生不息的樂趣——我把這叫作狄奧尼索斯式的,我猜想這才是通往悲劇詩人心理學的橋梁。不是為了擺脫恐懼和憐憫,不是為了通過激烈的爆發(fā)從一種危險的激動情緒中凈化自己:而是為了超越恐懼和憐憫,成為永恒的生成樂趣本身——那種也把毀滅的樂趣包含于自身之中的樂趣。”由此觀之,日神的撫慰作用絕非膚淺的樂觀主義,這里依然秉持著尼采一貫以來的“悲觀主義”色彩。不過,尼采的悲觀主義不是棄世或出世,而是在慘淡的世風和不堪的世事中開創(chuàng)出一種超越性——承認人生的痛苦不是屈服于這種痛苦之擺布;允諾世界的無意義不是屈從于這種無意義之延伸;痛斥蘇格拉底主義的頹廢和墮落不是屈就于這種頹廢和墮落之安置,而是要從這種悲觀主義痛徹里體味生命的真實,感懷生成(Werden)的快樂,以一種真正超越的形而上的力量大尺度地跨越悲觀主義的泥淖。在別的地方,尼采也把這種永恒的生命稱之為永恒輪回,如果把尼采哲學中的佛教因素附會于此,則顯得有些方枘圓鑿:前者是充足得過剩的生命力,后者則是看透世情的脫身之法;前者是戰(zhàn)天斗地的豪情,后者是萬象寂滅的深沉;前者是對生命與生成的贊美,后者是對世事無常的補償;前者并沒有否棄痛苦與恐怖,反而視之為生命與生成的一部分,后者卻從荊棘滿布的有涯之生掉頭而去,朝向彼岸的沉寂與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