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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深誼長——一個老同學 老朋友的回憶

盛成

我與徐悲鴻是1915年在上海相識的,迄今已經過去68年了,但是我同悲鴻相處的日日夜夜仿佛就發生在昨天,震旦同窗,海外求學,握筆執教,共赴國難,一幕幕令人難忘的生活經歷常常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和悲鴻知己知彼,無話不談,當年,我倆有時興致勃勃地探討藝術領域中無窮的奧秘,有時也為一些意見分歧爭論不已;我為他在藝術上取得功績而歡欣,也為他曾遭遇過多的挫折而惋惜。

悲鴻是個強者,他那不屈不撓的進取精神,使他在最后的歲月里找到了光明,把他杰出的繪畫藝術奉獻給了祖國和人民,我為他的歸宿感到驕傲。

悲鴻,在黑暗的旋流中摸索奮斗了大半生,他自始至終地把握生命的航船,達到了光明的彼岸,他一生所追求的目標,也是我們同輩人共同向往的。漂流四海的我,終于也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中,為她的繁榮富強,獻上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我相信,悲鴻如能得知,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一、震旦相識

1915年我和悲鴻是上海震旦大學預科的同學。當時震旦的校本部就坐落在“法租界”的呂班路上,從電力公司下車向右行,就可以見到這座帶有強烈殖民主義色彩的教會學校。學校當年包括預科和本科,設有文、工、醫、電機等諸科專業。

震旦的學生宿舍也分為兩種,一種是在校本部內為教會學生建造的宿舍,一種是為安排非教會學生食宿的宿舍,蓋在學校的對面。

一幢不大的兩層灰色樓房,擁擠著三四百名不信教的學生。當時我住在底層朝樓門口的一間屋子里。1916年2月、3月間,悲鴻來到震旦讀書,就住在這座樓二層最東面的一間宿舍里。他的同屋是我的幾位揚州老鄉。

一天我上樓去看望他們,第一次見到了悲鴻,幾位老鄉見我們彼此還不認識,就熱情地向我介紹:

“這位是畫家,叫黃扶,江蘇宜興人士。”

我和悲鴻握手寒暄了一番,大家一起聊了起來。

悲鴻當年之所以改名換姓來到震旦讀書,據說因他離開家鄉來到上海后,生活極其困難,是得到了兩位姓黃的朋友的幫助,才渡過了難關。一位名叫黃警頑,一位名叫黃震之。前者雖然只是商務印書館的一位小職員,但為人慷慨大方,助人為樂,非常愿意幫助落入困境的文人學者,每每做到無微不至的程度。關于黃震之,只知道他是位經商的買賣人,其他就不太熟悉了。

悲鴻是位畫家,出于共同對藝術的酷愛,我們在一起時常討論一些如何看待和發展中國書畫藝術的問題。當悲鴻每次談到中國的繪畫自明末以來漸漸僵化,落入到一成不變的抄襲套路中,就感到非常氣憤,對我不止一次地說:“我寧可到野外去寫生,完全地拜大自然做老師,也決不愿抄襲前人不變的章法。”

他常對明末的董其昌,清初的“四王”等館閣體派的畫家,狠戳其脊梁骨,尤其痛斥他們把民眾當作“視盲”的謬論。

他的這些言論和想法在我的腦海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我從小讀書寫字,最不喜歡停留在臨摹顏柳歐蘇和王羲之諸字體上,以為這樣一味地模仿是不會表現個性和有所創新的。書畫自古即有相通之處,悲鴻在許多方面不與過去社會遺留下來的封建殘余同流的決心,和我真是所見略同,不謀而合。

1916年的中國,“五四”運動尚未發生,一切文化藝術領域中轟轟烈烈的大改革更談不上。在當時的上海,帝國主義侵略壓迫、奴役中國人民的罪行到處可見。中華民族的土地上,殖民統治肆意橫行。

最初的中國學生運動發生在上海,而上海最初的學生運動發生在震旦和復旦。我記得震旦預科有位三年級的同學,叫杜恩浦,淮安人,他的民族意識、斗爭意志十分堅強。在我們的宿舍里,他召集全體非教會的學生開會,經過了激烈的討論,決定成立震旦大學學生會組織。不料,此事被當時的法國巡捕房察覺了,他們探聽到這個消息后,如坐針氈,認為中國學生竟敢搞起學生運動,真是大逆不道,并極力加以破壞。

