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上次學校組織的慈善活動登了報，反響不錯，學校準備再組織一次，而且得到了許多國內實業家的贊助，據說很多老板看到現在民力微薄，生活艱難，一些個外國人都能慷慨相助，沒道理國人自己袖手旁觀，紛紛表示愿意出錢出力，當然，人就不用出了，學校的學生參與積極性很高，原本報社也只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這一類信息，因為上次是蘇靈韻負責的，做生不如做熟，這次領導依舊讓她負責，此番還協同周靈均外加跟班學徒唐立群一起出動，架勢做得比上次足多了，放言道要大力宣傳，激發國人互幫互助的愛心。

舒念雖不懂新聞時事，卻也知道，多數老板其實是為了做宣傳廣告的心思，博個愛國愛民的稱號，但只要能真正幫到有需要的人，最終目的是什么也沒那么重要了。

她雖不是主要負責人，仍要跟班，時刻留心著自己的學生不要出什么狀況，連帶著看管下物資。

分發的時候，舒念站在后面，偶然聽得她班上的童敏在跟旁人抱怨：“不過就是做做樣子，青城的乞丐窮人多的是，咱們就這么點東西，能頂什么用？”

舒念轉過來走上前。

童敏家境相當優渥，這點倒不是太稀奇，在圣德女中讀書的人，最不缺就是有錢人，大部分非富即貴，最不濟家里也是高知分子，又都是女孩子，難免嬌氣一些，但圣德女中管理嚴格，向來不允許學生之間攀比斗艷，校規申明，上學必須穿統一校服，也不準許濃妝艷抹，另外，一旦成績不好，或者在校有不佳行為，都會進行懲罰，絕不例外，所以，大部分的學生都能收斂平日在家里的小姐脾氣，其中，童敏就屬于驕縱且不怎么能收斂得住的一派。

“就算這次能幫這幫窮人度過眼下的冬天，青城以外的人呢？偌大個國家，哪里就幫得過來嘍？不過是校長他們那套洋人做派，就喜歡喊口號講人權，裝裝樣子罷了。”童敏繼續說著。

對面的女同學本來也打算加入，一抬頭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舒念，便收了聲，因為被她盯著，一時也不好提醒童敏，只能眼巴巴干著急。

“想給學校臉上貼金就罷了，憑什么讓咱們拋頭露面的？你看看，來領東西的有要飯的，也有窮得揭不開鍋的下九流，他們這種人也能跟咱們面對面，說個話，賞個笑臉？遞東西時候還碰到了同學的袖子呢！真不知道校長怎么想的，想博好名聲，也犯不著拿咱們做祭！”

童敏越說越上勁，話也更加難聽，對面同學急得不得了，想要提醒又不方便，只能糾結著做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總算童敏不笨，連說了好幾段同學都不回應，她也覺察出不對，不悅道：“你倒是說話啊！”

同學一抬頭，舒念靜靜地望著自己，還淡淡地一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慌忙低下頭去，童敏瞧著怪，也回頭去看，正落在舒念平靜如湖的眸子里，霎時就慌了神。

“舒老師……您怎么過來了？”

童敏成績不算太好，向來有些怕這個平日溫和對成績作業要求很嚴格的老師，聲音立馬低了幾分。

“想看看你們累不累，所以就過來了。怎么，我來不得？”舒念笑著問，眼里卻疏無笑意。

童敏趕緊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忽然看到您，有點意外，您什么時候過來的？”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聽到她說的話有多少。

舒念當然明白童敏的話外的意思，又笑笑，不慌不忙說道：“就從你說這次慈善活動是學校往臉上貼金開始，我就過來了。”

童敏臉瞬間垮掉，現在的她跟對面的同學一樣，表情比哭還難看：“老師，我那就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其實，我……”

舒念壓根沒有跟她計較的心思，不過是看她口無遮攔，想要嚇唬一番，見童敏驚慌失措了，便覺目的已經達到，畢竟她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而已，也沒想過要真去計較。

