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諂笑逢迎挑燈照憔悴 饑腸驅迫敷粉學風流
- 小西天(民國通俗小說典藏文庫·張恨水卷)
- 張恨水
- 10925字
- 2020-11-25 16:49:40
當胡嫂子那樣拒絕賈多才的時候,這小西天一個最工心計的茶房叫小紀的,正在一邊閑看著,他這就向胡嫂子笑道:“喂!你是窮瘋了嗎?”胡嫂子正因賈多才說了她兩句,氣不過,身子也站不住,手扶了院子門,向賈多才的去路望著,于今見小紀也來說她,便瞪了眼道:“窮倒窮,瘋可不瘋,老娘心里,比你們這娃娃明白。”小紀冷笑道:“你還說你明白呢,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得罪財神爺吧?你知道剛才這位賈先生干什么的,他可是銀行里的人呢。他那洋錢,真是用把抓。”
胡嫂子向小紀周身打量打量,看他是不是撒謊,沉吟著道:“憑他那個樣子,會是銀行里的人?”小紀道:“銀行里的人怎么樣?臉上都貼著鈔票嗎?”胡嫂子道:“銀行里的人,臉上就算不貼鈔票,那可是紅光滿面,頭也大,臉也圓,這個人可是個瘦子。”小紀舉起右手,將中指和拇指夾住了一彈,對著胡嫂子臉上啪的一下響,笑道:“你少夸自己知道事吧!如今有錢的人,不像從前,長得胖豬一樣了,他們日夜想著,怎么地在錢上掙錢,人都想瘦了。越是大有錢的人,現在倒越容易瘦。”胡嫂子笑道:“這樣說,你也該有十萬八千,你不是很瘦嗎?”小紀正了臉色低聲道:“我并不是說笑話,這位賈先生,實在地有錢,你現在不是替你那親戚,要找個有錢的主嗎?他也正有心想在西安找一個人,你們兩下里兩好湊一好,正是好不過的事,為什么把他得罪了。”
胡嫂子見他正正經經地說了,倒有幾分相信,便道:“他真個有錢嗎?”小紀將身子向后一仰,脖子一歪,口里啰啰了兩聲道:“你這是什么話哩?他是錢行里的人,會沒有錢?你不信,可以到我們賬房里去調查調查,看他是不是有錢。我并不是貪圖你什么,想給你拉攏。這為的大家都是窮人,和你提醒一聲兒。大概你們親戚做成了的話,紅媒還是你呢,輪不到我小紀頭上來吧?”說到了這里,他又做了個鬼臉子,將舌頭一伸。
胡嫂子仔細想了想,小紀這話,許是對的。不聽到月英也說過,有個姓賈的,是開銀子店的嗎?他們不知道什么叫銀行,所以叫銀子店。她回想過來了,再看院子里已沒有了人。她心里又想著,也不要把這件事太看死了,越是有錢的人,越不肯胡花錢,別看那是銀行里的人,要他拿出一千八百,大概還是不容易。這后院里那個姓張的,看那意思,倒很想月英,我還是向他那里去碰碰看吧。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剛才我那樣說了,還能夠去找他嗎?
她雖是個小腳婦人,倒有那種決心,她竟是不聽小紀的話,向后院走來。這時李士廉、張介夫都沒有回來,兩個男性的茶房,就讓著她到屋子里來坐。甲茶房倒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笑道:“你跑來跑去,也怪累的,喝杯水吧。”胡嫂子瞅了他一眼道:“人跑累了,喝杯水,就解得過來嗎?”甲茶房笑道:“你不要說那大話。剛才有個老瓦匠,在那位程先生屋子里喝了一杯水,千恩萬謝的才去。這是西關水,你家里有嗎?”
