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澳門圣保祿學院研究:兼談耶穌會在東方的教育機構
- 戚印平
- 6694字
- 2020-12-10 18:39:15
三 《耶穌會會憲》中的相關規定
另一個需注意的重要細節是,在上述《天正遣歐使節記》第31章中,作者在首次提到“大學”(即“現在把話題轉大學上來吧”一語)時,使用的是“academy”一詞,而不是意義更為寬泛、至今仍普遍使用的“university”一詞。雖然此書的日文譯本和我們的上述中譯都采用了時下通用的“大學”譯名,但讀者絕不能望文生義,簡單類比于目前一般意義上的世俗高等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說,澄清兩者間的細致差別,對于我們理解澳門圣保祿學院的屬性,具有特殊的重要意義。
根據教育史家的研究,目前泛指世俗性大學的“university”一詞最初來自于拉丁語“universitas”,該詞在中世紀的原意義為“整合的”、“全部”等,指代部分或某一集團。12世紀末,開始含有社團、共同體、行會等意。13世紀后,專指學者或師生組織的行會。當時學者們進行教學和研究活動的場所和組織,即今天意義上的大學,是使用另一個拉丁語“studium genersa”。中世紀后期,“universitas”與“studium genersa”兩詞的意義逐漸統一,意為教師傳授高級學術的場所,亦即現在我們所說的“university”[13]。
另據教育史家的研究,在16世紀,歐洲還出現了其他類型和層次不一的各種高等教育機構,其中包括所謂的“專門學院”(academy)、“學院”(college)和類型更為豐富的獨立學院。由于教學內容的不同,獨立學院又可分為主要教授古典文化的人文學院和神學院(theological seminary or academy),人文學院在某些國家和地區與世俗性大學中的文學部合并,發展成為大學中的獨立學院;有的演變成中等教育層面的文法學校(grammar school),教授古代希臘語、拉丁語、歷史、詩歌和傳統大學文學部的部分課程。而因對象的不同,神學學院又可再細分為兩大類,一類面向大眾,為社會培養神學教師與神職人員;一類由各教派創辦,強調特定教義的學習,培養本教派人員,課程內容亦因此更多地側重于哲學和神學兩大類。由于這一時期歐洲不同類型的教育機構與教育組織形式不一,頗為繁雜,很難用一個概念或詞語統而括之,所以教育史家謹慎地指出,這些“專門學院”和“學院”或可泛稱為更為準確的“高等教育(higher education)機構”[14]。
印證于前述引文及相關論證,我們當然會注意到教育史家筆下的“專門學院”與孟三德在介紹科英布拉大學時使用的詞語都是academy;而教育史家一再提及的“學院”(college),就是澳門圣保祿學院的正式稱謂;事實上,獨立學院不同類型中的文法學校與神學院,其教學內容與授課對象亦與下文中將要詳細討論的耶穌會在遠東地區創建的教會學校及其教育模式極為相近。
印證于以上論述,教育史上歐洲各類高等教育機構的名稱與本書討論對象的吻合,這很容易使研究者產生獲得歷史佐證的意外與驚喜。但另外,正如我們仔細辨析引用文獻后所發現的差異那樣,一個嚴肅的研究者當然不會因為名稱的巧合或雷同而忽略甚至混淆不同學校的基本屬性。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如果要確定某一教育機構的性質,更應當側重于它所秉承的教學目的和實際施行的教學內容。
幾乎所有學者都認為,耶穌會的教育體系與理念在中世紀歐洲教育史上占有特殊的重要地位,或許是緣于文藝復興以及宗教改革的沖擊,這個以保守著稱的天主教修會對學校教育具有不同尋常的特別的熱情,其課程設置和教學方法,亦對此后歐洲近現代教育體系產生過很大影響。到修會創始人依納爵·羅耀拉(Ignacio de Loyola)去世時,修會下屬的高等學校已經達到百余所之眾,并且培養出了許多著名學者、作家與政治人物。
根據學者考證,在1556年以前,歐洲的耶穌會學院至少包括以下五種類型:第一種,學院不設講座,修院中的耶穌會學生們參加公共大學的學習,后來也逐漸開設一些講座;第二種,學院由耶穌會的教授們開設講座,聽眾既有耶穌會士,亦有會外人士,例如1546年的Gandia;第三種,主要是面向非耶穌會士的會外人士,但也有部分耶穌會學者入院聽課;第四種類型是為希望成為神職人員的人而設的設施或收養院,這些人曾前往其他地方聽講座,如1552年成立的德國學院,那些非神職人員的學生曾赴羅馬學院聽課;第五種類型是寄舍制學院,名為“convlctus”(此處應是“convictus”),專為非神職學生設立,類似1553年設立的維也納學院[15]。
