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祚榮“恃荒遠”建立靺鞨國
營州之亂是7世紀末東北地區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大事件。在歷時一年多的軍事和政治較量中,雙方動員和調動的兵員多達六七十萬,戰況之激烈,傷亡之慘重,都創造了當地歷史上的空前紀錄,對當時及后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和震撼。
營州亂起,卷入者不僅僅是當地數以萬計的契丹人,內遷的其他諸族也都參與了進來。其中既有與契丹族屬接近即同屬于東胡后裔的奚、霫、室韋人等,也有與契丹族屬毫無瓜葛的靺鞨及高句麗遺民,甚至包括了為數甚多的漢族民眾。而成千上萬的靺鞨人以此為契機,揭開了本民族歷史的新序幕。不過,靺鞨人雖然卷入了這場亂事,但卻沒有也不可能真把自己的命運完全同契丹人聯結在一起。這是個不肯輕易屈服的民族,對強大的高句麗政權尚且敢于對抗,又怎肯甘心唯契丹馬首是瞻?故以情理言之,他們卷入這場亂事,無非是想渾水摸魚、乘機謀求出路罷了。因之,當營州亂起、契丹勢力急劇擴張之時,他們確實卷入其中并為此而獲得無上可汗的青睞;而當形勢急劇逆轉、契丹人大勢已去之際,他們絕不會繼續留在那里替人家殉葬,即免不了過河拆橋、與契丹人分道揚鑣,為尋求自己的出路而離開了營州,開始了“東奔”。
粟末靺鞨的兩位首領乞四比羽、乞乞仲象分別率部參加了暴亂行動。因此當營州之亂爆發后,武則天一方面派鷹揚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司農少卿麻仁節等28位戰將統領重兵前去鎮壓;另一方面則派使者宣布,冊封乞四比羽為許國公、乞乞仲象為震國公,并赦免了他們參加營州之亂的“罪行”,力圖以此來分化和瓦解暴亂隊伍。但飽受趙文翙壓迫欺侮的靺鞨人卻再也無法繼續忍受了。于是,乞四比羽拒絕接受武則天冊封的爵號。乞乞仲象雖未拒絕接受武則天所封的爵號,但卻仍然和乞四比羽分別率領各自的部眾以及一部分白山靺鞨人和高句麗人離開營州,踏上了東奔靺鞨故地另謀發展之路。武則天見安撫不成,便下決心征討靺鞨人。在鎮壓了李盡忠和孫萬榮為首的暴亂隊伍后,武則天立即派契丹降將、玉鈐衛大將軍李楷固,中郎將索仇等率大軍追擊靺鞨人。在與唐軍的激戰中,乞四比羽兵敗被殺,而乞乞仲象也在此時故去,抗擊朝廷軍隊的重任便落在了乞乞仲象之子大祚榮的身上。大祚榮不但驍勇而且還很善于用兵,他面對強大的追兵毫不畏懼,很快就將靺鞨余眾和高句麗人都團結在自己的周圍,率眾繼續東奔。當時靺鞨人由其居地即大、小凌河上中游流域一帶通往遼東一帶的現成大道有三條:一是東經燕郡城(今遼寧省義縣七里河鄉“開州城”村故城)和汝羅城(今遼寧省義縣開州城村以東、大凌河西岸的老君堡一帶),再經古遼隊城而至遼陽的“南道”;二是經過懷遠鎮(今遼寧省北鎮縣南石山鎮一帶),東渡“遼澤”(今遼河下游一帶約二三百里方圓的泥淖地帶)而至遼陽的“中道”;三是由通定鎮(今遼寧省新民縣城北15里高臺山一帶)渡遼水,東南至玄菟、新城(今遼寧省撫順市一帶)的“北道”[15]。但以善用兵著稱的大祚榮,并沒走這些現成道路,而是出其不意地通過今大凌河的支流虻牛河谷,迂回到了營州東北一帶的天門嶺(大體上相當于今遼寧省阜新蒙古族自治縣西北八家子鄉附近的努魯兒虎山余脈主峰——海拔831米的烏蘭木頭山至海拔482米的八樓子南山一帶)。無須贅述,這是他在危急形勢下所采取的必要步驟。因為當時的遼東城尚為都督高仇須所守,實力很強;而與其近在咫尺的新城(今遼寧省撫順境內),則在安東都護裴玄珪的掌握之中,也有相當的實力,都不得不予以回避?!缎绿茣繁緜髟谡劶按箪駱s東奔時曾有“引殘痍遁去”之謂,其中的“遁”字即暗示了“亡命”者被迫出走的心態和窘境,故其一路轉移不能不采取隱蔽行進的手段以迷惑對手。這在當時無疑是十分必要的。因為“東奔”的數萬人中并不都是武裝人員,還有遠比他們數量更多的妻兒老小,故這樣的一支龐大隊伍沿著現成大路東行,是很難不被討伐軍追及且能輕易脫身的,故迂回繞道到天門嶺一帶就成為了他們的最佳選擇。
大祚榮率領東奔的靺鞨人在天門嶺一帶與李楷固率領的朝廷軍隊展開了一場大戰,終于獲得了全勝,打得李楷固狼狽不堪,只能“脫身而還”[16]。大祚榮等在擊退李楷固,擺脫其追擊后,繼續“東奔”。以當時的情形言之,其目的地無疑是粟末靺鞨的老家速末水(今松花江)中上游流域一帶。但由于當時的遼南地區即今遼陽、撫順一帶尚在唐朝勢力控制之下,無法通過,故只能向大體上處于政治和軍事上真空狀態的遼北方向轉移了,而其行軍的具體路線,極有可能是沿用了北朝以來夫余人“西徙近燕”時的部分路線和隋唐以來粟末靺鞨人南遷進入遼西的路線,只是反其方向而行之罷了。據考證,夫余人“西徙近燕”時走的是一條從吉林一帶(夫余故地)出發的由東北向西南的路線,即“沿松花江的上游的輝發河和柳河西行”至梅河口附近,順輝發河北源大柳河支流沙河上溯西行至其河源頭,越過吉林哈達嶺,進入清河水系,最后落腳于今西豐縣的涼泉鄉城子山山城即隋唐之交的“夫余城”。