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鏡像中的絲綢之路
- 石云濤
- 11665字
- 2021-01-05 16:22:46
緒論
絲綢之路是以中國為本位的古代人類文明交流之路。世界上很早就出現了不同的文明地區,后來形成許多民族和國家,各文明地區和國家、民族間很早就發生文化的接觸、交流和融合,因此世界上存在許多文化交流的交通路線。這些早期的交通路線有的與中國無關,而與中國有關的古代道路,往往有絲綢傳播。雖然絲路上不僅是絲綢的傳播,也不僅是中國物產外傳,更有域外文明成果傳入中國;不僅有器物產品交流,也有知識的遷移和精神文化如宗教、藝術的傳播,但絲綢貿易不僅是古代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而且是撬動、推動和繁榮古代國際貿易的一大杠桿,推動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鑒的媒介。絲綢在古代中外交往和交流中發揮的作用非其他物產可比,最具持久性、廣泛性和豐富性。它是導火索,又是發動機,在推動古代國際貿易、文化交流和文明互動中發揮了巨大作用。絲綢是中國人民對世界文明的一大貢獻,把從中國出發與世界上不同國家、不同地區和不同民族間的交往和交流的道路命名為“絲綢之路”雖有片面性,卻典型概括又形象美麗,因此被廣泛接受和認同。跟其他歷史現象一樣,絲綢之路的發生、發展和衰落有一個過程,其歷史起點、空間起點的變化,交通網絡的盛衰演變,其興衰變遷的征象和原因,它在歷史上的作用等,無論宏觀的把握和微觀的審視,都有不同認識,但中國漢唐時期是絲綢之路最輝煌的年代卻是共識。
唐代是絲綢之路的輝煌時期,又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黃金時代。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那是一個舉國上下熱愛詩歌的時代,人人都對詩歌創作和欣賞充滿興趣和熱情。在將近三百年的時間里,唐人創造了大量優美的詩篇,涌現了無數才華橫溢的詩人,名家輩出,佳作如潮,詩體大備,風格多樣。唐人把中國古典詩歌創作推向前無古人而后人亦無法企及的高峰,為人類文明留下了一份寶貴的遺產,至今并且永遠成為滋養人類心靈的清泉。絲綢之路與唐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絲綢之路的發展和廣泛的文化交流為唐詩提供了大量鮮活的素材,激發了詩人的靈感和熱情,成為唐詩繁榮發展的重要動因;唐代詩歌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甚至起到工具性作用,在唐代中外交往活動中詩歌唱和是重要的交際活動;詩歌通過各種途徑傳至域外,成為其他國家和人民認識唐朝的一個途徑和媒介。唐詩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瑰寶,忠實地記錄了當時社會生活風貌,絲綢之路和中外交流的內容被生動地反映到唐詩中,并在唐詩題材開拓、意象生成和風格創新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唐朝是一部氣勢恢宏的歷史,絲綢之路的發展和變遷是這部恢宏歷史中華麗的篇章,反映了唐史和絲綢之路變遷的唐詩則是聲調鏗鏘意蘊渾厚的優美“史詩”,是歷史長河的浪花。絲綢之路在唐詩中有著極其豐富生動的表現,唐詩中存在大量絲綢之路研究的資料,絲綢之路綠洲路、草原路、海上絲綢之路、南方絲綢之路都在唐詩中有著形象而生動的表現。研究絲綢之路對我們認識唐詩文化意蘊具有重要價值;通過唐詩資料的研究,可以讓我們從一個新的角度加深對絲綢之路的認識。
在唐詩研究中,最早與絲綢之路相關的研究是邊塞詩研究。唐朝曾經長期在周邊地區與各異族進行軍事斗爭,邊塞風光、邊塞戰爭和邊塞生活成為詩人詠嘆的題材。有的詩人遠赴邊地,親身經歷了邊塞生活的考驗,寫下了大量邊塞詩;甚至未曾到過邊地的詩人也憑傳聞和想象詠及邊塞內容,抒寫個人情懷,唐詩中邊塞詩多達兩千余首。眾所周知,西北邊境地區又是絲綢之路必經之地,從中原地區遠赴邊境地區的道路與絲綢之路中國境內路線是重合的,因此邊塞詩中有關詩人的活動和西北邊塞的描寫與絲綢之路的發展變化有關。20世紀20年代以來,唐代邊塞詩研究曾經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徐嘉瑞《中古文學概論》中提出“邊塞派”概念,并把其特點概括為“客觀”(實寫地描寫社會)。[1]胡云翼《唐代的戰爭文學》一書專列《出塞曲》一章,他描寫所謂“出塞”:
班馬蕭蕭,大旗飄飄,軍笳悠揚,師行離開長安很遠了,渡過黃河以北了,漸漸渡過隴頭水,越過隴西,出玉門關了;或是由河北直上,過了黑水頭,過了無定河,漸近燕支山了,漸近受降城了。[2]
這將士出塞的路線不正是絲綢之路要道嗎?蘇雪林《唐詩概論》第八章專題探討“戰爭和邊塞作品”。[3]這些成為唐代邊塞詩研究的起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邊塞詩研究有新的進展,新時期以來邊塞詩研究進入新的發展階段。1988年,甘肅教育出版社出版《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集》收入一批質量較高的論文,關于邊塞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邊塞詩繁榮的原因和邊塞詩評價,邊塞詩反映的戰爭性質和愛國主義精神,中晚唐邊塞詩研究,邊塞詩中反映的民族關系等方面。此后關于邊塞詩研究不斷有新的成果問世,邊塞詩研究領域進一步拓展,主要表現為對邊塞詩人的研究,對邊塞詩意象、美學風格的研究,邊塞詩與文化關系的研究。邊塞詩人詩集的整理和校注方面,有孫映逵《岑參詩傳》、李云逸《王昌齡詩注》、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岑參詩集編年箋注》、孫欽善等《高適岑參詩選》《高適集校注》、胡問濤等《王昌齡集編年校注》、廖立《岑嘉州詩箋注》、陳鐵民等《岑參集校注》等。在邊塞詩與文化關系方面出版了任文京的《唐代邊塞詩的文化闡釋》。[4]這些對研究唐詩與絲綢之路關系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雖然涉及的詩人和作品有交叉,研究唐代邊塞詩與研究唐詩與絲綢之路的關系其著眼點是不同的。邊塞詩著重于戰爭與詩歌的關系,唐詩與絲綢之路的關系著重于中外交通與文化交流。因此邊塞詩的研究不能代替對唐詩與絲綢之路的研究。唐代邊塞詩研究和唐詩與絲綢之路關系研究在時空范圍上也是不同的,一般地說,唐代邊塞詩更多地反映了唐代前期唐帝國境內的絲路發展變化,而絲綢之路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唐朝境內,因為絲綢之路聯系著中國與域外更為遙遠的國家和地區,唐詩中反映域外絲綢之路和中外文化交流的內容并不在邊塞詩研究的視野之內。
唐詩的實用性造成其與社會生活的密切聯系,唐詩的寫實性又為我們認識唐代社會歷史和文化提供了豐富生動的史料。在絲綢之路與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中,也有人注意到并利用過唐詩中的資料。陳寅恪先生《元白詩箋證稿》中以詩史互證的方法探討了元白部分詩作中涉及中外交流的內容,考證其本事,頗多發明。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的長篇論文在探討唐都長安的西域文明中也利用了唐詩資料,如唐詩中的胡人、胡姬,唐詩中長安生活的胡化風氣,唐詩中對域外樂舞的描寫,唐詩中關于波羅球戲的描寫。外來文明為唐代文學藝術帶來的新的題材和新的風貌在唐詩中有豐富的表現。例如佛教傳入和對中國文學的影響,西域的音樂、舞蹈傳入中國,唐詩中多有詠嘆。佛教與唐詩的關系研究,孫昌武、陳允吉、胡遂、查明昊等取得卓越成就。唐詩中的樂舞詩有的歌詠外來的樂舞,如柘枝舞、胡旋舞、胡騰舞、扶南樂、高麗樂等。因此,研究唐代樂舞的論著往往注意到唐詩中的資料,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舞蹈史研究組編《全唐詩中的樂舞資料》分音樂、舞蹈、服飾三門,將自《全唐詩》中所輯得的詩分類別屬成為一編,使研究者大得其便。[5]張明非著《唐詩與舞蹈》一書研究唐代舞蹈繁榮的原因和文化特征,金秋著《古絲綢之路樂舞文化交流史》研究唐代樂舞,都利用了唐詩資料說明外來樂舞的影響。[6]李雄飛的論文《唐詩中的絲綢之路音樂文化》、[7]周暢的論文《唐詠樂詩的史料價值與美學價值》[8]都肯定了唐詩資料對研究唐代音樂的重要性。