出于“為上帝更大光榮”[A.M.D.G.,ad maiorem Dei Gloriam(for the greater glory of God)],耶穌會對于教育的重視遠甚于天主教其他修會,事實上,該修會的最高綱領《耶穌會會憲》(Constitutiones Societatis Jesus,以下簡稱《會憲》)的第四部分“滯留本會人士的培養——學習及幫助身邊之人的手段”,就是論述不同教育機構及其相關事務的專章。這些內容后經再三修訂補充,發展成1599年公布的著名《學事章程》(Ratiostudiorum)。
就本書討論的主題而言,《會憲》第四部分顯然具有特殊意義。事實上,分析相關條文,不僅有助于澄清耶穌會的教育理念,亦可為我們考察澳門圣保祿學院的屬性與相關情況奠定堅定的基礎。
基于本書的討論對象,我們首先注意到羅耀拉親自撰寫的《會憲》第四章將修會下屬的學校分成兩大類,即所謂的“學院”(colleges)與“大學”(university)。事實上,在《會憲》第四部分的全部17個章節中,前10章論述學院的財產管理、學習科目及學院的管理,而后7章則專門論述大學教育問題,其內容涉及學科內容、課程安排、教學講義、學位及學校方面的管理人員[16]。
關于大學的學習科目,羅耀拉在《會憲》第四部分第12章“本會大學教授的科目”中,有如下規定:
446:1.在本會以及那里(大學)學習的目的,在于幫助身邊的人認識神,愛神,達到靈魂的拯救。因此,作為與該目的最為適宜的手段,神學這一科目必須被置于本會大學中的重點中,因此,在經院哲學和圣經(科目)之后,不必進入用于法庭裁判的部分。適合于前述目的的實證神學部分,應由最優秀的教授擔當(教學)。
447:2.為了神學的學習與運用,(尤其是在現在)古典文學[A]、拉丁語、希臘語和希伯來語的知識是必需的,因此,必須有精通這些語言的教授以及足夠的人數。而在達成上述目的所必須或有益的場所,亦可在確定不同場合及其上述語言教授的理由之后,考慮設置迦勒底語、阿拉伯語和印度語的教授[B]。
448:A.在古典文學的科目中,還應在文法之外,包括修辭學、詩歌和歷史。
449:B.如果在學院或大學中有準備前往摩爾或土耳其之外的人,阿拉伯語或迦勒底語是有益的,對前往印度的人來說,印度語也是恰當的。在除此之外的其他地域,學習更為有用的語言也同樣如此。
450:3.同樣,為了學習神學并準備知性,自由學藝或者各種自然學科對于完全理解并運用神學也是有益的[C],其性質是有助于神學目的的達成。因此,必須通過具備相應學識的教授,以誠實的態度,在各個方面尋求并獲得我主之神的榮譽與榮光。
451:C.其中還應包括邏輯學、物理學、形而上學、倫理學,并且包括與追求目的相適應的數學。
如有數量充足的本會會員,并可著手于各種事務時,可將教授讀寫作為基于愛德的工作。但由于會員數量不足,此類科目通常并不教授。
452:4.由于醫學與法學與本會的基本精神相去甚遠,所以本會大學并不將其列為教學科目,至少本會會員不會學習此類課程[17]。
在緊隨其后的第13章“前述課程的處理方法與順序”中,羅耀拉對于上述課程的教學方式作了極為細致的規定。其曰:
453:1.為安排這些預備課程與神學,必須作適當的調整,并分配上下午的不同時間。
454:2.這些課程的時間分配與具體時間,可據地域與季節的差異而區別對待。但在任何場合,其相同之處都在于使學習獲得更大進步[A]。
455:A.關于上課時間、時間分配及其方式、作文練習(作文應由教授增添或刪減)、所有科目的討論、公開場合的散文及詩歌背誦,其詳細規定見諸于總會長認可的其他文件。我們希望盡可能地保存這些文檔,但它們應滿足不同場所、時間和學員狀況。
456:除了公開舉行的課程,還必須設置與聽課者能力與數量相應的不同教授[B]。這些教授應關注所負責學生的進步,索取所學內容的報告[C],并督促復習[D]。學習古典文學的學生通常應會講拉丁語,練習撰寫文體工整的文章,并出色演講所撰寫的內容。應經常給予這些學生和履修初級科目的學生討論的機會,并規定討論的日期與時間。在這些討論會上,不僅僅是同年級學生進行討論,而且還應有部分低年級學生,就他們所理解的內容與高年級學生進行討論,或是反過來,讓高年級學生就低年級學生所學內容與他們進行討論。教授也應必要地謹慎加入討論,或者作為司會者終止討論、總結所議內容的結論。