徐悲鴻雖然沒有直接參加這次斗爭,但他對同學們的正義要求非常同情。“五四”以前,知識界中首先掀起了男女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革新浪潮,悲鴻在這個時期,挺身而出走在斗爭的前面,成為震旦學堂中開婚姻自主先河的第一人。

悲鴻17歲時由父母包辦與一女子結婚,他從心里厭惡這種害人終身的封建惡習,改名壽康為悲鴻。不幸的結合使悲鴻痛心徹骨,毅然離家出走,為展他一生宏愿飛出了“牢籠”。那位可憐的女子婚后不久也因病故去了。

蔣碧薇小姐出身于著名國學大師之家,卻也無法擺脫羈絆。父母決定將她許配給蘇州的查家,得此信后,她每日惶恐,身心受到極大損害。

悲鴻在那封建禮教根深蒂固的惡勢力包圍之中,勇敢地沖破了令人窒息的十里洋場和封建牢獄,和蔣碧薇一起,毅然出走東洋,自由地結合了。這個婚變消息轟動了震旦和上海。

當時,我聽到悲鴻的“新聞”后,由衷地佩服悲鴻的膽量和魄力。我自小已由祖母做主指腹為婚,定下了一位姑母的女兒,我反對,我厭惡這樁婚事,幾次要求家庭解除這害人的婚約。所以對悲鴻做的抉擇,心中不僅有同感,而且真誠地支持他。悲鴻的婚變發生以后,我的退婚雖然沒有轟動上海,卻在家鄉儀征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從1916年初到1917年5月悲鴻偕蔣碧薇雙雙東渡去了日本。我和悲鴻在震旦一起度過了一年多的學生生活,由于共同的志向,相同的命運,使我和悲鴻成了知心朋友。悲鴻遠走他鄉了,以后每當我拿著他為我親筆畫的折扇,他的形象就浮現在我的面前。

暑假過后,我從震旦預科畢業,北上赴京開始了新的生活。1919年又加入了去法國勤工儉學的行列,踏上了赴歐的征程。震旦的生活化作了記憶,記下了我和悲鴻的友誼。

二、南京風波

和悲鴻分手后不久,我去了北京。直到轟轟烈烈的勤工儉學運動掀起后,我才聽說悲鴻和蔣碧薇從日本回國后,來到了北京,又在1919年3月20日跟隨第一批赴法勤工儉學的學生們,同船離開了祖國。我自己也在同年11月22日乘船取道英國倫敦赴法勤工儉學去了。

那時,悲鴻是得到北洋政府公費資助的留學生,我們這些勤工儉學的學生們大都從心理上對官費生沒有好感,在法度過的十年中,我沒有去找過悲鴻。

1929年底我回國,住在上海一品香樓上,一天黃警頑來看我,笑著說:

“悲鴻現在住在南京,他很想見到你。”說著便把悲鴻的地址告訴了我。

不久,我也到了南京,住進了歐陽竟無先生主辦的支那內學院,安頓停當后,我就依照黃警頑留下的地址去拜訪悲鴻了。

見面之后,大家非常高興,彼此暢談了離別許多年來各自的經歷。他對我說:

“你在法國寫的《我的母親》一書真是太精彩了,連登甫特先生都說由于讀了你的大作,使他們認識了中國的文化和禮教。”

他一本正經地問我成家了沒有,我給了他一個否定的回答。他一聽連忙說道:

“中國的情形與法國不同,在法國單身生活不足為奇,在中國可不行,很不方便。我給你介紹一位最得意的學生,她叫孫多慈。”他向我介紹孫小姐的身世。孫多慈的父親是位國民黨的左派人士,被老蔣關押在安慶監獄里很長時間了,孫小姐思念父親,寫了不少詩詞,她將其中一首送給了悲鴻。他拿給我看孫小姐的詩作,對其中的“不知天地外,尚有幾多愁”,我非常贊賞。