黃適遠的論文《伊州樂和唐詩》探討了產生于古代伊吾(今新疆哈密)的伊州樂與唐詩的關系。[9]溫翠芳《唐代長安西市中的胡姬與絲綢之路上的女奴貿易》利用了唐詩資料研究長安西市的女奴貿易,通過分析唐詩中有關胡姬的內容,認為“酒家胡”是被販賣到中國來的女奴,對長安女奴交易地點等問題進行了探索。[10]文學史和藝術史的研究有時也引用過唐詩中的作品,但涉及的作品很少。總的來看,在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中唐詩資料還缺少深入的挖掘和充分利用。唐詩與絲綢之路關系研究成果主要見于國內學術界,美國漢學家薛愛華(Edward H.Schafer)《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一書研究唐代外來文明,探討各種外來物品傳入的途徑和影響,書中大量引用了漢文正史、政書、類書中的史料,也參考和利用了魏晉至宋代的詩歌、筆記、小說中的史料,其中唐詩作品經常被引用。但由于西方學者自身的局限,書中對唐詩資料的利用既不全面,又往往發生常識性錯誤。
絲綢之路是商業貿易和文化交流之路,其研究涉及交通地理史領域。唐代交通地理史研究成果輝煌,但對唐詩資料的利用并不充分。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一書有意識地利用了唐詩資料,在他的研究中唐詩提供了不少其他歷史文獻中不見的資料,彌補了史料的不足。但我們注意到在嚴先生的著作中,唐詩資料并沒有充分利用,他所使用的唐詩作品也是很少的一部分,而涉及絲路交通的唐詩作品則是大量的,唐詩對唐代絲路交通研究的豐富內容還有待進一步發掘。絲綢之路涉及的地名和器物產品,進入詩歌領域往往成為文學意象,唐詩意象研究中學者們的研究有的涉及邊塞意象和絲路意象。程千帆先生《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探討了“青海”“雪山”“玉門關”等地名在唐詩中的含義。[11]蓋金偉《詩史之間:唐代“樓蘭”語匯的文化闡釋》一文中探討的“樓蘭”語詞,作為地處絲綢之路要道,樓蘭作為西域國名早已成為歷史,但“樓蘭”在唐詩中經常出現,成為邊塞意象,也是絲綢之路意象。論文探討了這一意象生成和變化的過程。[12]郭院林《唐詩中的西域意象及其文化意蘊》指出:“西域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溝通與防御成為其歷史文化產生時代差異的驅動力。唐代西域詩歌不僅有踐履此地而生的邊塞之情,而且包括中原詩人對西域的想象”;“戰爭與和平成為唐代西域詩歌的兩大主題。在戰爭主題之下,詩歌意象主要表現出遼闊蒼茫、嚴寒冰凍、蕭瑟荒涼、蒼涼悲壯的特點,而和平主題下的西域主要有歡快歌舞的異域風光。這些意象蘊含著一定的文化即歷史意義、西域民族文化交融以及民族心理認同”。[13]絲綢之路意象在唐詩中還有很多,諸如隴山、磧路、天山、青海、雪山、蕭關、玉門關、陽關、熱海、羌笛、琵琶、駝鈴、敦煌、長城、碎葉等,在唐詩中都不再是純客觀的物象,而是意蘊深厚的意象,甚至抽象為文學符號,其含義與邊塞、絲綢之路和中外文化交流有密切關聯。這些都需要進行認真、細致和深入的研究,這方面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從歷史地理角度研究唐詩的成果也不少,但學者主要著眼于國內的道路交通,如李德輝的《唐代交通與文學》。[14]涉及絲綢之路的研究系統性不足。
唐詩研究和絲綢之路研究是國內外學者長期關注的兩個領域,這兩個領域都積累了豐厚的成果。但是唐詩和絲綢之路關系的研究雖也有人關注,就目前的成果來看是遠遠不夠的。通行的中國文學史著作都曾經正確地指出,胡漢文化融合和中外文化交流是唐詩繁榮的原因之一,但具體論述中并沒有將這一內容突顯出來,缺乏具體的探討和深入的論述。有的學者顯然注意到唐詩與絲綢之路之間的密切關聯,甚至發表論文專論絲綢之路與唐詩繁榮的關系。[15]有學者編注《中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詩選》,其中有唐詩作品,但限于篇幅,所選作品與反映絲綢之路的大量唐詩作品相比,只能是嘗鼎一臠。[16]絲綢之路沿線路段各地學者在研究本地區與絲綢之路的關系時也常常舉出相關的唐詩作品,關注的是局部區域的現象。