457:B.通常,3個不同文法班級應配置3位教授,古典文學與修辭學分別配置1名教授。后2個班級開授希臘語和希伯來語,如有其他需要,亦可教授其他語言。在組建上述班級之后,通常會有5個不同班級,如果班級事務過于繁雜,1位教授忙不過來時,可別配助手。如果學生數量太多,即使擁有助手,1位教授仍疲于奔命,可分為兩個班級,組成兩個第5班級和兩個第4班級。根據需要,(教授)可由外人擔任,但如有可能,希望所有的教授都由本會會員擔任。如果學生數量較少或者因學生的資質不需要設置許多班級和教授,可依據需要,有區別地調整人數。
458:C.除了照顧聽講者的教授之外,應根據不同場所及相關人員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在哲學、數學或其他科目中,在講師之外另外配置1人或幾人,以莊嚴形式作公開講演。但他們的中心任務仍然是給人以更好的影響,并服務于我主之神。
459:D.復習不僅針對剛剛結束的講授,必要時,還應包括前一周或者更早先的內容。
460:4.當新來者接受考試、進入班級,應由自身擔任校長的學院長考慮將他們分配到適當的教授之下。再者,無論是將這些學生留于相同的班級或者進入其他班級,(在聽取為此目的而設置的議員的意見后)由學院長分別處置。此外,關于拉丁語之外其他語言的學習,是在自由學藝及神學之前或之后,以及每個人學習語言的時長,亦由他來決定。其他的高級科目,亦同樣如此。學院長的作用,在于根據不同學生的能力、年齡以及應加以考慮的其他狀態,判斷不同學生在這些科目上應學到何等程度,或是在哪個時期進行學習。我們希望年齡恰當并擁有能力者,為了我主之神的光榮在上述所有領域獲得進步并成績優異[E]。
461:E.由于年齡及能力的關系,有的人只需要掌握拉丁語的知識,而其他科目亦限于聽取告解、與身邊的人溝通等必要內容就足夠了。也許作為小教區神父就屬于照看靈魂而無須艱深學問能力之類的人。而另一方面,有的人可以在學問上進一步深造。在這種時候,上長可因不同需要判斷科目的取舍選擇。而對于外部學生,可向他們進行說明,如果他們有不同愿望,不得強制。
462:5.必須以踏實的態度進行學習,但同樣,某種程度的休息也是必要的。進行休息的合適時間,學院長應以不同的對象與場合,作出賢明的判斷[F]。
463:F.每周至少一次飯后休息。除此之外,關于休閑及正常學習期間的休息時間,學院長應與管區長加以協商[18]。
在第15章“學期與學位”的條文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不同科目所需的具體學習時間。對此,羅耀拉規定:
471:1.古典文學與語言學習,不能規定完成該課程的預定時期。由于講課者能力與知識的差異以及其他諸多理由,該時期的長短必須取決于學院長或學長的賢明考慮以及不同學生的具體情況[A]。
472:A.在開始學習者中,有能力者的4個低學年課程分別使用半年的學期,學習修辭學和語言學的高學年課程,可考慮分為2個學期是否足夠。但沒有固定的規則。
473:在自由學藝中,必須設置教授自然諸學科的過程。為此,至少需要3年[B],另外半年由學生用于復習和學問的實習,有資格且性情相符者,可獲取碩士學位。成為自由學藝碩士的所需時間為3年半。托神的幫助,每年為一個周期的開始和結束[C]。
474:B.凡已在其他場所學習自由學藝者,這部分學習時間也可作數,但為了獲取學位,通常需要上述3年的學習。為了獲取公共行為的權利和相關學位,4年的神學學習也是必須的。
475:C.如因教員不足,上述周期無法實施時,應在獲得總會長或至少是管區長的同意后,作盡可能善的選擇。
476:3.神學以6年為一個課程。最初的4年聽取必要的課程,剩下的2年用于復習,之外,條件合適者,一般為獲取博士學位而接受通常的學位考試。
通常,該課程以4年為一個周期,課程所使用的書籍應預備學生在此4年中的任何一年進入課程[D],以使學生可從任何學年聽取課程,并在4年后完整聽取4年課程的所有課程。
477:D.在本會任何學院或大學中,每2年開始一個科目的同期還是超過4年為一個周期,可以獲得總會長或管區長的同意后,作更恰當的決定[19]。
為使論述更為簡潔,我們已經盡可能地刪除了許多與本書主題不直接相關的條文,盡管如此,上述文獻摘引仍然頗為冗長,但此舉可以帶來的一個明顯好處是,《憲章》中這些細致得令人吃驚的規定,不僅可以使我們充分了解耶穌會關于教育的基本理念,還能使我們現代人憑此澄清耶穌會學院與世俗大學的如下基本差異:
其一,學院的學習科目包括:各種語言的古典文學(還包括文法、修辭學)、論理學(辯論術)、自然哲學、倫理學、形而上學、經院神學、實證神學和圣經。此外,還包括作為個人閱讀的公會議(決議)、教令、圣博士以及有關倫理問題的書籍。
雖然在論述大學科目時羅耀拉顛倒了論述順序,但他反復強調的重點仍然是神學,然后,依次是經院哲學、圣經和(雖然不會用于法庭裁判,但與上述目的相契合的)實證神學。在古典文學中,首先是作為學習與運用神學之基礎的拉丁語、希臘語和希伯來語,然后是用于傳教的迦勒底語、阿拉伯語和印度語。此外,該科目還包括文法、修辭學、詩歌和歷史。最后是作為神學的知性準備、有助于神學目的的達成的所謂自由學藝與各種自然學科,其中包括辯論術、自然學、形而上學以及“與追求目的相適應的”數學。
其二,關于以上科目的選擇,羅耀拉對學院和大學亦有不同要求,其中學院的學生沒有選擇自主權,即“各人應選學哪個科目的詳細決定,委托給上長分別裁決”。但同時又說:“如果條件允許,希望在上述各科目中擁有更優秀的基礎。”
關于以上大學的學習科目,羅耀拉未作明確規定,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確信“醫學與法學與本會的基本精神相去甚遠”,所以明文規定“本會大學并不將其列為教學科目,至少本會會員不會學習此類課程”。
其三,作為學習以上學科的時間,《會憲》中有關學院和大學的規定詳略差別頗大。其中學院中學習似無定期,“一科目所需時間”以及“何時進入下一課程”,均“在進行了適當考試后由上長酌情決定”。
與之相比,大學科目的學習時間精確得多,其古典文學與語言學習,雖然“不能規定完成該課程的預定時期”。但“有能力者的4個低學年課程分別使用半年的學期,學習修辭學和語言學的高學年課程,可考慮分為2個學期”的論述,表明這部分課程至少需要3年。又所謂“自由學藝”的科目“至少需要3年”,但如果是“成為自由學藝碩士”,或者“接受神學學位考試并獲取學位者”,則延長至3年半或者4年。與此相比,神學課程的所需時間最長,它“以6年為一個課程。最初的4年聽取必要的課程,剩下的2年用于復習”。這樣加起來,完成大學學業至少需要10年。
此外還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會憲》第四部分第7章“在本會學院內設立的學校(school)”一節中,還提到附屬于學院內部的另一種教育機構,并明文規定說:
392:1.在本會的學院內,不應僅僅考慮本會學生在學習上受到幫助,還應顧及外部學生在學習與生活上獲得幫助,如無大的障礙,至少應開設(公開)教授古典文學的學校[A],并基于對神的更好奉獻,開設更深的科目[B]。
393:A.由總長決定開設這些學校的合適場所。
394:B.必然考慮到本會的情況。本會通常會在學院中教授古典文學與語言,以及基督教教理。在必要的場合,還可設立有關倫理問題之例題的一個講座。如有數量足夠的會員,還應進行說教,聽取懺悔,但不應擴展至程度更深的高級科目。為使完成古典文學學習的學生履修這些課程,應將他們從學院送往本會的大學。
395:2.在此類學校中,必須對外部學生進行有關基督教教理的充分教育。如有可能,必須每月懺悔一次,并反復聽取說教,在學習知識的同時,著意讓與基督徒相符的生活態度成為自己的習慣。鑒于不同場合中場地和人的條件各不相同,所以本書只談論各學院必須制定的涉及所有必要之點的規則,而不就事論事地區別對待[C]。在必要場合,不得忽缺與外部學生相適應的懲罰,并加以矯正。但這些矯正是為了讓他們成為會員[D][20]。
與有關學院和大學的諸多專項規定相比,有關此類學校的論述顯然過于簡單。但若仔細研讀條文,還是可以澄清以下幾點:其一,這些學校的學生是并非“本會學生”的“外部學生”;其二,他們學習的科目有“古典文學與語言”,“基于對神的更好奉獻”還會為他們“開設(某些)更深的科目”。從下文的表述推斷,這些科目應當包括“基督教教理”和“在必要的場合”中設立的“有關倫理問題之例題的一個講座”,但不會“擴展至程度更深的高級科目”[21]。
由于缺乏更多的材料,我們還不清楚這種學校的性質,但據下文的分析,它很可能是名為神學校的“seminár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