胡嫂子嘴一撇道:“喲!你夸什么嘴?西關水我家里果然沒有,你家里也不見得有吧?這是人家的水,你沾點兒光,在這里做事天天有得喝……”她說著,眼看甲茶房臉上紅了,這便轉了笑容道:“我和你鬧著玩的,你可別生氣。”說著,就拿了另一只杯子斟了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回敬你一杯。”那茶房便是想板住臉,也板不住,只得一笑。那乙茶房抱了兩只手臂在懷里,笑道:“胡嫂子,你為人不公道。”胡嫂子不等他說到第二句,已經另倒二杯茶,送到他手上,乙茶房接著茶,向她微微一彎腰,笑道:“胡嫂子做出事來真是厲害,讓人哭不得,笑不得。”胡嫂子嘆了口氣道:“巴結你二位,這不算害羞的事,窮人對窮人,總應當格外好一點兒。”乙茶房向甲茶房笑道:“聽到沒有,這是我們胡嫂子先打好了矮樁在這里,那件事務動了,就要我們在里頭貼嘴說話了。”胡嫂子又不等甲茶房說完,只管向他二人努嘴夾眼睛。
這兩人向屋子外面看時,原來正是張李兩位先生回來了。他二人臉上,全是笑容,卻不比平常,茶房搶去開房門時,后面又進來一位穿長衣服的先生,他走兩步,卻向后頭望著,笑道:“只管進來,要什么緊?”說著,將手向里揮著。于是在這時,進來一個二十上下的女人,上身穿了一件藍色軟緞的旗袍,沿著白辮。黑頭發,微微彎曲著,只平后腦,顯然是那不高明的理發師燙的。長長的臉,一雙大眼睛,高鼻子,雖有黑的留海發,紅的胭脂,白的香粉,可是在她兩腮上干瘦下去的肉,無論如何,是不能修飾得更豐潤起來的。
她身上穿的那衣服,雖然是綢的,可是這種軟緞,在江南已過分地不值錢,只賣兩三毛錢一尺了。她這衣服,還是在江南做的,只看那長度,并不是拖靠了腳后跟,開衩有一尺多長,過了膝蓋,而袖長也肘拐相平,這都不是一九三四年的樣式了。這可以證明她若是由江南來的,她也離開了江南在一年以上。腳下的皮鞋,已經是不時新的淺圓頭了,而腳背上還摜了一根皮帶,這樣子尤其是老。但這只有張介夫李士廉二人可以看出她不摩登來,在胡嫂子眼里,她就覺得這是過分地妖冶了。于是輕輕地問那沒走開的一個茶房道:“哪里的,是開元寺的嗎?”(注:開元寺,是唐代所建古剎,為西安古跡之一,現娼寮群居大門以內之兩側。妓多南人。)茶房斜了兩眼向外望著,皺了眉頭道:“我不認得她。”說著話時,這三男一女都到李士廉屋子里去了。
胡嫂子站起拍著巴掌,兩手一揚,笑道:“今天不用提了,明天早上我再來。”她說著向外走,只聽得李士廉叫著,快請賈先生,快請賈先生。胡嫂子對賈多才雖不曾有什么關系,可是有那個類乎開元寺的人物在這里,現在又去請賈先生,她覺得這事有點兒令人不平,倒要看個究竟,因之不再走開,只是在院子門邊,扶了門伸著頭向里,就這樣的,在那里站定著。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很忙亂的腳步,來了個人,在身邊笑道:“你也來了。”說著那人走了過去,都帶著笑音,胡嫂子看時,正是賈多才。
自己還在恨他呢,不想他先來賠禮,她也就跟著有了笑容了。其實賈多才乃是一種誤會。他以為李士廉按時請他,必是朱月英來了,到了院子門口,又見胡嫂子在這里,他更是歡喜,一高興之下,就說了那句話,敷衍敷衍胡嫂子。不想走進李士廉的屋子倒出乎意外,張介夫郭敦品都在這里,特別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女人。
在西安,這女人雖是很華麗的,可是她的兩腮上搽的粉,都有些粘不住,加上眼睛下隱隱的兩道青紋,這顯然是沒有法子可以遮掩她那分兒憔悴。她似乎知道賈多才是個能花錢的人。因之賈多才一進門,她首先就站起來,笑臉相迎。賈多才正向她怔怔地望著呢,李士廉就搶著插身向前道:“我來介紹介紹,這是賈先生,這是楊小姐,她號浣花,朋友們都叫他五小姐,我們也叫她五小姐吧。她還是我們同鄉呢。”賈多才對她估量著,原以為是個風塵中人物,現在聽李士廉介紹的口氣,可有些不像,這也就不敢十分藐視于她,便點了頭笑道:“五小妲倒是我們同鄉,難得的,哪一縣?”浣花向郭敦品看了一看,這才笑著說了常熟兩個字。賈多才笑道:“這更巧,而且是同縣。但是五小姐口音,有些變了,想是離開家鄉多年了。”浣花道:“九歲就到上海去了,今年離家鄉……”她說到這里,不肯一口說了出來,微偏著頭沉吟了許久,才笑道:“也是九年多。”李士廉向她笑道:“二九一十八,五小姐今年十八歲嗎?”