近年來受到“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申遺成功,國家“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和實施,絲綢之路作為世界文化遺產日益受到關注,有關唐詩與絲綢之路關系的研究也逐漸引起唐詩研究學者傾注心力,近年來出現一些相關成果,如查明昊《唐人筆下的胡僧形象及胡僧的詩歌創作》研究了通過絲綢之路入華的胡僧群體及其詩歌創作。[17]馬芳《淺析唐遠征西域背景下的駱賓王邊塞詩》分析了駱賓王邊塞詩的內容和情感特征。[18]龐娟、李斌《唐詩中的陽關、玉門關》探討了兩關作為唐詩中的絲路意象其文化意蘊。[19]近年來絲綢之路與文學關系研究得到國家的大力支持,如高建新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2010—2012)“北方游牧文化與唐詩關系研究”,他還發表了《唐詩中的金河》《居延及唐詩中的居延》《王維詩中的西北邊塞風情》《唐詩中的西域民族樂舞——〈潑寒胡戲〉〈劍器渾脫〉〈西涼樂〉〈霓裳羽衣舞〉》《唐詩中的西域“三大樂舞”——〈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等論文。[20]高人雄《漢唐西域文學研究》也是絲綢之路與文學關系研究的重要成果。[21]在本人申請的2017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唐詩見證的絲綢之路變遷”獲批立項后,劉鋒燾申報的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唐代到北宋絲綢之路(陸路)上的驛站、寺廟、重要古跡與文人活動、文學創作及文化傳播”獲批立項。但絲綢之路與文學關系的研究還存在許多空白之處,漢唐時期絲綢之路在文學中的表現和對文學造成的影響,唐詩在研究絲綢之路和中外關系史方面的史料價值,都沒有充分挖掘,與唐詩和絲綢之路關系的豐富內容相比,這方面的成果相當薄弱。
本書研究對于認識唐詩發展和繁榮的原因具有重要意義。唐詩的輝煌成就舉世聞名,其繁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唐代長期的政治穩定、經濟高度繁榮和國力強盛,唐代開放的文化政策和思想多元互補格局,統治者對文學的愛好和提倡,科舉制度中以詩賦取士,南北文化融合和古代優秀詩歌傳統的繼承,唐代詩人的艱辛探索等,為唐詩發展提供了社會環境、物質基礎、精神力量和創作經驗,這些前人論述已經很多。絲綢之路的發展和中外文化交流對唐詩發展的影響還缺乏深入的研究和充分的估計。本課題研究試圖從這一角度進行深入探討,具體說明中外文化交流在唐詩繁榮中起到的作用。本課題研究對研究絲綢之路的變遷和唐代中外文化交流的開展也具有重要意義,唐詩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唐代詩人為我們留下大量優秀詩篇,清代康熙年間曾編出大型唐詩總集《全唐詩》,據統計收詩多達49403首,另有詩句1555條,作者2873人。[22]但這遠遠不是全部,從《全唐詩》發行開始,后人便開始唐詩的輯補工作。日本學者市河世寬最早對《全唐詩》未收詩篇進行了搜集補逸,編成《全唐詩逸》三卷。中國學者王重民、孫望、童養年、陳尚君等陸續進行續補,取得更大成績。[23]尤其是陳尚君《全唐詩續拾》六十卷,所收作者逾千人,詩4300余首,皇皇大觀。這些成果經陳尚君輯校,由中華書局出版了《全唐詩補編》。唐詩作品仍續有發現,在對考古資料進行梳理中也有新的公布。[24]
20世紀末,敦煌藏經洞開啟,發現前后近千年五萬余件古代寫本,以唐五代和宋初文書最多,其中包括大量唐代詩人總集和別集殘卷詩篇,經過幾代學人的努力,這些詩歌也得到了認真整理。任中敏《敦煌歌辭總編》《敦煌曲研究》是關于敦煌曲子詞的整理和研究,功力深厚,沾溉學林。張錫厚和項楚對敦煌藏經洞保存的王梵志詩集進行了認真整理,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對敦煌詩歌作品進行了全面清理,其中又有前人整理中未收詩作。[25]張錫厚在前人整理研究的基礎上編出《全敦煌詩》,[26]普查敦煌遺書中全部詩歌作品近兩萬首,上自先秦,下迄唐宋,分為詩歌、曲詞和偈贊三編。所收詩歌除已見前人整理又經重新勘校的作品外,有1200多首新發現、新公布的孤本,具有重要的文學文獻價值,其中也有相當數量的唐代作品。