悲鴻告訴我明日他為孫多慈畫像,碧薇去宜興了不在家,請我一定過來聊聊。

第二天,我如約來到了丹鳳街中大宿舍的悲鴻寓所,一上樓見悲鴻正在給孫畫像。因為昨日同悲鴻通了消息,我就坐在一旁,注意觀察孫多慈的言談舉止,但直到結束,我對她也沒有產生什么好感,至少我感到她是個沒有個性的人。頭腦中產生了第一個印象后,我就起身告辭了。第二天沒有再去丹鳳街。

過了很長時間,我從北京回到南京,還住在歐陽竟無先生那里。悲鴻來看我們,談話間歐陽竟無先生提出很想觀賞一下悲鴻新近創作的畫,悲鴻也很高興,約定翌日在中大等我們。

第二天早上,我陪同歐陽竟無先生坐車來到丹鳳街見到了蔣碧薇,我們邀請她一起去中大參觀悲鴻的畫室,她欣然表示贊成。到了中央大學,一行人先參觀藝術系的畫室,里面放著不少悲鴻的作品。11點左右,歐陽先生說希望看看悲鴻剛剛完成的新作《田橫五百士》。悲鴻一面答應著,一面從口袋里掏出了鑰匙,蔣碧薇上前一把拿了過來,轉身向后面的畫室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也走了出去。打開后面畫室的門,蔣碧薇一步跨進去,四下尋找,發現了那次悲鴻為孫多慈畫的半身像,還有一幅題著《臺城月夜》的畫,蔣碧薇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把兩幅畫抓在手里。我一見這種情形,趕緊向她講:

“碧薇呀,這幅畫是悲鴻為我畫的,他已答應把它送給我了。”

她抓住不放,我正要動手向她搶,歐陽先生和悲鴻一行人進來了,我見悲鴻的氣色很不好,只得放手作罷。

我們又陪著他們回到了丹鳳街,稍坐片刻后,我和歐陽竟無先生一起回支那內學院去了。

第二天,我去看望悲鴻,一上樓蔣碧薇就對我講:“悲鴻病了。”

“哦!在哪兒?”

“在他房間里。”她板著面孔答道。

我疾步來到悲鴻的房間,他一見我就拉著我的手,像劉備托孤諸葛亮的情景一樣,開始嘮叨孫多慈如何如何之好,對這些我感到無力去勸解他,只得支吾其詞,將近一點鐘的光景,我退了出來,對碧薇說:

“你們不要再鬧了,這件事都怪我。”

“這里哪有你的事體!”她硬邦邦地頂了我一句。

我聽她的話頭不對,馬上離開回家了。

從那以后,我赴京北上,在北京大學紅樓及農學院(在羅道莊)兩處任教,不久結識了北平女子大學畢業的鄭堅,在我們準備結婚以前,悲鴻來到了北京。在我們的住處,他告訴我李石曾準備讓他帶著中國近代名家的繪畫到歐洲去開個巡回展覽,并答應支付川資路費,他激動地說:

“這次出國舉辦巡回展,決不能再做以前的那種人財兩失的蠢事。我以籌款購買的方式到國內四處收集各位名家的佳作,現已收得三十幅了,這樣可以免得將來中國的畫家們受損失。”

聽完他的一番話,我心里也極贊成,因為多少年來外國人對中國偉大的繪畫藝術了解得太少了,此行的確不失為一次極好的機會。不過轉念一想,李石曾吹的大話極少兌現,悲鴻如寄希望于他,萬一事后出了岔子,弄得悲鴻來去不得,那將如何是好?想到這,我婉轉地對悲鴻說:

“此事當然很好,想必也是你多年奮斗的愿望,可是你還不了解李石曾這個人吧,他是極端靠不住的,你務必小心謹慎才是啊!”

望著他陷入沉思的表情,我考慮了一下,繼續說:

“請放心,悲鴻,我寫兩封信給你帶到法國去,一封交給大文豪瓦萊里先生,一封交給他的志愿秘書于連·莫諾先生,他們既是我的恩師,也是我的朋友,你萬一遇到困難就去找他們,肯定會得到幫助的。”

我向悲鴻詳盡地敘說了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大文學家瓦萊里先生當時支持我這樣一個年輕的中國青年跨進法國文壇,并在我寫的《我的母親》一書前寫了一篇長達十六頁的序言,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之后又在銀行家、瓦萊里作品及藝術品收藏家于連·莫諾先生的慷慨贊助下,此書得以順利出版發行,取得了極大成功的經過。