“做慈善這種事，學校是希望能在你們心里種下一顆這樣的種子，你們還年輕，以后的日子很長，若能在余生，能時常記起助人這件事，便算是功德無限。另外，咱們的力量是很小，確實救不了所有人，但因為這個所以就袖手旁觀，面對這些窮乏人，有能力幫助一二卻置身事外嗎？我們為人但求無愧于心，只要我們盡力去做了自己認為對的事，其余的，也管不了那么多。所以，這些牢騷話少說點罷，將自己手頭的事做好了才是正經。”

童敏低著頭，只點點頭，沒有出聲，旁邊的同學忙不迭點著頭表示認可。

舒念望了望眼前這幾個花樣年紀的女孩，見她們已經擺出認錯的態度，轉身便離開。

剛走兩步，聽到雜音響起，她抬頭去看，唐立群正放下相機，從攝像孔中看到她注視的目光后，放下相機，又舉起來對著她晃了晃，笑了下又去別處繼續拍照。

舒念一時沒領會他什么意思。

蘇靈韻和唐立群跑前跑后，忙得不可開交，已經深秋的天氣，二人皆只穿薄衫卻熱得滿頭大汗，周靈均也跟著忙，只不過他更多的是跟著蘇靈韻，有時候幫忙找鏡頭，有時候幫忙整理器材，更多時候是不住關心她累不累熱不熱渴不渴餓不餓。

舒念在一旁瞧著，覺得他實在有點不開眼，蘇靈韻明明是那種忙起來不顧惜自己的人，比起身體上的舒適程度，她更在意精神上的滿足，可周靈均卻偏偏摸不到重點。

一上午，她就瞧著周靈均被蘇靈韻數落了三四次，都是嫌他礙事，妨礙她工作，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蘇靈韻早早躲到舒念這里，不肯跟周靈均一起，一邊吃飯一邊嫌棄：“你說說主編存的什么心？讓周靈均來是不是純粹為了裹亂的？我這忙得頭點地，他不是問吃不吃就是問喝不喝，一個記者，就算跑的新聞像今天這樣不用上山下海，但也得專注一點吧，竟然讓他家丫鬟做了一大堆吃的喝的，都帶了過來，像什么樣子？我早就跟他說過，想當大少爺回家享福可以，不要跑報社來耍派頭，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都不知道，私底下大家怎么說他的，看不慣他的人一大把！”

舒念聽著她一邊將一碗米飯扒下肚，一邊不耽誤地爆竹豆說了這么一大通，忍不住想笑，提醒道：“你慢點吃，今天又不趕時間，你別吃這么快，脾胃怎么受得了。”

蘇靈韻經她提醒才放慢了點速度，又吃了兩口，將碗一推：“不吃了，吃飽了。”

舒念嘆口氣：“你也真的是太拼了，其實以你的家世，完全不必這樣做，你要工作我支持你，可你這么個工作法，別說你家人了，我也看不下去。”

蘇靈韻瞪她，警告道：“打住，你是我朋友，說到此我領你好意，再多就別說了。”

舒念只得點頭閉嘴。

蘇靈韻抬頭看了下不遠處，忽然招手叫人：“小唐！歇歇吧！過來吃點飯！”

唐立群正掛著相機拍一些物資，聽她叫，抬頭看過來，也瞧見了舒念，應了一聲后就向這里快步走過來。

蘇靈韻越看越來氣：“你看看小唐，才二十出頭，剛畢業的學生娃，都比周靈均像樣子，人又機靈還好學，也不怕吃苦，更不端著，要知道，人家也是醫藥世家的大少爺，論家業雖然拼不過周靈均，可人卻比他長進多了！”

舒念失笑：“要不你就把他收了吧，周靈均你嫌貪享受不上進，沙海生你又嫌木訥迂腐，我看這個唐立群倒是蠻合你胃口的，就別舍近求遠了。”

蘇靈韻瞪她一眼，唐立群已經離得近一些，她放低了點聲音斥責道：“小唐那是我徒弟！一日為師，終身為母！我再缺男人吧，也不可能對自己徒弟下手！那我成什么人了？禽獸？”

舒念一口水幾乎全噴了出來，笑得彎了腰，蘇靈韻又翻翻白眼，十分得意道：“何況，我也不缺男人，你不知道追求我的人很多嗎？”

