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干有股腐殖土的味道。至于清咖，毫無疑問那是調查員這輩子喝過的最苦的咖啡，就算他加了大把大把的糖，也沒法使苦味變淡。他的三個鄰座貪婪地享用著奶酪煎蛋、豬肉、熏魚、醋漬小黃瓜、蘋果桂皮蛋糕、塞滿葡萄干和杏仁的軟軟的小面包、新鮮水果。他們暢飲著柚子汁和菠蘿汁，還呷著香味撲鼻的紅茶，那味兒香釅醇厚，泛著煙黑色，直往調查員的鼻孔里鉆。

他們聊得很起勁，調查員卻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沒一個人注意他。

他只得喝起咖啡，心想熱騰騰的液體會讓他舒服起來的。他還在流鼻涕，還是覺得發燒。時不時地，他會抬眼環顧餐廳，試圖找出女巨人，可她根本就沒現身。只有侍者，有四到五個，他們長得極像，簡直堪稱兄弟，個兒都很小，略胖，光腦殼，只管一心端茶送飯。而那些人他決定就用游客來稱呼，他們的聒噪喧嘩之聲大得驚人。男男女女都是四十多歲，穿著很普通，眼睛緊盯著放到他們面前的豐盛菜肴，吃得杯盤狼藉。他注意到只有他一個人用的早餐如此簡陋，讓他難以下咽，等侍者經過他身邊時，他說自己也要煎蛋和果汁。

“您是那群人里面的嗎？”

“不是，我是……”

“您住14號嗎？”

“對。”

“很遺憾，那就不行了。”

“可這太荒唐了！難道您就不能至少給我來點果醬，黃油也行，如果是錢的問題的話，多出來的錢我會付的……？！”

“不要再固執了。在這兒，錢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還沒等氣不打一處來的調查員回過神，侍者就已跑得很遠。他腦袋里回想了一遍內部規章制度的那些條款，不記得竟然還有任何一條涉及早餐搞歧視的。不管是哪個經理，只要能遇見，他都得找他評評理。

鐘在走動，就懸在墻上，是座碩大的掛鐘，秒針每在鐘面上走一步，就會響起洪亮的“咔嗒”聲，他覺得就像榔頭敲擊鐵砧。不能再拖延了。若必須等待下去的話，就會喪失耐心。他抓起杯子，準備把咖啡一口喝干，可就在他把杯子舉到嘴邊的那個時候，鄰座那人的胳膊肘撞到了他。咖啡倒在了他的外套和褲子上。調查員罵了起來：兩攤深褐色的污漬在淺色的布料上暈染開來。闖禍的人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他繼續吃著，和另兩個人聊著天，而后者也當他不存在似的。

調查員飛快地站起身，朝一扇掛著洗手間牌子的門走去。他惱羞成怒。他覺得真是受夠了，自問為什么還不乘頭班火車回去。但他對事務部部長說什么好呢，怎么解釋調查還沒進行，連頭都沒開，就提早回來了呢？說天氣惡劣，他在城里走冤枉路走了好幾個小時？說他覺得酒店看上去很奇怪？說早餐不合他的意？說咖啡很難喝？說工作人員的舉止讓人難以忍受？說用餐時的鄰座連一句話都不跟他說？

不行，還是多點耐心為妙。

他離開餐廳后，發現自己來到了走廊上，走廊是條死路，盡頭就在前面十幾米處。他看見左側墻那兒有兩扇門。第一扇上的圖畫是個女人的側面，他繼續走向第二扇門，可門上也是同樣的圖畫。他又往回走，認為是自己搞錯了。沒有。他看得清清楚楚。兩扇門都表明那是女廁所。他覺得肺都要氣炸了。有人一直不停地在嘲弄他。

他從右到左掃了一眼，甚至連頭上都沒放過。沒人。他毫不猶豫地推門而入。廁所里空無一人。他徑直來到洗手池邊，放出熱水，在兜里摸來摸去找手帕，沒在那兒。另一只口袋里也沒有。

卷筒上固定了一塊毛巾。他想輕輕地把它扯下來。沒有成功。他又抽了下毛巾，再抽了一次，用力再抽。毛巾被抽下來了，而固定卷筒的螺絲也被他從水泥墻上拔了出來，墻面裂了條縫。他把毛巾濡濕，用力地擦著兩塊咖啡漬。擦了整整幾分鐘時間后，他覺得污漬稍微淡了點：顏色不再那么深了。相反，倒更顯眼，滲得更開了。調查員把扯壞的毛巾扔進了垃圾桶里，把它塞到桶底，再用紙蓋住，便走出了廁所。

當他推開早餐餐廳的門時，已徹底不聞喧嚷聲：游客們都消失不見了。一個都沒剩。所有的餐桌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未留一絲殘羹冷炙！這怎么可能呢，他最多也就跑開了四分鐘啊？

椅子已被放回原處，排列得整整齊齊。他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咖啡杯還在那兒，還有他尚未吃完的第二塊面包干，桌邊稍有點斜的椅子上擱著他的雨衣。只有這地方還有些東西在。

服務員也都一個不見了。

調查員朝自己的座位奔過去。他只想盡快離開這座餐廳，離開酒店，就想跑到外面，暢快地呼吸點新鮮空氣，讓太陽穴、頸背、肺部、大腦里都能感受到那種鮮洌，可以說，調查員的大腦正在經受嚴峻的考驗，以至于他自問腦袋是否會隨時爆裂開來。但正當他準備穿上雨衣，重溫那種令人難受的濕氣時，他聽見背后很遠的地方有個洪亮的嗓音在和他說話：

“您還沒用完早餐嗎？”