敦煌文獻中這些唐詩資料對研究唐代絲綢之路,特別是西北陸上絲路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已經有不少學者對相關問題進行了探討,但整體上還沒有充分發掘,也有不少問題存在見仁見智。至此,唐詩數量總計已有5萬多首,這是一筆寶貴的文學遺產,也是研究唐史的豐富史料。近年來全唐詩的改編取得重要階段性成果,《全唐五代詩》初盛唐部分共11冊已經出版,[27]中晚唐五代部分的出版亦指日可待。整部《全唐五代詩》新增作者約1000人,增補詩歌約5000首,糾正“張冠李戴”詩作近千首,全書規模將近30冊。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唐詩對于研究中外關系史和文化交流史來說,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而這些史料在過去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中挖掘不夠。筆者近年來細心研讀唐詩,對其中涉及絲綢之路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作品進行了全面的收集和整理,成為本課題最基本的文獻資料,這些資料對我們研究唐代絲綢之路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發展非常重要。
本書研究的重點是把唐詩作為史料,探討唐代絲綢之路盛衰和唐詩中反映的唐朝中國與世界各國的關系和文化交流。絲綢之路是貫通亞歐大陸的東西方交通和交流的路線,包括綠洲之路、草原路、南方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每條路線都遠達域外,但唐詩中涉及的絲綢之路的交通狀況主要在中國境內。傳統意義上的絲綢之路在中國境內是從長安、洛陽出發,經隴右、河西走廊進入西域(大致相當于今新疆地區),在西域則分為兩條路線。即西域南道和西域北道,唐代詩人的足跡大致在這一范圍,少數越過蔥嶺到達中亞。他們筆下對長安、洛陽以及絲綢之路隴右道、河西道、西域南道和北道都有豐富的描寫。草原路在唐詩中的反映主要集中在歐亞大草原東端,即中國境內北方和西北方草原地帶;南方絲綢之路著重是唐蕃古道、蜀道和安南道、滇緬道之中國境內;海上絲綢之路更多地反映了中國東南沿海地區。這與詩人的行蹤有關,對他們不曾涉足之地自然較少涉及。但這不是說唐詩對域外的絲路就沒有描寫,他們關注到域外的交通和交流情況,特別是中印之間的交通,由于佛教的傳播,中印之間的各條路線都在唐詩中有所反映。域外的內容唐詩中更多涉及的是雙方的交往活動和文化交流的內容,這也是絲綢之路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詩是時代的晴雨表,我們從唐詩的描寫中可以看到唐代各條路線的盛衰變化情況。
本書研究的難點首先在于其跨學科、跨文化性質,涉及中外交通史、唐史、唐詩、絲綢之路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研究。研究者必須在中外文化交流史和唐史、唐詩等研究領域里有較好的基礎。其次是歷史文獻浩繁,有關唐史和唐詩的原始文獻十分豐富,而涉及絲綢之路的材料又十分散亂,必須下一番極大的功夫,才能收集比較全面。大家都認識到中外文化交流促進了唐代詩歌的發展,但往往泛泛而談,缺乏深入論述和全面把握。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通常對絲綢之路歷史文化缺少深入的了解,而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學者又往往不具備唐詩研究的基礎,因此這一領域至今還沒有見到扎實、深入和全面的研究成果。本書創新之處主要在于運用詩史互證的研究方法,從絲綢之路與唐詩研究的交叉點切入,既對絲綢之路研究挖掘新的資料,又對唐詩研究開辟新的視角,在兩個研究成果都十分豐厚的領域找到薄弱環節和交叉點,從而取得新的創獲和突破。筆者本科階段和碩士生階段從事漢語言文學和中國古代文學學習,博士生階段攻讀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專業學位,后入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外文化交流史教學與研究,漢唐史、中外文化交流史和唐詩的關系一直在本人研究范圍之內,通過嘗試本課題研究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中外文化交流史和唐詩研究的這一薄弱局面。但面對唐詩文獻中絲綢之路書寫的復雜現象,筆者依然感到才力寡微汲深絙短,目前的研究只能給學術界提供一個初步的成果,深入研究有望于來者。