[17]至于粟末靺鞨南遷的路線也大體上由速末水中上游出發,“然后樺甸蘇密城(后來渤海國長嶺府)西南行,溯輝發河谷道進入今海龍一帶,再由海龍西行進入輝發河上游的古‘夫余城’?;蛏员彼輺|遼河上游,進入今四平或昌圖北境。由此西行,則進入草原之道的契丹腹地和古遼西‘營州’之境?!?a id="w18">[18]因此可以推定,大祚榮等人是從今遼寧省鐵嶺、開原交界一帶出發,東入清河流域,然后沿清河谷地北行,復東南折,在今清原縣東北境的草市一帶,東越今吉林哈達嶺,進入輝發河支流大柳河河谷,再轉入輝發河河谷并沿河東北下直抵今樺甸蘇密城一帶,即回到了老家粟末靺鞨的故地。但由于附近都是山區或半山區,難以解決大隊人馬過冬所需要的糧食和給養,加之地凍天寒,自然不宜久留,故大祚榮等人審時度勢后,決定向太白山(今長白山)以東的氣候溫暖、資源豐富的“海東”地區進發。
于是,在幾經周折和艱辛奔波之后,大祚榮所統率的大隊人馬終于來到了被史書稱作“桂婁之故地”的地方,“據東牟山,筑城以居之”[19]。但有的史書則稱為“挹婁故地”[20],綜合各方面的情況判斷,應以挹婁故地為是。那么,它在今天什么地方?學界曾大都認定其地在吉林省敦化一帶而且幾乎成了定論。只是,論者并沒有提供出任何確實的根據。直到20世紀末,有學者正式提出“據東牟山,筑城以居之”之地在今延吉市郊區的“今屬龍井市的城子山山城”。因為該“山城的山下,正是圖們江流域的布爾哈通河與海蘭江相匯后,繞過山城的東、南、北三面,形成天然的護城河”,并使山城恰好同布爾哈通河與海蘭江“形成阻繞之勢”而“與史書所記載的‘阻奧婁河’之勢正合”。不僅如此,山城“腳下的海蘭江即史書所稱的奧婁河,而布爾哈通河就是渤海遷都上京之前的忽汗河,亦即唐朝冊封大祚榮為忽汗州都督及領地的地名由來”[21],理應是當時“舊國”地區的險要所在。這一說法當時遭到了學界的冷遇,反對的聲音不絕于耳。但2004—2005年和龍市龍海渤海王室墓葬中出土的渤海文王孝懿皇后和簡王順穆皇后兩方墓志以及附近大量的渤海遺跡,足以表明渤海王室墓葬所在地和龍及海蘭江與布爾哈通河流域應該是渤海政權當初的中心區域即所謂“舊國”之地的中心所在,從而為這一新論提供了重要的物證。隨后,同一學者又發表了《圖們江流域的歷史與文化——兼考靺鞨族源、渤海建國、東牟山及相關歷史地理問題》[22]一文,再次論證了“靺鞨國的王都之所就是今天延吉市的城子山山城,而后來改稱為渤海國的王都之所則是今天和龍市的西古城”;并第一次引用了一向被研究者忽視的唐朝時期的靺鞨人極其珍貴的實物資料——《唐右領軍贈右驍衛大將軍李他仁墓志銘并序》,全文千余字,記載李他仁和其祖、父一直是“柵州”(管轄包括今延邊地區在內的圖們江流域地區)一帶貴族,本人曾出任“柵州都督兼總兵馬,管一十二州高麗,統三十七部靺鞨”,這就為其如上所說的立論提供了進一步的重要補充和新的依據。不言而喻,“柵州”所在的今延邊地區恰恰是靺鞨七部中白山部的活動范圍,物產富庶,氣候相對溫和,西邊一帶又多山險,應該是當初大祚榮等人“保阻以自固”的理想所在。這無疑是迄今為止渤海歷史地理研究方面的一大重要突破,也就不能不在學界引起應有的重要反響。而2013年出現的《渤海早期王城研究中的幾個問題》[23]一文就是其中最有力度的代表性之作,作者依據考古資料并結合文獻古籍的記載,不僅認定“西古城遺址是目前已知的年代最早的渤海王城,地理位置也與《新唐書·渤海傳》記載的‘保太白山之東北’條件相符”;而且確信“早已有研究者注意到,西古城的城市布局在渤海王城中時間最早,渤海上京城宮城的布局受到了西古城規劃設計的影響”。故盡管文中慎審地提及“目前的考古學成果還不能精確判斷西古城的始建年代。分布于西古城周邊的眾多渤海遺存,其在渤海國存續期間所處位置也還需要做進一步的研究”。但事實上已經否定了“舊國”在吉林省敦化市一帶的舊說,從而也就為渤海政權的初都之地必在今和龍市一帶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即物產富庶,氣候相對溫和的延邊、和龍一帶就是當初“靺鞨國”初建之際的“舊國”。
[1] (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9上《東夷·高麗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27頁。
[2] (宋)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卷219《北狄·黑水靺鞨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6177頁。
[3] (宋)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卷219《北狄·黑水靺鞨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6178頁。
