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久以前,她遇見過一名警察,起初總以為是老杜頭的得力心腹,倒賣軍火走私毒品樣樣都干,他的兇狠遠遠超過老杜頭,眼睛里永遠都是對金錢和權利的渴望。他告訴自己,他跟著老杜頭已經十年了。
十年。直到后來他的身份敗露她才去認真地思考過他的話,十年的時間,大概也就是從警校畢了業,便和家里人斷絕聯系,改頭換名地來了緬甸那么一個是非之地。
她至今也很感謝他,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憑什么能在一個背景有著武裝集團的大毒梟眼皮子底下安穩存活?是他一路保著她,替她改頭換姓,創造了一個新的身份來到老杜頭的面前。
在緬甸時的很多個夜里,他總是點了一根煙,望著緬甸孤寂又平凡的天穹,似笑非笑地問她,“丫頭,想家了嗎?”
黑夜里渲染了他孤獨而滄桑的背影,煙頭的那一點火星子讓她差點以為是燎原之火,她無比慶幸著自己這一路危機四伏的路走過來,遇見的所有善良的人,譬如南度,又譬如他。
南度的縱容助長了她的小火焰,她就死死地瞪著那車上的人,一晃眼兒,就差點以為是故人。
車里終于有了動靜,當那個男人下了車后,當場三個人都愣了。
葉先進愣了是因為這個男人似曾相識,南度會愣是因為曾同這個男人一起并肩作過戰,而牧落,僅僅是因為那個人。
她就傻傻地趴在車窗上,他瞧了她一眼,從她眼前經過,對于自己搶車位的事情,既不解釋,也不道歉。
他的出現不過五秒,卻刮起了她心里強烈的颶風。對方走后,她才突然反應過來,開了車門就追上去。
“陸河!”她叫住他,沒頭沒腦地抓住了他,眼睛里是掩飾不住的欣喜,“好久不見,你怎么也在BJ?”
岳厘拉開她,“小丫頭,我不是陸河,你認錯人了。”
“不可能!”她再次抓住他,“你就是陸河!”
岳厘微微擰眉,然后自我介紹,“岳厘。”
岳厘。一個陌生的名字。
她的的確確記得就是這一張臉在緬甸時給了她無數次的生路,可他要裝作不認識自己,她就想不明白了。她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就裝!這才分開小半年,你當我記性這么不好?”
岳厘甩手,邁開腿就往別處走,“我可不認識什么恐.怖.分.子。”
牧落呆愣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這就算是承認了?陸河真名原來叫岳厘,而自己從來不曾深究過。
南度走過來,直接就是腦袋一個鋼镚兒,她被打得莫名其妙,疼得跳腳,就差沒有一腳還回去,她瞪著南度,南度頭也不回地進了酒吧,“走了。”
她看不清南度的表情,四周望了望也看不見葉先進和他車的影子,就追上前問了句,南度神色還算是正常,“找停車位去了,讓我們先去。”
“哦。”她低頭冥思苦想。
“那不是上次那位警官嗎?”南度和柜臺老板娘打了聲招呼就領著她往里面走。
“嗯。”
“都說了什么?”
她毫無察覺地說,“就上前給老友打個招呼,他卻說自己不是陸河是岳厘,明明就認識我,還裝。”
南度沉默著不說話了,她偏頭去看南度,那一瞬間腦袋里火花迸射。
南上校……也不像是能關心別人說什么話的人呢……
她微微凝神去想因果,南度卻正好在這個時候打岔了,掐著她的后頸就說,“等會兒見了人段暉的女朋友,好歹叫一聲嫂嫂。”
“嗯?”她奇了怪了,“不是嬸嬸嗎?叔叔的媳婦兒都是叫的嬸嬸的,你輩分亂了。”
“……”
最后牧落還是叫了對方“嫂嫂”,一口一個“嫂嫂”叫得那個親熱勁兒,搞得段暉渾身不爽快。
“嫂嫂好,嫂嫂真漂亮,嫂嫂和我差不多大吧?”
“嫂嫂和段暉哥哥真配,好事兒將近了吧?百年好合啊!”
“嫂嫂真好,以后要是段暉哥哥欺負我了,我就找嫂嫂好不好?”
段暉被那一聲聲的“哥哥”叫得雞皮疙瘩四起,他抖了抖,側頭問南度,“你把她嚇出原形啦?”