本書著重探討唐詩中所反映的絲綢之路的盛衰變化,從唐詩的描寫中看唐詩中絲綢之路的起點長安,絲綢之路綠洲路之隴右道、河西道、西域道、海上絲綢之路、草原絲綢之路、南方絲綢之路的發展變化,運用詩史互證的方法,探討唐詩中有關絲綢之路與中外文化交流的意蘊。在唐代絲綢之路的發展變化以及與唐詩的關系的探討上,也運用通常所謂的“二重證據法”,即結合歷史文獻記載、唐詩作品描寫和考古新發現探討唐代絲綢之路變遷的相關問題以及這種變遷在唐詩中的反映。絲綢之路沿線諸名山大川城鎮關隘,幾乎每一處都有考古方面的成果,這些成果不斷提供新的材料。在絲綢之路考古研究中,一方面考古新發現為我們理解相關唐詩作品極有助益,另一方面唐詩的相關描寫還為考古研究提供了佐證和依據。因此我們始終關注絲路考古的成果和新的發現,努力把這些成果運用到唐詩的研究中,并通過唐詩作品分析,發掘絲綢之路考古成果的歷史文化信息。
絲綢之路的研究屬交通地理學范疇,利用唐詩資料研究絲綢之路的變遷以及絲綢之路與唐詩的關系,離不開文學地理學角度。文學地理學以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為研究對象,關注文學要素(文學家、文學作品或讀者)的地理分布、組合和變遷,文學要素及其整體形態的地域特征,考察特定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對文學家心理氣質、知識結構、文化素養、價值取向、審美理想、藝術感知和文學成就等造成的影響;通過文學家這個中介,探討地理環境對文學作品主題、題材、人物、原型、意象、景觀、體裁、形式、語言、風格等構成的影響;考察特定地域的文學人物、文學事件、文學積累、文學活動和文學遺跡等以及所形成的文學傳統,所營造的文學風氣等,對特定地域人文環境所構成的影響。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是一個互動關系,文學地理學的任務,就是對地理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與文學要素(包括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讀者)之間的各個層面的互動關系進行系統的梳理,發現其內在聯系及其特點,并給予合理的闡釋。絲綢之路與唐詩的關系正是文學地理學具有典型意義的研究對象,或者說是一個典型的個案。從這一角度出發,本文關注歷史上絲綢之路自然地理環境、沿途政治形勢和社會背景的變遷及其對唐詩的影響,并通過唐詩分析考察唐代絲綢之路的變遷。
在唐詩的分析中,傳統的知人論世方法為我們所重視,而西方文學批評中的新批評文本細讀方法和文學符號學理論也給我們以某種啟發。新批評是英美現代文學批評中最有影響的流派,它于20世紀20年代發端于英國,30年代在美國形成,40、50年代在美國蔚成風氣。雖然此后漸趨衰落,其提倡和實踐的立足文本語義分析仍是文學批評的基本方法之一,對當今的文學批評尤其是詩歌批評產生著深遠的影響。新批評的理論觀點主要有如下三個方面:首先,文學作品是一個完整的多層次的藝術客體,是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文學作品本身就是文學活動的本原。以作品為本體,從文學作品本身出發研究文學的特征是新批評的理論核心。其次,在新批評中,結構與肌質是相互對應又聯系緊密的概念,結構是一首詩的邏輯線索和概要,它給予一系列感性資料以秩序和方向。詩始終離不開具體事物的形象,這些具體事物和形象就是肌質。詩的“結構—肌質”是一個不容分割的有機整體,正像一個人的肉體和靈魂,文學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不可分離。最后,新批評語義分析的核心問題是語境,語境指的是某個詞、句或段與它們的上下文的關系,正是這種上下文確定了該詞、句或段的意義。