她臉上似乎有些紅暈了,只看她把眼皮子都低下來了,可以想到對于年齡這個問題,具有難言之隱。可是這時太陽沉落到地平線以下去,屋子里有些黑沉沉的,大家的面目,都看不清楚,這位楊家五小姐,也就借了這剛來的黑暗,遮蓋了她的羞澀。在她這難為情之中,約莫有兩三分鐘的猶豫,李士廉所問她是十八歲嗎,那一句話,早已過去多久,她也只微微地哼了一聲,就算答應了那個是字。
屋子里一切都沉寂了,大家抽煙卷的抽煙卷,喝茶的喝茶,沒有人提到五小姐。李士廉道:“茶房,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見了,還不給我們送燈來嗎?”茶房早已預備好了燈火了,只是看不出這女人是怎么回事,站在房門外邊,都聽到了。心里想著,這樣一個女人,會是小姐,將來火車要通到了西安,比這新鮮的玩意兒,恐怕還要更多呢。這時聽到里面有人叫著,就捧了高腳料器煤油燈進來。當然,燈是放在桌子上的,楊浣花,就是靠了桌子的側面來坐下的。
那煤油燈,蠶豆大的火焰,斜映了她半邊臉子,這越把那瘦削而不大粘粉的皮膚,更顯著有那隱隱的雞皮皺的細紋,笑起來的時候,兩排牙齒,都露了出來。這份蒼老,那更是不用提。賈多才心里想著,這樣的女人,在上海,便是打入野雞隊里,也會被淘汰掉,何以老李這樣看得起她,特意介紹著來會見。心里想著,自然也不住地將眼光射到她身上去打量。
可是浣花都誤會了,她以為賈多才在欣賞她的姿色,不時地咬了那淺薄的嘴唇微笑,又將那有深框的眼睛,斜了向賈多才偷覷著。賈多才越見她那些做作,越覺難受,便轉過臉去,和李士廉談話。楊浣花聽說賈多才是個銀行里的人,十二分地愿意接近,不想只說了幾句同鄉的交情,他就不理會了。要和他接上一點兒電流吧,他又掉過臉子去了,難道走上前,把他的臉扭轉過來不成?低頭向自己懷里看了一會子,有了個主意了,借了桌上放下的一包煙卷拿到手上來,向許多人笑問道:“哪位抽煙嗎?”郭敦品倒知趣,向她道:“敬這位賈先生一支吧。”浣花更不待他答話,已是用那三個瘦削的指頭,夾了一支煙卷到賈多才面前來。
這時,他決不能再為拒絕,也只好站起來將煙接著。浣花更是步步進逼,早進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盒火柴來,擦了一根,向前伸著,要替賈多才點火。他真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客氣的,所以那煙卷還不曾放到嘴里去。浣花卻真有那種耐性,兩指嵌了一根點著的火柴,微彎著腰,靜靜地等著。直等賈多才嘴里銜了煙以后,給他來點上,那火柴的火焰,已是燃燒到手指邊上來了。賈多才看她這番殷勤,自然也有些不過意,于是向她笑道:“到這里來的人,都是客,你就不必客氣了。”她微笑著回到原位子上去坐下了。
郭敦品坐在床上,比較是離著遠一點兒,他心里想著,老賈也許還沒有將她看清楚,所以還是淡淡的樣子。于是走上前兩步,將桌上放的煤油燈焰,捻得大大的,向楊浣花一笑。張介夫究不明白郭敦品這么一捻燈,所為的是什么,便笑道:“這西安的地方,點的煤油燈,就是這樣亮,無論你捻得多么大,也是那樣亮。”郭敦品笑道:“亮上燈,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李士廉向賈多才看了看,笑道:“看得清清楚楚的做什么?”郭敦品笑道:“要看得清清楚楚的,好攀永久的交情呀。把臉子看熟了,將來永久都記得。”
