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紫蘇的訪美行將結束,機票訂在了下周日,也就是說,再有幾天,紫蘇便要返回北京,去面對她孑然一身的新生活。走之前,林紫蘇還有一樁心事未了。有一個人,見還是不見,紫蘇頗為躊躇。這個人正是林紫蘇又愛又恨的母親——藍怡。
十幾年前,紫蘇就從姨媽那里得知,藍怡就在洛杉磯,十幾年來,嫁人,離婚,又嫁人。但紫蘇從來沒有想過要聯系她,仿佛那只是一個幻影;而藍怡呢,也從沒有想過要回來看看自己——二十幾年前被她拋棄的女兒。
這一次,紫蘇終于來到洛杉磯——她曾無數次夢中呼喚和向往,又咬牙切齒詛咒過的城市。因為有“她”,這座城市雖未曾踏足,已讓她又愛又恨。
來美國之前,姨媽把一張小紙條塞進她手里,說,去看看她吧,她很想念你。她不是有意要拋棄你,她曾想把你辦到美國去的,但是她一直沒有能力。后來,她遇到了好人,你又已經大了,已經過了隨父母移民的年紀。她不好意思聯系你,一直心懷愧疚。去看看她吧,天下沒有母親不愛孩子的——血濃于水呀。
紫蘇展開紙條,是一串626開頭的電話號碼。她把紙條揉成一團,攥在手里,雙手發抖,直想把紙條撕成碎末。可到底,那號碼還是留下來了——被她默記在心中。來洛杉磯的最后幾天,她終于還是撥打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于是便有了今天的相約。
紫蘇和顏璽如約來到位于華人聚集區VALLEY街道的希爾頓酒店二樓的咖啡吧。偌大的咖啡廳,只有一個婦人坐在臨窗的座位,優雅地一手支頤,扭頭看著窗外的風景。從側影看,她穿了一條白色帶蕾絲的裙子,長卷發披在肩上,頭上戴了一頂精致的同色禮帽,禮帽很小,堪堪遮住頭頂——不為遮陽,只為裝飾。
顏璽內心疑惑:難道這就是紫蘇要見的人?從側影看,也就只有三十幾歲吧。
紫蘇和顏璽穿過咖啡廳,徑直走到婦人的身后,紫蘇顫抖著嘴唇,囁嚅地吐出幾個字:“請問……”
婦人優雅地回過頭來,面紗下,一張臉描得精致明艷——眼線是粗重的黑,嘴唇是深橘的紅,假睫毛翻翹在眼瞼上,撲閃撲閃,在臉上投下弧形的陰影,禮帽上的網紗垂下來,遮住了額頭和部分眉毛眼睛,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西方貴婦人的調調兒。這早已不是記憶中那張臉了!紫蘇努力回憶舊照片上的那張臉,黑白照片,順溜的長辮兒,鵝蛋臉,清秀的五官,怎么也和眼前這張臉無法重合起來。紫蘇正自疑惑,只聽顏璽喃喃道:“葉……太太?你是……葉太太?”
卻見婦人起身站起,一把拉著顏璽的手,驚喜地說:“顏璽妹妹,你怎么在這里?”
紫蘇愕然地看看婦人,又看看顏璽——妹妹?
顏璽也驚愕地張大了嘴,結結巴巴地說:“你是……紫蘇的……母親?”
婦人這才把臉轉向紫蘇,困惑地盯著她,上下打量,嘴里喃喃:“紫蘇,你是紫蘇!我的紫蘇,你長大了……”
婦人松開顏璽的手,正欲伸手去摸紫蘇的臉,紫蘇頭一偏,不露聲色地躲開。
顏璽趕緊打圓場:“都坐下吧,慢慢聊。”服務生見狀趕緊眉開眼笑地送上熱咖啡和奶酪蛋糕。
顏璽給每個人斟上咖啡,紫蘇用小匙攪動著杯里的糖和奶,動作幅度有點大,咖啡潑灑出來,洇在白色的桌布上。“對不起……”紫蘇臉紅了,趕緊抓了餐巾紙去擦。
“沒事沒事,一會兒多給點小費就好。”顏璽抓住紫蘇擦桌布的手,用力捏了捏,紫蘇抬起眼來,顏璽給了她一個溫和鼓勵的微笑。
葉太太一直含情脈脈地盯著紫蘇,眼里似有淚光閃動。見此情景,她輕柔地說:“不要緊的,紫蘇,無須介意。”
紫蘇的不適感更加深了。她不但面貌變了,連口音都變了,既不像標準的普通話,也不像上海普通話,而是一口濃濃的臺灣腔。是的,聽她的吐字、發聲、語氣語調、用詞,完全像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所以顏璽一直以為她是臺灣人,半點沒有和紫蘇扯上關系。在相貌上,葉太太和紫蘇雖然都是美女,卻一點也不像。一來紫蘇長得更像爸爸林滬生,二來葉太太到了美國后,為徹底擺脫昔日的自己,把眼睛鼻子也都做了改裝,眼睛改成了歐式眼,鼻梁也高高聳起。這樣的一張臉和紫蘇就完全聯系不上了。