接著我又向悲鴻介紹了這些朋友的為人品格,他聽完后,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對他堅定地表示:“過幾天(1月19日)我和鄭堅就要結婚了,既然你和碧薇定好22日出國,我一定在婚禮結束后,馬上趕往上海為你們送行,親自交給你這兩封信。”

20日一早,我和鄭堅搭上了南去的火車,終于在悲鴻赴歐的那天趕到了上海。在碼頭上,我把寫好的兩封信親手交給了徐悲鴻,然后登上了這艘法國輪船找到了船長,請他無論如何在海上好好照顧一下這位中國著名的畫家。船長是個開朗豁達的人,滿口答應一定照辦。

不出所料,他們到達法國以后,李石曾許下的諾言不過是張空頭支票,經費沒有了,但畫展的消息卻已經傳出,悲鴻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沒有了經濟后援,如果畫再賣不出去,即使開了畫展,返回故園也無望了。

他們急忙寫信給當時的教育部,求得了一筆款項,使預定的展覽會得以如期舉行,不過更有力的幫助還是來自法國的友好人士瓦萊里和莫諾。他們收到我寫去的信后,立即前往中國近代繪畫展覽會參觀,不僅對這一幅幅出自中國近代畫家手繪的佳作極為贊賞,瓦萊里還在悲鴻1926年畫的一幅蔣碧薇肖像畫《嘯聲》上欣然題了兩句詩。此事一下轟動了法國藝壇,各界人士紛紛前來參觀,畫展受到了很大重視。展覽會取得了成功,并賣出了十二幅畫,這才解決了悲鴻一直為之苦惱的經費問題。

1934年底,我準備第二次出國赴歐,去上海坐船的途中,在南京住了幾天。悲鴻來看我,一邊感謝我為他歐洲之行所給予的幫助,一邊拿出他親畫的一幅《馬》送給我(后來齊白石先生在畫上加題詩句,我至今還非常珍愛它)。悲鴻又拿出一幅廣東名家經亨頤畫的《水仙》,請我務必帶到法國送給瓦萊里先生,以表達對他的感謝之情。

1935年秋回國后,我和妻子鄭堅舉家搬到南京居住,先住在大光路,后又搬到湖南路,這地方與悲鴻傅厚崗的新居相隔不遠。

來南京后,一直耳聞悲鴻的家庭糾紛從未平息,而且愈演愈烈了。我深知悲鴻性格倔強,認準了一條路就不可改變地走到底,擔心之余,一天我對妻子鄭堅說:

“你有沒有辦法幫助悲鴻調和一下?回國后我見他的身體不好,又不知蔣碧薇到底做如何打算,我很替悲鴻擔心。”

“我試試看!”鄭堅自告奮勇地答道。

當時,雖然悲鴻一家已搬進了傅厚崗的新居,但是他受不了家庭中沒完沒了的爭吵,獨自住在中國文藝社里。

鄭堅邀請了丁玲、方令孺、悲鴻和我同去安徽滁州地界的醉翁亭過了三天,一返回南京,大家就擁著悲鴻徑直回到了傅厚崗,鄭堅笑著對蔣碧薇說:

“我們替你把悲鴻送回來了,你看看一點不差。”

沒想到,蔣碧薇嘴角一動,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大聲回了鄭堅一句:

“有人陪悲鴻玩呀,也有人陪我玩。”話音之外,大家悟到了所言之人是何許人也,都閉口不言了。

在南京的日子里,我們和悲鴻還去了黃山、蘇州和上海,我們每個人都真心希望能輕松一下他那緊張的身心。然而這一切的努力都沒能平息悲鴻家庭的風波,在陰險卑鄙的小人暗中破壞下,越發不可收拾了。

不久以后,悲鴻告別南京去了桂林。

三、湘漓朝夕

1936年,我來到了湖南長沙,接到悲鴻從桂林寄來的信,信中邀我到他那里去,我考慮了一下,決定動身前往桂林看看這位飽經風霜的老朋友。

悲鴻來到廣西后,擔任了當時廣西省政府的顧問。他單身一人獨居于桂林,有時也去陽朔走走。令我感動不已的是他在烽火遍地的動亂中從未放下手中的畫筆,創作了不少傳世的佳作。