賈多才明知道他們話里有話,只管抽了煙卷,昂著頭,不住地向半空里噴了煙。楊浣花便向賈多才笑道:“賈先生你知道嗎?郭先生這意思,可是拿我們開玩笑呢。這里不就是我們初見面嗎?”賈多才笑著,微微擺了兩擺頭道:“那也不見得吧?”他心里可就想著,話說到這里,有點兒單刀直入了,這樣的女人,究以避開為是,于是舉了兩只手,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得回房間去,我約了一個朋友,在這時候和我會面呢。”說著就向外走。
李士廉看他那樣子,有點兒不喜歡,勉強也是無用,也站起來道:“何不多談兩句天,你朋友來了,茶房不會到這里來找你嗎?”賈多才只管向他們笑笑,可不肯多說什么,在那嬉笑不言的時間里,他就走出房門去了。楊浣花當他走去的時候,也站了起來,做了一番苦笑,將那瘦削的臉腮,皺起了兩道斜紋,尤其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向賈多才去的后影呆望著,好像有了極大的失望。可是賈多才覺得她那身上的軟緞紅袍,和她額上的留海發,那全是一種引誘人的工具。
在西安這地方,她穿得這樣的華麗,她太離開社會了,絕不是個好人。看她和姓郭的那樣眉來眼去,必是姓郭的那小子帶她來的。那小子賊頭賊腦,就不是個好東西,必是她看中了我是個銀行界的人,弄了這么一個秧子來,想吸引我的錢呢。老李是我的老朋友,為什么和他也串通這一氣?或者老李也莫名其妙,根本就是受了這姓郭的騙。賈多才一面想著,一面走回自己房間里去。
那個精靈茶房小紀,提了開水壺,就跟著走了進來,嘻嘻地笑道:“后面院子里有個女的,怎么不多在那里坐一會子。”賈多才道:“妓女不像妓女,好人不像好人,我看不出來是那一路貨,我不愿在那里多坐。”小紀笑道:“我知道她。她的先生,去年帶她到西北來就事,不知道怎么,沒就到事,她的先生走了,她可沒走,就這樣地流落在西安。”賈多才道:“這樣說來,她的丈夫,也是個冒失鬼。到外面來就事,一點兒把握沒有,為什么帶了家眷跑?沒有就到事,倒反是不帶了家眷回去?”
小紀道:“老實告訴你吧。凡是到西安來找差事的人,都有點兒冒失。陜西人找不著吃飯的地方,那就多著啦。東邊什么也比這邊富足,為什么到西北來就事呢?”賈多才笑道:“照你這樣地說,我也是個冒失鬼。”小紀笑道:“你是我們窮人的財神爺。你是帶了錢到這里來花的。我們歡迎得很呢。”賈多才笑道:“那不見得,也有人不歡迎我的。”
小紀聽他這話,立刻就聯想到了胡家嫂子,便低聲笑道:“賈老爺這句話,我明白的。那胡小腳和你說話的時候,我在一邊聽到,你先生走后,我就埋怨她,有眼不識泰山。她說,并不是故意頂撞賈老爺。因為當了許多人的面,賈老爺說了她好幾句,她若是不回嘴,怕有人笑她。”賈多才道:“當了人,她更是不該頂撞我。”小紀道:“是呀,我也是這樣地說,何況老爺們說的話,那總是有道理的,她應當想想再回話。她讓我點破了,她也就明白了,她說了,明天來和賈老爺賠罪。”賈多才道:“笑話,千萬不要來,我和這種人,還計較什么是非不成?”小紀輕輕地道:“不是她一個人來,把那小姑娘也帶了來。”