唐立群已經走到二人近前，瞧著她們都笑得很歡實，也跟著笑起來：“今天這么高興啊！”

舒念趕緊對他點頭算是打招呼，蘇靈韻教訓道：“沒大沒小，還沒叫人呢！”

唐立群從善如流：“蘇姐，舒老師。”

蘇靈韻眼珠轉了轉，剛要說話，被早就看透她的舒念塞進嘴巴里一塊棗泥糕：“嘗嘗，確實好吃，咱們也得多謝靈均這么費心思，不然也嘗不到他家廚娘的好手藝。”

蘇靈韻想要吐出來，又覺得浪費糧食，嚼了兩口又喝了半杯水咽下去才道：“你愿意吃就多吃吧，他這些招數就應該用來收買你。”

舒念哈哈笑，又遞了一塊過去給唐立群：“嘗嘗，很好吃。”

唐立群接過去吃完，舒念已經在整理東西，這次因為物資比較多，活動沒能像上次那樣一上午就結束，但所剩不多，估計下午能早早就弄完。

見他吃完，一邊繼續手頭的整理一邊問道：“好吃嗎？”

唐立群喝了一口水頗為艱難咽下去才道：“太甜了，有點干。”

舒念不過隨口問的，沒想到他答得這么實誠，笑了笑：“你不愛吃糕點？”

唐立群點頭。

“吃點飯吧，你蘇姐說一上午拍的照片差不多夠了，可以回去排版了，你也休息一下。”

唐立群這才道：“早晨就跟你打了個招呼，一上午都沒說上話，見諒啊，別怪我沒禮數。”

舒念并不在意道：“哪里，你認真工作很好，大家都忙，也不在多說少說兩句話上。”

唐立群坐下開始吃飯，舒念清點完畢，準備去別處，便招呼他一聲：“我得去別處了，你慢慢吃。”

唐立群停下筷子說道：“我今天給你拍了幾張照片，回頭給你看看，品鑒下我現在的拍照水平如何，之前蘇姐說我拍照抓不到重點，也不知道跟了她學這段時間有沒有長進。”

舒念有點意外，還是爽快答道：“好啊，到時候我看看。”

唐立群點點頭，看起來挺高興，舒念轉身離開，他才又開始吃飯。

一些學生也吃完飯陸續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讓舒念有些意外的是有幾個學生的母親帶著丫鬟下人過來了，帶隊的負責老師正在應酬著，舒念作為老師少不得也得上前充場面，剛過去就聽到一位太太語氣不佳道：“我女兒是菩薩心腸，出來搞慈善，可你們也不能這么不顧惜吧，一上午都沒結束，天氣這么燥，累到她可怎么辦？我家詩悅身子向來弱，你們學校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體諒體諒學生，拉出來就這么做苦力！若是實在缺人可以同我講呀，我給你們送人過來。”

得，又是一個達官顯貴的女眷。

領頭的老師上了些年紀，平日里很是溫和，向來不愛與人爭競，聽這位夫人這般說，只笑笑應和著：“是。”

誰都能聽出來不過是客套話，可那位錦衣夫人卻不依不饒：“既然知道累著學生了，就趕緊撤了吧，什么時辰了？平日里在家里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尊貴人，瞧瞧這一上午站在大街上，人來人往，被瞧了個遍，哎呦！成什么樣子！”

負責老師僵硬笑笑，舒念站在她身后，笑也笑不出來了，那位夫人還沒完沒了，不肯罷休地大呼小叫：“哎呦！瞧瞧！那是個乞丐吧！伸手去接衣裳不是碰到哪位小姐了的呀！嘖嘖，這成何體統啊！”

名叫做詩悅的學生趕了過來，一到近前就聽到自家母親說出這一番話，臉登時就紅了，趕忙上前小聲阻止道：“娘，您別說了行嗎？”

詩悅母親像是沒聽見，繼續道：“這都是些什么人啊，他們也配，學校這是要搞什么啊？早知道這么見不得人，我就不答應你來了！”

盡管詩悅拼命攔著，仍舊阻止不了那位夫人的一驚一乍，一波接一波，沒完沒了。

舒念在一旁聽得耳朵都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