我在桂林前后共住了兩個星期,和悲鴻相隔咫尺,彼此你來我往,接觸頻繁,暢敘別后之情和共同關心的學術問題。這期間,悲鴻陪我游覽了廣西的青山秀色,令人陶醉的漓江碧波,美不勝收的陽朔山水,如入仙境的蘆笛巖、七星巖……我們一起品嘗了遠近馳名的月牙山豆腐。

很湊巧,我到桂林的那一天,正是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而我和悲鴻分手的那天,恰恰又是蔣介石從西安被釋放的12月25日。蔣介石迫于全國民眾強烈要求抵御外侮、收復家園的正義呼聲,不得不接受了共產黨和張、楊兩位將軍提出的八項抗日主張,全國上下為之沸騰。

抗戰時期,悲鴻有時住在桂林,我自己也沒有去“陪都”重慶,再次來到了漓江邊,在廣西大學任教。悲鴻和我患難相逢,見面的機會很多,你來我往相互照應。一直無法徹底了結家庭糾紛的悲鴻,偶爾去過幾次重慶探望在那里避難的家人,但從他歸來后布滿愁云的臉上,我看得出來他的家庭問題已經到了最嚴重的階段了。

他有個朋友叫沈宜甲,也是首批赴法勤工儉學的學生,我也認識他。沈是個從不出好主意,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庸人。他替悲鴻在《廣西日報》的第四版上登了一則同蔣碧薇脫離關系的啟事,忘乎所以地拿著報紙跑去看望當時住在桂林的孫多慈的父親,他自以為得計,心想此舉定會馬到成功。沒料想,孫多慈的父親聞聽此事,大發雷霆,把沈宜甲痛罵了出來。后來聽說孫氏父女一起離開桂林,移居浙江麗水去了。孫多慈后來與許紹棣結了婚,婚后一起去了臺灣,孫多慈在臺灣師范大學藝術系執教,直到去世。從南京時期就婆婆媽媽論個不休的這段公案到此告一段落了。但是悲鴻的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了。

事隔不久,蔣碧薇的父親,著名的國學大師蔣梅笙老先生在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逝世了。消息傳來,我們都很悲痛,悲鴻表示一定要去奔喪,我知道他與岳父蔣老先生的關系非常好,所以極其贊成他回渝奔喪之行,我安慰了他幾句,送他登上了去重慶的飛機。

悲鴻離開桂林之前,我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華林,一封寄給王平陵,請他們借悲鴻為其岳父奔喪之機,從旁再為悲鴻和蔣碧薇的關系調和一下,以解脫悲鴻多年來獨身飄零之苦。

華林先生看過我的信后,茫然不置可否,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徐、蔣之間的裂痕已不可能彌補,作為一位朋友、旁觀者,是無能為力的,所以他只好按信不動。王平陵則不然,接到信后,拼命四下奔走,全力以赴想利用這個機會緩和徐蔣之間已成為勢不兩立的矛盾,結果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徒勞無益。悲鴻只身返回了桂林。

悲鴻曾悲切地向我講述了他此次回渝的情況,說他在守喪時和蔣碧薇談了許多,彼此很坦率,蔣碧薇表示不必再調解了,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只有請法律來解決了。

悲鴻和蔣碧薇終于分道揚鑣了,這起婚變案又轟動了一時。在律師沈鈞儒、端木愷的參與下達成了協議,由悲鴻給蔣碧薇一百幅畫,并且任蔣親自挑選,還要一百萬元贍養費作為離婚的條件。大家聞訊后,不少人感到不可思議,然而悲鴻想盡快擺脫這條纏身十余年的羈絆,毅然接受了蔣碧薇提出的全部要求。事過之后,悲鴻在桂林告訴我,他把自己珍藏的一些名畫也送給了蔣碧薇。悲鴻一生中持續最長的第二起婚變案終于結束了。

四、獨樹一幟

悲鴻是中國繪畫藝術家中達到爐火純青的一代巨匠。

記得我們在南京時,曾一同到郊外堯化門一帶游覽。那一帶是我國古代梁朝的陵墓,路旁矗立著一些高大的石人石馬。他對這一切寶貴的歷史遺跡非常注意,一邊逐一認真觀賞,一邊細心地從各個角度揣摩著。他叫我把這些文物拍成照片,尤其要拍好各式各樣的浮雕和雕刻作品,以便將來能夠仔細地研究。

