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較經濟體制研究文選
- 江春澤
- 4489字
- 2021-01-05 16:16:41
談談檢驗改革成果的標準
中國、蘇聯和東歐一些國家都在進行改革。當改革向更深層次推進的時候,不同性質和不同層次的困難又都紛至沓來。在困難面前,不少人感到困惑:改革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改革的前景如何?怎樣科學地評價改革的成敗與得失?本文試從經濟體制擇優的理論與方法論的角度,就檢驗改革成果的標準問題,談一些個人認識。
一 “優”體制并非理想化的體制,而是“適度”體制
毋庸置疑,改革的目標要服從發展的目標,為了發展才需要進行改革。改革就是把“體制優選”作為一個重要的手段來達到發展生產力的目的。而“優選”的前提是“優”體制的確定,也就是說,要明確評價體制優劣的標準。我們認為,所謂“優”體制并非理想化的體制,而只是適度的體制。正如同我們過去不應該把傳統的中央計劃體制理想化一樣,現在也不能把新體制預期為一種新的理想化的體制。否則,在現實面前就難免產生失望的情緒。
那么,什么是“適度”的經濟體制呢?我認為,“適度”體制就是在具體的環境中能夠取得與經濟發展目標相重合的經濟結果的體制。經濟結果是經濟目標的實績,而經濟結果的導因是多重的。在西方經濟學中有這樣的公式,即經濟結果是經濟體制、經濟政策、環境因素的函數。如果經濟結果沒有達到預期的經濟發展目標,在其他因素不變的情況下,就要從經濟體制中尋求原因,這就說明經濟體制不是“適度”的,就要考慮如何使經濟體制注入新的活力。改革就是要選擇相對于具體時間、地點條件下的“適度”經濟體制。
在現代社會中,一般說來,社會經濟發展目標是一個相互聯系和制約的體系,它包括經濟增長、結構均衡、效率、收入分配公正、社會穩定(其標志是通貨膨脹率與失業率),等等。這里既包括了生產力的發展,也包括了社會的安定。社會經濟發展目標是通過民主程序形成的,它要反映各階層的利益。改革與發展的聯系在于,通過改革為發展解決動力,也即調整各階層的利益關系,并使相互矛盾的利益在各自可以接受的限度內達成妥協與一致。
只有在社會經濟發展目標是合理的這個假定能夠成立的前提下,才能用目標實現的程度,即經濟結果與經濟目標接近或重合的程度,作為衡量經濟體制優劣的客觀的、科學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生產力標準的具體化。
對“優”體制的確定,再往前推,其邏輯起點是關于“經濟體制”的界定。與經濟體制最密切相關的有三項基本要素:財產權關系、經濟決策結構和資源配置方式(通過計劃抑或市場)。所謂“體制優選”,就是要尋求在具體環境的制約下使這三要素達到優化組合的狀態。由于社會經濟發展目標按時間可分為短期、中期與長期,所以經濟體制“適度”的標志不僅要從靜態去衡量,還要從動態去衡量。
明確了改革的必要性,還要探索“體制優選”的可能性。我們知道,在現實世界中存在著形形色色的經濟體制模式,概括起來是兩大類:“完全競爭的市場”模式、“純粹的中央計劃”模式。前者以全部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基礎而決策權是分散的,后者以全部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而決策權是高度集中的。我們是否只能在這兩種極端的模式中擇其一呢?不!實踐告訴我們,純而又純的體制都只是存在于理論王國之中,我們從現實世界中發現的多種可供選擇的經濟體制,基本上是由這兩大類派生出來的復合體或混合物。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即便在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以前,生產資源的自由流動也會遇到“自然壁壘”(對稀缺資源的獨占)、“社會壁壘”(專利、版權等)和“經濟壁壘”(缺乏長期巨額投資的能力)的阻礙。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以后,所謂純粹的自由市場早已成為神話。