賈多才這就禁不住笑了,因道:“這就更不對了,那小姑娘又沒有得罪我,為什么要她賠不是。”小紀笑道:“說不過是這樣地說,賈老爺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賈多才笑道:“我告訴你,你們打錯了主意了。以為我是銀行里的人,一定有錢。你們不知道,銀行是人家開的,我不過在銀行里辦事。”小紀笑道:“賈老爺,你說這話,我們可承當不起呀。我也是看到賈老爺很喜歡那姑娘的,我才敢這樣地說。若是你老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那我們就是設局騙財了。”賈多才見李士廉那里,并沒有朱月英,這完全是自己的誤會,對于胡嫂子,已是相當地諒解。現在說到朱月英會來賠禮,他更是心里有些活動。便笑道:“他們真是要來的話,我也攔阻不住。但是人多的時候,叫他們可不要來,要來,可要悄悄的。”小紀道:“請賈老爺自己規定一個時候吧。”賈多才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取了一根煙卷,坐在椅子上偏了頭抽著。
許久許久的時候,他才微笑道:“人呢,我是看了不止一次,也交談過,會與不會,那都沒有關系。我們所要知道的,就是他們對這個姑娘,究竟打算怎么樣呢?”小紀微微地扛了兩下肩膀道:“假使賈老爺愿意討一個姨太太,這很好辦,他們也不是靠姑娘發財的人,無非是日子過不過去,把姑娘聘出去了,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就是他家里兩代人,也不會餓死,說到錢上面,我想他們總也不能夠張著大口吧。”
賈多才噴出兩口煙,才用不甚要緊的樣子笑道:“就怕他們不大明白這些。你想人家花錢討姨太太,不會到上海北京這樣大地方去尋么,為什么到西安這苦地方來討呢,我也不過是仁者之心,看了這小姑娘,一家三代很是可憐,愿意救他們一把。他們的意思,若只是想逃命,那總好辦。若是想發財,我可不敢領教,請他們另找別人吧。”說時,他就架起了一條腿,不住地搖晃著。
小紀心里也就想著,有錢的人真是鬼,別人剛將就一點兒,他立刻就緊上一把。因道:“當然是只要逃命罷了。你放心好了,他們那些不懂事的婦女,就是打算玩什么手段的話,還玩得你賈老爺過去嗎?”賈多才聽說,將煙卷取了出來,向痰盂子里彈著塵,帶著微笑。小紀道:“賈老爺你規定一個時間吧。”賈多才到了這時,實在不好意思再推諉了,于是抬起手來搔搔頭發,這才微笑道:“我看還是你們規定吧。我若規定了時候,好像我是約她來的,婦女們的話難說,他們少不得又要拿嬌,我看還是隨便吧。”
小紀點頭笑道:“那也好,明日上午,我帶來吧。本來也可以約到下午的,可是那也時間太長了。”說著一笑而去。在他這一笑之中,似乎有點兒和賈多才開玩笑的意味在內。賈多才想看那女孩子,卻也是真,人家說了,倒也不能否認,不過覺得這個茶房,不好應付,倒要提防一二。小紀的心事,正也和他一樣,覺得這個有錢的人,非同旁人,輕易糊弄不到的,要好好地著手。當時把旅館里的事,清理了一部分,這就抽身到胡嫂子家里來。
窮人舍不得點燈油,天黑了,就摸到炕上去躺著,雖然一時睡不著,頭靠了枕頭,也可以想想,什么時候可以在炕底下挖到一窖銀子。這時,胡嫂子在炕上想挖窖的事,正想得有點兒迷迷糊糊的時候,卻聽到外面噼噼啪啪有人打著門響,正吃了一驚,莫不是捉歹人的軍警,光顧到這里來了吧?因之雖然聽到,卻躺在炕上,死也不敢作聲。后來小紀直叫出胡嫂子來,聽到聲音了,這才敢問一句有什么事。小紀一肚子計策,可不是大聲可以嚷出來的,便道:“你既是睡了,不妨明天早上對你說,你不要忘了,一早就去找我,有一塊錢的買賣好做呢。”胡嫂子口里叫著紀大哥慢走,跪在炕上,兩手就去亂抓衣服。她發急道:“衣服哪里去了呢,誰拿了我的?紀家大哥,你稍微等等,我就來了。喲?這是褲子,我當褂子穿了,怪不得穿不起來呢。紀大哥,你站一會兒我就來了。”她低聲發急,高聲叫人,足忙了一陣子。