悲鴻是把西洋繪畫技巧糅進中國傳統繪畫藝術中的先行者。他的畫筆,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這不僅是他一生刻苦努力作畫的結果,而且是和他注意自然界中一切事物的本質分不開的,尤其是他對浮雕與雕刻的藝術更是潛心鉆研。

中國自古以來書法與篆刻是同轍一道的,所以古代揮灑丹青、造詣精深的書法大家都會繪畫刻字,這在當時被稱為必學之學。

古人寫字用筆,沒有毛筆之前用刀,稱作刀筆,后人轉其義而用之的“刀筆吏”即源出于此。不過,既然用刀,就要用力,腕力之功是十分重要的,就像刻圖章一樣,一式一動都須全神貫注,力聚于尖。刀功用在浮雕與雕刻的藝術創作中,更須有嫻熟精湛的技巧;即使古人改用毛筆書寫作畫時,每根線條都溢出這種傳神之功的。

悲鴻有古人寫字的功力,他對書法中“努、勒、剔、撐、環、領”六義真言有著精深的研究。他不僅堅韌不拔地刻苦練字,而且大膽力求創新。他把苦練《黑女志》及其他碑帖的功力溶化于他的繪畫藝術之中,開拓出自成一體的藝術風格。悲鴻不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成果,更反對停留在模仿明末以來業已僵化的繪畫技巧上。他置身于大自然的懷抱,從成千上萬的寫生素描中得到了極大的好處。終于使他筆力千鈞,千變萬化,一掃舊畫壇中無骨缺肉的人物形象,塑造出的一幅幅人物鳥獸真實可信,惟妙惟肖。這是悲鴻在繪畫技巧方面能與前人不同而獨樹一幟的原因所在。

提起悲鴻學習書法、詩詞,不能不講到他在上海震旦的一段經歷。當時,悲鴻常常去上海的哈同花園,同學們都曉得他與哈同花園訂了畫約。

哈同花園搞了個中國倉圣明智大學,把古代的倉頡抬了出來,并且聘請清末大文人康有為進園任教(1916年康有為被清朝余孽張勛弄到徐州,又一起到了北京搞什么“宣統復辟”,復辟被粉碎以后,康有為逃進了荷蘭使館躲避,以后又輾轉回到了上海,正是在這個時候,悲鴻認識了他)。康有為見悲鴻多才多藝,非常喜歡,有意收悲鴻做弟子,給他看了許多古代名家的字畫,教授悲鴻作詩寫字,后來悲鴻刻苦書寫《黑女志》、《爨寶子碑》以及《爨龍彥碑》,都是康有為親手傳授于悲鴻的。

1935年,我從歐洲回國后,和妻子住在南京大光路上一幢很小的樓房里,地點距南京的故宮很近,因為房間狹小,我開玩笑地給這幢棲身的小樓起名“卷廬”。悲鴻過來看望我們,我笑著對他說:“歡迎來此‘卷廬’一顧。”他一聽,一本正經地沖著我說:“我要替你畫一幅畫。”

悲鴻一生中畫石頭的時候是不多的,因為一般認為石頭是畫中難繪之物。可是第二天,他興沖沖地帶著畫好的一幅畫給我送來了。我開卷一看,畫中是塊石頭,上面有行悲鴻親筆題字:“吾心非石不可卷也。”意思是說:我的心不是塊石頭,是不能卷起來的。我們彼此心領神會,撲哧一聲都笑了起來。

以后別人見到悲鴻送我的這幅畫,都對畫上題字感到迷惑不解,苦思冥想不知其然,紛紛猜測悲鴻此句題詞是用了什么典故,但又不知出于何處,因為《詩經》中并無“吾心非石不可卷也”的典故呀!聽到這些人的議論,我在一旁笑了,感慨地說:

“這正是悲鴻的一大優點,他有自我作古的氣概,他可以自己編個新的‘典故’,而且這個‘典故’恰恰適合于我的‘卷廬’,就是這幢小樓。”

