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如山

君子之交

我同梅蘭芳有五十年的交情，在一間屋中，共同用功工作也有二十幾年之久，對于他的性情品行，我知道得相當(dāng)清楚。之所以清楚，不止因?yàn)橄嗵幧蹙茫乙苍?jīng)詳細(xì)留神，嚴(yán)格審察過。為什么要這樣詳細(xì)審察呢？這里無妨連帶談幾句，吾國社會中有一種傳統(tǒng)的思想，再前不必談，明清兩朝，幾百年的風(fēng)俗，凡是正人君子，都不肯與戲界人來往——尤不敢與唱旦角的熟識，免招物議。所有與戲界來往者，都是紈绔子弟。倘某人與他們稍為親近，則親戚本家，便可與某人斷絕來往。一直到宣統(tǒng)年間，這種思想還仍然存在。也無怪其然，因?yàn)槊髑鍍沙姆桑渤獞蛉说淖拥埽坏辉S做官，且三輩不準(zhǔn)考秀才。彼時不許考的人，不止唱戲的，還很有幾類，如衙役、妓女、剃頭師傅等等都不許考。其實(shí)這并不新鮮，隋文帝十六年定制，工商不得仕進(jìn)，此見過正史的。不過是朝廷待他們?nèi)绱耍蜔o怪社會鄙視他們了。我雖不以這種制度情形為然，但亦不愿冒眾人之不韙；所以最初與戲界人來往，尤其旦角，也非常小心，此我所以對梅要詳細(xì)審察之原因也。所以我在宣統(tǒng)二年，就認(rèn)識他，但無來往，只是看了他的戲，給他寫信，發(fā)表我的意見，大致總是說，該戲演的某處好，某處不對，應(yīng)該怎樣演法等等的這些話。最初寫信，不過好玩的性質(zhì)，他彼時已很有名，對于我這一位不十分相熟的外行的信，不見得能夠重視。沒想到下一次再演，我又去看，他完全照我寫的改過來了。這一來，把我的興趣引起來了。以后寫過七八十封信，他還都保存著。有一部分，黏在冊上，存于國劇學(xué)會。

我自民國二年以后，便天天到他家去，然不過談?wù)勁f戲的規(guī)矩情形，沒有給他編過戲，意思就是我要看一看他是怎樣一個人。他演戲的天才自是很高，然倘人格不夠高尚，也值不得幫忙。因有兩三年以上的工夫，所以察看得很清楚，不但他本人，連他的家庭也都很好。從前社會中的議論，大多數(shù)的人，都疑惑戲界家庭不夠高尚，其實(shí)我同戲界家庭有來往的很多，看他們都很安閑清潔，絕對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種情形，不止梅蘭芳一家。若說戲界有不夠高尚的人，自然也難免，但哪一界沒有呢？在那個時期，恐怕政界的人，不高尚的，比戲界人還多得多。自此之后，我才決定幫他的忙。最初替他編了一出《牢獄鴛鴦》，一演而紅。又編了出《嫦娥奔月》，不但替他設(shè)法創(chuàng)制古裝，且為他安排了舞的身段，因?yàn)榧葎?chuàng)出古裝，就一定要編幾出《紅樓夢》的戲，其中的第一出即《黛玉葬花》。這兩出戲，一因是古裝，二因有舞，于是大紅而特紅，每次演唱，必賣滿座。其實(shí)叫座能力所以那樣大者，固然因?yàn)槭切聭颍泊_是他本人叫座能力特別大。只這兩出戲，到上海就賺了三萬多元錢。一次我二人閑談，他頗有想送我一筆款報答我之意。我說：您不必動這種腦思，向來外界人對于戲界人，約分兩種，一是在戲界人身上花錢的，一是花戲界人錢的。我們二人，是道義交，我不給您錢，也不要您的錢，只是憑精神力氣幫您點(diǎn)忙而已。后來又有一次，他同我說，我的聲名，可以說是您一個人給捧起來的。我說，話不是這樣說法，編幾出新戲，固然于您很有益處，但仍是靠您自己的藝術(shù)能力。比方一樣的一出戲，您演出去，就可以賣一塊錢一張票，倘是我自己扮上，上臺一演，恐怕兩個銅板也沒有人來看。再說，您出名，我固然有點(diǎn)力量，可是我的聲名，也蒙您給帶起來，所以現(xiàn)在知道您的人，大多數(shù)都知道我，如此說來，我也應(yīng)謝謝您。他說，那也不然，您出名是有您的著作，對于社會的貢獻(xiàn)，于我沒有什么相干。以上乃我們平常談話的一些情形。