一是當時寫作時的話語語境,二是指文本中的詞語所體現的“表示一組同時再現的事件的名稱”,詞語蘊含著歷史的積淀,一個詞可能暗含著一個驚心動魄的事件或某種強烈的情感。新批評語境理論體現了對文學語言的新認識,語境構成了一個意義交互的語義場,詞語在其中的靈活變化產生了豐富的言外之意。在對詩歌作品的闡釋中,新批評提倡細讀法,所謂“細致的詮釋”即對作品做詳盡分析和解釋的批評方式。通過細讀揭示作品的豐富意蘊,分析詩中的反諷、張力、隱喻、象征、意象、意境等。[28]唐詩中觸及的絲路物象往往意象化符號化了,諸如樓蘭、涼州、交河、天山、金微山、烏孫、白龍堆、蕭關、玉門關、陽關、大宛馬等一系列絲路意象,文學符號學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思路。詩是語言藝術,其中的各種比喻、借代、象征、擬人、反諷等,往往是語言符號現象,藝術分析離不開對它們準確的解讀。我們無意標榜運用了什么時髦的理論和方法,而以興象韻味取勝的含蓄蘊藉的唐詩確實適合新批評的語義分析,作者從新批評中所獲得的啟發主要是“細讀”,從詩歌本身的詳盡分析,揭示其中有關絲綢之路的文化意蘊。書中并沒有為詩歌的分析貼上這種標簽,但對詩歌意蘊的分析確是在某種程度上受到新批評的啟發和影響。本書中通過唐詩的分析研究絲綢之路的變遷,既有宏觀的把握,也有微觀的解析。詩人有時是通過一個詞語或一個典故表達其意旨,我們則通過一個詞語或一個典故的分析說明問題,關鍵的詞語往往能起到滴水陽光的作用,因此書中有時有對唐詩語言修辭角度的分析和鑒賞。不過,限于篇幅,書中關于詩歌的文學鑒賞不能充分展開,從本書主旨出發,詩的藝術分析主要滿足于對詩歌史料價值的判斷和歷史信息的發掘。如果把一首詩視為一個符號系統,我們的興趣主要在于揭示這個系統中各個組成部分蘊含的歷史意義,而且是絲綢之路歷史文化信息,而不是相反,去考察絲綢之路歷史文化如何賦予詩歌新的意義或新的藝術風貌。“詩無達詁”,詩的藝術分析非常復雜,離開探討絲綢之路歷史文化的深入的藝術分析,不是本書重點所在。
應該說明的是,本書不是對唐代絲綢之路發展變化的完整研究,而是從與唐詩的聯系中探討絲綢之路,因此與唐詩無關的歷史資料或考古發現,不便插入其中。但凡與唐詩研究有關的絲路考古資料,我們盡力進行了利用和借鑒。詩是語言藝術,在作為史料利用時需要充分注意詩歌作為文學作品對社會生活的反映是間接性的和藝術性的,有的可以直接作為歷史資料,有的則需要進行藝術的分析,才能準確把握其反映的歷史和社會生活的層級和維度。詩歌反映和把握世界的手段不同于一般歷史著作,它是審美的觀照,它有情感的投射和立場的表達,從自然物象、社會景觀到詩歌形象、意象和意境、藝術描寫,經過了詩人心靈的濾鏡,從唐詩中看到的社會歷史是鏡中之像和水中之月。詩所體現的唐人思想觀念和情感心態又是其他歷史著作所不能代替的,這是唐詩的獨特價值。為了適當地運用詩歌資料,我們需要通過文學鑒賞,分析絲綢之路與中外文化交流內容的藝術表現,探討中外交流對唐詩藝術風貌和美學風格形成的影響,分析詩人的思想傾向、情感形式和審美崇尚。歷史考證和文學鑒賞相結合是本書研究的主要理路和方法,而詩與史之間同與異的探析需要把握適當的分寸和度,才能把握詩歌作品在何種程度上反映了歷史的狀況,才不至于把藝術的描寫誤解為歷史的真實。限于筆者的才力,書中定然存在許多失誤和不足之處,懇望學界多加指正。
[1] 徐嘉瑞:《中古文學概論》,上海亞東圖書館1924年版,第175頁。
[2] 胡云翼:《唐代的戰爭文學》,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54頁。
[3] 蘇雪林:《唐詩概論》,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49頁。
[4] 任文京:《唐代邊塞詩的文化闡釋》,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5] 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舞蹈史研究組編:《全唐詩中的樂舞資料》,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版。
[6] 張明非:《唐詩與舞蹈》,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金秋:《古絲綢之路樂舞文化交流史》,上海音樂出版社2002年版。
