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謂權力
第一節 權力的經典定義模式
作為一個名詞,“權力”或許是人們最為熟悉以至于熟視無睹的概念;作為一種力量,權力或許是人們最為敏感以至于時時處處牽動每個人神經的東西。在日常生活中,提起權力,人們想到的第一個詞恐怕是“政治”。一直以來的政治學研究證實了人們的這種直覺,權力被認為是政治學的最基本問題,大部分的政治學著作圍繞權力的來源和運作而展開,以至于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在“權力”和“政治”之間畫等號。政治學的鼻祖亞里士多德曾說:“人類在本性上是一種政治動物。”[1]鑒于政治和權力之間的關系,我們或許可以非常有根據地改變一下亞里士多德的名言:“人類在本性上是一種權力動物?!睂嗔ψ鳛樯鐣茖W的最基本概念并試圖對權力進行系統化分析的理論家羅素,認為權力欲是與生存和生殖相并列的人的最基本欲望;而被稱為當代最著名權力理論家的??抡J為,權力無所不在,到處都有。
大概正是由于權力太過于基本,幾千年來人們都將權力作為一個自明的概念來處理,不加界定地用權力概念來分析人類生活的許多重大問題。執著于事物的本質是什么的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曾經精彩紛呈地與人討論“什么是友誼、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知識、什么是正義、什么是愛”等似乎更為復雜的問題,而對“什么是權力”卻不感興趣。亞里士多德似乎假定只要是擁有常識的人都會理解權力的含義,在不說明何為權力的情況下就對權力如何分配的問題進行深入的研究。中世紀的托馬斯·阿奎那集中于如何協調王權和教權,同樣沒有追問什么是權力,或者說沒有給權力下一個明確的定義。“醉心于玩弄權力的馬基雅維利也采用了許許多多未加定義的術語來描寫和說明政治生活。”[2]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霍布斯致力于通過語言的澄清來和封建的衛道士作斗爭,認為“語言的首要用處便在于名詞的正確定義”,“語言的首要濫用則在于錯誤的定義或沒有定義”[3]。在其名著《利維坦》中,霍布斯總是從定義所使用的名詞來開始論述。于是,在霍布斯這里產生了或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關于權力的明確定義:
人的權力普遍來講就是一個人取得未來某種明顯利益的現有手段。[4]
在這種寬泛的手段定義基礎上,霍布斯將人的權力分為自然權力(原始權力)和獲得的權力。自然權力指“身心官能的優越性,如與眾不同的膂力、儀容、慎慮、技藝、口才、慷慨大度和高貴的出身等等”[5];獲得的權力則是來自上述諸種優越性或來自幸運,并以之作為取得更多優勢的手段或工具的權力,如財富、名譽、朋友以及上帝的神助(即人們所謂的好運)等。很明顯,對于霍布斯來說,所有能夠達成某種未來目的的工具都可以看作權力,搶劫犯手中的刀和警察手中的槍對于各自的目的來說都是一種有效的權力??梢哉f,雖然霍布斯對權力下了定義,試圖給上千年以來人們熟視無睹的“權力”一個明確的指稱,但這個定義卻是很粗糙的,是一種沒有邊界的權力概念,并且霍布斯對權力的分析也僅限于給出了定義,沒有圍繞其定義對權力問題做出進一步的較為系統的闡釋?;舨妓怪蠛荛L一段時間內,理論家們對于權力的概念化問題都是冷漠的,或者說是有意無意地沿襲了亞里士多德的做法,將權力作為一個不用多加解釋的常識概念。與權力的概念化研究的慘淡狀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對分權問題的研究,先后產生了影響深遠的洛克和孟德斯鳩的權力分立學說。值得注意的是洛克對“政治權力”的界定:
政治權力就是為了規定和保護財產而制定法律的權利,判處死刑和一切較輕處分的權利,以及使用共同體的力量來執行這些法律和保衛國家不受外來侵害的權利。[6]
洛克的這一關于政治權力的界定雖然沒有說明權力在本質上是什么,但是卻將權力和權利聯系起來,開創了后來被??滤械臋嗔χ胺喾治瞿J健保龑Ш髞碚咴跈嗔栴}上圍繞著統治權力做文章。距1651年霍布斯在《利維坦》中做出第一個權力的明確定義之后,理論家們對于權力的概念化分析沉寂了兩百多年,直至20世紀初,才出現了馬克斯·韋伯的至今影響深遠的權力定義和說明。在《經濟與社會》中,韋伯如此寫道:
“權力”(Macht)就是在一種社會關系內部某個行動者將會處在一個能夠不顧他人的反對去貫徹自身意志的地位上的概率,不管這種概率的基礎是什么。[7]
對于這個定義,韋伯緊接著有一個說明:“權力的概念在社會學上是沒有固定界限的。所有可以設想到的個人素質以及所有可以設想到的條件組合,都可以使某個人處于一種能把他的意志強加于特定情境的地位上?!?a id="w8">[8]由此,關于權力的概念,我們可以看到韋伯和霍布斯的不同之處在于韋伯強調的是意志的實現,而霍布斯強調實現具體利益(具體化的意志)的手段,霍布斯的權力本身在韋伯這里成為了權力的基礎。而其共性在于,二者都是沒有邊界的,雖然對權力做了界定,但基于這種寬泛的定義,權力并不是一個好用的術語,或者說難以對權力做出全面的分析,需要用更加精確的概念來替代。對此,韋伯有著清醒的認識,緊接著權力的定義,給出了支配和紀律的概念:“支配”(Herrschaft)就是某項包含了特定明確內容的命令將會得到某個特定群體服從的概率;“紀律”則是某個特定人群按照既定方式習慣地、迅速而自動服從某項命令的概率。[9]這樣,韋伯對權力的分析和使用就限定在“命令—服從”的支配范圍,或者說韋伯只分析以支配形態出現的權力問題,無言的服從以及潛在的服從不在其權力分析范圍。韋伯之后,權力作為一個術語在理論家們那里的地位倍增,不再被有意無意地作為一個自明的概念來使用,不僅如此,權力還被看成是社會科學的最基本概念,是推動社會發展的源動力。1938年,羅素的《權力論——新社會分析》一書,成為系統分析權力問題的奠基之作,羅素由此也成為在權力的概念化歷程中繼韋伯之后一個關鍵性的人物。如前所述,羅素將權力欲作為人的基本需要之一,認為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于人不僅有生存和生殖的基本需要,還有權力欲和榮譽欲。而榮譽欲所導致的行動和權力欲相同,在最實際的意義上二者可以看成一個。所以,人的本質也就在于人的權力欲?;诖朔N判斷前提,羅素在其《權力論——新社會分析》中力圖證明,“權力”之于社會科學恰如“能”之于物理學,是最基本的概念,“社會動力學的規律只能用權力來加以說明”[10]。恰如羅素所積極倡導的,在其之后,“權力”作為社會科學術語的地位飆升,很多學者放棄了從“生產方式變革引起社會變革”的經濟學視角分析社會變化的努力,轉而從各種權力形態的相互作用來分析社會前進的動力。由于羅素把權力欲看成人的基本欲望,所以羅素對于權力術語的理解也是心理學式的:
我們可以把權力解釋為若干預期效果的產生。因此,權力是一個量的概念。假設有兩個類似的欲望的人,其中一人除實現了另一人所實現的全部欲望而外,還實現了其他一些欲望,那么,他就比另一人有更多的權力。但是,如果這兩個人一個能實現這一種欲望,而另一個又能實現另一種欲望,那就沒有精確的方法來比較他們的權力了?!贿^大致說來,假如甲所預期的結果實現的多而乙實現的少,那就很容易粗略地說甲的權力大于乙的權力了。[11]
截至羅素,關于權力的經典定義模式基本形成,此后學者們關于權力的研究都是基于上述四種定義模式或繼承或批評地展開的,其中以洛克和韋伯的影響最為深遠,單就權力的概念化來說,韋伯的權力定義模式成為后世主流權力理論的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