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電找她的，不是別人，正是江潮生。

“是我，少文把花送過去了沒？”

他聲音很低，略帶一絲疲憊過后的沙啞，聽起來有些沒筋骨，像是很累，舒念想著就問了過去：“很累嗎？聽你聲音不太對勁。”

江潮生輕聲笑著，笑聲隔著電話機撓著舒念的耳朵，癢癢的。

“還好，也沒忙什么?！?

舒念知他不愿多說，也猜測著可能他經手的事不方便對外多說。

“花收到了嗎？”江潮生又問。

舒念‘嗯’了一聲，問他：“為什么要送這兩盆花？”

其實她問也不過是隨口一問，現在新式男女都流行西式做派，男士送女士花再尋常不過。

江潮生卻正兒八經回答她：“海棠好養活，只要冬天稍稍用點心，便可一年四季常開不敗，我希望，咱們倆也能這樣，結結實實，旺旺盛盛，圖一個好寓意，你好生養著它們，回頭我送你禮物作為獎賞?！?

舒念不自知蕩開笑意：“還要送我禮物？是什么？”

江潮生賣關子不肯說：“現在同你講了，你收的時候還有什么趣味可言？”

舒念搖搖頭：“送什么我也攔不住你，但只一點，你聽我說。”

“什么？”江潮生像是來了興致。

舒念忍不住捂眼：“你能不能別每次都讓袁隊長來送東西了？他不是你身邊第一得用的人嗎？凈派他做這些雜事，大材小用了吧？”

江潮生不解：“就是信任他我才讓他出面，你以為隨便誰都能見我江潮生在意的人嗎？”

舒念冷不防被他捶了下心口，心里有些抵觸，但到底是年輕女子，聽到男子對自己的愛慕之言，心情總不會差，嘴角微微揚起，她將嘴巴使勁抿起，擠著腮幫不滿道：“我好生跟你說話呢，你不要不正經。”

江潮生難得好心情同她嚼舌根：“我也是在好生說話，你不要不當真。”

舒念咬著下嘴唇，笑意卻從眼角溜了出來，明水正要奉茶，瞧見她這副模樣趕忙放下，躡手躡腳溜了出去，喊來靜水，擠眉弄眼地比劃。

“你總派袁少文來，我還以為你是要撮合我和他呢，不知道內情的人，比如鄰居什么的，以為他同我定是有什么關系，每天傍晚準時出現。”

舒念半開玩笑半認真著說道。

江潮生那邊好一會沒有聲音，舒念看向電話機，以為已經掛掉了，試探性問：“喂？”

“我在?！苯鄙貞?。

舒念又看了一眼電話機，雖然什么也沒說，但感覺他語氣有些不對勁。

“怎么了？”

江潮生沒回，反過來問她：“最近有好好吃飯嗎？”

舒念抿著嘴偷著無聲笑了下：“有的，我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干嘛不好好吃飯。”

“那就好?！?

舒念不知如何接話，索性不出聲，江潮生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沒有繼續說話，兩個人既不掛斷電話，也不說話，互相舉著話機沉默。

不知道江潮生在忙什么，他每天要面對的事，估計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吧，舒念思緒飄遠，有些走神，回過神來，才又沖著話機‘喂’了一句，江潮生立刻回答：“我在呢?！?

舒念心略安，問他：“怎么不說話了？”

江潮生輕聲笑著：“在想你現在在干什么，穿著什么，一天都吃了些什么菜，現在又是什么神情在同我講電話?！?

舒念低頭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微微抿起嘴偷笑，故作輕松回他：“就穿著普通的衣服，吃著平常的菜，現在正面無表情地同你講電話?！?

“哦，是嗎？”江潮生毫無疑問語氣地問了一句，兩人隨后都笑了，接著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舒念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話機，想了想，便道：“你若是累了，就歇著吧?！?

“不累，我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若是能多聽上幾次像剛才那樣的笑聲，多累也不覺得。”江潮生慢悠悠地說著。

舒念看了下落地鐘，說道：“不說了，我要去吃飯了，靜水已經收拾好了，若不吃，豈不是要被你們倆一起念叨？”

江潮生輕聲說：“好，快去吃吧?！?