諸如此類的游戲,我覺得我和悲鴻倒是有些氣味相投的。

我們和悲鴻一起到過黃山、蘇州和上海,路上有時我倆同出游逛,一時趕不上“大隊人馬”,索性落在后面邊走邊談,所談內容皆是有關山水樹木方面的。記得到了蘇州以后,我們參觀園林勝景。當時外界人士都認為悲鴻是學西洋畫的,不大理會山水草木,其實則不然,他不僅對蘇州每一座園林那巧奪天工的藝術布局贊嘆不已,而且對山水草木的藝術設置也非常注意,看得極為精細,每個角度、每個角落都仔細地觀察。他感慨萬千地說:

“蘇州園林的裝飾布局就是我們中華民族整個藝術的合成體,活生生再現出來的最佳之作。”

我完全同意悲鴻的看法,我說道:

“對蘇州園林我有一比。”

他急忙問我相比何物。我繼續說:

“同戲劇中的京劇比。京劇是擺在舞臺上表現中華民族的文化藝術,而蘇州的園林是擺在空間,空間園林的偉大之處在于它并非靜止不動,而舞臺藝術的偉大之處也正在于它在舞臺上動。所以盡管各自的表現方式不同,卻都有其異曲同工的長處。倘若大家深入其境,親身體驗,就知曉各自之妙了。”

悲鴻在繪畫藝術的探求中,受到過舞臺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大師的很大影響。他聽完我的話后,拍手表示贊成。看著他那副神色,我感覺到悲鴻師古不泥、標新立異的探求精神是多么強烈啊!

五、一首譯詩凝情誼

抗戰之前,我和悲鴻還有過一段令人難忘的經歷。

悲鴻從蘇聯開完畫展歸國后,就參加了組織中蘇文化協會的工作。協會的總會就設在南京,悲鴻首先來到我家,邀請我參加文化協會,和我談了許多有關協會活動的設想,又征求我對協會建設的意見。我毫不猶豫地向他表示同意加入協會,并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不久,悲鴻邀我同去上海成立中蘇文協上海分會,我們再次做伴來到了黃浦江邊。

這一年正值俄國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普希金誕辰一百周年,上海文化界的朋友們一致商定出版一本普希金百年誕辰紀念冊。

我找到悲鴻,告訴他我有意翻譯普希金的一首描寫流浪民族吉普賽人的小詩《茨岡》,悲鴻聽后非常高興,他曉得我曾經在意大利有名的波希米亞人集居地生活過三個星期,認為我的這段經歷可以同普希金當年到茨岡人社會中去相比。當我告訴他這首《茨岡》俄文詩已經被譯成法文時,悲鴻迫切地要求我無論如何也要把它譯成中文。

我在上海一家法國圖書館里找到了這首詩,立即著手翻譯,我找到一家白俄人開的公寓住下,每天專心致志翻譯普希金的詩作。待全詩譯完后,我就拿去請教久居哈爾濱,又留學蘇聯的秦氏夫婦。秦太太精通俄文,我同他們一起對照原文又逐字逐句推敲,最后他們肯定了我的這篇譯稿絕對沒有錯誤,不僅俄文味道濃,而且普希金的味道也很濃,我這才放了心,興高采烈地立即通知悲鴻譯稿已經完成。

這本紀念冊出版以后,抗日戰爭爆發了,我轉移去了后方,所以始終未能見到普希金紀念冊的全集。1978年底,我從歐洲回祖國定居,在北大圖書館找到了這本全集,我異常高興,隨即把這首《茨岡》詩復印了下來,珍藏在我的身邊。每當我見到后,眼前就浮現出和悲鴻為成立中蘇文協上海分會和為出版普希金紀念冊而到處奔波的情景。

悲鴻為人耿直,在他的一生中,對待朋友,尤其對待志同道合的知心朋友是襟懷坦白,肝膽相照,而對他個人不喜歡的人也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是他的性格,一位藝術家特有的性格。凡同他情投意合的朋友,無不認為悲鴻是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但是他那根深蒂固的好惡自我的性格,也常常使他被那些心軌不正的偽君子所利用蒙蔽。我靜心回想悲鴻的前半生,這種特殊的性格是他在事業上不斷追求奮斗的動力,也是他在崎嶇的人生道路上常常落進暗礁險灘的“禍根”。

悲鴻故去三十年了,我作為悲鴻的老同學、老朋友,感到有責任真實記下上述的往事。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如若悲鴻有知,我想也會同意的。

(許天方 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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