同炕的月英笑道:“舅娘急糊涂了,你不是把衣服打了個卷,當枕頭枕著嗎?”胡嫂子喲了一聲搶著穿好了衣服,一面扣紐襻,一面摸索著來開大門。黑暗中見個人影子突立在門口,雖然明知道是小紀,心里頭倒有些砰砰亂跳,倒向后縮了兩步。
小紀道:“是胡嫂子嗎?”胡嫂子道:“有什么急事,摸了黑來找我。”小紀道:“我和那賈老爺說好了,約了明天早上,你帶了人去說話。”胡嫂子道:“他說了給我一塊錢嗎?”小紀道:“那是我騙你起來的一句話。”胡嫂子呸了一聲,兩手就要來關上大門。小紀道:“你千萬要去,那塊錢已經交給我了。”胡嫂子道:“真的嗎?你把錢交給我。”小紀頓了頓,笑道:“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呢。你明天早上,帶了人去了,我自然交給你。”說畢小紀抽身走了。他心里也就想好了,釣魚的人,少不得要費點兒香餌,偷雞的人,少不得要丟一把糧,就出一塊錢吧。既肯出一塊錢,也就不怕胡嫂子不來了。
小紀很有把握地回到小西天去,自預備了明天所應辦的一些事情。果然,到了次日早上六點多鐘,胡嫂子就帶了月英悄悄地走到小紀房間外面,先微微地咳嗽了兩聲。小紀坐在屋子里抽紙煙,眼望了屋頂,正在想心事,明明聽到,卻不理會。胡嫂子只好扶著門,伸進了個頭來,笑道:“紀大哥在屋子里呢,怎么不理我?”小紀笑道:“我又不能隔墻看物,你在外邊不叫我,我怎么知道你來了。”她扶著門走了進來,低聲笑道:“你不是叫我早上來嗎?這就來了。”小紀道:“那姑娘呢?”
胡嫂子伸了頭向外,將手招著道:“喂!你來,你怕人,外面更可以讓人看到,還是到里頭來躲著好些呢。”月英將右邊的袖子舉起來,放在口里咬著,低了頭向里走。走到門口,見小紀坐在里面笑嘻嘻的,放出一種輕薄的樣子來,手扶了門,趕快地向后縮著。但是縮到房門口的時候,她自己忽然地省悟過來了,自己昨天下午,還只吃大半碗油面,(注:為一種粗麥所磨之粉,作焦黃色,焙熟,以手撮而食,干燥不易下咽。)今天若是再不想法子,怕是那半碗油面,也是得不著。這個人不是說過,可以給我們一塊錢嗎?若不敷衍他,這塊錢怎么可以到手?因之只在這忽然省悟之下,立刻就停止著,不再向后退了。
小紀斜了眼向她看去,見她那條辮子雖然梳得溜光,然而面孔上,所抹的粉左一塊,右一塊,很是不勻,身上所穿的那件花布褂子,長平膝蓋,袖子有六七寸大,齊平了手腕,就算她臉子和身材,都長得合式,便是這種不入時的衣服,也把她穿丑了。于是向胡嫂子連搖了幾下頭道:“怪不得你自己出馬,事情總是弄不好。很好的人,你給她這樣地打扮,不是把肥肉蓋在蘿卜底下敬客嗎?”月英覺得他這話太糟蹋人,可是一個姑娘家怎好和生人口角呢?而況還要求教他,只瞪了他一眼,便算了。胡嫂子道:“你這是怎么講話?把人家大姑娘比肥肉。”
小紀站起來,向她拱拱手道:“你若是和我吵嘴來了,你就請便,我是個有事的人,沒那些工夫。你若是有事求我來了,我說這句譬方的話,你也不能怪我吧。”胡嫂子先是紅了臉,后就轉了笑容,因道:“哪個怪你,我不過是說,大姑娘當面,你說這話,難為情罷了。”說著,就伸手把月英拉了進來,笑道:“進來吧,那樣進不進,出不出的樣子,更是惹著別人家留意。”月英被她拉進來以后,隨身就在墻角落里,一張方凳上坐下。