江潮生掛斷電話，袁少文進來，將文件遞上，隨后關切問道：“此次之行，司令沒有為難您吧？”

江潮生沒有立馬翻開看，而是閉上眼睛微微向后靠去：“沒有，昨晚的酒會我邀請了新野麗莎跳舞，還不夠表明態度嗎？”

袁少文在腦子里搜尋一番后，問：“田浦三一的秘書？”

“嗯?！苯鄙c點頭。

新野麗莎是典型的富家女子，以為從小家境優越，父母溺愛，養成的性子相當驕縱，江潮生只跟她周旋一晚上，就覺得頭如斗大，他自小見過太多女子，各式樣貌，實在不喜那些性情驕橫的大小姐脾氣。

明明心里煩得要命，面上還得不露聲色，好生聊著天，哄著對方高興，伺候一晚上，江潮生心里窩了一肚子火，回去就砸了一套茶具。

“也好，司令原本就是怕您不配合，對日本人有意見，把關系鬧僵，好漢不吃眼前虧，這一只舞也沒白跳，田浦三一不是贈送了您一批軍需物資嗎？還是督軍有辦法，渾身都是寶，跳個舞就能糊住日本人的眼，讓他們乖乖放血?！痹傥膸е鴰追謶蛑o的語氣說道。

江潮生驀地睜開眼，眸光射向他，袁少文驚得立刻站起來。

江潮生皮笑肉不笑問：“你的意思是說，你家督軍我也做起了賣肉的生意？”

袁少文行了一個軍禮，仰頭望向前方，不肯看他：“報告督軍，下官沒有這個意思，下官的意思是，不賺白不賺，賺了也白賺，送到嘴的肥肉沒理由不吃，管它什么方法弄回來的?！?

江潮生罵了句：“放屁！”

袁少文面不改色目不轉睛，繼續盯著正前方：“督軍英明！”

江潮生抬抬眼皮，沒有笑：“行了，坐下吧，別在我面前耍嘴皮子。”

袁少文也不客氣，立馬坐下，又一臉欠打道：“我剛才的話可不是在吹噓，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有能耐，隨隨便便跟女人摟著跳個舞就能值這么多錢的，日本人賺了咱們中國人那么多錢，能讓他們吐一點是一點，我要是有您這個本事，我也去坑他們。”

江潮生抬手丟過一個煙灰缸，袁少文一把接住，假笑了一下，坐直了，沒再說話。

“日本人現在對我所求也不多，就是圖個方便，只要不太過分，我也能做到，沒必要在這種時候因為這些事跟司令鬧翻，他擺明了與日本人有合作，不知金山又高了多少，才指定了那么多優惠給了他們?！苯鄙佳鄣模袷遣辉谝獾卣f著。

“你我羽翼未豐，之前因為我怠慢了日本人，司令已經有些不高興，此番沒有跟我計較，不代表日后不需要謹慎行事。你也上點心，多盯著點青城的那些日本商人，若他們遵紀守法，我還是會保他們平安穩妥，但若做了什么過分的事，也別怪我翻臉不認人。”江潮生淡聲吩咐著。

袁少文望向他，露出為難的神情：“敢問督軍，什么是過分的衡量標準？”

江潮生不悅瞪他一眼，袁少文昂首挨著。

“殺人越貨欺男霸女肯定是不行?！苯鄙S口道。

“那打壓同行，使陰險手段不正當競爭呢？”袁少文又問，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江潮生沒好氣道：“我是他們的父母官，只維護一方安定，我是他們的爹嗎？受了欺負還要我去做主？自己吃白飯的？”

袁少文眼觀鼻，不出氣，江潮生瞧著他，想起了舒念的那句話，就有點不待見他了，見他這副賞心悅目的皮相就來氣，忽然說道：“行了，沒事你就回去吧，別在這耗著了。”

袁少文以為他有事，站起身，又想起什么來，回頭問：“督軍，您是打算去見什么人嗎？嫌我礙事？”

江潮生現在瞧著他這張看戲的臉就更憋氣，抬手撇過去一個夾子，袁少文一抬手，好身手地接住，識趣地輕輕放下，溜溜地離開。

臨出門被叫住：“以后去送東西這種事不用你親自去了?！?