葉太太,不,應該說是藍怡,把咖啡端起來,輕輕啜飲一小口,姿態甚是優雅,紫蘇天然的優雅總算是找到了來處。
“真是沒想到,我的紫蘇竟然和顏璽妹妹是姐妹,我一直很喜歡顏璽的。真是緣分啊。”葉太太看著紫蘇。離開上海的時候,紫蘇還不到十歲。她的眉眼都不像自己,分開看都平淡,但合在一起卻有著別樣的風情和韻致。她也看出,紫蘇臉上有被生活碾軋過的痕跡,說是妹妹,倒似比顏璽還年長幾歲。
“是啊,我和……”顏璽頓了一下,還是沿用了舊稱謂,“我和……葉太太都認識兩年了,真是沒有想到,原來,你就是紫蘇的……母親啊。這么些年,紫蘇心心念念的,牽掛著你……”紫蘇窘得不行,直扯顏璽的衣袖。這么多年心里夢里的母親,此刻面對面坐著,反而更遙遠了。
葉太太嘆一口氣,悠悠地開了口:“我何嘗不是呢?這么多年,天天想念著我的女兒,還有……她爸。”聽到“她爸”,紫蘇眉頭輕蹙,這憂郁的情狀,真像她爸——林滬生。想到林滬生,藍怡心中劃過一抹傷痛。雖然當年決絕地離開林滬生父女奔赴美國,此后又情海幾度浮沉,但在一些睡不著的暗夜,她不得不承認,一生真正愛過的,還是林滬生。
“我一來美國,想的就是趕快辦好身份,把你接來。顏璽知道,從綠卡到公民,這個過程是漫長的。我又是結婚,又是離婚,折騰來折騰去,就把你折騰過了二十一歲,再辦親屬移民就難了……”葉太太眼圈紅了,她蹺著蘭花指,用餐巾按在眼角,輕輕拭去淚痕,動作很小心,以免把眼睛上的假睫毛碰掉,動作真優雅,像個舞臺上的花旦。她抬起頭來,望定紫蘇說:“女兒,你可以原諒媽媽嗎?”
媽媽!紫蘇身子一顫。從十歲開始,她就沒再喊過媽媽。她想媽媽想得天天夜里哭,卻聽別人說,媽媽不要她了。在她最需要母愛的時候,身邊只有爸爸和爺爺奶奶……現在,這個女人,她口口聲聲說,她是媽媽?還要她原諒?紫蘇一言不發,把頭扭向窗外,看著天上的流云發愣。
顏璽見此情景,善解人意地站起身來,說:“你們先聊聊,我去下面買點東西,一會兒回來找你們啊!”
“姐姐,別走。”紫蘇哀求地拉住顏璽的手。
顏璽摟住她的肩,安慰地拍拍,在她耳邊低語道:“沒事,好好聊,相信她是愛你的。我一會兒就回來。”
顏璽轉身離開,把時間和空間留給這對二十多年未曾謀面的母女。哭也好,怨也好,她們需要這么一段私密的空間來化解二十年的隔膜。
顏璽走出酒店,穿過小街,來到對面的全統廣場散步。
兩年前,妮娜帶著顏璽去參加一個生日聚會。過生日的是臺灣金牌編劇葉先生的太太。葉先生當年在臺灣和香港可謂家喻戶曉,他編寫的電視劇總是占據著每天晚上的黃金檔,斬獲獎項無數。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時,他移民到了洛杉磯。
妮娜指給顏璽看,主桌上穿著一襲灰色長衫的就是葉先生了。這種長衫,顏璽只在影視劇和舊照片里看過。坐在葉先生旁邊的,就是當晚的主角——葉太太。和葉先生的古典正好相反,葉太太完全是西化的裝束:一襲抹胸的玫紅色晚禮服,頭上戴了一頂與衣服同色的玫紅色禮帽,禮帽下是濃密的卷發,繁盛地披在肩上。她的臉也甚是醒目,凹眼高鼻,濃墨重彩,乍一看還以為是老美。妮娜不斷地贊嘆:葉太太好美、好有氣質哦……
晚會接近尾聲,重頭戲上演——葉太太上場了!她穿了一套亮黃色的拉丁舞裙,裙身很短,毫不客氣地露出大腿,和一個全身黑衣黑褲的中年舞師跳起了拉丁舞。顏璽覺得,拉丁舞是所有舞蹈中最性感的。葉太太跳得全情投入,眼神、身體都柔媚至極。顏璽轉眼去看葉先生,他正微微含笑,欣賞著葉太太的表演。顏璽暗暗思忖,這葉先生當真是大度。
晚會結束后,妮娜拉了顏璽上前打招呼。毫無疑問,葉太太是個人物,妮娜不放過任何一個結交名流的機會。
從顏璽的裝束、氣質、談吐,葉太太一眼看出,顏璽也非等閑之輩,因此不敢小覷她。如此便結識了。此后,斷斷續續地,大家又在大場合聚過幾次,顏璽還去過葉太太家,看過葉先生編劇的電影,也算是朋友了。
葉太太怎么會是林紫蘇的母親呢?她到底有什么樣的過往、什么樣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