這里有一張兩屜小桌上面亂放著紙煙、火柴、茶碗、破紙卷、筆墨之類,而另外還有兩件東西,是讓窮人看不得的,便是這里有一個大鍋塊,和一碟子韭菜炒肉絲。而且那碟子上,擱了一雙筷子,仿佛是預備著人來吃一樣。胡嫂子聞到那香味,早是吞下一口痰去,撅了一小塊鍋塊,好像鬧著玩似的,放到嘴里去咀嚼著。
小紀并不理會,因道:“她臉上擦的是什么粉。”將嘴向月英臉上一努。胡嫂子道:“我們家哪有胭脂粉,這是剩的一點兒牙粉讓她抹上了。”小紀道:“胡嫂子,這是新烙得的鍋塊,好吃不好吃?”胡嫂子又撅了一小塊下來,笑道:“好哇!你送我吃嗎?”小紀道:“這算什么?我請你二位都成。不過有一層,你也得依我一件事。我們這里有女客,我去借些胭脂粉來,你和這姑娘,打扮一下。說不定我還可以借一件衣服……”
月英低了頭說搶著道:“我不!”小紀并不看了她,卻看了胡嫂子。胡嫂子道:“就是這么一方鍋塊,你把它看得那樣重。”小紀道:“不忙呀,我既然請你二位,當然讓你二位吃飽。我還有呢。”說著,他在他的鋪底下,小籃子里,取出了一方鍋塊,又是一只開了的罐頭,里面還有一半咸的榨菜。笑道:“那桌上壺里有熱茶,你們自己斟著喝吧,我去借東西去了。”說著,一溜煙地走了。
胡嫂子舉起了筷子,不問好歹就把韭菜炒肉絲,連連地吃了幾夾子,真個又鮮又咸。吃了幾下之后,可不能放下筷子了,咬了兩下鍋塊,卻又夾了幾絲韭菜,放到嘴里去咀嚼著。回頭見月英斜坐在一邊,呆呆地望著,這就撅了一大方鍋塊,塞到她手上,笑道:“你只管望了做什么?他請我們吃的,我們就吃吧。我們不吃,也是要領他的情的。”
月英本待不吃,無如已是有兩天不曾吃得飽,現在有可以飽的東西捏在手里,故意地不吃,這也未免太對不住自己的肚皮。而況胡嫂子左手拿鍋塊右手夾韭菜肉絲,嘴里咀嚼得嘖嘖有聲,那一股子食欲的焰火,幾乎是要由七孔里噴了出來,哪里忍耐得住,于是將鍋塊送到嘴里,先咬了一點兒尖角試試。雖然那東西是很粗糙的,可是經過嘴里的津液溶化著,也就香軟可口,不知不覺地,也就把這方鍋塊,送入了肚中。
胡嫂子見她手上沒有了鍋塊,又撅了一方鍋塊塞到她手上,笑道:“既是吃了你就吃吧。”月英對于這鍋塊,若是始終不沾染,那也就不會有什么感覺了,無如這口里沾染了食物以后,那就越發地想吃,所以這次胡嫂子將鍋塊塞到她手上,她已不能像以前那樣地猶豫,拿著到手,就向嘴里塞了進去。不到多大一會兒工夫,手上的也就吃完了。順著這個趨勢,自然也就不會再行中止,結果是把小紀所拿出來的東西,都掃光了。只是罐頭榨菜,未免太咸,不能吃完,胡嫂子將它倒了出來,就把桌上的舊紙,一齊來包了。向門外看看無人,就揣在身上。
好在桌上放有一壺茶,倒出來,兩個人足足地一喝。這才見小紀笑嘻嘻地捧了許多東西進來,放在桌上看時,臉盆、手巾、鏡子、胰子盆、雪花膏、粉匣、胭脂膏全有了。他向胡嫂子道:“你替她打扮吧。”說畢,跑出去,提了一壺熱水進來,再跑出去,又捧了一個衣服包進來。
他見月英還是正正端端地坐在這里,就正了臉色道:“小姑娘,為什么不動手?你要知道,這樣跑來跑去,都是為你呀,并不是我貪圖什么好處。我要說一句不大通人情的話,假使你有了方法,何至于我當茶房的人,送你這點子鍋塊,你都吃了呢?”月英聽了這話,不由兩頰通紅。胡嫂子道:“這話還要你說呀?我們這位姑娘,是有骨子的,只為昨天餓得難受,實在沒有了路子。今天早上才勉強來的。”小紀道:“卻又來,既然來了,當然是望事情辦成功,洗洗臉,換換衣服,讓人家一見就歡喜,豈不是好。如若嫌我在這里,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走開。那賈老爺可起來了。說不定他早上,就會出門去,你們還是早一點兒去的好。”說著,他替她們帶上了房門,先走了。