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加強國家干預更成為一種潮流。在20世紀30年代大危機背景下形成的種種反危機措施,逐步定型化為系統的宏觀調節機制,完備的西方市場體系也已經不是什么純粹的市場機制,而是包含了宏觀調節的現代市場機制,西方稱之為“混合經濟”。從社會主義國家的情況看,即便是在傳統的體制下,生產資料公有制和高度集中的計劃也并沒有覆蓋整個經濟。在改革過程中,一般都認識到以公有制為基礎的多種所有制并存的必要性,而且在積極探索公有制的新形式,如股份制、聯合企業、企業集團等。但公有制形式的變化并不改變公有制的實質,我們發展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就是要改善和建立新的宏觀調節體系,促進市場發育。總之,我們不是在純而又純的兩極中二擇一。
這里,還要指出的是,“體制優選”是一個過程,可能要持續若干年甚至一代人的時間。一蹴而就或畢其功于一役,都是操之過急的空想。因為體制轉換不是一個簡單的替代步驟,而是一個長期的引入、移植過程。
二 改革成功的標志是爭取改革的“凈收益”盡可能大
改革方案或某些改革的措施究竟選對了沒有?這需要對“改革收益”與“改革成本”進行比較,才能得出結論。
“改革收益”就是從動態的角度考察經濟體制變動后所對應的經濟結果是否比原體制狀態好。換言之,是否更接近所追求的發展目標,是否因經濟體制變動帶來了“改革收益”。
具體說,“改革收益”有三種情況。
其一是各項經濟指標皆因經濟體制變動而好轉。如增長速度快、經濟效益高、通貨膨脹率下降等同時發生,這時無論權數變與不變,總的結果指標仍會上升并接近經濟目標的要求。
其二是有些指標不變而至少一項指標好轉。這時,總結果指標仍會上升而不管權數如何變動。
其三是即使有些指標下降或惡化,但因其他指標上升,或好轉的幅度(可能同時伴隨權數的增大)大于惡化的幅度,兩相抵消而增長有余。在這種情況下,總經濟結果指標仍會增長。
總之,“改革收益”是因體制由一種狀態向另一種狀態過渡所帶來經濟效果的凈增。“改革收益”也可能是負的,即體制變動后新體制狀態所對應的經濟結果的值小于原體制狀態的值,從而離發展目標更遠。這種狀況是每一個體制設計者或選擇者應極力避免的。體制變動前后的兩種不同狀態所對應的經濟結果之值相等,是經濟體制變動的下限。如果超越了這個下限,情況嚴重時可能要引起社會動亂,那就事與愿違了。同時還應該看到,“改革收益”即使大于零,也并不能充分說明體制變動是完全成功的,因為此時體制所處的狀態很可能還不是經濟目標最終實現時所要求的適度經濟體制狀態。只有當“改革收益”完全填補了經濟目標和原經濟體制結果之間的差額時的體制狀態,才可能被看成是“適度”的經濟體制。
“改革成本”是因體制變動本身所引起的、可以在經濟結果上表現出來的耗費。通俗地說,就是指改革須付的代價或產生的“副作用”。它作為“改革收益”的對立面,主要由四項內容組成。
(1)直接成本。即從靜態角度看,每一種體制狀態都需要有體制維持成本;從動態角度看,它表現為體制變動所引起的直接耗費,主要包括因配合體制變動所建立的新機構以及為了監督、檢查、組織、協調等目的所追加的費用。
(2)間接成本。比如,因價格調整而支付的物價補貼,因壓縮投資規模而砍下的在建工程的損失,為社會安定而提供的就業與社會保障,等等。
(3)機會成本。因為體制參與者對體制模式的選擇具有排他性,一旦選定了某種體制模式作為改革的目標,就不得不拒絕或犧牲其他的體制模式。被放棄的體制模式可能帶來的經濟結果,就是體制的機會成本,因為它起因于所放棄的機會而并未引起實在的成本變動。
這種機會成本的意義,主要在于為體制的選擇提供了一種思考或工具。它對正確地選擇體制變動的方向和幅度是大有裨益的。一般地說,機會成本的大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體制變動的幅度所造成的風險大小加以表示,兩者成正比關系。
(4)約束成本。它因超越環境約束而導致環境對體制模式或某種變革的“懲罰”。同時,體制變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社會各階層利益的調整。利益受到損害的體制參與者的行為和態度也將引起經濟結果上的不良變化。