信而有仁

梅蘭芳的藝術(shù)，人人知之，且談?wù)咭讯啵颂幉槐卦儋槪灾徽勊疄槿恕Ｋ疄槿瞬坏t和，且極講信用而仁慈，又自愛而講氣節(jié)，茲在下邊大略談?wù)劇Ｋv信用的地方很多，最淺顯最常見的，是演義務(wù)戲。北平的風(fēng)氣，為辦慈善事業(yè)或?qū)W校等等，常常找戲界人演義務(wù)戲，演員無報酬，又可以賣大價，倘辦得好，頗能賺錢。不過戲界人，雖明處是不要錢，但他開賬時，場面、跟包、配角等等，所開之價，總比平常加倍還多，暗中自然就把主角應(yīng)得之?dāng)?shù)，開在賬里了。就是主角不是自動如此，他的辦事人，也要這樣做。因此鬧得開支很多，賺錢有限，且有賠錢而很狼狽的。這種情形，戲界人人知之，常當(dāng)戲提調(diào)之人也都知道，此外知道的人，就很少了。梅則不如此，規(guī)模太小之義務(wù)戲他不演，他既答應(yīng)演義務(wù)戲，則一文不要，自己跟包人，自己給錢，其余配角，由義務(wù)辦事人自己接洽，以昭信用。以上這段話，并非譏諷他人，其實(shí)我就不贊成白找人家演義務(wù)戲，我的思想是，戲界人之藝術(shù)，也是花錢學(xué)來的，如同店鋪的貨物一樣，白找人家演戲，就與白搬人家的貨物一樣，自然倘遇重要事情，則另當(dāng)別論。所以幾十年中，沒有找蘭芳白演過戲，只有一次，是蔡孑民（元培）、李石曾兩先生創(chuàng)辦中法大學(xué)，曾由我約梅演過一次義務(wù)戲，就是未受分文的報酬。前邊所說規(guī)模太小之義務(wù)戲者，系指辦一小學(xué)等等，他如果答應(yīng)這種，則他一年之中，只能專演義務(wù)，無法再演買賣戲，因?yàn)榍笏颂啵矣性S多借端圖利之人，所以無法答應(yīng)也。至于大規(guī)模或本戲界之義務(wù)戲，則他永遠(yuǎn)站在前邊，蓋民國六七年后，老輩如譚鑫培等去世之后，叫座能力以梅居首，所以他永遠(yuǎn)倡頭舉辦。

他到上海之后，也要趕回北平出演，后幾年不能回平，他便在上海約各角合演，所得之款，一半給上海本界貧人，一半?yún)R寄北平。

愛國自愛

次談他的自愛。民國以前不必談，民國以后，北方有些軍閥，固然也是捧唱戲的，可是給有名之角為難的地方很多，鬧得丑聲也很多。彼時的名角，也確有一二不自愛之人。所以有如此情形者，所不規(guī)則的軍閥，大概大家還都知道，而這些軍閥的部下，倚勢凌人者更多，狐假虎威的氣勢，尤難對付。梅則對付得不錯，他常說，命我唱戲，因?yàn)槲沂沁@行，當(dāng)然非唱不可，且永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唱；至于給錢與否，既然不能抵抗，也就滿不介意。唯獨(dú)他們要找我去，同他們吃吃喝喝、打麻將、叫妓女等等的事情去鬼混，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干。因此所有的軍閥，也沒有逼迫他，大概也是因?yàn)樗麣獯螅若[得天下皆知，于他們軍閥，也不很利，所以他們有所顧忌。然梅之摒擋，也真不容易，此足見他自愛。