胡嫂子道:“月英,有鏡子在這里,你自己動手吧。”月英皺了眉道:“若是那樣,不成了賣風流的人嗎?舅娘,你想,我這樣拋頭露面,已經羞死了,再要打扮了給人去看,我這兩塊臉,向那兒擱?”胡嫂子道:“誰不是這樣說呢?可是你得想到,今天不是厚了這兩塊臉,這些鍋塊就沒有得吃。你還得記著,家里還有兩個人,不定要餓到什么時候呢。我們還想小紀那塊錢啊。”
這最后幾句話算是打動了月英的心,沒有作聲。胡嫂子看著是機會了,提起熱水壺,向盆里斟去,擰了把毛巾,就要向她臉上搽去。月英接著毛巾,站起來嘆口氣道:“唉!我來吧。”她到底是個聰明女孩子,現成的化妝品在這里,又經胡嫂子在一邊指點,費了三十分鐘的工夫,也就把臉兒重新修飾過來了。只待她把一件花洋標的衫旗穿起,小紀就推門進來了。這樣的巧,他必是在外面偷看了,羞得月英立刻背轉身去。
小紀向胡嫂子笑道:“這一著用得,若是在賈老爺面前,還來這一下,準得他喜歡。”月英氣不過,就轉過身來,板住了臉。小紀卻也不管她,向她對著看了看,笑道:“倒是行,只是鼻子上的粉,還沒有撲勻。你看我的。”說著,他左手舉了小鏡子,右手在粉匣子里拿起粉撲子來,在臉上鼻子上,亂撲了一頓。撲粉的時候,頭對了鏡子,還左右扭了幾扭。月英雖是十二分難過,也忍不住笑了。他倒不在乎,將鏡子同撲粉,一齊交給了月英,笑道:“你來吧。”自己拿起月英用過了的手巾,很隨便地在臉上一抹。
月英手上拿著撲粉,倒發了愣。小紀道:“怎么了?你再勻勻臉上的粉,我們好走哇!”月英回頭看看胡嫂子,也默默地不作聲。她一想,既是搽粉了就要搽得好一點兒。風流就風流,下流就下流,反正比餓著肚子等死好些。于是學了小紀那樣子,將粉撲沾好了粉,對了鏡子,向兩腮和鼻子尖上撲著。小紀暗暗點頭叫好。然而月英心里,可比刀割還難過呢。大概天下胭脂粉滿臉的女人,不見得都是快活的啊。
在心里十二分難過的時候,朱月英是把這張臉子,抹得脂粉很勻了。將粉撲向粉缸里一扔,對小紀道:“我都照著你的話辦了,還有什么話可說的嗎?”小紀本來也想頂她兩句,轉念一想,好容易把她教訓到這種樣子,若是將話把她說翻了,她不肯到前面去,那倒是前功盡棄,這便向她笑道:“你很聰明,隨便在臉上抹抹就好了。這就很行,不用耽誤了,我引你們去吧。”
胡嫂子聽著,就來拉月英的袖子,笑著低聲道:“去吧,不要緊的,有我陪著你呢。”月英低了頭,就跟了她這個拉扯的勢子,手扶了墻壁,慢慢走著。胡嫂子拉著她到了院子里的時候,她將手一摔,把手抽了回來,微低了頭道:“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要你扶了走干什么?”胡嫂子回頭看她時,她可是鼓起了兩只腮幫子的。胡嫂子站住了腳,向她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家不算,你家還有兩口子緊緊跟在后頭,都望你和他們找出飯碗來呢,你若是和人家討債的樣子走了去,那人家怎樣會高興?就是這個樣子,那事情還辦得起來嗎?不是我做舅娘的要多管你身上的閑事,誰教你娘兒三代,千里迢迢來找我呢?你不愿干這樣的事,我更不愿干這樣的事呢。”說著,慢慢地將臉色沉了下來,接著道:“你就不必去吧,你三代人遠走高飛,不要來累我這可憐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