袁少文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后半是戲謔問道：“督軍可算知道我平日里事情多，心疼心疼我了。”

笑了下又說：“不過，督軍上心的事就是大事，我知道您不放心他人，也不想把此事張揚出去，所以，我繼續跑腿也沒關系，不妨事?！?

江潮生倒是意外他的態度，問道：“不是一開始聽說讓你去時耷拉著一張臉了？怎么現在倒轉性了？”

袁少文一咂嘴：“我是您的手下，主子的事當然義不容辭，誰敢不愿意？”

江潮生打量著袁少文的臉，只眼珠微微動了兩下，他就不自在起來，撓撓頭，依舊像當初剛認識時候的愣小子那樣，笑著問：“督軍還有沒有事了？沒事的話，我先去忙了。”

遲遲等不到江潮生的赦令，袁少文被他盯得發毛，漸漸站直身板，立正站好，目視前方。

江潮生才輕聲說道：“就這么定了，以后你忙別的，我交給你的這幾個日商的事你多上點心，至于去給她送東西的差事，交給連偉吧，他也見過，不是旁的沒接觸過的那些新人。”

袁少文鏗鏘回答：“是！”

門被關上，袁少文離開，江潮生卻一陣煩躁，將東西一丟，起身出門，沒有讓司機跟著，他自己開車。

開始還在繞著蕖河附近轉，轉了幾圈后，方向盤一打，直奔著舒念的家而去。

停在門口，屋子里的燈還亮著，只是不見人影走動，江潮生坐在車里，摸出一根煙，點上，吐出煙圈，沒有再吸，只是夾在兩只中間，他記得舒念是討厭煙味的，雖然沒明確說過什么，但是少有的幾次吸煙被她看見，她的神情都不太好。

推開車門，下了車，猛地吸了幾口煙，隨后捻滅在地。

江潮生其實是想進去見一見她的，但是想到舒念反復叮囑過的，讓兩人彼此冷靜的話，又止步不前。

鞋底在地上來回摩挲了半天，江潮生還是沒能邁開一步上前，他憋不住笑了，覺得自己真是可笑，竟然被人兩句話就給堵在門外，他就是非要進去又怎么了呢？她舒念能奈他如何？

倒也不能奈他如何，不過就是沒有好臉色，外加不高興，興許日后再不理他了。

這些都算不得什么，可是，他卻真真實實地害怕。

江潮生氣得又摸出一根煙來，賭氣地想著，好，你既然不見我，那我想如何就如何。

可點起煙來，又覺得沒勁，他本就不是嗜煙如命的人，偶爾地抽兩口，也純粹奔著解乏和提神的目的。

將煙再次捻滅，江潮生靠在車門上，望著二樓的窗戶發著呆，不知過了多久，燈滅了，二樓一片黑暗，只余一樓微弱的亮光，估計是廊燈開著。

江潮生收回心思和視線，上了車，再望了二樓舒念臥室的方向一眼，驅車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舒念意外地發現，來給自己送東西的人換成了連偉，袁少文不知去向，打聽了兩句，連偉推說不知，看來江潮生到底心疼自己的得力干將，不肯再將他浪費在這些芝麻小事上了，也好。

只是。

舒念瞧了一眼給連偉上茶的明水，見她喜滋滋地退下，像是著急干什么，心中有些好奇，便起身跟了過去，哪知她快速溜進廚房，纏著靜水不住催道：“好姐姐，你快點做吧，我看今天那個連隊長送來的野豬肉和鴨肉很是新鮮，您行行好，給燉個老鴨湯，再給做個烤豬肉吧，小姐也愛吃啊！”

靜水沒好氣道：“你一個大姑娘家每天凈惦記著吃，丟不丟人？”

明水依舊涎著臉往前湊：“還不是你的廚藝高，我跟你說這一年來我早就受夠了徐媽媽那清湯寡水的廚藝了，她也就做老三樣拿手，別的都不行，要不是你時常開小灶，我就要餓死了！”

靜水聽她越說越不像話，罵道：“凈說渾話！每天好吃好喝地供著你還要說餓死！蒼天保佑，快快撕了你這張嘴，像不像話！鄉下多少人吃不上飯，你還挑三揀四！”

明水知道自己錯了趕忙認錯，見靜水臉色好了一點又往上湊，舒念在一旁看著頭疼，她出聲叫了一聲：“明水，過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