再談他的氣節(jié)。“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人以溥儀為傀儡，在東三省成立偽滿洲國。在未成立之前，日本人即使中國人來找他，請他于偽滿洲國成立之日去演幾天戲，以志慶祝，戲價定可極力從優(yōu)，安全絕對保險。他當(dāng)然不去，如此交涉了幾次。這個中國人說，你們梅府上，三輩都受過清朝的恩典，樊樊山先生他們且有“天子親呼胖巧玲”等等的這些詩句，是人人知道。如今又成立新政府，你自然應(yīng)該前去慶祝，且此與演一次堂會戲，也沒什么分別，有何不可去呢？梅回答得很好，他說：這話不應(yīng)該這樣說法，清朝已經(jīng)讓位，溥儀先生不過一個中國國民，倘他以中國國民的資格，慶壽演戲，我當(dāng)然可以參加。如今他在敵人手下，另成立一國，是與我們的國家立于敵對的地位，乃我國之仇，我怎么能夠給仇人去演戲呢？該人又說，那么從前的恩惠就不算了？梅說：這話更不能說，若嚴(yán)格地說，清宮找戲界唱戲一次給一次錢，也就是買賣性質(zhì)，就說當(dāng)差，像中堂尚書等或可說受過恩，當(dāng)小差使的人多了，都算受恩嗎？我們還不及當(dāng)小差使的人，何所謂恩惠呢？該人無言，事遂作罷。過幾個月，有蘇俄教育部約梅蘭芳前去演戲，所有條件都談妥，預(yù)定前往蘇俄之期，即偽滿洲國成立之時，梅對我說，由北平往蘇俄，勢必經(jīng)過偽滿洲國，倘被他們強(qiáng)留住，演幾天戲，是無法抵抗的。其實(shí)平平常常，演幾天戲也算不了什么，但他們的名義，一定是慶賀偽滿洲國，而日本人必借此大肆宣傳，這于我實(shí)在合不來，蘇俄此行，只好作罷。后又經(jīng)幾次接洽，結(jié)果規(guī)定了所有配角等20余人由北平乘火車，經(jīng)東三省赴蘇俄，蘭芳則一人由上海乘蘇俄輪船，直赴海參崴前往。這些情形，日本人當(dāng)然盡知，然蘇俄船在日本靠岸時，日本人對梅還開了一次歡迎會，這當(dāng)然是日本人的手段，故意表示友好，然此卻可見梅之氣節(jié)。

還有一件，就是日寇時代，梅留須躲于香港。此事幾乎人人知道，但其中較詳細(xì)的經(jīng)過，則知者甚少，亦可略談幾句。當(dāng)日本未占北平之前，梅曾與我寫信，請我到上海去住，他說北平怕不保險。我給他回信，說上海也不會安定。但他卻認(rèn)為上海有各國租界，在南京政府未遷移之前，他總認(rèn)為上海是可靠的，所以毫無搬移的心思。迨政府往西一移，他才有移動之心。想追隨政府，然政府尚無確定地點(diǎn)，未便移動。后政府決定設(shè)在重慶之后，他想去可就不容易了，一則交通已不方便，二則日本對他早已注意，想往重慶，恐怕是萬不可能的事情了。日軍初到上海，他尚可安居，后來日本勢力伸展到租界之中，他看情形不好，才想遷往香港。未遷之前，有人同他說，日本對你向來非常友好，何必遷居呢？日本人說過，所有到日本去的中國人，日本社會呼他們的姓名，永遠(yuǎn)用和音（即日本音），從前只有對李鴻章，則有一部分人呼為中國音，此次梅蘭芳到日本，則全國日本人，都呼為中國音。所以梅到美國去的時候，美國報紙中說梅蘭芳是六萬萬人歡迎的名角，意思就是除中國人外，還有日本人一萬萬以上（兩件事情，倒確是有的），有這種情形，你可以不走。梅說：日本人對我自是很好，但對于我們的國，則太可恨了，有什么理由，不管國家，只管自己呢？所以他決定躲到香港。自日本人占了北平，到日本投降，八年之中，我沒有和他通過信，但因?yàn)樾簾ㄒ蔡拥较愀郏妥≡谒壹s二三年之久，他們二人，常常商量同往重慶，但彼時雖然能去，而已不能暢通，有時路間還要走一段。他當(dāng)然很畏怯，遲延遲延，結(jié)果小兒煥自己先去，并商定由小兒到重慶，看情形替他布置，他再前去。結(jié)果越來越困難，致未去成。此他未去重慶，停留香港之實(shí)在情形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