[7] 李雄飛:《唐詩中的絲綢之路音樂文化》,《交響:西安音樂學院學報》1996年第1期。
[8] 周暢:《唐詠樂詩的史料價值與美學價值》,《音樂藝術》(上海音樂學院學報)1995年第1期。
[9] 黃適遠:《伊州樂和唐詩》,《絲綢之路》2007年第11期。
[10] 溫翠芳:《唐代長安西市中的胡姬與絲綢之路上的女奴貿易》,《西域研究》2006年第2期。
[11] 程千帆:《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南京大學學報》1979年第3期。
[12] 蓋金偉:《詩史之間:唐代“樓蘭”語匯的文化闡釋》,《西域文史》第一輯,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
[13] 郭院林:《唐詩中的西域意象及其文化意蘊》,《蘭州學刊》2009年第7期。
[14] 李德輝:《唐代交通與文學》,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5] 李明偉:《絲綢之路與唐詩的繁榮》,《中州學刊》1988年第6期。
[16] 陳永正編注:《中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詩選》,廣東旅游出版社2001年版。
[17] 查明昊:《唐人筆下的胡僧形象及胡僧的詩歌創作》,《中國典籍與文化》2008年第2期。
[18] 馬芳:《淺析唐遠征西域背景下的駱賓王邊塞詩》,《絲綢之路》2011年第20期。
[19] 龐娟、李斌:《唐詩中的陽關、玉門關》,《北方文學》2014年第1期。
[20] 高建新:《唐詩中的金河》,《內蒙古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居延及唐詩中的居延》,《唐代文學研究》第15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95—224頁。《王維詩中的西北邊塞風情》,《內蒙古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唐詩中的西域民族樂舞——〈潑寒胡戲〉〈劍器渾脫〉〈西涼樂〉〈霓裳羽衣舞〉》,《內蒙古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唐詩中的西域“三大樂舞”——〈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6期。
[21] 高人雄:《漢唐西域文學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22] 此依日本學者平岡武夫《唐代的詩人》《唐代的詩篇》統計。據康熙帝《御制全唐詩序》,《全唐詩》收詩48900余首,詩人2200余人,以為“大備”。平岡武夫統計,《全唐詩》實收作品49403首,作者2873人。一般認為這個統計較為準確。
[23] 王重民編《補全唐詩》《敦煌唐人詩集殘卷》,孫望編《全唐詩補逸》,童養年編《全唐詩續補遺》,收入《全唐詩外編》,中華書局1982年版。后經陳尚君輯校,收入《全唐詩補編》,中華書局1990年版。
[24] 例如,1992年夏,湖南長沙唐窯出土瓷器上所題三百多首唐詩,其中不少詩是《全唐詩》未收作品。牛林杰從韓國文獻中新發現183首,參見氏著《韓國文獻中的〈全唐詩〉逸詩考》,《文史哲》1998年第5期。
[25] 徐俊纂輯:《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華書局2000年版。
[26] 張錫厚主編:《全敦煌詩》,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27] 周勛初等主編:《全唐五代詩》,陜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28] 參見〔美〕約翰·克羅·蘭色姆《新批評》,王臘寶、張哲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喬國強、薛春霞《什么是新批評》,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