“別胡說。”
說實在的,段暉這樣吊兒郎當的人,能找到這樣一個女朋友,實在是讓牧落費解。如果說許笙的優雅之中帶著一絲嫵媚,那這位一定是大家閨秀的典范,大氣端莊,慧智優雅。牧落和她坐在一道的時候,就是一個坐姿就能瞧得出誰更有層次。
人家是雙腿并攏斜斜地彎曲膝蓋,牧落二郎腿一翹,手往那兒一放,整個就是一流氓。就算是蹺二郎腿,人家也翹得比自己優雅得體多了,站有站姿坐有坐姿,時時刻刻不忘儀態姿勢,弄得牧落意識到后訕訕地放下了翹得老高的二郎腿。
據段暉自己說,倆人是在蘇黎世遇著的。段暉留學期間放暑假拉著李楠去蘇黎世度假,假沒度幾天,李楠就直接給氣回了倫敦。逢人問起,李楠怎么說的——人追媳婦兒去了,我擱那瞎摻和什么,人就一重色輕友的主兒。
段暉這女朋友名叫夏珨,第一次和人見面的時候就對著這個字發懵,然后一見真人,嗬,大美女!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對方父母是華裔,從小生活在國外,可她卻入住的是BJ戶口,段暉想著也不是資本主義家的,自家爺爺也不會太為難自己,然后就開始追了,要知道夏珨是個風度才能還有美貌并存的女孩子,追求者不計其數,段暉每一周末都飛去蘇黎世瞧人家,一路披荊斬棘追了大半年,人才答應。
于是牧落也犯了一個和段暉一樣的錯誤,就指著那張紙上寫的“珨”字糾結了半天,然后一拍腦袋笑著說,“我知道,這字兒念qià,是吧?”
南度沒忍住,笑了出來,捧著她的腦袋一個勁兒地晃,“沒文化就別說話。”
她噘嘴不服,“就不信你認識。”
“那字兒念xià。”
牧落轉頭去征求夏珨的意見,只見夏珨笑著點了點頭。她只好窘迫地喝著酒,可喝著喝著,忽然變態地覺得還挺好喝。
段暉說倆人決定先訂婚,訂婚日子選在九月份,老爺子也同意了,也算是喜歡認可了這姑娘。
皆大歡喜。
葉先進是最后趕到的,趕到的時候就見著南度扶著牧落往外走,他趕緊攔住,“哎哎哎,去哪兒?”
“回家。”
“干嘛呀,我這才來你就走了,是不是哥們兒?”
南度無奈地扶著要往外倒的人兒,“她喝醉了。”
葉先進驚了,彎腰低頭一瞧,果然見到牧落雙頰緋紅,眼神迷離,就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葉先進新奇地問,“這喝了多少啊?”
“兩瓶二鍋頭。”
“怎么不攔著?!”
南度帶著牧落邊走邊說,“我能攔得住嗎?偷著喝呢。”
葉先進在背后哈哈大笑,“南度,你家姑娘有本事,今后你鐵定管不住她的。”
牧落頭腦昏沉,可意識還算是清醒,就是渾身沒有力氣,直不起腰板了,得依附著南度才能勉強往前走。
走出了新野,頂著老板娘神秘莫測的目光出來,南度就聽見牧落吵著要他背自己,他還沒有任何表示,就聽見牧落無理取鬧地哭著說,“我阿爸從來就沒有背過我,從小到大都沒人背過我……”
南度被逼著妥協,蹲下身子,頗有些嫌棄,“上來吧。”牧落二話沒說就直接倒在了南度的背上,南度差點沒承受住,險險地穩住了她。
大約是喝了酒,心里頭的愁緒就像是被無限放大了,她想起今天遇見的陸河抑或是岳厘,接著就想起了自己那些令她為之神傷的過去。
“阿爸不爭氣,就知道躲警察,到最后連家也不肯回了,警察都來找過我好幾次,你都不知道,我們那兒的警察一點也沒有愛心,揪著我的衣服就問我阿爸在哪里,可我哪兒知道啊,我就告訴他們說我不知道,他們就胡亂翻我家里,還把我推倒在地。”
“我們那兒的人,都是一群閑著的,靠種田為生的居民,每天茶飯之后就會說,‘哎呀,牧老三家那個小女伢子看樣子也活不長了,你看她阿爸也不管她,自己又沒出息’,再不是就說‘牧老三家的女伢子今后肯定是和牧老三一樣的貨色,沒臉沒皮,就空有一張臉去騙吃騙喝’……”
牧落尖著聲音模仿,可說著說著就覺得心口疼,疼得她鼻子不斷發酸,也疼得她眼淚再也停不住。她靠在南度的背上,眼淚就打濕了他薄薄的一層衣衫,“南度你知道流言蜚語有多可怕嗎?我走到哪里,就有人指指點點,少有的幾個看著我長大的嬸嬸偶爾也會心疼心疼我,可就是連救濟我的事情,都是背著大家偷偷摸摸地干的。”
“我為什么寧愿來一個連熟人也沒有的城市也不愿意回云南?我是承受不住了。”
“我阿爸死的那一天,房子被燒了,沒有一個人來救我,只有你,南度,就只有你。”
她垂著的手突然猛拍著南度的胸口,大聲地說,“你放心南度,我會對你好的!你救過我,我也不能看著你死。”
所以二十里的山路,我背著你,心甘情愿。
這個心地善良的男人,她其實喜歡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