[4] (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9下《北狄·靺鞨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59頁。
[5] 據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省近十年考古工作的主要收獲》一文介紹,永吉縣楊屯墓葬79M3的C14測定年代為距今1580±85年,榆樹市老河深墓葬上M10的C14測定年代為距今1485±75年,大體相當于我國南北朝的中晚期,應屬于靺鞨人的早期遺存(見《博物館研究》1990年第1期);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永吉查里巴靺鞨墓地》一文指出,永吉縣查里巴墓葬M10的木炭C14測定年代為距今1545±95年,樹輪校正1480±105年(470年),其上限應為隋末唐初(見《文物》1995年第9期);舒蘭市黃魚圈珠山出土的陶片C14測定年代為距今1500±85年,相當于東晉南北朝時期,屬于典型的靺鞨遺物(見吉林省文物志編委會編《舒蘭縣文物志》,1985年內部出版,第42頁)。
[6] (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9下《北狄·靺鞨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58頁。
[7] (北齊)魏收撰:《魏書》卷100《契丹傳》,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2223頁。
[8] (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9下《北狄·契丹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49頁。
[9] (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9下《北狄·契丹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49頁。
[10] (唐)魏徴等撰:《隋書》卷47《韋世康附韋沖傳》,中華書局1973年標點本,第1270頁。
[11] (唐)魏徴等撰:《隋書》卷81《東夷·靺鞨傳》,中華書局1973年標點本,第1822頁。
[12] (唐)魏徴等撰:《隋書》卷47《韋世康附韋沖傳》,中華書局1973年標點本,第1270頁。
[13] (宋)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卷219《北狄·契丹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6168頁。
[14] [新羅]崔致遠:《謝不許北國居上表》,《東文選》卷33《表箋》,日本·東洋文化研究所本。
[15] 王綿厚、李健才:《東北古代交通》,沈陽出版社1990年版,第140—151頁。
[16] (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9下《北狄·渤海靺鞨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60頁。
[17] 參見王綿厚《東北古代夫余部的興衰及王城變遷》,《遼海文物學刊》1990年第2期。
[18] 王綿厚:《隋與唐初粟末靺鞨的南管及其駐地考》,載《東北古族古國古文化研究》中卷,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4—245頁。
[19] (五代)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9下《北狄·渤海靺鞨傳》,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360頁。
[20] (宋)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卷219《北狄·渤海傳》謂:大祚榮“率眾保挹婁之東牟山”;《五代會要》卷30渤海條中也作“挹婁故地”。
[21] 王禹浪:《渤海東牟山考辨——兼談鴻臚卿崔忻出使震國的冊封地》,《黑龍江民族叢刊》2000年第2期。
[22] 見王禹浪、魏國忠《渤海史新考》,哈爾濱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134頁。
[23] 王培新:《渤海早期王城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