當然,無論是“改革收益”,還是“改革成本”,都不僅有經濟的方面,還有社會的方面;而且檢驗的指標是多層次的。如經濟指標可以分為宏觀的、市場的、企業的、個人的;社會指標又有文化、教育、人口素質、社會道德水平、觀念更新,等等。有些指標是可以數量化的,有些是難以數量化的。我們在操作時,只能以數量化的指標作為基本依據,參考其他不能數量化的指標。通過對改革成本和改革收益的比較分析,就可以使我們在作出改革方案或改革措施的選擇時更加審慎,不致因決策不當或決策多變而付出的代價太大。我們爭取的目標是改革的凈收益盡可能大。
三 認真分析制約體制發揮功能的環境因素
在現實社會里,經濟體制僅僅是整個社會大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它必然要與龐大而復雜的社會網絡結構的其他方面發生聯系。在體制優選的過程中,還需要對制約和影響經濟體制發揮功能的環境因素進行分析。
環境因素一般可以區分為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兩大類。我們在選擇新體制時,既要認真分析我們所要借鑒參考的另一種體制發揮功能的環境因素,又要仔細研究自身所處的原體制的環境因素。經過對比研究,才能確定新體制是否適合引入或需要創造什么樣的環境條件。
比如,美國雖被視為是現代市場經濟的先驅、依靠市場機制來分配稀缺資源的國家,但在20世紀30年代大危機而實施的羅斯福新政又是在市場體制基礎上形成的宏觀調節的機制的始端。自19世紀末完成了向壟斷階段的過渡以后,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為加強國家干預而形成了宏觀調節機制以后,國家通過立法形式對經濟活動進行干預,比如國防工程、公共設施、教育等領域的資源配置是不完全受市場機制調節而由相當程度上宏觀調節的。即便如此,他們往往要求把國家干預降到最小限度。
再如,蘇聯是高度集中的中央計劃經濟體制的奠基者,除了因為它是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對于新體制沒有任何可依據的經驗之外,也同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有關。革命后新生政權處于資本主義包圍和武裝干涉的環境中,工業化資金與技術缺乏國際援助,在這種背景之下,一個高度集中分配資源的體制實際上就作為“戰時”或是“備戰”的最佳體制而被選擇了。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這種體制所處的環境因素在逐漸變化,西方的新科技革命對蘇聯是嚴重的挑戰,原來“粗放型”的發展戰略已難以為繼,并且嚴重地阻礙了社會經濟的發展,而當時的決策者沒有適時地依據環境因素的變化而適時地改革原有的體制,以致使原體制僵化為生產力發展的桎梏。
然而,無論是蘇聯、東歐還是中國,在改革進程中的環境因素都是既有有利的方面,又有不利的方面。各國改革中遇到的困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受到不利的環境因素的制約。如長期僵化的傳統觀念仍然束縛著相當一部分干部和群眾的思想;舊的障礙機制仍在許多領域中起作用,在舊體制下積累的問題和新舊體制轉換過程中產生的新問題交織在一起,如產業結構不合理、消費品供應緊張、投資需求過熱、消費基金增長過快、資金短缺、財政有赤字、通貨膨脹,以及由于過去市場不發育,缺乏明確的市場法規和市場管理經驗,致使流通領域的秩序混亂等,都制約著新體制的完善和功能的發揮。
實踐證明,任何改革方案都只能是在適宜的環境中才能取得預期的效果,要充分注意環境因素的制約作用。因為經濟體制是社會大系統的一個子系統,經濟體制本身又是配套的系統工程,改革措施不僅不能單項推進,孤軍深入,還要減少隨意性,避免使不恰當的政策成為制約或影響新體制發揮功能的不利環境因素。
(原載《人民日報》1989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